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吾（四）
快马如风，将一川山水甩在身后。
两旁树木匆匆掠过，耳畔风声鼓荡，马上乘客紧紧握着缰绳，一双倦眼似闭还睁，身形随着奔马起伏左摇右晃，就像怒涛中的孤舟，却始终不见倾覆。他已经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了，加上前天的一场激战，已是十分疲惫。
傅海川从来没有这么急过。
在傅海川的记忆中，镖局经历凶险数十次，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他知道，所谓的化险为夷都是众镖师不顾性命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容不得半点差错。他隐约觉得，这一次自己肩上的担子要比往日要重的多。
太阳西斜，远处依稀可以望见城头，傅海川在一处茶棚下马，先舀了一瓢水喂给马匹，自己再喝一瓢，最后一瓢浇在马身上。
“客官喝点什么？有上好的毛尖和龙井，还有新进的蜜饯，香甜可口……哎……”却见那位客人早已翻身上马，走出很远了。伙计一甩肩头抹布，嘟囔道：“这么急，赶着奔丧吗……
算上离开镖队那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连续的赶路，马匹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坐下骏马猛地一个踉跄，险些将傅海川抛下马去，他赶紧一提缰绳，放缓了步子。如今马儿只能慢慢的走，估计赶到分局要傍晚时分。
暮色渐浓，街头几处已经挂起了灯笼，镖局却还是漆黑一片。傅海川远远就望见镖局门口的两杆旗杆，光秃秃的。傅海川心头猛地一跳，伸手压了压头上斗笠，一股不详之感弥漫开来。
快马经过镖局门口，傅海川偷眼观瞧，只见门上交叉贴着两张封条。当下不敢停留，一催马假装路过，在附近找了家酒馆暂且歇息。
刚一下马，早有伙计过来招呼，牵马坠蹬，十分殷勤。
店里人很少，很是清闲。傅海川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伙计，来两斤牛肉一壶好酒。”
“好嘞，客官您且稍候。”
不一会功夫，小二就将酒与牛肉都端了上来，傅海川拍了拍旁边椅子，示意伙计坐下，问道：“那边的镖局怎么封了？”
“客官您可算是问对人了，大概是五天前，来了伙官兵，把镖局给封了，听说罪名是勾结义……勾结乱匪，你说，这生意做的好好的，怎么会和乱匪扯上关系……”
“镖局里的人呢？”
“走的走了，散的散了，赖着不走的都给抓起来了。客官您要托镖的话，出了城往北走大概五十里，还有家鹰扬镖局……”
傅海川掏出一串铜钱抛给伙计：“钱不用找了，吃的打包。”
出了酒馆，傅海川牵了马匹，绕到镖局后面，见四下无人，一纵身进了镖局，直奔偏厅而去。
几乎所有的镖局都会设有暗室，用来存放财物以及重要物件，振威镖局自然也不例外。
傅海川此时就在偏厅的一只大柜子里。他打开暗门来到暗室，点着了墙上的油灯，首先看到的便是墙上用尖刀插着的一封信。
“魏将军诬陷镖局，速去告知总镖头
――张”
地上放着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不少银两。
傅海川猛地想起师傅给他的那张镖局货物清单，知府、将军、偷袭……这些字眼浮现在他脑中，他隐约觉得，镖局似乎是卷入了一场很大的争端，更可怕的是，他自己，甚至镖局的所有人，对于这场争端的由来都还一无所知。
傅海川将地上包裹背在身上，吹灭油灯，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
换上一匹快马，傅海川于第五日午时赶到约定的安县定林寺，却见镖队尚未如约赶来，他心中焦急，沿着约定的路线往回找，直到夕阳西下，也丝毫没有镖局的踪迹。
暮色四合，视线越来越差，傅海川放缓了步子，脑中不断推算着镖局可能遇到的情况，正盘算间，只见前面不远处的荒村里亮起了火光。他心中一动，摘下长枪弃了马匹，施展轻功潜了过去。
接近荒村 ，就见地上散落着许多羽箭，再往里走，箭矢插满了院墙，随处可见鲜血，傅海川一提气，如同一只灵猫，在各院落中穿梭。
就在前面空地上，两个黑衣人点了火把，挥舞着锄头，不知在挖着什么。空地旁有一间屋子，虽然残破，却颇为宽敞，隐见当年规模。屋子正中点着一堆火，围着三五个黑衣人。
傅海川绕到屋子一侧，借着火光往里观瞧，这一看，傅海川只觉脑中一阵轰鸣，双眼仿佛要渗出血来，只见屋子里摆了二十多具尸体，均是镖局中的镖师，目光扫过每位镖师的脸，自己的师傅并不在其中。
“看来师傅的下落，只能着落在这群黑衣人身上了。”傅海川一挺长枪纵身跃入屋中，却听见屋里黑衣人说道：“李大侠回来了。”傅海川一愣，抬头见村口又来了一队人马。
众黑衣人也是一愣，屋里怎么凭空多出一人。傅海川不知对手还有援兵，此时再躲也来不及了。他蹲下身，替每位镖师合上双眼。
“李大侠，这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您看……”
傅海川合上最后一位镖师的双眼，站起身来，见十几位黑衣人已将自己围在中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站在门口一位老者说道：“我认识你，振威镖局的傅镖头。”
傅海川打量这位老者，见他穿一身青布衣衫，外罩黑袍，腰悬长剑，身高近八尺，肩宽背厚，一缕长髯飘洒胸前，确实有些宗师风范。
傅海川用枪尖点指此人，说道：“不错，我就是振威镖局傅海川，今儿便是来替镖局讨个公道！”
“公道？”老者冷笑道：“振威镖局勾结叛匪，其罪当诛。”
“放你的狗屁！”
“傅镖头，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东西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什么东西？”傅海川奇道。
老者一皱眉，只听一旁有人低声道：“或许东西真不在镖局手里。”
老者沉吟半晌：“其实不管怎样，今儿都不能让你活着离开。”
傅海川冷冷一笑：“谁活谁死还难说的很呢。”
说罢枪杆一抖，枪尖乱颤闪烁不定，笼罩着老者周身上下所有要害。傅海川心中恨极，一出手便是一招霞光万道。
老者抖掉身上外袍，“仓啷啷”长剑出鞘，剑光突入道道枪影之中，只听“铮”的一声，枪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
傅海川只觉掌心发麻，脱口而出：“是你！”原来此人就是当日镖局受袭时与自己交过手的黑衣剑客。
老者冷笑，也不搭话，挺剑再战，两人各施杀手，互将对方卷入剑幕枪影之中。
黑衣众人虽人多势众，奈何除老者外，其余人等武功相差太远，全都插不上手，只能围在四周防止傅海川逃走。老者剑招凌厉，每一剑都蕴含极大的内力，傅海川却胜在年轻力壮，两人一时间难分胜负。
双方打了五十余招，傅海川枪法一变，舞出朵朵枪花，虚实莫辨，难以捉摸。“叮”枪剑相交，傅海川借力打力，人随枪转，一枪刺入旁边观战的黑衣人腹中。此后，傅海川如法炮制，声东击西，指南打北，饶是众黑衣人四处躲闪，仍是被刺伤了三人。
老者怒喝一声：“都给我退开了！”众人连滚带爬逃出屋外，原本的围杀竟成了一对一。傅海川一心想为众镖师报仇，一枪快似一枪，老者招架不住，抽身想走，傅海川那能容他离去，挺枪刺向老者后背，却见老者就像背后长眼一般，反手一剑挡下这一枪。
傅海川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详之感，赶忙收枪撤步，只见老者左手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转身劈向傅海川腰腹，这一剑快似电光火石，傅海川虽早有感应，肋下仍是被划了一道口子。
老者心下一惊，本以为自己这手杀招能将傅海川毙于剑下，不料仅仅是划了一道极浅的口子。 傅海川也在心中暗呼：“上天保佑。如不是那道没由来的不详感，自己恐怕已经被劈成两截了。”
老者左手软剑如同一潭秋水，泛着粼粼波光，一看就不是凡品。右手重剑，左手软剑，傅海川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龙蛇剑”李万重。
曾听师傅说过，李万重擅使双剑，右手长剑唤作黄龙，左手软剑青蟒，外号“龙蛇剑”后来又称“东岳大侠”，师傅说此人言过其实，武功虽然极高，可实在配不上那个“侠”字。
李万重也常听人说起，王章远的大徒弟傅海川武功高强，比之师傅王章远怕是也不遑多让。不料竟能高到如此地步。
如今双方知根知底，再动起手来已是加着十二分的小心，两人尽展绝学全力相博 ，翻翻滚滚又过了百余招。傅海川身上又新添了三道伤口，李万重却也累的气喘吁吁。
李万重心想：“自己虽斩他四剑，可每一剑只伤到皮肉，再打下去自己体力不支，必死无疑。”想到这里，李万重催动全身内力，他要在三招之内拼一个胜负。
“铮！”长剑碰上枪杆，两股大力相撞，傅海川的枪杆竟被劈为了两截，李万重右手的长剑也被内力震的粉碎，他抛开手中剑柄，和身而上，要给傅海川最后一击。
傅海川被这股大力冲的头脑发昏，双手已然握不住枪杆，他看到一道青光直奔自己的咽喉，浑身上下却提不起半点力气。朦胧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那是一个故事，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镖局第一战……
“一撇顶天立地，一捺脚踏实地。”
故事的最后，师傅出奇招反败为胜，然后才有了振威镖局。
傅海川曾向师傅请教过这一招，可自己无论怎么练都不得要领。还记得当时师傅说：“这一招重势不重形，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傅海川咬破舌尖，强烈的刺痛使他清醒过来，伸手抄住断裂的枪杆，虎吼一声：“拿命来！”
李万重见傅海川状如疯虎，心下先怯了，他不及伤人先求自保，半空中一个翻滚，随即脚尖点地后退三步，一股剧痛传来，却见自己胸前已被划了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傅海川也没能躲开李万重的一剑，“青蟒”擦着颈边，带起一缕血痕。傅海川任由鲜血流淌，双手各拿一截枪杆，使作双鞭，誓要与对手同归于尽。
李万重被他气势所慑，再也没有一丝斗志，转身手足并用逃出屋外。
其实傅海川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适才自己逆运真气，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真要动手，不出十招便会被李万重毙于剑下。他不敢停留，从后面窗户跃出，融化在无际的黑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