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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斯」如果能成为你的伞就好了(下)

2023-09-13 21:21 作者:是米九吖  | 我要投稿

他是第一个那样执着问我生日的人。我几乎不过生日,充其量是我妈想起来的时候会煮点蛋啊面啊什么的给我吃,这一天和别的日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十数年前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了而已,说实话,单论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庆祝的必要。但他就是硬问去了,神神秘秘地让我那天晚上跟他出去。我从白天就开始没来由期待,在网吧给客人拿饮料都弄错两三次,被老板臭骂了一顿。晚上去他家门口等他时我把这件事说给他听,他笑得特别夸张,故意的,气得我忍不住想给他两拳,但舍不得。

 

最后他说,“其实没什么东西的马哥,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到。”

 

这当然不算什么事儿,比起未知的去向,和他一起这件事带来的满足感更实际些。他带着我爬到矮山顶上,那里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没被树枝叶挡住,天空显得格外宽敞,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星星。他跟我介绍那些星星的名字,太多了,我记不下来,但我很喜欢听,就像我从来考不好地理历史却挡不住老师上课的话往耳朵里钻,我向往的是那个更大的世界而已。他说我的眼睛比星星还亮,其实我没注意过,家里的镜子总是蒙了很多污渍,我不想用它来看清一片荒芜的我自己。但他说得很认真,我就感觉热度猛地从耳朵烧上来,一路燃到脸上,幸好夜晚灯不亮。

 

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什么都聊了点,他经常跟我说些外面的事,简直像只无所不知的飞鸟。然后他看看天空又看看手表,叹了口气,“还是没能等到流星,估计这里不够高。”我说没事,现在我已经很开心了。他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劝了好半天他才转过身来抱住我,声音压在我胸膛上,闷闷的。

 

“本来这些话我想当愿望许掉的,不是说在流星下许愿会更灵吗,但现在没办法了。”他的手揪住我背后的衣服,热度透过夏季单薄的布料烙在我的皮肤上,有些烫人,“我经常会感觉……你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就是总觉得年长我三四岁这样,特别成熟,然后好像憋了很多事。我们也经常一聊就聊很久吧,但我还是感觉离你特别远。”

 

是的。我不想说,关于家庭啊关于我装坏啊关于我总翘课去打工的原因啊,我一件都没跟他提过。就像我也从来没问过他的家庭,他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来又会不会走,这些从他进入这个小镇之前就被无数人窥视过、乃至今天都还在肆意揣测的问题,明明我只要开口就能得到答案,但我压根不敢知道。相信吗?我曾无数次庆幸过我和他“同学”的关系,因为只要站在一起,抓着这条单薄的纽带我们总能有话可说,它不需要我费尽心思去考虑怎么样做才能留住谁,只要我们还愿意走向彼此就能抵达那个交汇点。我和他——我们必须保持着这种平齐的关系,什么都不掺杂进来,不要让我在看向他时总会俯瞰到底下可悲的我自己,我只想单纯地看他而已,我的自尊心就是这么摇摇欲坠的东西。我甚至没带他去过我家。哪怕大雨倾盆落下来,哪怕我有多不想撑开我那把骨架经常掉出来的破伞,我也会强行把他送回家,然后冲进雨里,一直跑到绝不会被他看清的距离再胡乱掏出伞撑开往家跑。

 

“那个雨天你抱着我哭,虽然还是什么都没说,但我一直在想,”这时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因为离得近,我听得很清楚,“如果我能成为你的伞就好了。”

 

天啊,我真的愣住了。居然会有人这样想。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年纪里,这种我甚至无法左右自己能不能退学、自身难保的年纪里,居然会有一个人想替另一个人挡风雨。他的骨架很纤瘦,靠在我身上都没什么重量,细细的好像枝能被轻易折下的花,就这么个脆弱的、几乎能被我整个怀抱笼住的人,说想要成为我的伞。但我终究什么都没告诉他,我好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什么叫粉饰太平。其实只是属于他的那条、通向未来的线太亮了,太晃眼了,深深根植在“家庭”这块厚重土壤上,每条路的起点都在那,怎么可能、又怎么应该因为我被撼动一点,我宁肯他不沾上半点灰。

 

对我来说,他就好像是能带我飞离这个囚牢一样的小镇的奇迹。在他的话语里我可以忘记我正踩在狭窄的石板路上,忘记我劳作的娘、我残废的爹,忘记我注定被禁锢在这个地图上甚至找不到标注的一小点的未来,哪怕也只有几瞬而已。

 

有一天傍晚放学路上他异常沉默,直到快到家门口了才突然跟我说,明天能不能陪他听一早上课。他极少对我提出什么要求,尤其是在知道我要去网吧打工之后,只会担心我陪他去学校然后再拐去网吧会不会来不及。所以我是很开心的,好像自己被人明确需要了一样,揉揉他的脑袋就答应下来。

 

但最后我没能去找他,我甚至连房门都没出,因为早饭时我妈突然把餐桌一掀哭了起来,锅碗瓢盆砸下去,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滚烫的稀粥正好泼在我大腿上,一整片肉跳着疼。昨晚下了雨,空气里还满是那种闷湿的泥土味,我家地板墙壁都不防潮,水泥面上晕出大片大片的水渍,显得破旧又坑坑洼洼,她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捂着脸痛哭,居然没有违和感,好像我们早就和这间屋子融为一体了。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她哭得没有声音,但是气喘得很急,她一定是想说什么,只是全堵住了,显得狰狞又狼狈。我清楚我不可能在这时候离开,但墙上的钟走到三个字了,他应该出门了吧?或许就站在门前那棵玉兰树下等我。被粥淋过的裤子开始变冰,粘腻腻地贴在我腿上,就像和皮肉黏连在一起,我猜那块皮肤一定烫伤了,可我不敢揭开。

 

她还在哭,指针又转过去一大格了,我好像能听见秒针前进的“哒哒”声。裤子彻底冻下来,莫名其妙麻痹了痛觉,没时间了,我用手指撑着桌子小心站起来,腿一软磕到了桌角,发出闷沉的撞击声。她好像突然被刺激到了一样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指甲全嵌进我肉里,气没喘上来、还带着哭腔,让她的声音变得格外凄厉,“你哪都不许去——!”

 

然后她开始发了狠地骂我,一股脑地往外喷,我第一次知道她骂人的词汇原来可以那么难听,上一回几乎可以用柔和来形容了。我在那些脏话里艰难地挑出字句,终于拼凑出了原因:她不知打哪儿听说来我已经不满足于逃课打架欺负人了,还天天勒索别人钱去泡网吧,认定我已经是个无药可救的废物了。说真的,这不就是我糟蹋自己一年多想要的结果吗?它终于来临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吧,但我避无可避地想到教室桌上的书,后来还是被他码好了,在我偶尔去听课时他会开心地抽出课本替我翻好,告诉我上节课讲了什么,声音软软的。她还在嘶吼,我已经没在听内容了,手指抠着木桌上不知干掉多久的米粒,腿又开始痛起来了。老师讲过的、恢宏的人文地理在我脑中飞快地掠过去,原来我可以把它们记得那么清晰,然后就是他对我描述过的关于外面的一切,他的衣服、鞋、创可贴、零食、药膏还有文具,我抓住了一瞬却从指间漏出去,发了疯地向后倒退,最后停在那句轻轻的“如果我能成为你的伞就好了”。我忽然就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等她终于平复下来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我从柜里衣服最底层把攒着的钱掏出来,我知道如果这个交出去就绝没有回头路了,但还是捏在掌心里递到她面前,汗津津的。沉默太久,我都快听不出来自己声音了,“妈,我不是抢钱的,我是去挣钱的。”

 

她的表情骤然凝固住,在一瞬间里又崩溃塌陷了,死死抓着我痛哭起来。我感觉我也是想哭的吧,但我没哭,任凭她把泪水蹭到我衣服上,湿漉漉的有点恶心,他那天怎么没有推开我呢?然后她打开我爹在的屋子,一股说不清楚的刺鼻气味扑过来,里面很暗,雨水的潮气遍布整个房间,我爹躺在床上,像缩在墙角,本该属于腿的位置空空地凹下去,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她又把我硬拽出来让我看她,我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这个被我称作“母亲”的女人的脸,不到四十岁的人眼角、眉间已经布满皱纹了,因为刚哭过,发黄的眼球里还带上血丝,唇瓣没有血色,和她半白的头发一样。她紧紧地摇着我的肩膀,掐得我死疼,我想我们都快疯了,“马浩宁你告诉妈,你看清楚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了吗?!”其实我很害怕,我不可能不害怕的,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能重重点头,属于我的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等我再出门时已经接近中午放学的点,铃声响过后我在校门口等了很久,人流几乎散尽了我都没能等到他。进教室一看他那半张桌子已经空了,只剩我的书孤零零摆那,难言的直觉一下子升起来,我拔腿向镇尾的他家跑去。烫伤的那条腿我一直没顾上处理,跑起来很别扭,昨夜的雨在地上积了厚厚的黄泥,我滑倒了,又爬起来带着满身污秽继续跑,空气被我拼命塞进肺里。

 

他家已经人去楼空了,周边还围着未散尽的人群,叽叽喳喳的。到这时关于他的流言蜚语终于统一了口径,我曾回避过无数次的答案就这样溜进我耳朵里:他爸是从这里走出去的、真正靠自己发达起来的人,在外面娶妻生子,本打算带他去市里初中上学,但户口还没办下来,于是让他先回镇上初中读一阵子,今早来把他和他祖父祖母都接走了。多可笑,我要栖身一辈子的小地方原来只是他的中转站,无论我多想平齐,他就是轻而易举地走到我碰不到的位置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剩下,原来一个人可以离开得那么干净,我好像闻到他身上那股柠檬香,极淡极淡,一转身又消失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浑浑噩噩走出来,又是怎样从那些碎嘴的无聊群众中间穿过去的,我听到他们在谈论他家的车有多宽敞多漂亮,手机还是触屏的,他母亲手上的钻戒也格外闪,诸多诸多庸俗透顶我却偏偏视之如命的东西。忽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是一个在街头编排过无数人八卦的大婶。她睨视着我,用那种谈论哪家儿子一事无成回来啃老哪家媳妇又没生出大胖小子的恶心语气跟我说,“那小孩是叫高斯吧?哎哟,那会他还跟我们打听你住哪来着,不过他妈一听到你是个小混混就直接把他拽上车了,那个挣扎的啊,他爸妈一起来才摁住他。”

 

我已经没办法给出任何反应了,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沉默地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她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不想听,但它们死命往我耳朵里钻,也许是往我所有毛孔里钻,像一根根针刺进来,“没想到你这小孩年龄不大心眼还不少嘛,都知道跟有钱人攀关系了,攀得还挺紧。诶,他有给你啥好处吗?要我说啊关系还是得往大人身上攀,小孩顶什么用,这不就嘎嘣一下断了……”

 

昨夜的雨又落下来了,淋了我满头满身。

 

-

 

我接了一捧水往脸上泼,水很凉,把工地里那些凝固住的沙土泥浆冲下来,露出后边尚且年轻的面庞。我注视着镜子中的我自己,皮肤被烈日晒得发黑发干,沉重的劳作过早地透支掉我的精力,如果不是年龄还撑在这,或许我已经衰老下去了。回望我的是一双毫无光采的、疲惫的眼睛,它真的曾比星星还亮吗?我不知道。以前我很少照镜子,后来我不敢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等哪天意外注意到时,它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了。连我都快要认不出来我自己,眼前这个狼狈又陌生的男人居然叫马浩宁,其实也不能怪他没认出我。

 

烂尾楼是我自己找到的,其他工人都住在另一边临时搭建的板房里,七八人挤在一小间,矿泉水瓶塑料袋子扔得满地都是,红红绿绿的脸盆水桶塞在床下,铁架床与床之间拉起一条绳子就晒衣服,乱七八糟的气味极重,隔音也很差,半夜楼上有人去厕所铁皮就震得“哐哐”响。刚跟着他们干活那年我住不惯,经常睁眼到后半夜实在困得不行了才睡着,但到后来也习惯了。不得不说人真的是适应力很强的一种生物,小时候我爸妈怕打扰到我,一个眼睛花了还只敢在外边点着昏黄的灯做活,一个半夜痛得死去活来都憋着声音,而板房里为了方便上厕所永远亮着灯,有人在抽烟、喝酒、打牌,笑骂声吵成一片,床架吱吱嘎嘎响,我累极了,抱着被子枕头也就那么睡过去。

 

本来这回我要继续住板房的,直到那天撞见了他,神使鬼差就等放学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学生公寓大门前,他进去了,我没有。我真的不是什么变态,非要探清他住哪栋哪户这些,我只是、我只是想看见他。

 

比起小时候他结实了些,尽管还是很瘦,腕骨清晰到有些骇人的地步,但抓着书包肩带、或者单车把手时,手臂勾勒上去的线条带着力道,一定不会有人再欺负他了吧?我在那些学生公寓后面找到了这栋烂尾楼,我简直在它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五楼,被数栋楼房遮着的走廊中间居然露出一道缝隙,正好对着他学生公寓的大门,我就像只蟑螂一样潜伏在这里,看着他早上从我视野里走过去。烂尾楼里没有通水电,听说还有安全隐患,我往往会在板房那边的公共厕所洗漱完再回来,踩着黑黢黢的、满是浓重灰尘气息的楼梯往上走,这个危机四伏的洞穴顶端有我的希望,灯光从缝隙里渗进来,落在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上、把我的影子拖到墙壁上,偶尔他会在晚上八九点时出来扔一趟垃圾,或是去边上的商店里买点饮料冰糕,我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近乎贪婪地看着他,他的身影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出来了,却不敢去找他说半句话。

 

正对着缝隙的那间毛坯房里我搭了简易的床,托住板房的福,现在无论什么样的环境我都能毫无感觉地睡下去了,他的伞被我摆在枕边。对,他的伞,是那之后我去办退学手续时在课桌抽屉里发现的,不管后来我到哪去、就算跑到数百公里外的城市我都带着它,但一次也没有打开用过,我依旧撑着那把破破烂烂的广告伞,直到被新的广告伞取代。

 

这把伞——我所有对未来最幼稚的向往、我的脆弱、我的渴望、我生命里外界唯一要递向我的东西、我这二十一年人生中仅有的、尚未成型的“爱”。我察觉得太晚了,在他离开五个月后某个落雨的半夜,伴随着下身一片冰凉醒来,变成了尴尬又不合时宜的东西。他认不出我了,但他肯定认得这把伞,可我要怎么办呢?难道要我带着这把伞去找他,让他发现我现在沦落成这样的货色、无论怎样扑腾还是挣扎不起半点水花吗?我做不到的,我的自尊心断了骨头连着筋,早在五六年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能死死压着我不要开口。他叫我“马哥”,我真的很想像个哥哥那样能替他撑伞,而不是在倾盆大雨里好像只混了一身泥水的流浪狗,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毛色,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显得很可怜,还要他来替我挡风雨。我做不到的,我宁肯永远活成他记忆里那个会攒钱带他买冰棍,会在他被人欺负时替他出头的“马哥”。明白吗?我接受不了他也觉得我可怜——

 

当然更可能这些记忆全被他抛掉了。就像我时常记不清一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它们痛苦到让我麻木,后来痛苦得普通,直至变成家常便饭,然后在一遍遍重复中流逝得飞快,到现在我能说出的、最清晰的记忆依然是和他的每一天,给灰蒙蒙的胶卷洗出点颜色。但在他那一片平坦的大道上、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或者说出我可能穷极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东西,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上一个什么都不肯告诉他的小孩,又能给他留下多深的印象呢?

 

我还是像个变态一样偷看他,我甚至记过数,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可以看见他八分钟。当他没有早八走路去教室的时候,从校门口到大道尽头的转弯是我能看清他的全部距离,我会慌忙把眼前的泥水汗水抹掉,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死命探出头看,看他的身影一点点放大、缩小,直至在拐弯处被全部吞没。他要上走四分钟。我就靠着每天这几分钟痛苦又热烈地活着。

 

他多数时间里都是一个人进出,偶尔也会有别人和他一起走,不同的。但我从没去猜测过他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这些,相信吗?我甚至没有这样的概念,因为我想象不出来,就像一个穷人幻想住豪宅,也只能挤出“全自动种地、喂鸡喂鸭”这种念头。我离他太远了,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任何猜测都像是亵渎。他在我的视野里不断重复出门、走路或骑车去上学、放学,偶尔丢个垃圾买点东西,这样单薄又寻常到能在每个人身上找到踪迹的动作,居然就是我能说出的全部了。

 

其实我越界过一次。那天工地放假,我终于有机会让我的脸在白天干干净净地暴露在阳光下,指甲缝、衣服里还没有塞进泥土,几乎让我错觉自己和那些总从工地旁走过的学生没有差别。所以当他单肩背着书包出现在我视野里时我匆忙跑下楼了——摸黑上上下下过那么多趟,我早对这什么也看不清的楼梯间了如指掌了——赶在他后面骑上单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风从我的发缝间、衣摆后穿过去,我忽然就想起以前和他奔跑在小镇狭窄的路上,灰扑扑的店面在两边向后移去,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我只能看见他。这里和我记忆中由沙石铺成跑道、一下雨就会积起一层泥水的初中很不一样,柏油道路宽敞,绿化也做得很漂亮,有着各种各样明亮的商铺,几乎像个小型社区,好像就是我曾渴求过的“奇迹”的缩影,和板房里乌压压的人群一碰撞,顷刻间又让我手足无措起来。

 

我跟着他走进教学区,弯弯绕绕的、我辨不清哪间是哪间的教室里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学生进出。我和他拐进了其中一间,教室也很大,各处挂着我看不出来用处的设备,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目光上。其实这时候我的四肢已经开始僵硬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保持正常的动作走进来,座位上已经坐着很多人了,我机械地模仿他在排列中穿梭,感觉自己像被丢在沙滩上暴晒的鱼,翻着眼白,拖出水迹,一点点向海的方向扑腾,拼命移动到空位置上。

 

终于我又坐在他的后面了,他染了灰粉色的头发,但依旧和以前一样打着点旋,看起来很好揉。无论在哪他听课都那么认真,周边学生在偷玩手机平板、时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而他挺直着背,视线只在黑板和桌上的课本间移动,做笔记时衣服就被扯起边角,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流畅的字迹——但是我什么也听不懂。我甚至没有课本,只是拿了个笔记本来装装样子,老师用我看得懂的汉字数字和我看不懂的符号组合出一串又一串东西,就像天文那样,密密麻麻地排布在黑板上几乎要把我压垮。它不是数百数千年前的、就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演变的辉煌故事,或者哪块小小的城镇外面、延伸到整个广阔世界的离奇知识,更不是像初中那样只要我肯去教室,就能和他一起好像毫无裂缝一样听下去的东西。多好笑,我本来以为、我居然会错觉我和他们没有区别。锋芒落在背上,扎得我尴尬又煎熬,其实没有人在看我,他们都在忙各自的事,是我自己没法再在这待下去了,铃声刚响我就像个懦夫一样从教室里逃出去。我甚至没能等到他回头看我一眼。

 

这座城市不常下雨,它不像我南方的老家那样总有湿漉漉的回南天,人们只用伞来挡太阳,我却疯了一样眷恋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温度,滚烫的,总把我皮肤烧到黑红的。

 

我从烂尾楼里搬出来了,重新挤回狭小的板房,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人共用满是垃圾的地板,红红绿绿的脸盆水桶,床与床间栓起的晾衣绳。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挂着总会散出又酸又粘稠的气味,和烟酒味、泡面味、脚臭味搅和在一起,时隔三月我再凑近时几乎熏得我要吐出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回想起他身上的柠檬香。那天我跟在他身后去教室时又闻到那样的气息了,总让我以为还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但是不可能了,从我像蟑螂老鼠一样只敢躲在黑黢黢的洞穴里、透过缝隙偷窥他时,我和他就注定已经在截然不同的、渐行渐远的方向。那样扭曲而变态的,我居然还拼命说服自己我只是想看见他?

 

新教学楼竣工那一天这座城市久违地下了大雨,领班打算带着工人们去吃喝庆祝一场,被我拒绝了,只坐在平时休息的地方打算点一支烟麻痹自己,但是火苗总被雨水浇灭。空气里满是潮气,包裹着我变得又重又沉,雨滴是先落到头上肩上,彻底打湿了再往脸上身上滑,在我的全身糊满泥水。

 

其实我也问过自己后悔吗,如果当初把学习的道路走到尽头,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转机降临在我身上?但我永远忘不掉我妈死死掐着我的肩膀让我看清我爹和她的那一幕,他们是怎样用残破的身躯为我支起一片天地的,而在我选择放弃上学、放弃可能的未来,竭尽全力做我能做的苦活累活来攒钱养他们之后,起码他们的日子在慢慢变好,所以后不后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我低着头,雨水顺着一撮撮发丝往下滴,透过灰扑扑的工服布料浇在我大腿上,那里有一片至今消不掉的疤痕,是我烫伤没处理又在泥里滚了一圈后发炎导致的,但我不讨厌它,偶尔会觉得那是我违背承诺丢下他的惩罚,怎么就连他那么小的要求都没达成呢?

 

我和他——我们交汇的时间那么短,数来数去甚至还不到一个年头,五六年前他被剥离出我的世界,现在换成我要离开他的世界了,再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去,无可奈何地重复眼下的生活。

 

鼻头很痛,眼泪就这样从眼角滑下来,混着汗水雨水变成我甚至不愿意抬手去擦的东西,我学会怎么哭得无声无息了,原来只要什么话都堵在胸腔里,就连哽咽都发不出声音。突然有什么东西替我挡住了雨,我认得他的手、我死也不会忘记的,他把伞柄塞在我手里,还是那种软的、带了点糯糯尾音的,真诚又认真的声音,“是没带伞吗?那我的先给你用吧。”一瞬间我死死愣在那里,心跳都停住了,半晌才想起来没有伞他该怎么办,我绝对要追上去,把伞的大半边撑在他头顶,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护着他到家中——

 

抬头发现他和另一个人正撑着同一把伞急匆匆往校门赶,雨真的很大。

 

他自始至终没有认出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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