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出征(上) 作者:方贤石

1
今天早晨润姬要离开了。在离开黎明前的黑暗还没有隐去的农场,她的两手各拎着一只包。
“毕业式结束以后,我就回来。”
几次三番重复着同样的话的润姬的脸色有点阴。
“在那之前如果战斗结束了,你也要马上回来。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美贞拍了一下她的背。
一个负责后半夜纠察的男工友从守卫室出来了。他来回看着拎着包的润姬和站在两边的美贞和敏英,打开了铁门。
“要出去了?”
润姬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走好,”男工友勉强挥了下手就走进了守卫室。
润姬咬着嘴唇回头环顾起工厂。
“你,忘了世光可不行!”
敏英为润姬系紧了围巾。美贞紧紧地搂住了无法挪动脚步的润姬。
“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快走吧!”
倒退着依依不舍地离去的润姬的脚步是沉重的。直到十字街头的小卖店,润姬不知停下来几次,然后,怔怔地向后望着。
美贞和敏英站在工厂门前一直目送着润姬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小卖店一角。冬季黎明前的空气是刺骨的。往回走时,她们看见运动场上有许多颜料袋子被风刮来刮去。
“现在剩下几个人了?”
美贞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71个。”
“少了这么多人。”
寒风从美贞的腰际旋了过去,敏英的长发也飘散起来。还没收起黎明前黑暗的天空就像离去的润姬的脸色一样阴沉。
再也没有比一起战斗过的同伴离开农场更让人泄气和伤心的事情了。
工友们都绝口不提离去的人,这已成了一个禁忌。然而,一到早晨,关于夜间离去的人的事就会通过某某人的嘴迅速而隐秘地传播着,这又使工友们变得更加敏感和神经质。作为委员长的美贞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上层干部们则作出反正早晚都是要走的人的样子来自我安慰,然而有谁离开以后的第二天农场的气氛就变得格外的沉重。突然间病人增加了,称病关起门来躺在宿舍的工友们,甚至连会议也不参加了。
自从罢工过了百日的上周开始,一度沉寂下来的离开风潮又接续起来了。空空如也的物品箱里只留下了一封信。
“真对不起,不能和你们坚持到最后。即使我走了,我也会祝愿你们取得胜利。委员长,真的对不起。”
昨晚流露出要出去意思的工友也有三个。美贞吃惊的并不是三个人要一起出去的事实,而是因为这三个人中有润姬和顺玉。在这漫长而艰难的斗争中,斗争态度最坚决的人之一的润姬和顺玉也要走了,这使美贞有些意外。
润姬和顺玉是不同产业体学校的高三、高二学生,同时也是学生工友们的实际领导者。顺玉在去社长家抗议时也曾积极参加过,同时又为了斗争而没能参加期中考试。敏英看到她被父亲打得青紫的小腿肚曾留下过眼泪。
位于城北洞的社长府第,四围是高高的大墙。因为恐怕回来要晚一些所以没让产业体的学生参加这次抗议活动,可是润姬和顺玉还是跟着来了。大不了不读那破学校了,当时充满了豪情的顺玉因而未能参加期中考试。
社长府第的围墙有两人高,里边什么也看不见。门铃按了半天,可是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用原木做成的厚实的大门,她们三十个人一起来推也不动分毫。
兴许能碰上熟人的目光吧,紧贴在对面高墙下的顺玉与路过的打扮入时的人或间或驶过的亮闪闪的高级轿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顺玉将褴褛的自己蜷缩于社长府第前,不得不感受着巨大的差距。不仅是顺玉,大多数人也都只是在电视中看到过如此豪华的宅第。失去了目标而虚脱地坐在地上的工友们却成了警察的靶子。
“喂,你们这些臭女工为什么跑到这儿来撒野!”
“仁川的火柴工厂,我们是火柴厂的女工!”
好啊,你们来得正好。受了伤害的组合员们一下子冲向了警察的盾牌。
“对,你们这帮狗杂种,我们就是倔女工,你们想怎么样?”
“你们为臭女工做了什么好事儿?”
回报她们的只有棍棒和拳脚相加。然而,她们没有退却反而迎了上去。她们有的被踢倒了,有的被踹来踹去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但是没有放弃战斗。
“打死我们吧,你们这些狗杂种!饿死也好,打死也好,反正都是一个死!”
当再也无力战斗下去的时候,工友们冤屈极了。她们在路上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望着伤痕累累的脸和撕碎的衣衫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姐,咱们打死社长那个王八蛋吧!”
顺玉的诅咒刺痛了美贞的心。
“对,我们一定要让金世豪社长跪下,跪在我们面前!”
警察们将互相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工友们一个个强行分开,像驱赶乞丐一样往外轰,然后三四个人一起围上来,将工友们四肢抬起像扔牲口一样扔到了围着铁丝的警车里。当晚,工友们平生第一次在警察署铁窗内度过了无法入眠的一夜。
此时,本来应该在学校参加期中考试的顺玉,在警察署的铁窗内唱起了劳动解放歌。二十九岁的美贞和顺玉在不知为什么会产生恐惧感的警察署里,始终没有在陈述书上留下口供。
平时看起来太平无事甚至有点像不懂事的润姬,那天在警察署内的举动,在漫长的世光斗争过程中,成为了无法忘记的一页。
你,你,你,你也不开口吗?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连名字都不透露。后来,警察问到了润姬。
“你叫什么名字?”
“倔女工。”
润姬倔强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世光的组合员们都倔强地将自己称作了世光的倔女工。
“姜顺姬。”
负责调查的警察现出满意的表情,在报告书上记下了名字。
“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
“名字是姜顺姬,生年月日,我问的是你的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 。”
“姜顺姬,没问你的名字,让你说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
工友们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哄笑起来。过了好一阵,那个负责调查的警察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受到了戏弄,脸色立刻红得怕人。恼羞成怒的调查警察挥手狠狠地打起了润姬的耳光,脸上的手指印一直过了几天都没有消去。
美贞望着被打成那个样子后回到工厂还向留下来的工友们报告斗争经过的润姬和顺玉,在心里哭了起来。工友们就是不听介绍,也可以从她们青紫肿胀的眼窝和用别针别着的破衣衫,以及嘶哑的嗓子上完全能够看出是经历了怎样的战斗之后回来的。顺玉甚至连鞋子都弄丢了,光着脚。而润姬则从这一天开始被同伴们唤作“倔女工”了。
尽管每一个工友都难以割舍,但是对于润姬和顺玉,美贞的心里更是舍不得让她们离去。
“学费,两天内可以筹集下来。”
“我虽然只读过中学不知太多的事情,但不会因为迟几天交学费而会被开除吧。”
美贞和敏英只能说出再等等这样安慰的话而已。将视线固定在脚面上的润姬一直沉默不语。顺玉则摸着手指关节,反复说着对不起。
“好了,话已经说完了。你们的学费一定在两天之内解决,包在我这个委员长身上。那么,刚才说过的要走的话就当没说好了。”
美贞用超过平常说话的音调决定似的强调道。
“不是因为钱。”
润姬首先开了口。
“不是的话你说说是怎么回事?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顺玉没有说话,将一张纸递到了美贞面前。
“我给乡下的家里写信让他们给寄点学费,结果钱没寄来只来了这个。”
父母大人鉴:
祝府上平安。就像日前在给贵府的信中所说明的,会社由于一年内两次的劳务纠纷所引起的订单断绝和经营恶化等各种原因处于艰难处境,不得不决定停业。当决定关闭十年来用血汗兴办的比自己子女都重要的工厂时,经受了莫大的痛苦,后来尽管想尽办法恢复生产,但已无回天之力。会社清算了退职金和其他工资,工厂300名职工中,已有220余名社员领了工资后去了别的会社,然而包括贵府上的子女在内的80余名社员却不仅拒绝领取工资,还在日渐寒冷的天气毫无目标地盲目拒绝劳动部和学校安排的其他工作,每日滞留于寒冷的工厂宿舍里,在一部分运动圈学生及伪装就业者的压力和甜言蜜语的诱惑下,一直喊着撤回伪装停业的口号,进行无声示威。在宿舍想出来也无法出来的示威社员中,也不乏因父母进城说出“我的女儿我带走!”从而使示威策划者怕波及别的示威社员而将该社员放出宿舍的例子。目前在学生中间因无法交纳学费和生活费而面临着学业中断的局面,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为了贵府上子女的将来出路,请务必进城领取遣散费,同时解救出被关在工厂内的子女。
世光物产株式会社 社长 金世浩 敬上
读公文的美贞的手指尖因愤怒而抖个不停。
“这是学校寄去的。”
润姬也拿出了一张纸。
学生家长鉴:
目前,在本校在读的贵府子女参加了就业会社的非法集团行动中,在社会上引起了不良影响。肩负着艰巨的教育重任的我校当局曾数次规劝退出非法集团,然而唯独贵府子女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校方现在也已无力劝导,因此忧虑重重,故最后吁请学生家长们直接出面劝其从善。如果贵府子女拒不听劝,执意继续参加非法集团行动时,我校方只能开除其学籍,特此通告。
韩信实业高等学校校长
“不马上出来的话,爸爸就要亲自来了。”
顺玉将脸埋在敏英的肩上。敏英无话可说。
“不是因为怕爸爸。现在对战斗实在是没有自信了。怕别人,也讨厌所有的人。我从这儿出去以后再也不上学了。”
“金世豪这个王八蛋!我们什么时候关过人?狗杂种,为什么要撒谎!”
美贞喘的粗气旁边的人都能听到。攥紧书信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当老师的家伙们也能这样吗?学校到底是什么?教育是什么东西?”
“都是穿一条腿裤子的狼和狈!”
参加无声示威罢工的产业体夜间班的学生们每天都会被叫到教务室。
她们都被怂恿脱离示威队伍,退出工会。
甚至在上课的时候,唯独世光的工友们被指责,受侮辱。
“学好你的功课吧!像现在这种样子何时才能摆脱下等女工的命运?啊?!”
一部分受不了的工友们放弃了学业,选择了退学。更多的工友选择了学校而离开了斗争现场。
“委员长,你害怕人们走散吗?”
“不,是惋惜。再坚持一下就要成功了……”
“顺玉的问题怎么解决?”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工会得先给父母们去一封信才行。”
昨夜一直没答应的顺玉没有离去。她说想一个人呆着,被敏英硬拉到自己身边睡下了。敏英黎明时分醒来时发现身边没有人,一惊之下起身,才发现顺玉正蜷在角落里写着信。
“给谁写信?”
“家里。”
“不走了吧?”
顺玉缓缓点了点头。
“敏英,你照顾一下顺玉吧。”
“委员长,你现在不要担心顺玉,还是担心担心我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起包裹呢。”
美贞作出了要踢敏英的动作。
“对,你想看着我死就随便吧。”
“不是开玩笑的。”
“你这丫头,我也不是开玩笑的!”
美贞苦笑了一下,提高了声音换了话题。
“今天早晨吃什么呀?”
“土豆汤呗。”
“要做得好吃才行。一会儿我叫醒炊事员去食堂。”
敏英和美贞分手后径直向食堂走去。
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蒸汽锅一动也不动。早餐看来只能用面包来代替了。当敏英将工业区周围寻了个遍找来了面包的时候,相礼和金朱正围着蒸汽锅团团转呢。
时令已至12月,寒风开始刮起来了。无声示威已过107日的工友们也面临着许多困难。天天下降的气温今晨已下降到零下10度。一连几天,工友们心须用自己的体温来抵抗零下气温。几乎所有的人都患了感冒。没能交纳4/4分期学费的学生工友们已经有两天没有上学了。而润姬离去的今天早晨连蒸汽锅也出现了故障。
敏英无法正视走进食堂的工友们。姐,今天的菜单是什么?一直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走进食堂的工友们,看到食盘上放着的面包,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她们整夜都在与寒冷斗争,早晨起身来到食堂的时候是多么想喝到一碗热汤啊?哪怕是一碗清汤也行,只要热乎就行。
手里拿着四块小面包的工友们的表情比外面的天气更加肃杀。她们观察着敏英的眼色,象征性地咬了一两口就走出了食堂。有的工友干脆把面包扔进了泔水桶。
“这是人吃的吗?”
京子将分给她的面包直接扔进了泔水桶。这是示威。
因为长期的罢工,工友们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的神经也变得过于敏感。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没有一处给过他们温暖。
仇恨。他们所到之处,在那些有钱人的高墙面前,工友们的胸膛里的愤怒之情已经超越了界线,仇恨越积越多。本社是当然的,无论是到了劳动厅、劳动部还是什么政党,都无一例外的砌着支持社长的高墙。而且,警察总是针对着她们出动。无法忍受的愤怒和仇恨有时甚至将同事也当成了发泄对象。在吃力的斗争中,工友们在逐渐失去余裕和宽容的工友们的胸膛里,连容纳一个同事的空间也没有剩下。随着对胜利的确信逐渐模糊,一直在强化的团结也渐渐地变成了仇视和反目。
“喂,你这个三八!不吃就算了,为什么要扔掉?”
正在贴着煤炉烤着冻僵的手的相礼对着京子的后脑勺破口大骂起来。
“你管得着吗?我扔我的份儿碍你什么了?”
“是让你吃完了出力斗争而帮助你的,难道是为了让你扔掉而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吗?”
“那你得做出人吃的东西才行啊!”
“谁不愿意做饭吗?机器出了故障有什么办法呀?”
与相礼一起担任炊事员的金珠也操着全罗道方言插了进来。
敏英也和相礼、金珠一样对工友们很是失望。每天一直都是从天不亮就抹着眼屎爬起来为大家准备饭菜的,一次意外,大家就都投来冰冷的目光,这真让她们无法接受。连说一句安慰的空话的人都没有!因为排水筏门破裂,相礼的衣服上全是污水。
狗,牛,猪,山猫……三个人从各种咒骂渐渐发展到了互相扯着对方的头发撕打起来。
“还不给我住手!”
敏英勃然大怒起来。
京子肿着腮帮从食堂出去了。别的毫无表情地观战的工友们也一个一个站了起来。大家对这种程度的吵架已经司空见惯,食堂很快空无一人了。饭桌上只剩下了没有主人的面包。
敏英也跑出了食堂。我们之间为什么要这样?本来应该互相庇护、呵护的我们为什么要彼此亮出尖利的指甲相互抓挠呢?
天空好像要马上下雪的样子阴沉得很。
敏英走进宿舍蒙着被子躺下了。顺玉不知是不是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看不见她的影子。
已经尽力了。我也无能为力了。一直是在整日苦恼怎么样才能让工友们吃好中度过的。敏英的头脑中交织着各种想法。然而,那也是短暂的一瞬间而已。在不知不觉中敏英坠入了梦乡。虽然房间是冰冷的,但是进了被窝以后,从清晨受冻的身体开始变软,沉入了睡眠中。
敏英当初在工会担当的是会计审计工作。从第二次罢工开始后,炊事部长又成了她额外的职务。负责200多个人的吃饭问题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但是,在世光的斗争中,敏英将做好饭当做了自己惟一能做的贡献一直尽职尽责。除了去市场的时间以外,几乎一整天都得在食堂里泡着脱不开身。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员在逐渐减少,所做的饭菜量也在减少着。然而,要干的活儿却一点儿不见少。比起减员,用来无声示威的资金更快见底了。副食费只能缩减到最低限度,伙食当然也只能越来越差,不能满足被寒冷折磨得苍白的工友们的嘴了。
“审计会计,起来吧。”
敏英不看也知道是谁。是委员长。
“你这家伙,你躺下了午饭怎么办?”
敏英在被窝里以翻过身背对着她代替了回答。美贞闹着玩儿似地拍了一下蜷着的敏英的屁股。
“你起不起来?”
美贞掀起了敏英盖着的被子。敏英将蜷成大虾状的身体蜷得更厉害了。
“敏英啊,我们不能在这儿打退堂鼓啊!”
美贞将手放在敏英的肩上。
“你还能让我做什么呀?”
敏英躺着回答道。
“你昨晚跟润姬和顺玉她们说什么来着?你不是说过为了哲顺也要加把力才行吗?”
“不然和她们说什么?现在我也累了。”
敏英自己想想也感觉茫然,也没有坚强的意志。她对组合员们已经走掉了一半以上而自己还留在这里感到奇怪。留下来的组合员们的神经虽然像毛栗子一样,但是都充满了信念和斗志。在所有的人都在通过斗争发生着变化、睁大了眼睛的时候,自己却像一只地底下的蚯蚓一样只是闷头做了饭而已。
“连你也这样的话,我可怎么办啊?”
无力的声音。敏英眯缝着眼仰望着美贞的侧脸,美贞像还没烧好的陶瓷人像一样毫无表情。
“你想看到我哭的样子吗?”
硕大的眼镜后面的眼睛红红的充着血丝,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敏英拽着放在自己肩上的美贞的手坐了起来。敏英因为找到了美贞以前的模样而倍感喜悦。美贞在这漫长的斗争中,虽然面对着组合员们数不清的泪水,但没有哭过一次。只有在哲顺死的时候才曾经洒过眼泪。
直到将胜利的花环放到哲顺的坟前的那一天为止我们不能哭泣,我们现在没有哭泣的权利。美贞的那句话曾使组合员们哭得更厉害,但她本人却没有掉泪。其他的组合们员们从美贞那坚毅的表情中得到了平静和勇气,但敏英却感受到了厚厚的隔膜。成立工会以后美贞变得太快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没有任何城府的美贞了。
美贞和敏英在世光是老资格了。中学毕业以后走进世光的敏英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比敏英早一年随着世光的创立而入社的美贞现在是二十九岁。敏英和美贞一同工作的七八年间,曾有数千名女工在世光进进出出。也可能达到了万名了吧。
除了电子波,比缝制少得多的日收入,还有高热、信那水和颜料的刺激性味儿,谁都不可能将这样的陶瓷工厂当作自己一生的工作场地。没过三个月,人们就纷纷去了别的工厂,工团的求人栏和守卫室门口一年到头贴着世光的招人广告。
在无数人进进出出的期间,美贞和敏英一直守着世光。刚开始来时只有一幢建筑,现在已经扩展到了五幢,从只有六个窑发展到了二十个窑。生产人员也从70名超过了300名。然而,在这漫长的时间流淌中不变的惟有薄薄的工资袋而已。人们之间刚熟悉一点就都离开世光了。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干脆不交朋友了。自然而然地敏英和美贞亲密起来了,而且她们还和管理者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在工会还没成立以前,美贞和敏英的关系还是比亲姐妹还亲的。休息的时候,常常一起在自动贩卖机前喝咖啡,偶尔在没有加班时还一起去工团的市场吃米肠。在美贞的全税房里,她们边像鸡啄米一样吃着碎饼干,边骂管理者、嘲笑同事而整夜不睡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现在美贞成了所有组合员们的委员长。敏英只是众多组合员中一员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与美贞之间渐渐地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美贞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声音也充满了自信。
许久没有听过的美贞的没有装出来的自然嗓音让敏英感到高兴。
“现在几点了?”
“11点10分。”
“修理技师来过了,说修理费是二十万。”
“有二十万吗?”
“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呀。”
委员长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回答道。
“怎么办?不光是二十万修理费吧,顺玉的学费,还有,需要交学费的不仅是顺玉吧?三十名每人七万,是二百一十万。还有没能做的泡菜,副食费也只剩下两天的了。”
敏英像是罢工的资金花光了是美贞的责任一样一下子抱怨起来。美贞以暧昧的表情看着一气儿诉苦的敏英。
“现在笑得出来吗?委员长大人!”
“不笑难道要哭吗?”
“……”
“反正你先起来吧,总不能饿着肚子呆着吧。”
“不饿着肚子坐在这儿,谁还会白给你钱吗?”
“对,有人要给。”
美贞将抱着膝蜷坐在床上的敏英拉了起来。
“要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美贞硬是拽起了敏英的胳膊。
“人家还没洗头呢!”
“就这样也很漂亮,外面还下着雪呢。”
在路过宿舍时,到处都飘着煮拉面的味儿。这时敏英才感到了饥饿。
“真下雪了?”
从黎明开始一直阴沉着脸的天空正在飘散着雪花。出了正门的她们两人,互相挽着胳膊并排走着。
“是想去先洪精密吧?”
“你猜得对。”
“也只有这个地方可去不是吗?”
2
顺着臭海边的堤坝走着的两人的头和肩上落满了雪花。
海水正顺着脏乎乎的滩涂涨着。滩涂两边的大型排水口正日夜不停地往外排放着废水。海水和废水相混和荡漾着。波动的脏水上面也正飘落着大雪。
正在作业时间的工团只有轰鸣的机器声。街上没有人迹。两个人踩着没有被任何人踩过的白雪地走着。随着这条路到先兴精密的话,等于要顺着工团走上一圈。
“现在还会有海鸥吗?”
“去年春天的那些海鸥……会有吧。”
“天气这么冷,能有吗?”
“海鸥并不是燕子嘛。”
美贞感觉有点冻脚。从旧运动鞋缝中透进来的水浸湿了脚底。胳膊挽着胳膊,互相插入对方口袋里的手也一样冻得生疼。
“磨石也会下雪吧?”
敏英用另外一只手拂下落在头上的雪花。
“也许会吧。”
“哲顺也会感觉冷吧?”
“盖上白色的雪被会暖和点儿吧。”
“姐,你不想哲顺吗?”
“怎么了?到了这儿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儿?”
“那时可真不懂事啊,为什么要吵架呢?”
“敏英啊,我们再像从前那样寻找海鸥吧,看看谁先能找到五只。”
“就像以前那样,谁输了谁买炸酱面?”
“对呀,吵完了就约定一起去吃!”
哲顺和美贞、敏英是世友会的成员。美贞是绘画室组长,哲顺和敏英是化工部的组长。
世友会是由现场组长和生产科长等生产线负责人组成的亲睦会。开资的时候拿出一点钱作为会费来会餐的事情几乎是世友会的全部活动。从肉排店开始一直到酒吧,她们成群结队的去尝鲜。有时甚到还跑到了沿岸码头卖生鱼片的酒店去,不足的部分由会社来支付。科长每次会餐完毕总是忘不了要开一张收据。
世友会的会员们因为有自己的一个小圈子,与工厂的伙伴们自然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在工厂伙伴们的眼里她们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在会社的内情与车间实情之间,对将会社立场放在前面的会员们高兴的当然只有社长和管理者而已。
哲顺在世友会里是一个例外的存在。在她的周围总是能聚起一些车间的伙伴们。她也从不理会管理者们灼热的目光而坦然地去面对车间的伙伴们。将世友会“和和美美”的氛围打破的也是哲顺。她将会社方面不顾车间女工的实情进行定量安排的事情捅了出来,一触即发,火药味很浓。该为职工着想的就要为职工着想,不应该让职工干的就别硬来!这都是她的主意。这自然在工地伙伴们中间大受欢迎,而在管理者的眼里哲顺则成了一个眼中钉。敏英也开始对毫无顾忌地吐露心中不满的哲顺怀有好感。但是,对于刚入社才三年就已经与自己平起平坐而且独自受到车间女工拥戴的哲顺,敏英当然也不会打心眼里高兴。特别是在一个部门担当组长的她们俩来说,自然处处充满了竞争和比较。
哲顺和敏英之间形成明显的敌对关系是从部门分开以后开始的。会社从今年初开始以工程的合理化和生产有机动性的制品为借口将原有的生产线分解为两个。由制土、烧窑、模压、制型、化工、着色、包装组成的部门,除了制土和包装以外均分为两个生产线。化工部门也分为化工一部和化工二部。敏英和哲顺分任一部和二部组长。
对于分离部门的理由,会社的解释是为了迅速生产多种花色品种。这与事实却有着较远的距离,仅过了几天就表现得很明显。因为在两个生产线上生产的都是一样的产品。其结果是不能不进行比较。一方面得到勉励和表扬,一方面却成了追究和压迫的根据。
无法避免的激烈竞争开始了。
敏英的生产线直到午饭时间还不休息拚命增加生产数量,而哲顺的化工二部生产线却连定量都没能完成。
每当下达作业量的早会时,哲顺不得不承受越来越严厉的指责。哲顺虽然以生产线分离前的定量与现在的定量进行了抗辩但是毫无作用。
“不是将工程合理化了吗?花了数千万元将工程进行了合理化的改善,你却还想着以前的生产量,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啊?”
生产科长一一列举起了进行分离生产线所花的费用。
“生产线是分离了,但人手却没有从两只变成三只不是吗?反正用同一只手,同一种颜料,同一种画笔描画的事情没有变不是吗?在我们的作业中可是什么变化都没有啊,除了定量上涨以外。”
哲顺唐突地顶了起来,科长却只用一句顶回去了。
“你不是一直自认聪明吗?可是化工一部怎么能超额完成定量啊?她们的两只手难道变成三只手了吗?”
科长来回看着敏英和哲顺,然后又加上了一句话。
“将熊熊一窝啊!”
两个部门的平均标准量定下来了。指示量则参照了最高生产量为基准定了下来。每过一周,标准量和指示量就在上升。哲顺的第二化工组的生产量也有了一些增长,但是指示量却以更大的幅度增长着。敏英的一部也达到了不能再增长时又来了别的活儿,然后,又是同样的过程在重复着。
化工一部因懒惰的二部而增加了自己的工作而日渐不满,二部却认为因为一部的愚蠢而使指示量像皮筋一样拉长而恨得直咬牙。连午休时间也不玩球了。出乎意料的是,部门员工们不知如何剪除缠在身上的越缠越紧的绳索,而是互相之间咬牙切齿地彼此争斗起来。
敏英和哲顺间的正面冲突发生在早会时间。牺牲午休时间加班的事也只能是一两天,化工一部也不可能不爆发不满的情绪啊。
“如果今天再增长指示量,你让我怎么办?”
敏英提出了抗议。
“上面是看全部产品量来定的,你们一部虽然有点冤可也没办法呀。”
敏英怒视着哲顺。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哲顺对视着敏英既无表情也没什么回答。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完?”
“到现在为止是谁使指示量不断上涨的?为什么不负责到底?”
“你是说怨我吗?现在?”
“不是吗?”
敏英和哲顺在这个海堤见面是在那天晚上。两人没加班就出来了。你,晚上见一下!敏英先说道。谁怕谁呀?哲顺也没有躲避。好啊,在臭海边见。
从敏英方面来说是想好好理论一下。然而,哲顺的态度让人十分意外。与不辞一战的早晨相比,哲顺晚上的态度来了一个大变化。
“对不起,本来就不是应该向你发火的事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那样了。”
敏英思忖这丫头为什么这样呢?
“大家不是都知道吗?你不是也知道吗?为什么指示量不停地上涨,知道是为什么。”
哲顺停下说的话望着对面的八工团。黑红的晚霞染红了工厂的屋顶和巨大的烟囱。
“人们都害怕呢,没勇气和会社争啊。”
本来为了劝架出来的美贞也默契地望着对面的八工团。都是一样的暗灰色建筑群。
“美贞姐,你上班八年了现在日收入是多少啊?4210元。剩下什么了?明年?明年就会变好吗?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但是,这还不够,我们之间还要争下去吗?姐,难道没有产生过自己太悲惨的想法吗?”
哲顺自问自答。在哲顺的部门并不是没有了竞争,相反,一种看不见的竞争正在更加激烈地进行着。自己的部门比一部生产量少是明显不过的事实。部门成员们至少要证明其责任不在自己身上才行。然而,在表面上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来,比起旁人至少要多生产一个才行。是一种折磨人的竞争,还不如当初与一部进行竞争呢。这样,所有的部门人员至少不会个个都成为竞争者。让哲顺心痛的是同伴们最终不能决别的根深蒂固的已被养成的竞争,使她无法忍受的不是科长的指责或是说在与敏英之间的比较中自己显得无能上。
下班路上的男劳动者们向坐在海堤上的她们三个人吹起了口哨儿。海堤处处都是摆着烧酒瓶喝酒的人,显得十分嘈杂。在美贞一行的附近也有在石板瓦上烤猪肉的家伙让人心烦地吵闹着。
“我,剩了什么?多呀。在陶瓷工厂的七年间有了慢性头痛,神经痛,消化不良,胃肠病。怎么样,还不够多吗?”
美贞自嘲地笑了。
“不过还算自在,所以来上工啊!到了别的地方也没有特别的待遇啊。”
美贞在世光会社,至少在车间职工中享有着不少的自由。在300名职工中她是惟一一名享受着妇女生理休假的人,越次休假的人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人们都觉得她是创社功臣理应如此。美贞不仅可以和科长、部长们随便开玩笑,有时甚至还能和社长说说笑笑的。中层管理者们如果轻率地惹恼了美贞就会连本钱都捞不着。
然而,能保障她的自由和位置的首先是因为她独有的着色技术。与工厂创设相伴,在无数次的失败与挫折中,她练就了一身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过硬的本领。关于着色技术,大家都称她是法师。货从香港退回来了,那么肯定是要索赔的,车间就进入了非常时态。对颜料配合比率和涂色厚度、干燥温度等的标准书对美贞是没用的。她的手就是秤,她的眼晴就是色彩分析机。
“可是,为什么绘画室这样安静?”
在分为两个的部门中,相互没有倾轧的只有绘画室而已。
“这儿有我呢,还敢出什么事?”
美贞像吹牛似的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喂,小聪明们,打什么吵什么呀?哲顺你这丫头,你也只能动动嘴皮子而已。做个把戏不就行了吗?你们可以定一下生产多少啊!看看我们的作业日志吧。每天二室比我们少生产10到15个,她们可不敢比我多生产!一周之内,我们只有一天比她们生产得少,即使是这样她们也会得到称赞的,所以,你们看什么是问题呀?你们这帮笨丫头,转转你们的屁股吧!屁股!”
美贞狠狠地扎了扎两人的头。
“也告诉告诉我们不行吗?”
一直听两人说话的敏英第一次开了口。
“吃了这么多年工厂饭的家伙连这点脑筋都转不过来吗?如果他们说生产的数量少的话,就假装累得快疯了弄出许多废品来给他们看看。”
“脑袋笨就得吃一辈子苦头!”
三个人大声笑了起来。
“然而也不是因为智商低,我们也会耍那样的小把戏。绘画室能按脚本演戏是因为有美贞姐,我们可不一样。”
敏英也随声附和道。
“即使我们合计好了,如果科长来责问生产速度为什么这么慢的话,大家的动作立刻会快起来吧。”
没有力量的时候无法避免竞争。绘画室是因为有无法轻视的美贞的力量而阻止了竞争的的发生。哲顺马上明白了自己部门的女工们为什么不能放弃竞争的原因。力量,是力量啊!自己没能成为保护下属的有力量的盾牌啊!生产数量减少的话,其责任会落到每个人的身上。
“是因为你们看起来好欺负才那样的,为什么股长、科长、主任之流干涉到生产线上来?还不是因为把你们当成二百五了吗?”
“那是。”
“喂,我们三个明天都不干了!”
美贞突然提议道。
“如果三个人都没了看他们怎么样?首先树一下你们的威,这样才不敢向你们随便发号示令。”
“会社能坐视不理吗?”
敏英有点缺乏勇气。
“不坐视又能怎样?”
美贞反问道。
“美贞姐和我们一样吗?姐姐可以得到例假休息,我们却连四个周日也都被剥夺了呀!”
“你们这些傻瓜,谁没让你们找回自己的权利?你们也贴上去打上一架试试,看看给不给你们应得的权利?自己的饭自己不找来吃别人才不会给你找呢!哲顺啊,你平时挺精明的,可是为什么连自己的例假休息也争取不到呢?这算什么呀?”
“我不想只争取个人的权利。”
敏英首先想起了科长的脸庞。一个一直给予自己温暖和关心的人。他是敏英刚入社时被安排到的班的班长。因为是惟一一个从车间升到科长职位的人,所以世光工人们一直把他当作骄傲。他也经常说自己是车间出身的,所以比谁都明白车间的情况,所以常强调自己是与工人站在一起的。他的这种理解导致他向社长提出了部门分离的创意是敏英所不知道的。她不想做让他担心的事情。几次想离开世光而放弃也是因为科长的说服和鼓励。
“明天去永宗岛划划船再回来吧。后天是星期天,就在家里好好睡上一大觉!”
美贞一个人领先迈出了一步。
“会有加班的。”
敏英还是难以动心。
“喂,你为什么代替社长担心?社长不也常说嘛,要过符合自身实情的生活!”
“装船的日子也没剩几天啊。”
“哎哟,世光可出了忠臣!出了忠臣了呀!”
啧啧,美贞冷笑着啧起嘴来了。
“你是怕得不到全勤奖吧?算了吧,算了!”
“那鸡毛蒜皮的全勤奖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个劲儿地否认的敏英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敏英在世光工作的七年间一次也没有缺过勤,不,只有过一次缺勤的经历。有一年,大概是夏天发了洪水的时候,她住的房子被水泡了没法上班。在会社生活中不能有丝毫的瑕疵,说着这样的话给她悄悄地改掉出勤卡的也是现在的那位科长。
“什么不是?我是世光的土地奶奶!全勤,那是要人命的圈套啊!想放弃吧,又舍不得已经工作的三年工龄,然后又是舍不得四年全勤奖,为了赚四千元而不吃早点坐出租车上班的就是全勤!我也有过四年全勤,创业纪念日发一副银匙筷可能有点心疼,另外还有一张纸。”
“别这样了,我们明天出勤是出勤,但拒绝加班如何?”
哲顺提出了新的提案。
“然后后天休息。”
美贞欣然同意了。
“丫头们倒是会高兴的……”
“加不加班是随本人意的,法律上也是有保障的怕什么?”
哲顺为犹豫不定的敏英打气。
“我们不得说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啊?撤回部门分离,怎么样?”
“好。”
三个人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美贞的双臂套在两边敏英和哲顺的胳膊上走着。在还没有涨满的滩涂上面有几只海鸥成伙走个不停,敏英习惯性地掷起了石头,五只海鸥飞起来了。比起白色,黑色更多的脏身体的海鸥们急急地扇动着翅膀转移到了对面的滩涂上。
“那些海鸥吃什么过日子呢?”
敏英像担忧似地嘟囔道。
“铁锈水。”
“化工药品渣。”
敏英漫不经心地听着美贞和哲顺的答话反问道。
“臭海边没有活鱼呀,难道是靠吃食堂倒掉的泔水来生活吗?”
“泔水不是由养猪场都收走了吗?海鸥是靠吃梦想来生活的。”
美贞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那些海鸥们可能不知道随着退潮的海水飞的话可以到达辽阔的大海吧,就像认为劳动者的命运是贫困和屈辱一样的我们,这些海鸥也会认为这片脏海就是大海的全部吧。”
“哎哟,哲顺这丫头正写诗呢!”
三个人也许是因为怀着共同的阴谋,都无法冷静地大笑起来。从身边走过的人们都好奇地看着她们三个人。
人们将横穿7工团和8工团的滩涂叫做臭海边。涨潮的时候,直逼海堤的海水荡漾着。当海水消失的退潮时节,被弄脏的滩涂会裸露出肮脏不堪的背部。滩涂边儿处处堆满的工团夜间悄悄地倾倒的废弃物堆成了小山。倾泄掉的废水和污物、垃圾的腐败味儿和海水的盐味混在一起十分刺鼻。被称为臭海,这片滩涂毫不逊色,无处可去的工团人们却把这儿当成了休息场所。
“我们玩儿一下寻找海鸥的游戏吧。不算刚才飞到那边的五只,我们再找五只。”
对美贞的提议敏英附加了赌注。
“好啊,谁输谁买炸酱面。”
美贞和敏英直到看清了仁川桥也没有找到一只海鸥。在面向大海的西边天际横穿滩涂的仁川桥上面疾驰着许多车辆。
“那时是哲顺买的炸酱面,今天只能在我们两人中产生买炸酱面的人吧?”
“喂,可能是因为太冷了,所以都躲藏起来了吧,我说!”
通过仁川桥的车辆轮胎上缠着的铁链声十分嘈杂。
“在那儿!”
随着敏英的喊声,同时有两只海鸥从桥栏下面飞了上来。向落雪的水面飞去的海鸥飞翔得既低又缓慢。尽管它们的翅膀动得很频,但没有多少力量,与盘旋在高高的蓝天上的海鸥本色相去甚远。又有一只海鸥随之飞了起来。那只海鸥的翅膀动得更加无力,简直像海鸭一样。望着勉强在水面上挣扎着飞翔的海鸥,两人都没有抢着说是自己发现的。
“现在再找三只就行了。”
“为什么?还剩两只啊!你不是找到了三只吗?”
“最后那只不算,不能飞翔的怎么能算是海鸥啊?”
敏英断然将最后那只海鸥从自己发现的数目中拿掉了。不会为自己的权利而进行斗争的人不能算是劳动者。哲顺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开始准备成立工会以后的事情。
三个人主导的拒绝加班行为引起了比预想的更严重的风波。化工部和绘画室的全员们都拒绝了加班。在第二天的加班中,连成型和制型部门也出现了不加班的人员。当星期一三人上班的时候,等待三人的是辞职书和检讨书。她们还没有进更衣室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面前放着三张白纸。敏英和哲顺面前的是辞职书,美贞则被要求写保证书。这就是对在八年、七年还有三年中一直认为是“我们的会社”而工作的她们的“我们的会社”的要求!三个人明白了面前的这张白纸的可怕的意义。
敏英回想了一下七年间有了感情的世光物产和自身的关系。每个角落都有着自己的气息和影子的“我们的会社”正在拒不接受她。推到面前的辞职书好像在嘲笑她世光物产并不是你们这号人的。又好像大声警告她世光物产无论到何时都是社长金世豪一个人的。
我是什么?在世光物产我的意义是什么?我在世光物产的七年算是什么?
办公室里的一切都突然感到陌生了。勤勉,自助,齐心协力,高墙上的社训显得十分陌生。相框里社长亲笔书写的“待社员像待亲人;对会社工作像自己的活儿一样”也突然有了新的意义。办公室职员们的脸也变得十分陌生。从窗外能看到的工厂建筑也十分陌生。姜敏英,你除了是每天价值4080元的雇佣人以外什么都不是。还有,现在社长已经不需要你了。我坐过的位置一定会换别人来摸涂料的。七八年来一直模糊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了。她铭心刻骨地确认了社长和她们绝对不会站在一条线上,别说是七八年,就是过了七八十年以后,她们要站的依然是劳动者的队列。
为了情!以前经常挂在嘴边而在世光度过的岁月从这一天开始不能不发生变化了。通过这一天的背信弃义和愤怒在心里刻印下的只有“劳动者”这三个字。
当她们在总务科办公室被劝说接受辞呈和检讨的决定时,生产科长正将车间劳动者们召集在食堂里进行特别的教育呢。他在走出办公室前曾对敏英说,他没想到会这样,他有受到背信弃义的感受,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是冷若冰霜的。
敏英想将他的话和表情原封不动地掷还给他。
那天的事件以美贞直接向社长求饶恕而告一段落了。美贞说所有的责任都在于我一个人,我写辞职信出去,请饶恕一下敏英和哲顺吧。她是这样请求的。不是因为世光值得留恋而求饶的。也不是因为没地方可去。冤枉。每次想出去的时候总是那么阻拦,现在却这么无情地赶出去。绝对不能就这样被赶出去。还有,她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为敏英和哲顺负责。
三个人写了保证书。都是入世光会社以来第一次写。但这绝不是单纯的对社长屈服的屈辱的投降书。对于美贞和敏英、哲顺来说这成了三人的誓约书,同时对伙伴们则成了可以信赖的能给予担保的保证书。
“哲顺那个丫头心眼儿可真多呀!她早就做好了套儿让我们钻的啊!从到这儿开始,我们却不知内幕被蒙在鼓里了。”
“美贞姐,你觉得冤枉吗?我也是在没看到日记前什么也不知道。”
“不是说冤枉。我是对她一个人决断而对我们装看不见听不到而感到不满的。”
哲顺在笔记本上写道:这一天发生的这一件事成为了美贞和敏英对工地劳动者产生影响力和指导力的契机。还加了一句话,即增强了车间工友们对团结可能性的进一步认识。
“假如那时就说出了‘工会’话题的话,姐姐可能立马会报告给社长的吧?”
“喂,你这丫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换了你才会马上报告给金科长的吧。”
美贞用伸进敏英口袋里的手掐了一下敏英的腰。
“她也在的话我也会这样掐她的……”
“她就是想活过来,也会因为害怕委员长而不敢复生的。”
海鸥再也看不见了。
“太晚了,就这样走吧。回来的路上再接着找吧。”
“委员长大人,顺玉的父母真的找来的话可怎么办呢?”
“我也担心呢,对学生娃们肯定影响很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