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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科幻春晚/中篇】豆巴,豆丙与豆丁(上)

2023-03-02 17:04 作者:谈雀_  | 我要投稿


一、韩子庆

 

  我并不热衷于狎妓,吃鸦片烟也仅是酒桌下的消遣。我每日流连长三堂子只是为了做生意,生意场里的买卖,本就是在觥筹交错间谈成的。

  “银钱上的事,桩桩催人命,不说这个了,来吃老酒吃老酒。”同桌的张漪村喝得脸酡红,晃晃悠悠托住一杯酒,拍着我肩膀道:“子庆,这一鸡缸杯的酒够你吃了。”

  坐我身后的南薇悄然伸出一只手,腕上青玉镯撞在鸡缸杯上泠泠作响。她接过酒杯,一口气饮尽。席上立马响起一片叫好声。

  南薇冷笑道:“子庆嚒,你们都知道,鸦片烟都当作药来吃的人,喝这一杯子酒要了他的命好伐?”

  我自小体弱,草仁堂的大夫以阿芙蓉膏为引子,断言我这身子骨须得鸦片烟慢慢吊着,方能养得好起来。父亲死后,家中钱财大半用在了这味药引子上。我又屡试不中,区区考了个秀才,日日在父亲旧部门下当个幕僚。

  前些年碰上匪灾,祖上在闽南粤东一带的田产收成不佳。也有消息说,科举没几年要废了,我索性辞了幕僚一职,跟旧时三江学堂的同学张漪村办了份报纸,他出钱我出力,半月一刊,刊名叫做《三江奇闻月报》。

  我每夜在长三书寓吃酒,正是为了拿狼毫笔记下妓馆奇闻,堂子里向来趣事多,要么是官场上某位大人物的龌龊事,要么是天南地北嫖客的稀奇事。有时也跟做绸缎生意的两广商人谈生意,他们出钱在报上登广告,需要相帮长工短工,或是找找销路。往往几个广告下来,就占了我一份报半个版面。从中赚取的佣金也勉勉强强抵了我在堂子里的花费。一来一回,倒也算赚的。

  张漪村笑道:“别看子庆这幅模样,写文章的时候硬气的很哎,我说你要写奇闻,我有段经历讲给你听,倒比你写的官场争斗有意思的多,这鸟人摔了笔硬是不写!”

  席上众人大笑起来。有人问张漪村是什么经历。

  张漪村便来了精神,干脆脱了裹在身上的马甲,露出便便大腹,一把折扇在掌心拍来拍去,“前些年我跟老爹坐船去法国进香水发油,船只刚刚靠岸,法国商人邀我们去巴黎逛逛,说那边在办万国博览会,展销台上都是稀奇玩意。我们估摸时间差不多,也就任着他花费两张门票去瞧瞧,进去后那洋鬼子乌泱泱,差点把我老爹推搡得肺咳出来。刚一进去,就看到一只五六丈高的人偶,比埃菲尔铁塔还高,浑身上下关节都用铁索牵引着,关节脖颈处突突喷着蒸汽,走一步抵上常人走二十步,动动身子就跟打雷一般,好不吓人!”

  “你们摸摸胸脯说话,稀奇不稀奇?”张漪村扇子扑啦展开,瞪着眼问我们。

  席上有人称赞,“稀奇稀奇,真是顶顶稀奇的事了,张大少爷果然见多识广。”

  南薇在背后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张大少爷见得多了,一只五六丈高的人偶就把你治住了,那要看到法国人造的蒸汽船,岂不是嚇得心脏都跳出来了,简直要跪倒在码头上,说‘稀奇稀奇,大门敞开了,请进来坐坐!’”

  席上又大笑起来,就连坐在客人身后的妓女也不由得举扇微笑。张漪村脸上挂不住,握扇敲桌,怒道:“那你们倒是讲个稀奇事来,光把嘴架在我身上,有个什么意思!”

  坐我身旁的孙埥民站了起来,道:“我说一个。”孙埥民是我三江学堂的同窗,幼时同我极好,我考中秀才那年他去了德国留洋。他生了副长脸,直鼻沉沉垂着,相貌看上去像鸵鸟,加上留洋后剪了辫子,一向戴顶宽檐帽垂着齐肩发,鼻上架着玳瑁圆镜,更像不苟言笑的鸟类生物。常有人背地里喊他西洋鸟。他一向性子古怪,不喜与人交谈,就算是在堂子里,也只顾独自喝闷酒。

  见他站起身,席上众人纳罕。我也撑着头勉强支起身子,从衣襟里掏出小小一本“奇闻密册”,等着随时记下来。

  张漪村笑道:“好你个孙埥民,专门来坍我的台,若你的奇事稀奇不过我那只人偶,这一桌子的酒都归你喝了,你敢下注么!”

  孙埥民并不理会他,只是略整了下帽子,道:“我在德国留洋那几年,原先学的是造船,后换了生物医学,做过大大小小不少动物实验。临毕业那年,一位富商找到我老师,让我们把红毛猩猩的睾丸掏出来,移植到他那物什袋里,他要以此重焕青春。”

  席上众人听得出神。

  “稀奇!”我当即振奋精神,掏出狼毫毛笔,轻轻在酒中一蘸,迅速在本上记下来。

  “后来呢?”南薇问。

  “后来手术做成功了,他立即娶了个小妾,可惜纵欲无度,没几日便一命呜呼。”

  张漪村听得发呆,他立即拍掌叫好,笑道:“稀奇稀奇真稀奇,这一桌子老酒都归我了,今晚我有酒福,子庆哥哥有耳福了。”

  “我还没说完。”孙埥民冷冷道。煤气灯的光晃晃荡荡游在他面上,那双眼下的阴影便如虫豸一般,似乎随时都能飞出来蜇人。他道:“那人死了,家里人却不肯放过我们,他家是两广有名的绸缎大王,家中钱财不知多少,因为家主死了钱财要被宗祠旁系占去,他家便要我们再做个手术,把那人的头颅心脏移植到家仆身上,以此复活家主。”

  我手中狼毫笔一颤,险些落到酒桌上。

  “后来呢?”这回连张漪村也急不可耐发问。

  孙埥民道:“头颅一割,身子当即就死,我老师拒绝了那家人,不料那家仆一心求死,非要撞死在我老师门前,我老师思虑多天,才跟我说有种方法可行——取下将死之人的皮肉,取出其中核心物质,注入母卵中,在培养皿中细心培养,便能长出同原先一模一样之人,这算是——”

  “借尸还魂?”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听得发怔,席上鸦雀无声。自鸣钟“铛铛铛铛”敲了四下,正是夜间四点,弄堂俱静偶闻猫叫。我身上寒毛根根颤栗,再望眼众人也皆是一脸惧色。

  南薇却意外打起精神,托住沉甸甸缀着繁复苏绣的袖子,站起身问孙埥民:“那么孙大少爷,你这是最稀奇不过的事了,平白无故都能造出个人,问题是你能打包票一模一样么?”

  孙埥民笑了,他笑起来比不笑要难看。他道:“你没听说过中国老古话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老师的方法便是‘道’,一便是肉体中最微小的东西,我老师呼作‘Zelle’,用中国话说是‘细胞’,原本细胞取自你身上,再生长繁殖起来,也就跟你毫无二致。”

  “懂了!”张漪村拍掌大笑,“这东西就跟你身上物什一般,养起来比你亲儿子还亲。”

  “后来呢!”南薇发急追问。

  孙埥民脸上阴翳浮动,他略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众人,连我也心生寒意,手中握笔战战。他道:“我依老师方法照做后,不消几天,培养皿中细胞便繁殖分裂许多,只可惜我接到家中电报,家父因病去世,我只好中断学业回国奔丧。”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怀表,翻开表盖,里面嵌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一大胡子高大洋人和一佝偻瘦小的长须男子合影。“这就是我老师和那位做手术的辛大人。”孙埥民托怀表,递给席上众人看。

  “稀奇,稀奇!”张漪村笑道,“孙大少爷一般不说话,说话不一般呵!这下子庆也跟着享福气,有稿可写要发财了。”

  一时间席上纷纷敬酒,“孙大少爷发财!”“韩大少爷发财!”不绝于耳。

  我则写得痴迷,手中狼毫笔走龙蛇,在三寸不到密册上挥笔如风。

  “那么请教孙兄,你这‘道’叫做什么名呢?”我停笔问孙埥民。

  他略作沉思,道:“我老师说这算无性繁殖,若是简便点,可用希腊文‘Cloe’来代替,翻作中国话就是‘克隆’。”

  我当即挥笔写下——《奇闻!克隆妖法竟使洋人借尸还魂!》。

  翌日我将底稿急急送去石印,报纸出来后果然大卖,从报刊报童中收来的银元铜钱堆了几篾箩。那几日我撰写的奇闻在的酒楼番菜馆里成为笑谈,甚至去四马路逛一逛,都能听到洋行里的人在讨论。

  报纸销量大涨,找上报馆的广告也多了起来。也有人来信,央我复活她死去的兄弟,我搁置一旁付之一笑。

  只可惜好景不长,没了克隆奇闻,报纸销量又变得平淡。往往卖报的钱一到报馆,就付了租费,再匀出一些给租界的洋大人打点,张漪村又挪去一些,余下的所剩无几,我全交给了南薇。饶是这样,南薇还时常哭穷。

  “活生生气死人,弄堂对过那家张小仙儿,仗着会唱几句评弹,出局的时候客人夸她我,她好嚒,赶忙说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真把人隔夜饭都噎出来了,你讲可坏得很,我不过大了她几岁,在堂子里简直没法子抬头了。”南薇忿忿不平,拼着力一拍桌子,竟把腕上那只青玉镯摔得叮当粉碎。

  “好嚒,这真坍台了!”她拧眉捧住碎玉镯,瞪着双殷红晶莹的眼看我。

  我慌了神,忙两步跌作一步奔上前,搂住南薇安慰道:“我知道你想赎身,等我再多销些报纸,攒好了钱跟你妈妈说声,衣裳头面撂在这不要了,跟她讲讲价,八月节过后赎你出来。”

  南薇怒道:“你也是人,现在才四月,你要等到中秋呵,我这身子也没必要赎了,掐一掐就一缕魂在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低头“噗噗”吸着鸦片烟。南薇又掐又打,上赶着推我我,道:“好嚒,讲讲就不做声了,我说你真实心眼儿,几份报纸能几个钱,干脆歇了报馆,一门心思做生意,赚得比这多多了。”

  “那如何能相提并论,我做生意也只为了安心写文章。”

  “那你是写文章的料么?真是了也不至于才考个秀才了,”南薇怒道,“你要还有点上进心,现在回去多钻研钻研生意经,比在这闷不做声要好得多!”

  我没了主意,南薇却从身后抱出一只小狗,道:“哝,刚捡来的流浪狗,他孙大少爷不是说能克隆嚒,干脆你们就做克隆生意好了,先在它身上做手术,成功了嚒再给人做,道理那都是一样的。”

  一只通体雪白,腿脚矮小,生得圆滚滚小狗出现在我面前。

  “嗷呜——”它伸着脖子嚎叫。

  南薇给它取名叫豆巴,推着我立刻去找孙埥民,与他商议合伙做克隆生意之事。

  “可这……毕竟是妖法,万一出了事呢?”我尚自踌躇。

  “我都不怕你倒怕了,你嚒胆子小就不要学人家做生意好了!”南薇抽出手帕打了下我的脸,“这世道讲究什么同学情谊,讲得天花乱坠了,都不如讲洋钱来得好听。”

  南薇爱钱,这是堂子里公认的。一年三节,光是出局票和打茶围的钱,我都要花掉一千多元。如若为她赎身,非得五千银元不可。我尚自抽搐,见南薇这副样子,心下无可奈何。

  豆巴似乎听见我的心事,在我怀中轻轻磨蹭着。

  “豆巴……”我轻声唤它,心里涌现一股柔情。

  翌日清晨,我匆匆出发去三江郊县找孙埥民。孙家宅子建得阔气古朴,庭院草木葳蕤,门前挂着的还是纸糊的灯笼,透着股阴沉沉的霉味。孙埥民是个十足新派的人,家里却如此尚古,这尤其令我震惊。

  闲聊过后,孙埥民同意跟我合伙,条件是我赚取的银元要和他四六分成。我们用过午饭后便回到三江,为了瞒过张漪村,我将报馆隔壁的亭子间租下,用来做孙埥民的实验,电线开关煤气灯都依他的主意,挨个安装好,至于那些显微镜玻璃器皿也统统买了舶来品。

  孙埥民犹不满意。他写下清单,指定我去采买。就连实验室的操作台,他都列下数字,让木匠指着打,错了分毫便重做。来来回回花费我半月时间,八十大洋。

  半月后,我和南薇将豆巴交给了孙埥民。孙埥民并未多言,只知会我一声,让我三餐时派人拎来食盒即可。说完他便带着豆巴一头扎进了实验室。

  这之后我很少再见到他。有时我从报馆繁杂的文书中抬头,停笔歇息之时,隔壁亭子间窗户透出朦胧的白光,仿佛他在同我遥相招呼。

  我依旧忙忙碌碌,应付着要刊登神油膏药的广告商。

  “拜托啦老表,豆腐块大的铅字,要收我这么多钱,怕不是在敲诈我哦!”卖膏药的商人再三央求少些广告费用。

  “哝,已经是最低价格了,我已经给你减了好几次了,再减下去,我们报馆真要关门大吉了。”我往往摊手无奈道。做生意这块,我的确不是人才,旁人央告几声,我就没了法子。

  我只能寄希望于孙埥民,希望他的实验成功,能让我把克隆生意坐起来。我日日期盼,没想到再见到他已是一个多月后。

  那夜三江租界一片寂静,叫卖夜宵豆腐花的小贩也卸了担子回家,路上偶尔有几个红头阿三背着枪巡逻。我摸黑用钥匙捅开报馆大门,报馆里头一片狼藉。惨淡月光照耀楼梯,层层阶梯上堆满校对底稿,还落了些狗皮膏药广告。至于窗户玻璃更是粉碎了一地,在月光下闪动冷光。

  遭贼了!我三步作两步跑上楼,我的保险箱放在二楼桌屉,里面装着为南薇赎身的钱。

  我胸腔似在火烧,气喘吁吁扑倒在桌上,颤着手去摸桌屉,保险箱还在,我又立马警觉去翻看底稿,底稿竟也还在。

  “幸而贼人你不甚灵光,否则我当场一命呜呼了。”我松了口气,瘫倒在椅子上,鸦片烟那股苦甜暗香的味道从胸膛里纠缠上来,我喘着粗气,身上发着寒颤控制不住。我知道我的病又犯了,现在须得阿芙蓉膏不可。

  “难不成贼人你专来偷享鸦片烟么?”我心有余悸自问道。

  黑暗中忽然传来几声低鸣。我猛地回过神来,发现地砖上凝着块块血迹,沿着血迹往暗处瞧,一对晶亮的眼睛闪烁着。

  “谁!”

  我大喊一声。一只圆滚滚的矮小物体便蹿了出来,我这才发现是豆巴。它尾巴摇得像竹蜻蜓,身上毛色脏污,黏着丝丝缕缕结了块的血迹。我从鸦片烟的沉沦里挣扎出来,一把抱住豆巴。它变得非常瘦,身子更是散发一股难闻的味道。

  “嗷呜——”豆巴仰起脖子兴奋嚎叫,不住地舔我的脸,又期待地闻我的袖子。以往我会笼些点心带在袖中,可这次我袖中空空。

  “孙埥民定是饿着你了!”我笃定道,望着豆巴那副急切的模样,我心中涌起愧疚之情,对孙埥民也更为愤怒,“他在学堂时就吃得比旁人多,还抢过我的点心,果然本性难移!”

  “子庆……”角落里传来一声低语,“我没饿着它。”

  孙埥民浑身血迹,从角落里踉踉跄跄走出来,身上滚出几个馒头。那副高大的身体险些倒在了地上。他头发长得尤其长,唇边也胡乱长起胡须,身上穿的实验服满是油斑血迹。他抬起头,那副憔悴的模样在月光里显出几分迷离。

  我忙腾出手扶住他,骂道:“好好的人不做,要做鬼打破窗户进来,你要找我去堂子里不就成了。”

  “我等了你好久了,一直没等到你,子庆我……我终于成功了。”他轻轻说道,接着便倒在了地上。

  我一愣,郁结多天的心结倏尔解开,“在哪!”

  孙埥民缓缓抬起手,指着豆巴道:“移植到了它肚子里,再等等看吧。”说完他便闭上了双眼,借着月光沉沉睡了过去。

  《奇闻!克隆神法重现三江——西洋某生已成功培植克隆体》一文占据头版,我从报馆二楼往下看,这份报纸飞向三江每条弄堂,报童光脚飞奔,扯着喉咙大叫:

  “卖报卖报!克隆神法好!克隆神法妙!克隆神法延寿无疆!”

  “我早说了,豆巴嚒,是条好狗。”夜间,南薇在席上笑道,豆巴在她怀里安心伏着,慢悠悠啃一根骨头。

  孙埥民还是一贯不多言,只一杯接一杯喝着酒,似乎这是杯纯净至极的白开水。他衣服已被堂子里的小大姐收拾干净,胡须也找了修面的细细刮去,整个人干净不少。

  我摸了摸豆巴沉甸甸的肚子,道:“只可惜它要受苦了,起先看它一副憨憨模样,我还以为是公的。”

  “公的干不成这事。”孙埥民放下酒杯。席上听闻又是哄笑。

  张漪村停了笑,酒杯递到我跟前,问:“你们究竟在做什么,连只狗的公母都要计较,难不成偷摸背着我做买卖?”

  我讷讷推托,被他逼得没法,只好一口气饮尽杯中酒,酒液彼一落肚,我身子骨又不禁打摆子来。南薇忙从烟榻上取来烟枪,扶着我的胳膊让我吸个畅快。酒气熏得我眼疼,鸦片烟却又懒懒笼住我的身子,拽着我往下沉。

  我忽然间十分痛恨周遭的一切。可那股甜腻劲柔柔托住我的身子,骨头心脏化成轻飘飘一股云烟,在清凉的夜晚随心浮荡。

  “南薇啊……”我眯起眼睛坠入无尽的春夜。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张漪村忽然大叫起来,指着南薇笑道:“你们做给狗配种的生意!这下可被我揪到了,出洋相啦,韩大少爷!”

  我兀自出神,只轻声哼着回应他。

  “谁配的种,不是你吧孙大少爷?”张漪村越发得意,他脱了外衫,争着要同孙埥民划拳,孙埥民淡淡的,并不十分应酬。

  “假洋鬼子,你傲气什么!”张漪村泼了那杯酒,破口大骂道。

  孙埥民立马站起身,掀翻了桌子,台面上鸡缸杯高颈壶泼啦啦摔了一地。张漪村气得发怔,立马冲上去呼了孙埥民一个嘴巴,把他眼镜打得跌落在地。

  我慌忙扶住南薇支起身子,勉强立在二人中间,“一个学堂出来的亲兄弟,闹翻了脸让旁人看笑话,都消消气,是我疏忽了,该我的酒,我自罚一杯。”

  “与你无关,我早就跟他互相不对付了。”张漪村大手推开我,揪住孙埥民领子,眼见拳头要落在那张长脸上,我赶忙凑上去,被一拳打了个头晕眼花昏头转向。

  “嗷!”豆巴尖叫一声,当即冲上去撕咬张漪村的袍子。

  “疯癫啦,这臭狗!”张漪村甩不开豆巴,席上众人连忙拉扯住张漪村。他体格生得粗壮,几个人险些拉不住他。

  “张大少爷神气喔!”南薇站起身瞪着张漪村,一双杏眼瞪得浑圆,“我道是在哪耍威风,原来在我们堂子里装阔佬,你要做生意,我们堂子里也要做生意,你今天发脾气,我们明天不做生意好了,那么你张大少爷的生意也暂时歇歇火,不然该有人找你麻烦了!”

  张漪村脸烧得通红,直逼到南薇面前来,“你拿你床上的男人压我,你认识了几个官大人,就以为自己是官太太么,下贱坯子看你明日死在哪条马路,我去敲锣打鼓放鞭炮!”

  说着他又要争上前来,被众人死死按住胳膊。四下里正是乱做一团,豆巴狂吠不止,房里的娘姨大姐急得乱颠小脚,抱在一块掩面哭泣。

  “局票来了!”

  一个相帮跑腿的踅到楼上,战战兢兢道:“请南薇先生出局的局票,刚送到楼下的。”

  南薇收了局票,面含愠色道:“我现在如何出局,没见到我们这乱成这副模样么,真坍台了!”

  仅是须臾之间,她的脸便堆起浓浓的笑,将局票直塞入我怀里。我展开一看,这局票竟是一封写与我的密信。

  “张大少爷,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要放鞭炮嚒我替你放,你要打我脸么,我替你打。”南薇笑吟吟伸长脖子,翘起手轻轻拍打两下脸。

  张漪村也笑了,望向众人道:“先兵后礼了这是,我们这帮男子汉果真玩不过她们堂子里的。”他径直赶到南薇面前,拼劲摔了她一巴掌,

  “臭婊子!”

  我立即起身,南薇横过一只手拦住我,“钱要紧。”她低声道。

  密信上附有一张五千元的钱庄银票,信中托我帮忙克隆一位青年,许诺事成后再付五千银元,落款是汤文斋,想是化名。

  “一万块啊!”南薇轻声道,她喜得眉开眼笑,“想是熟人介绍,不然怎晓得你在堂子里喔。”

  “还是堂子里的婊子会做生意,挨了打还发笑。”张漪村哈哈大笑,挑衅般望着南薇和孙埥民。

  我实在是个无用的男人,无论以我的体力还是钱财,都无法跟张漪村抗衡。孙埥民略望了我一眼,他嘴巴微张,上唇和下唇轻轻粘连在一处,又缓慢弹开,似乎在轻声说:

  ——“懦夫。”

  我出离愤怒起来,“豆巴,豆巴!”我急促地呼唤它。

  豆巴当然听明白我的意思,它一个健步跳起来,一口咬住张漪村的手指。

  “豆巴,咬!”我大声喊着,“豆巴,快咬!”

  张漪村抽出血淋淋的指头,发狂般要抓住豆巴,豆巴身姿矫健,在席下窜来窜去,惹得张漪村一头撞上浮雕屏风,被绊住身子摔晕在地。堂子里又乱了起来,嬉笑怒骂声四起。

  我悄悄抱起豆巴,携着南薇和孙埥民离开。

  翌日我再去报馆时,门上已换了把锁。幸而我夜间将保险箱带了出来,只是缺了衣物笔墨。南薇做主为我置办了几身,并把隔壁那套三马路101号的房子一齐租了下来,一楼就算谈生意的场所。

  “我早说过了,子庆的面相哪像读书人,分明是做生意的材料。”南薇坐在桌前,捏着枚果子道,“一万块银元,堆起来能把那姓张的压垮,让他神气去,这个十足的臭瘪三!”

  我将那封密信展开摊在桌上,逐字逐句研究道:“这人究竟是谁,这么信得过我们,人未到钱先到,不怕我们卷了钱跑路么?”

  “天底下稀奇古怪的事多着呢,只有这洋钱是最牢靠的,人家丢出去这五千块,就不怕你不闻着味赶来,你当人是傻子,人当你啊是磨盘边的驴!”南薇笑道。

  “他约定什么时候到?”孙埥民问。

  我将信上日期抄录下来,“四月廿七日,还有十余天到,估计是坐船到码头。”

  “好嚒,现在安排好了,当务之急是伺候豆巴。”南薇轻抚睡着的豆巴,“咱们豆巴要当阿妈咯。”

  “当务之急不是这个,”孙埥民道,他手扶破裂的眼镜片道,“是给我重新配副眼镜。”

  我们将一切收拾妥当后,便一门心思等着那位汤先生的来临。

  四月廿七那日是难得的晴天,苍穹如洗碧顷万里,码头边停着几只富商的船,几个光脚工人扛着大包跑来跑去。

  我抱着豆巴,和南薇孙埥民在码头伫立良久。

  南薇焦急道:“怎么还不来,吃了早饭就来候着,现在午饭功夫都到了,人还没到,真把人等化掉了。”

  孙埥民也不时看怀表,道:“也许开船遇到风浪,被耽搁了。”

  南薇怒道:“不成!这人身上绑着五千块,我可不许他出意外!”

  正说着,忽然间乌云压顶,掀起风嚎云泣,狂风四面八方涌来,聚成一股气旋,推得人直往江里飘,江中浪涛也被牵引得如潮灌来,浩浩汤汤如水墙立起,催逼得几艘小船颠簸摇晃帆折桅断。

  码头上几个工人看得呆了,当即弃了大包四散逃亡,嘴里嚷嚷着:“发天灾了!”

  我只能苦苦守在孙埥民身后,一副身子骨险些被风刮到江心里。

  眼见着头顶那团黑云越落越低,如庞然大物般缓缓降落,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我天灵盖发颤。

  “是飞艇!”孙埥民喊道。

  那艘飞艇降临于三江码头上,气流四逸如万鸟过境。我被这股莫名的风吹得睁不开眼睛,透过指缝去看,飞艇稳稳降落在离我们十丈远处。

  在鲲鹏般宏伟的气囊之下,悬着铝合金建造的船艇,艇身光洁如新熠熠生辉,船首船尾都装有巨大的螺旋桨。随着飞艇的落地,艇门缓缓打开,从中走出来一位清瘦的长衫中国人,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汤文斋。”那人伸出一只手,他身材矮小,提着个保险皮箱,戴着副玻璃眼镜,眉眼倒有些许深邃,仿佛由木匠细心雕刻而成。

  “原来是汤大少爷,我们在这恭候许久了。”南薇笑吟吟迎了上去,依次向他介绍我们。

  汤文斋并不多言,只跟我们颔首示意,便匆匆提起皮箱赶路,“事况紧急,我们先到贵所。”他略打了个手势,身后小厮便不再跟着,而是进艇欲离开。轰鸣声再度响起,我赶忙按住帽子快步离开。

  我们刚抵达住的地方,汤文斋便示意南薇反锁上大门。他将皮箱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缓缓打开。里面是快要融化的冰块,裹着一块玻璃皿,透过玻璃往里看,其中躺着一枚圆柱形的肉块。

  “这个很难取得,而且路程太远,从燕京到三江数千公里,怕路上有所差池,因此乘飞艇而来,”汤文斋道,“你们速度要快,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孙埥民当即站起身,戴上橡胶手套,托着玻璃皿往二楼实验室去。

  “飞艇花了你多少钱?”他站在楼梯上,又回过头来问汤文斋。

  汤文斋先是一愣,后开怀一笑,比了个一,道:“花了我这个数,幸而设计图是原有的,因此换算下来也是划算的。”

  他同我们坦言,因家中胞弟病重,所以取了他身上物什,想要借克隆一法重造个兄弟。说话间他不住叹息垂泪,我们听后也唏嘘不已。

  午饭时,南薇在四马路上的番菜馆喊了几样西洋菜。送菜的仆欧才敲开门,汤文斋便捧着怀表急匆匆离开,“汤某有急事先行一步离开,希望各位同心协力办好这件事,事成之后我自会携上五千银元前来道谢。”

  “嗷!嗷!嗷!”豆巴忽然从我怀里惊醒,它似乎以为汤文斋是贼,赶忙跳下来拦住他,龇牙咧嘴叫个不停。

  “豆巴啊,汤先生不是坏人。”南薇忙伸手拢住豆巴,一把抱了起来,柔声抚摸着,“汤先生嚒,是专门来送钱的财神爷。”

  听了这话,汤文斋也不禁一笑,他向我颔首告别,便匆匆推开门离去。门外仆欧拎着两大食盒,愣愣地朝里面打探。

  此后我们便一门心思放在孙埥民的实验上来。

  豆巴的肚子越来越沉,它神态也愈发疲惫,原先黑乎乎湿漉漉的鼻子变得干燥,皮上结着褐色的干纹,毛色也变得黯淡,如过了百年的象牙折扇,通体散发着温润的黄。它时常伏在我脚下,有时长长叹气一声,竟像个妇人一般。

  我带它去寻兽医,也缓解不了豆巴的痛楚。

  “瞅瞅日子,还有半月不到就生产了,到时候就好了。”南薇也偶尔俯下身来,拈根狗尾巴草同豆巴玩耍,豆巴总是恹恹的。

  我抽了空为南薇赎身,来来回回耗了好些天。鸨母总是叉着腰痛数教养南薇的不易,又掰住我的肩膀,哭道舍不得南薇。

  南薇则坐在一旁剔指甲,冷冷道:“在三江弄堂里开堂子的人,都是心狠的角,不心狠也做不成妈妈了,现在讲起来舍不得我,以前奉茶唱曲,稍稍推板些,擎藤条来打我呢,那时你倒是舍得哦。”

  鸨母道:“你挑着个高枝飞了,把我独留在这,心狠还是姑娘心狠,你一走,我们这坍了台,哪还有你这般撑得起台面的大先生,就算有也没你那副样貌身段,这让我还怎么做生意?”

  鸨母咬死了非要一万银元不可,衣裳头面也拣好的留下来,否则不肯把卖身契还给南薇。我们苦苦磨了十几天,才降到八千。饶是这样,我也不得不抵押了些祖上的地契田产,才凑足了这些银钱交给鸨母。

  南薇赎身后,立马换上一身素白衣裳,拔了头上的翡翠发簪贝母压发,耳环子手镯子也一把褪掉,咣铃当啷装满一只小皮匣。

  她把皮匣懒懒推到我面前,道:“这以后我就跟堂子划清了,你嚒,拿了这些东西换了钱也好,拿去做生意也罢,我一概不干预,你也老实点,鸦片烟嚒慢慢地戒,生意嚒也慢慢地做,我俩日子过得安稳就成。”

  南薇说着,眼角竟流下一行清泪。

  我想起以往种种,不由得心中触动,又是感慨又是遗憾,话语堵在胸腔一时说不出口,便只好抱住她悄然拭泪。

  南薇从我怀里撞出来,点着我脸上的泪,怒道:“我说你啊,也要像个男人样子才好,不然遇上点麻烦,两个人抵着头哭,这叫什么事嘛!”

  我只好赔着笑,故意拿头撞她,道:“我这不叫哭,叫做脸蛋脏了,以泪洗面。”

  “不要面孔喔!”南薇佯怒摔手帕打我,我们抱在一起笑作一团。笑声甚至惊醒了豆巴,它摇摇尾巴扑到我膝上,轻轻嚎叫几声。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在等孙埥民的实验时,也抄录了几份克隆广告,找人画了个人体和八卦图在上头,日日拎着浆糊桶,在三江的弄堂里张贴广告。有时我路过报馆,也会进去打探职位,只可惜大多不要“奇闻”,只要“志怪小说”。

  豆巴临盆那天,我恰好在四马路边搭梯子粘广告。路上一趟趟马车路过,飞出来的《三江奇闻月报》糊住我的脸,我展开一看,报纸上早已没甚奇谈,全是些西洋的舶来玩意,什么制酸制碱之法,还有占了半版面的蒸汽人偶画像,旁边附录数行小字,写着下一届万国博览会将于花旗国举行,欢迎仁人志士共同前往。再一看,报纸上满是油污,想是被人包了油条大饼。

  我心中作痛,将报纸攥成一团,发力掷了出去。

  等我回来时,家中已是一片狼藉。南薇忙前忙后,跪在地上擦洗地板上的血迹。她见我来了,骂道:“出去一整天也不知道回来看下,豆巴嚒,生两只狗崽可怜死了,险些没背过气去。”

  “豆巴生了?”

  我忙丢下糊桶,快步奔到豆巴狗窝旁。

  它奄奄一息趴在窝里,无力地舔舐着两只小狗崽身上的毛,孙埥民半跪在一旁,凝神记录着什么。

  两只狗崽同豆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毛色上略有浓淡之分,一只雪白,一只米白。我取名为豆甲和豆乙。

  “孙大少爷,你不是打包票一模一样么,怎么一母同胞还有别的色?”南薇问。

  孙埥民皱眉不语,良久道:“我取了豆巴两只卵泡,注入它自身的细胞核,等细胞培育成熟后,又牵住一根婴儿发丝,把两只细胞一分为二,尽数注入豆巴体内,只是没想到只存活了两只。它们毛色不一样,或许是母卵未完全剔除干净,才干预了些。”

  南薇忙问:“那克隆的人呢,会跟原来的人不一样么?”

  孙埥民摇头道:“人无毛色差异,就算不一样,也只是细微差别,肉眼难辨,只是要苦了韩夫人了。”

  南薇这才松了口气,道:“这点苦算什么,能做成这件事就万事大吉阿弥陀佛了,这之后我要吃斋一年,谁都不许妨碍我。”

  我犹是不解,问:“克隆人体为何会苦了南薇,又不需她出分毫气力的,你说过能完全在培养皿里培育的,现在怎么又换了说法?”

  孙埥民道:“理论是是可以,但为了不出差错,我和南薇商议后便取出她的卵泡,将买主的细胞核移植进去,等细胞培育成熟后,便能放入她肚中养育,只是时间要等久一些,现在不过六月,等到生产要到明年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尚不能明白,细细咀嚼这些字眼,方恍然大悟。

  我心中陡然升腾起怒火,一把揪住孙埥民的领子,骂道:“你为何不跟我商议,孙埥民我枉当你同窗一场,你竟撒了这弥天大谎来诓我,豆巴受苦多日,你又让南薇步上后尘,你心里可有半点良心!”

  孙埥民淡淡道:“子庆,你不要误会,一切都是为了这桩生意。”

  “瘪三!”我一拳打到他脸上,竟被他轻松拿下。

  他只轻轻一推,我便跌到了桌旁,桌上酒水摔了一地。我又羞又怒,心中愤懑难以言喻,索性捡起碎酒壶,要同孙埥民一决死战。

  南薇当即拦在我面前,道:“你发疯也要有个限度的,现在正是做生意的时候,谁同你想些杂七杂八的龌龊事,孙大少爷比你还明理些,都知道要做成这桩生意再讲,你日后是打我骂我休我也好,我现在把话跟你摊明白了,我没跟孙大少爷做什么龌龊事,把肚子拿出来做生意也是我心甘情愿,听进耳朵里没有,我心甘情愿!”

  我浑身发颤,心里乱成一团乱麻,见她张口闭口都是心甘情愿,我胸膛起伏再难自控,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我流泪道:“贱人,你出了堂子还要轻贱自己,你以为我在乎什么,我是心疼你!作践了豆巴不算,你连自己也要作践,你让我心里如何介怀,我知道了,我韩子庆就是天底下最无用之人,趁早死了罢了,罢了!”

  我打了南薇,心里却如刀割戟戳,便反手握住碎酒壶抵住脖子,道:“是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孙埥民忽然跪了下来,他冷冷道:“我向你道歉。”他抬起头,圆玻璃片后跳动着烁亮的泪光。

  我面对那么清澈的眼睛,心里反倒失去了主意,还想说些什么,话语噎在胸腔里出不来,手上一时脱了劲,碎瓷片划破脖子,渗出些微鲜血。我只好捂住脖子,痛心道:“果真天要亡我。”

  南薇抬手一掷,迅猛丢了块手帕来,她睁着双泪眼怒道:“你是个什么人,老天专门要对付你?我又何曾想作践自己,这桩生意注定了要作践人,凭什么要作践别人?我嚒,是从根上就烂掉了,坍了台的人,作践也不只这一两回的事了,等赚到了钱我俩过安稳日子也是一样的,你现在这副样子骂我怨我,简直是拿刀拿枪对付我!”

  我自是无言,只得默默垂泪。

  南薇又冷笑道:“我们女人嚒,自是要牺牲的,不是为男人牺牲,就是为大清国牺牲。男人最愿意看到我们牺牲了,哄着骗着,让我们心甘情愿作践自己,豆巴嚒是这样,我嚒也是这样,迟早让我作践没了命,这才算完了!”

  我一时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看她那副模样,我更觉悲痛,心中对鸦片的渴望再度浮起。我呼吸越喘越重,脚步也慌张踉跄,遍寻家中,早已无任何烟枪。

  我这才想起来,为南薇赎身当天,我便把烟灯烟枪一股脑丢到了租界外。

  “鸦片烟……”我呢喃着,面容颤抖流着泪,身子不受控制般踅向门外,“我不管你们了,我现在立即要去吃烟……”

  我在弄堂里的花烟间醉得不知年月。鸦片烟弥漫在我身边,推着挤着,让我如同跌进花丛里,柔软的花朵将我团团围住,沁出温柔的甜香。那些朦胧的梦一个接一个,轻快地跳动在花瓣上,所有的欢笑声吵嚷声,都如轻柔的雨淅沥沥撒在我身上。我的心脏倏尔跳得很快,又忽然之间缓慢下来,仿佛从来不曾跳动一般。

  我是被雨夜雷声惊醒的。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三马路101号前,也就是家门口,想是花烟间的相帮见我没了钱,只好将我拖回家中。夏夜的暴雨势如银箭,刺得我无处可逃,远方轰隆的雷声也震得我耳蜗发疼。

  我挣扎爬起来摸锁开门,卷着浑身泥水跌进家里。还未踏入家门,便结结实实跌了一跤。我腿脚发软使不上劲,加上多日未食,浑身上下如散了架般,只剩下一堆骨头骷髅。

  “出来,出来!”我怒喊着南薇和孙埥民的名字。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人回应我,保险箱里洋钱也少了大半。我心中开始慌张起来,便踉跄着爬起身,使劲够到电灯的拉线,往下一拉,灯丝缓缓发红变亮。屋中楼上楼下并无一人。

  我发狂般在楼上楼下乱窜,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南薇他们,就连实验室也人去楼空。我几乎是哀求般哭诉道:“出来,你们出来,是我错了,我韩子庆当是天下第一罪人!”

  我这才明白,他俩彻彻底底离开了我。

  我失魂落魄从二楼滚下来,胸中又愤又恨伤心欲绝,不禁哭嚎起来,哭声混合在外头的暴雨雷鸣中,拉扯得胸膛阵阵发痛。

  我不知在地上睡了多久。

  再睁开眼时,发现豆巴正伏在我身边,一小口一小口地舔舐我眼中的泪。它低声嘤咛,胸腔一阵阵发抖,伸出爪子抓挠我的手。我这才看见,豆巴毛色脏污,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我,眼角淤结的泪痕较之往日更深。

  “豆巴,豆巴。”我呼喊它的名字,将它抱入怀中,“只剩我俩了。”我将头埋在它背上,止不住地抽噎着。

  豆巴也仿佛知晓我的心事,它鼻子里闷哼几声,紧紧依偎在我身边。

  “只剩我们俩了。”我苦笑道。

  豆巴尾巴摇了几下,从我怀里跳出来,跑到窝里,从垫着的草垫子下边咬出私藏的骨头,它兴冲冲叼着骨头跑向我。

  我知道它在说:“懦弱男子你怕什么,天塌了有我狗辈顶着,日后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骨头啃。”

  我紧紧攥住了那根骨头,心中所有的愧疚、仇恨、愤怒,都轰然坍塌,化作一阵惘然。

  一直到癸卯年年终,我都未放弃过找寻他二人。这半年来,我帮人抄过藏书,也帮报馆写过志怪小说,拿到酬劳便先买了吃食给豆巴,其余的便化作车费和广告费用。我在《三江日报》上登了寻人启事,登一次要花费十块银元,半年来我陆陆续续登了十余次,也没能找到他们。

  孙家宅子我也去过,但那里只剩下一仆一童守着空宅。我也托人去燕京问过,得到回信说那里并无汤姓富商。

  我没了线索,只好日日将心思对付在志怪小说上。我写山南海北有妖,夜里寻人衣裳化成人形,酿就一生谎言里不自知,若是被雨淋到,身上皮肤尽数溃烂不成模样,原先犄角也刺破衣物,将男子吓得魂不附体。对付这样的妖物,须得一把火烧到它身上,再泼洒黑狗血才能彻底降服。

  我日夜困在自己撰写的志怪小说里,字里行间,稍微一寻便是南薇模样。而我往往同被欺骗的男子一般痛楚,又无可奈何亲手血刃妖物。

  我写的小说很受欢迎,据报馆的老板说,也有人慕名来报馆寻我,还要追问我结局是什么,也有求我改动情节的,说世上绝不能有如此薄情之人,竟能手刃至爱之人。我说,如何没有,我便见过。

  堂子里我也没再去了,至于鸦片更是早早戒了,每日只吸点水烟过瘾。堂子里也有人找上门来,劝我用现在时兴的吗啡。

  “您好歹用一下,这东西比鸦片烟还要受用,小小一针,打到身体里那就跟去了灵霄宝殿一般,成群的仙子围着你跳舞。”堂子里的相帮怂恿我。

  我说:“身之苦楚犹可解也,心之苦楚不可解也。”何况我早已明白,鸦片这种东西,都是作践自己换取一时的欢愉,醒来后比之前更为痛苦。

  “发神经。”堂子里的人摇摇头离开,“尽说些疯癫的话。”

  “汪!”豆巴似是察觉有人骂我,箭步冲上前,对着那人嚎叫,那人吓得提了鞋就跑。

  也是奇怪,自从没再吸鸦片后,我的身子倒日益康健起来,行动之间渐渐有了气力,做起重活倒也不累。一直到年末,我旧时衣裳都不能再穿,只好找了裁缝重新量体裁衣。

  除夕那夜,我对壁独酌。屋外爆竹烟花吵闹,更显得电灯下居室惨淡。我活在这世上三十余年,苍茫天地之间,我只有我自己和我的狗。

  “豆巴。”我轻声唤着,用筷子夹了几块排骨给它。

  豆巴趴在桌上吃得狼吞虎咽。这些天以来,豆巴早已学会上桌吃饭,每每我袖了一笼点心回来,它倒先坐在椅上等候着,尾巴摇成了一朵花。

  门外忽然响起“砰砰”敲门声,继而电铃响起。我忙戴上帽子去开门,这种时候能到我家的,不是催稿子的老板,便是多年未见的熟人。

  我心里猛然间升起一丝期待。我打开门,竟是张漪村提着两坛子花雕来了。

  “愣着干嘛,开门啊!”张漪村皱眉道,“发生这么大事,把我瞒得如铁桶一般,要不是我看到寻人启事,还以为你们几个快活到爪哇国去了呢!”

  见到张漪村,我心中百感交集,道:“你想笑话我,干脆今晚笑个够,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

  “行了,看你一副瘪三样,晦气!”张漪村大大咧咧阔步走进门,笑道:“哟,韩门就是不一般,狗都是座上贵宾。”

  我忙连声请他坐,道:“我家跟旁人不同,只有狗才坐上座。”

  张漪村放下坛子,笑道:“韩子庆你当我讨债来嚒,话里话外都是硬茬子,哝我向你赔罪,不过真论起来,你欠我的还少么?”

  “不多,也不少。”

  我也笑着坐下,和他一海碗一海碗地喝着酒。

  酒酣耳热之间,张漪村劝我回到报馆,“你走后,报纸那销量哪能看啊,勉强支撑几个月,算下来倒还是赔的多。依我说,我俩干脆坐船到花旗国去,看看人家办的那万国博览会,我还能带批货去卖,报馆就等回来了再重新开张,你接着写奇闻,我嚒继续在背后当我的阔佬,你说如何?”

  “花旗国?”我醉意朦胧问。

  张漪村摆手道:“哎呀就是米利坚,坐个船摇摇晃晃过了太平洋就到啦。”

  “要几天?”

  张漪村伸出两根手指,道:“俩月。”

  我思来想去,倒也渐渐被他说服。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带着豆巴一同前往,张漪村爽快答应了我。

于是,开春后我便带着豆巴,跟随张漪村坐上了船。开船号角声响起,水波清澈急速后退,如同失去颜色的工笔画,在早春阴寒的天空下,泛起灰白的浪花。我伏在船舷边,看着三江码头离我愈来愈远,租界、洋行、长三堂子,都变得如同火柴盒大小,江边堤岸有杏花开遍,茫茫一片繁华如盖。我恍如隔世般同三江站立两边,所有无法言说的往事都随着波涛浮沉上下,终于消失在晦暗的黎明后。

 

 

 

二、南薇

 

  我外祖嚒,是长毛,扛起大刀砍过清兵的。我爹爹嚒,是打义和拳的,也不差,拿洋枪崩死过洋鬼子的。我嚒,更了不得,从生下来就在做生意,跟旗人做生意,也跟洋人做生意,骗过官老爷,也骗过红头阿三。

  我进堂子的时候,才十二岁,已辗转卖了好几遭。妈妈让我先做两年清倌人,说我好好地学,以后是要做大先生,专做大生意的。

  我问妈妈,什么才是大生意?

  妈妈捏着湘绣手帕笑,身上的脂粉味熏得我睁不开眼睛。她笑道:“打茶围出局都是小生意,不过两三块银钱,要笼络住男人,就跟捉住一只金钱鼠般,手慢慢地从他身上摸洋钱下来,推板点几千块,好一点上万块。”

  男人,我想起那些拖着油腻辫子的蜡黄头颅。他们窝缩在烟榻上,一颗头沉甸甸地坠在肩胛骨里,偶尔抬眼喊我加烟泡。我从前在苏南的妓馆里当小大姐,专门给人烧烟泡,后来烫伤好几位客人,那里的人便打我几顿将我卖到了三江。

  “我们三江可不是小地方,来来往往都是大人物,你以为靠着张脸就能走天下嚒,那是她们幺二花烟间的做法,靠张脸勾住男人,实际上全无手段,是低人一等!”妈妈道。

  我听得稀里糊涂,但还是勉强应付。

  “你要会认点字,否则局票上写你的名都看不懂,生意场上的事也要懂一些,官场的礼节更要多多留心,那些官老爷们谈生意谈高升,身边都要有个你这样陪衬的,否则两人聊不到一起去,你可晓得伐?”

  “晓得。”

  “对待男人也不要一味做小伏低,也要摆一摆谱的,”妈妈挑眉笑道,“毕竟我们是长三,弄堂里面头一等的!”

  我学得很快,不快嚒也不行,稍稍推板点,妈妈藤条就来了。我时常笑说,若是妈妈藤条再勤些,我怕是能考到堂子里的状元。

  长到十六岁时,我就成了南薇书寓独当一面的大先生。我也从清倌人成了浑倌人,但若论起大生意嚒,要一直到十七岁时,碰到汤文斋才叫做成。

  “来了个北边的旗人,腰包重的能压死一头牛,你多应承着总错不了。”妈妈小脚颠得像驴,左脚右脚跳着跑来跟我说。

  我拿梳子蘸了下刨花水,拢了拢梳得高高的鬓角,懒懒道:“旗人嚒,也不过一根辫子一颗头,倒把你稀奇死了。”

  妈妈压着手帕悄悄伏在我耳边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嫖客,看看样子是高门大户,打扮成平常模样来寻亲呢,他来这是说是找小琴儿,就是在你前一批买来的丫头,她没福寿被我打死了,等会我就推你说是她,狠狠诈他一笔。”

  我摔了梳子,骂道:“你是让我装死人啊,我可装不来。”

  妈妈苦着脸说:“我话都说出去了,还收了他两张钱庄银票,脱不开身啦!”

  我被妈妈磨得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挪着莲步款款下楼。下面桌边坐着一个瘦小的男子,他戴着宽檐帽,穿一身白色西服。若不是看见辫子,我还道是洋鬼子。

  “稀奇稀奇,大清国里头件稀奇事,不穿龙袍穿西服,皇帝不当要当洋鬼。”我拍掌笑道。

  那人一愣,推了下眼镜,缓缓站起身,问:“你是小琴儿?”

  妈立马白了我一眼。我当即沉下脸,装着样子瞅他,一边试探性问:“你晓得我乳名,你是何人呐?”

  他身后窜出来一个矮小敦厚的妇人,那妇人上赶着打了我胳膊一下,道:“小琴儿,我是你鲁妈妈,你倒忘了我么,当年发大灾我托我弟弟照顾你,没想到这个死尸转眼就给你卖堂子来了,我后悔啊,今天总算老天开眼,你家里人来寻你了。”

  那位鲁妈睃了我一眼,我立马就心知肚明,便也装出愁苦模样,假意捏手帕擦泪,道:“原来是……”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喊他什么,妈妈在一旁推我胳膊,悄声说:“这是汤大少爷。”

  我赶忙打了一下妈,怒道:“妈妈糊涂了,我要喊他哥哥的,一家里的人哪有喊外名的。”

  “你可以喊我哥哥。”他笑道,又问我,“你还记得多少府里的事?”

  我低头羞赧笑道:“你说别的我记不清了,你要说汤府嚒,那是成堆的银器酒杯夜明珠,连桌子板凳都是梨花木的,不知要费多少银钱,那个时候我只有一点点大,想起来脑子都是糊涂的,单记得这些费洋钱的物什。”

  他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眼睛失神般看着我。我怕再说说要露大馅,忙又推鲁妈说:“年代久远我有些也忘记了,不过鲁妈的话总是没错的。”

  他便定下心来,和我细细攀谈,说要拿一万银元为我赎身。那几日我兴奋地睡不着觉,妈妈却一瓢水浇冷了我,妈妈说我才正式做生意,以后要赚洋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会子匆匆嫁了人,困在高门大院一辈子倒拘束着。我想想也是,男人嚒,那些话听听就成了,若是当了真,那才上当了受骗了,银钱敲敲还叮铛作响,男人的话嚒纯粹是放屁,放狗屁!

  何况妈妈也知道我是骗人,妈妈跟我商议,至少找他敲五万块银元。

  我以早有意中人为由,要他为我赎了身,再置办一身嫁妆,他万般无奈,也只好留下两万块银元。

  过了两月有余,我又发电报给他,谎称说被丈夫欺辱,只好带着一纸休书又回到了堂子里。他这次来,比往日倒憔悴些,匆匆撂下银元就走。妈妈笑得嘴巴合不拢,说他笨。

  这回我心里头却有几分不安。我见他神色匆匆,便背着妈妈私下写信问他。

  后来他常常来信,信里说他设计的飞艇图纸被人否了,留洋几年学的科学毫无用处,他在信里愤慨不平,又说在巴黎参观万国会时,西洋诸国皆是大炮战舰,唯独我国是几个梳两把头的小脚女人,托着鸦片烟枪,真让人羞愧欲死。

  他说,等日后有机会,要带我去西洋去看看。

  他也说,巴黎女人不裹小脚。

  什么科学,飞艇的,我嚒是一概不懂,我单晓得西洋人钱多,诓了我大清国许多银钱,还销鸦片烟来害我们。

  通信往来一年后,他又一次来到堂子里,说要接我走。我渐渐疑心他早就发觉了真相,于是灌他酒逼他说真相,没成想他喝醉后竟怒摔酒杯,叱骂朝廷。

  他说有位硕伦贝子顽固守旧,一而再再而三阻挠他的计划,先是撤了拨给水军买战舰枪炮的钱,又是斩了一批“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官员,到后边甚至千方百计调出千万银钱,要为宫里的太后老人家做寿。

  他又怒饮一壶酒,搂住我的肩膀,道:“南薇,我忠心耿耿盼望大清国国力强盛,不受外敌侵略,你可知我心中一腔热血一腔赤忱,毫无用处!”

  我说:“你喝醉了。”

  酒液泼洒出来,浸湿那一沓信件。我蘸了些香薰炉里的热香灰,点燃那堆染着酒的信纸,火焰立即跳跃升腾,纠缠着丝丝缕缕的黑烟。我从火光中看见他的脸。那张神情激昂,恨不得脱了长衫,赤膊上阵砍杀敌人的脸,闪耀着辉煌的光芒。定是爹爹和外祖的血脉影响了我,否则我如何发了痴?

  女人嚒,总要发痴一次的,不在这个上面发痴,就在那上面发痴。不发痴一次,倒也认不清自己的心思。

  待他醒后,我将三江官场上的龌龊事告诉他。后来三江神不知鬼不觉弹劾掉一批人,尽是那位硕伦贝子的拥趸。谁也不知道竟是我的手法。我倒有些得意,在酒席上拍掌笑道:“这帮人倒装得像模像样,谁晓得背地里跟洋人勾结的,这下子落马了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余后几年我依葫芦画瓢,悄悄给他提供密信。

  “后来的事你嚒也晓得,你说懂得克隆妖法,我就给他写信,先拿豆巴做实验,确定能成再正式开始。”我对孙埥民道。

  那天豆巴临盆,子庆摔门而去,我心中悲愤交加几欲自戕,但一想到文斋改革大清国之言,我心中又定了下来,决定奔赴燕京,安心培育腹中克隆体。文斋来三江几次,每每喝醉都发狂,砸掉了酒杯大骂,说都是硕伦贝子治国无力,不然法国如何打得我们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克隆嚒,自然是桩妙计,悄无声息玩一出狸猫换太子。

  我没跟孙埥民说完全,只骗他我跟文斋早有私情,此举是为了复活他的胞弟。他嚒还是一副木讷样,良久问我:“那子庆呢?”

  “他与我何干!”我发急怒道,“我跟他就是客人跟倌人,不掺杂一点儿私心的!”

  他倒也没什么变化,只漠然望向门外。我们预备着当晚就走,临走前,我密密麻麻写下一页纸的信,并附了张银票在后面。

  谁料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启程时,孙埥民发觉豆甲和豆乙死了。豆巴悲嚎,紧紧依偎在豆甲豆乙身旁,一口口舔舐它们。

  我忙俯身过去安抚豆巴,它眼睛里头亮晶晶的,湿漉漉的小鼻子不住翕动抽噎。

  “只活了一天。”孙埥民道。

  我身上开始发汗,问:“该不会我身上这个也活不过一天吧?”

  孙埥民摇头,道:“培植克隆体时,我存心保了豆巴,克隆体便发育不完全。人与狗不同,你的身子到底比豆巴强健些。”

  我心里又开始发急,斩钉截铁道:“真有这个时候,你别猪油蒙了心,要先救我的!”

  孙埥民略点点头,他举起信逐字逐句看。我一点羞意涨红了面皮,劈手夺过来撕了个粉碎,道:“他是个木头脑子,留了信定被要追到天涯海角,反而坏了大事,何况万一我死了,他一时又撂不开,那真是损阴鸷的事!”

  我把银票也笼到袖中。断念想嚒,钱自然是第一位的。

  孙埥民淡淡道:“原来你也有阴鸷。”

  我冷笑道:“你的阴鸷比起我嚒,有过之无不及。”

  我拎起皮箱子要离开,豆巴立即追上来,讲实话嚒,我也丢不开它,不过总要给子庆留点念想,不然等下了阴曹地府,他韩子庆都要找我要债的。

  “汪,汪,汪!”豆巴叫声急促,咬着我的鞋不让我走。

  我抱住它,安抚了好一会,又将厨房里烧好的卤肉都放在豆巴窝边,然后趁它没注意,把死掉的豆甲豆乙一把拎走。

  “豆巴,你是条好狗,你该晓得我心里的苦。”我摸着它的头,心里搅和上来一股酸痛感,只好咬咬牙狠狠心,将豆巴锁在了门内。

  “嗷呜——”门内响起凄厉的嚎叫声。狗嚒,都是通灵性的,它自然晓得我这次一去不回了。

  我们连夜坐车去往燕京。第二年开春我便生下一个孩子。

  我完全变了模样,孙埥民为了保住我腹中克隆体,在我身上扎了几百针,我的身子浮肿灰白,简直像只女尸!半夜里起夜,我在穿衣镜里打量自己,臂膊肿胀得撑住一只浑圆的手镯,腰上腿上密密麻麻排列着青紫的针眼。我的脸也完全垮掉了,鬓边发丝一把把地掉,面皮也肿得发红发亮,把一对眼睛挤成个三角眼。这还不算,身上又沉又麻,像缠了条大蟒蛇,腰里像坐了把长锉刀,日夜搓磨着我的骨肉。往往睡醒后,我的席子上便留有一摊污血。

  这下我算是看清了,长三书寓的大先生坍台了!

  我在孙埥民的安排下,早早便产下腹内孩子。临盆那日,我算是被孙埥民从鬼门关里抢了出来。我生下来三团血糊糊的肉,两个死胎,一个活人。看上去似只有拳头般大,我只看了他一眼,孙埥民便夺走了他。

  孙埥民在王府里有个密室,除了文斋,谁也进不去。文斋说孙埥民将那个孩子放在玻璃管中养育,期间需要的试剂必需品依次写了清单,派专人去采买。那时王府常传来隐秘的嚎叫,下人们传谣说有鬼。

  一直到四月份,我才见到那孩子一面。孙埥民大抵真是个妖人,会这些子妖法,把我生下来那团肉,养育成了冬瓜大小。那孩子悬浮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缸里,迷瞪着眼,浑身青紫,皮肉上黏着粘稠的液体,嘴巴始终紧紧闭着。若不是他鼻孔还在翕动,我还以为他是个死胎。

  “忙活半天,折了我半条命,不会生了个傻子吧。”我心里头有几分急躁,忙问文斋如何是好。

  文斋阴沉沉盯着我。近来他总是这幅模样,茶饭也吃不了几口,愈发形销骨立面容阴郁,大夫上门好几日,西医也来了几回,都说他是胸中幽愤淤积,纾解不开积成了病。

  他仿佛在喃喃自语,“痴呆儿又何妨,痴呆儿又何妨,何妨……”

  我心里总是发急的,但也不敢在文斋面前说了。

  那天见了孩子一面后,没过几天文斋便宣布,要带我们去美国。他说现在万国博览会是个好机会,要趁这个机会换人。

  “如若再不成功,恐怕大清要亡于我辈……”他神情激动,手中握着的茶杯震颤不已。

  大清如何会亡,文斋这幅模样倒有几分可怖,以往他虽愤慨,但认为将来总是有希望的,现在他全然一副急火攻心样子。

  “可一个婴孩怎么能瞒天过海,差了这么多岁!”我大声喊道,“可是发癫了!”

  “总会有办法的,孙先生总有办法的。”他并不理会我,只顾喃喃道。

  “要快……快……”他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终于决定携我们乘坐飞艇去往美国。

  我嚒,倒有什么办法,哪怕现在预料到了结局,也只好硬着头皮拼上去了。只是这段日子,我总无端想起子庆。子庆嚒,人比我大几岁,脾气嚒倒还是小孩子脾气,总依着我做这做那。写奇闻时,也必定要得到我首肯,他才觉得算得上稀奇。有时我兴致来了,把堂子里的稀奇事讲给他听,有时我没了兴致,编些瞎话来搪塞他,他倒好嚒,照单全收,想起来简直笑死人。

  俟到出发那日,我坐在飞艇里,偷偷打开窗户看下面。燕京渐渐只有块手帕子大小,我起先还不察觉,总觉得飞艇慢得出奇,直到在天上飞动之时,才觉得头晕目眩,胃里酸水阵阵漫上来。窗外大地急速旋转,风吹云裂,丝丝缕缕破到个九霄云外。

  我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

  “美国!”有人惊呼,吵醒了我。

  这边田野宽阔平整,无边无际的绿漫灌大地,平缓的山丘如游鱼的身姿,穿梭在一方方玉米田里。太阳底下,热烈的四月风吹翻橡树叶,细小闪耀的野花在风里招摇。飞艇路过的镇子传来悠扬的音乐,远远地,有孩童高声合唱的声音。风飏了上来,我的耳环坠子被撞得淙淙作响。我仔细嗅了嗅,风里有股干燥的草香。

  “这边是乡下,倒没什么好的,等到了城里才算稀奇。”文斋站立一旁,望着外头的风景若有所思道。

  “我就把话丢在这了,美国嚒,也没甚稀奇。”我托腮懒懒道。这里的洋人我实在见得多了。高楼大厦嚒,租界也一样的有。单是有一点,这里的女人都不裹小脚,擎着把洋伞,腰上束得紧紧的,屁股上堆得高高的,昂首阔步的样子,倒比官大人还神气。

  “这地方吵得我要发头风了。”

  我自生产后,便戴了条抹额防风,饶是这样太阳穴还时时发胀作痛。飞艇彼一降落美国大地,我索性耳朵眼里都有几百个洋人在吵。一条大路上人挤人,中间时不时跑来几辆马车,还有黑黢黢方方正正大铁盒子在跑,文斋说那叫汽车,叫起来嚒比五匹马还吵,轰隆隆声音推得我晕头转向,好容易才跟上文斋和孙埥民。

  这也不算什么,真正热闹的是万国会里头。

  一个个展馆都建得比石库门还大,从南到北足有十几里长。里头乌泱泱全是人,汽轮船恢弘雄伟,不要钱似的一艘艘横在馆里,船边无数人围簇,如虫豸爬大山一般。法国馆里的过山炮一挺挺竖着对人,险些把人嚇破胆。文斋唯独对这些枪炮轮船感兴趣,驻足良久,道:“此炮驮鞍设计精巧绝伦,骡马驮载时轻便省力,只是不知道外壳所用何等钢材……”

  我怕又勾起他心事,忙跟孙埥民把他拉走。

  我们往里走,路过人种院,里头打扮好的黑人红人白人纷纷探头出来望,甚至打手势吹口哨,想引起我们注意。果然,还是中国人嚒最稀奇的了。

  孙埥民倒对机械馆十分感兴趣,我们彼一进去,便看到屋顶六座德国造的尖头塔耸立,里头陈列的不过是些机械玩意,样子精巧复杂,旁边坐落着一架大铁炉子,一辆辆大车运煤来喂铁炉吃,我被那声音震得心肝脾肺肾发痛,便找个由头自己去逛。

  展馆琳琅满目的展品迷晃住我的眼,走两步我就嫌脚痛,索性颠着小脚跑起来,还未跑几步,便被一个白发红皮的洋人撞翻在地。

  他皱着眉怒斥我一声,嘴里叽里呱啦弹些鸟语。

  我虽然听不懂洋文,但是别人骂我,我还是晓得的。我赶忙爬起来,攀住他西服领带不让他走。

  “好得意哦,撞到了人,还翻过脸来装大爷骂人,你睁开双眼睛看看,你骂的是谁人,占了便宜还想走,当初在堂子里,旁人想见一见我的面,都是要付钱的好伐!”我柳眉倒竖骂了起来。

  他似乎急着做事,偏是着急,我偏不让他走。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欺负了人拍拍腚就跑,洋人嚒又有什么稀奇,我爹爹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西特!”他骂道,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绿纸给我,“西特!”他又骂了一句,挣脱开我的手,往不远处一个展馆跑去。

  “西特!”我也捏住鼻子骂回去。我得意展开那张绿纸,对着太阳瞅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个大概来。

  “发财啦,太太!”有人凑上前来道,“这是美元,货真价实的金圆,一张纸抵得上好几块银元呢。”

  我回头一看,看到一个满身煤灰的中国工人,他刚从旁边的运煤车上下来,满脸乌黑,手上还握着把铁锹。

  “这位太太好胆量,你可知道你刚刚碰到的是谁,是美国的电气大王!”他搓搓手上的灰道,眼馋似的盯着我手上的纸。

  我暗中将绿纸塞进袖中,几欲想走,却越看越熟悉,便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我不由得大叫道:“张漪村呐!可是你这个瘪三!”

  张漪村也愣住了,来来回回瞅我,终于把我认出来,他也惊讶道:“南薇先生啊,怎么这些日子没见,变得跟老太婆一般了,真跌相!”

  我气得发怔,这个瘪三自己长得像活王八,倒敢来笑话我。我冷笑道:“张大少爷真个闲情逸致,跑到花旗国来当劳力,洋人嚒赏的金圆,是要比大清国的银元好看喔!当初你还笑话我,现在你自己也晓得了,银钱是难挣喔,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世报了。”

  我越说越快活,简直要拍起手掌来庆贺了。

  张漪村登时灰头土脸,低声骂道:“也是我走投无路了,被一个馆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你是发达了,到这里来快活,我跟子庆才来几天,就被骗得身无分文,生意嘛做得一塌糊涂,只好在这里当仆役。”

  “瘪三!”我胸腔一把火烧得双眼痛,“你俩加起来抵不上别人一个脑壳,倒跑到西洋来做生意,你倒也罢了,子庆那副身子骨,你让他当劳力,可是逼他去死,我问问你呐张大少爷,你可是逼他去死伐?”

  张漪村哐啷丢了铁锹,骂道:“他在中国馆当木匠呢,你自己去看看,他现在比我还强些,又是当木匠又是运煤炭,一天能赚好几块金圆呢。”

  我心中纳罕,却又不敢去寻子庆,我若是见到他倒还好,撂开手就丢了。他若是见到我这副样子,才叫我心碎。我在他心目中,也不是什么堂子里的大先生了,就只是个跌了相坍了台的老婆子!

  我踌躇再三,正想离去,一转身便看到子庆立在身后。他手上还拉着大锯,豆巴在一旁叼着根木头,一人一狗身上又是煤灰又是木屑,荒唐狼狈至极。

  “嗷呜!”豆巴丢了木头,满心欢喜狂奔过来。还未等我弯腰俯身,它便跳到我怀中不住舔舐我的脸。

  我抱着豆巴,和子庆面对面站着,两人皆是相顾无言。

  “原来是韩大少爷,我倒认不出了。”我心中发酸,便只好大声道,“现在身子养好了,里里外外都贴了好些膘,真是发了!”

  子庆长好了,脸上洼陷地方也变得丰腴。相比之下,我浑身肿胀不成样子,举手投足都是副死气沉沉老嬷嬷模样。我不由得相形见绌,恨不得立即钻身逃于地底下。

  “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回去,在这里扮瘪三给人笑死了。”我问。

  子庆并不理会我,他只是发痴般看着我良久。我们对望了好一会,身旁喧闹的赛奇会展览馆像是沉到了水里,嗡嗡着,像湖底传来的幽暗回响。玻璃穹顶上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脸在一瞬间清楚得出奇,那鼻子,那嘴巴,像是被人用刀刻画进我眼里。

  我说不出话来,他嚒也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发痴了!”我急得跺脚道,心里却忍不住哀痛。他定是见我老了丑了,连算账都不想跟我算。好嚒,事已至此,我也索性抱着豆巴扭身离去。直到这时,我才算看清楚了,我跟子庆没指望了,这才是真真坍台了。

  豆巴犹自嘤咛,我抚摸它的头,道:“豆巴,你是条好狗,以后跟着我吃好的,不跟那起劳工挨冻受饿好么?”

  豆巴大抵听明白了我的话,它起先在我怀里蹦跳着,后又扭过头去看子庆,仿佛想什么心事一般,想了一会,它便乖乖伏在我怀里睡着了。

  下午四点钟时,我按照约定的时间,赶着豆巴回了旅店。一路上豆巴都在窜尿,大抵生了什么怪病。我预备着吃完饭便带豆巴去医馆,一抬头便看到普兰旅店近在眼前。

  这家普兰旅店一晚上十几块金圆,一份西洋菜也要好几块金圆,每天仆役便在那一块块银元地兑,一箩筐子银元也兑不了几张绿纸,我心里跟锉刀割肉一般,横是心痛竖也是心痛。

  我按响门铃,孙埥民开了门,他一张脸跟上了霜的青瓜一般,苦孜孜的。屋里文斋坐在一旁,面色凝重。

  我问:“你们晚饭可用过了,这里用餐贵死了的,我们去找个中国口味的餐厅好伐?”

  文斋没说话。

  孙埥民开口道:“汤先生给了我七天时间,折合一周,七天后做成功了,孩子长到了三十岁模样,那么我想要这里哪件展品都能带回去,若不成功,七天后就一枪崩了我。”

  “七天时间?我真谢谢侬了!”我心脏咚咚跳,“搞得嚇死人,现在动不动就要打要杀,干脆连我也叉在一起崩了算了,还省了颗子弹。”

  文斋面庞微微颤抖,他举起雪茄的手也在颤栗,道:“七天后,他就要秘密来到这里,这是最好……最好的机会,错过了这次,下次不知何年何月……孙先生你一定要快,只有你能办得了这件事,只有你……”

  孙埥民似乎只关心文斋手里的烟灰。他道:“我操控不了他的生长周期,只有神才可以。”

  “如果我硬要你做到呢?”

  听闻此言,连我心中都不由为之一惊。孙埥民倒还是淡淡的,他这个时候也没了人模样,倒像只野兽。他说:“硬要做到的话,那他活不了多久。”

  “一天!”文斋站了起来,他眼里射出狂妄的欣喜,“一天就够了,我要让他下旨,拨银子给水师买战舰买速射炮,然后上书圣上,斩除那帮奸臣,这之后他是死是活,都没甚关系!”

  文斋这样子绝对是发癫了,不发癫的人,如何能讲出这样的话。

  豆巴这时从我怀里跳出来,奔到房间角落细细嗅闻,我这才看到皮质沙发后边停放着一口玻璃棺材,用黑纱蒙住看不见底细。我心里突突跳着,抱着豆巴上前掀起黑纱。

  “别动。”孙埥民喊道。

  “哪里来的狗?”文斋问,他蹙眉瞪着我。

  我慌称这是路边捡到的。幸而豆巴浑身脏污,文斋也没甚看仔细。豆巴此时却一口咬住那层黑纱,拖着拽着拉下来。文斋当即发怒奔来,一把擎起豆巴,要摔向木地板,豆巴吱哇乱叫,我忙道:“这是条野狗你不犯着跟它生气,你消消火,顺顺气,我把它抱走就是了。”

  见文斋发怔,我忙劈手从他手上夺了下来。豆巴嚎叫浑身发抖,我心里也发慌发颤。文斋现在性情实在可怖,倘若说从前的他是纯净热烈之火,那现在他就是把野火,能把我们这些个平头老百姓连着一把烧死的野火

  孙埥民大步迈来,将黑纱捡起覆了上去。只在那一当儿,我便看见了,里面浮着一个人,那是我的孩子。

  他只用了几个月,便从一个拳头大的肉团,长到了四五岁大小。他彤红的皮肤像层薄薄的膜,里头青紫血管翕翕跳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插满了管子。他的头发淡黄柔软如水草一般,轻轻漂浮在水里。他肯定是一个荒诞的梦,是我撑着头午睡时打了个盹,诞生的一个小小的梦魇。

  “孩子。”我不禁喊出了声。

  他浑身赤裸,双拳紧握,两只小眼睛也闭得紧紧的,身上物什倒是一个不落,只是无论头颅大小,还是四肢模样,都跟常人有差别。

  孙埥民道:“它现在还称不上是人。”

  “可他是从我肚皮里生下来的啊!”我大叫道。兴许是我的声音太大,那个孩子醒了过来。他蛮不痛快地睁开了双眼,眼皮里头蒙着黏糊糊的青灰的翳。瞳仁像颗干瘪的杏仁,往左看看,往右看看,又缓慢地闭上了眼。这样的一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让他只能活这几天。

  “你们这是在杀人,杀人!”我不管不顾大喊道。

  文斋一巴掌打翻了我,他道:“你要吵嚷得这里人尽皆知吗,你可知晓杀一人能救千万人,更何况它压根不是人,你休要坏了我们大事,大清国就是被你这起妇人给害了!”

  我被打得面红耳赤,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好嚒,我现在明白了,我就是挨巴掌行业里头的女状元。任谁都能赏我两块巴掌吃,任谁都能路过踏两脚出出气。

  “原来我现在没了用,就跟臭抹布一样惹人嫌,好嚒,你们这起破烂篓子,我是不管了。”我尽管强硬说着,心里头却悲愤异常。

  豆巴见我受了欺负,便要找文斋算账,它像个张牙舞爪的衙役一般,爪子不断啪啪拍打着木地板,发出唬人的吼叫声。

  我怕文斋发怒要一枪崩了豆巴,连忙抱起豆巴,骂道:“狗,你咬人也看咬得是谁,你我是条贱命,没了就没了,大清国里有的是你我这种贱命,可你当谁人都是贱命么!”

  文斋听了此言,脸上颜色晦暗不明。他现在简直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阎罗王我是十三点,是发了痴,才帮着他干这起勾当。

  我暗中掐了下豆巴,它见状嚎叫几声。我立马苦巴了张脸道:“怎么只顾乱叫,定是我看走了眼,抱了只疯狗回来,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外面看着是条好狗,内里早就发了癫,我现在就丢了你!”

  我抱住豆巴,悄悄踅到门外,心脏跳得似乎要炸掉了。

  文斋并没行动,我正诧异着。孙埥民轻轻咳嗽了几声,道:“汤先生,她还有用处,教习克隆之体非得她不可。”

  我回头这才看见,文斋已掏出腰里别着的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的头颅。

  说不慌张嚒,那当然是唬人的。可是我会怕洋枪嚒,我爹爹就是摸洋枪的。

  我冷笑道:“按照孙先生意思,我倒还有些用处,汤先生要用子弹打死我,我自然也是不敢反抗的,我就一个要求,请汤先生把我的尸骨收一收拣一拣,跟我那没有福分的马车夫爹爹埋在一处,墓碑上嚒也不要写南薇先生了,就写个小琴儿三个字,让我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文斋似乎挣扎良久。终于他放下了手枪,道:“是我昏了头,不过这几日你不许再出去,就留在这守着。”

  我听了此言,自是明白再无得见天日之时,便故作厌弃模样,一把丢了豆巴,骂道:“都是你这臭狗害得我,还不快快滚,滚回你原主人那里!”我撑着门框,又骂骂咧咧半天,豆巴却不甚明白我意思,仍是咬住我的裤脚,一下下往外拉。

  我这才明白了,豆巴原来想带我一块儿走。从在赛奇会里,它这只小狗儿脑瓜子里便在计划这事。

  我俯下身,托住豆巴的脸,含泪轻声道:“快去找他,快去。”我暗中抽下掖在镯中的手帕,系在它的脖子上。

  豆巴迷迷糊糊地睁大了眼睛,它渐渐看懂了我的手势,往外狂奔而去。

  我手撑着腰慢慢站起身,装作腰肢疼痛,径直穿过文斋和孙埥民,到窗边心慵意懒伏着,“没趣没趣,我早说过了,美国有甚稀奇的,倒比不上我们三江一毫毫。”

  我自顾自说着,眼睛却始终盯着奔跑在马路上的豆巴。

  风扑打着我的玛瑙耳环坠子,我从热闹纷呈的人群里往远方看过去。路边洋人马车夫扬起鞭子,黑毛骏马高高扬起蹄子,豆巴两耳上下跳动,如小白鸽的翅膀一般飞舞着,它从马蹄下冲过去,洋人小孩手里捏着的风车被这阵风吹动,呼啦啦转动起来。豆巴左右跳跃,一会撞到旁人脚后跟,一会又钻进洋人妇女厚重蓬松的裙摆里。

  快,再快点。我面上没甚表情,心里却在尖叫。

  豆巴撞翻了路边横着的一只琴盒,那位手艺人还在旁若无人拉动乐器,豆巴却在那悠扬的旋律中停住了脚。

  快跑,豆巴!我心里发急。这才看到,路口的车都一齐停住,路边一根高高的杆子边,立着个梯子,上面一名带铁盔的洋人,正拉动杆子上的皮带,须臾之间,杆上灯罩颜色便由红变绿。一时间喇叭声不断,马车洋车齐齐聒噪,轰隆隆开始动身出发。

  就在这一当儿,豆巴忽然冲到马路对面,马车洋车又齐刷刷猛停住。它欢快地跳到了对面一辆运煤车上。

  那辆车实在破得出奇,动起来怕是哐啷作响。车后边的煤堆上坐着两个人,脏兮兮灰扑扑的,拖着条长辫子。就这样,豆巴跟着运煤车往更远处而去。在宽阔马路的尽头,矗立着光华夺目的玻璃穹顶,还有六座德国尖塔。

  我心中欣喜,面上仍旧装出懒散模样,从窗边回到沙发旁。汤文斋的眼睛一直在看我,我被看得有些发毛,便怒道:“尽看我作什么,我又不是神,他孙先生嚒才是神!”

  我斜瞟了眼汤文斋,心里头狠狠骂了一句,十三点!

  就这样,我被困在普兰旅店里,每日站在窗前看热闹,站得腿脚肿了一圈。

  孙埥民把一整个旅店小套间改成实验室模样,桌子板凳挪到正中间,那口玻璃小棺材摆放在上头,其余的什么电报机沙发椅全都挪到一边。

  我站在地毯上,和汤文斋面对面看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眼睁睁看着孙埥民作法。

  他往棺材里倒水,什么颜色的水都有,最后玻璃棺里的水被染得黄澄澄金灿灿的。我们围在棺材旁边,就跟围着看法师跳大神一般,孙埥民旁若无人倒腾着那些实验家伙,有时发头风一样嘶嘶怪叫。有时又亢奋地瞪大双眼,问我:

  “南薇,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我究竟能看见什么,我只看到一个发了癫的瘪三。

  “看到了看到了,孙先生,侬真是好大的神法啊!”

  孙埥民的妖法令人惊诧,第二天时,那个孩子便长到了七八岁大小。他的皮肤被撑得很薄,如一层脆弱的蝉翼,那些急速跳动的血管似乎随时都要炸开来。他的骨骼也异常纤细,从淡红的血肉里支出来,像个晾着湿哒哒衣物的竹竿子。他的毛发仍旧稀疏,眉毛睫毛近乎没有,整个人像只蝙蝠。

  第三天时,这只小蝙蝠长到了十一二岁模样。他佝偻悬浮在玻璃棺里,紧紧握住的双拳舒展开来。发丝也变得乌黑了些,一根根睫毛就像春天圩堤上的柳树,在温柔的东风里迅速抽出新芽。他紧紧皱着眉,似乎陷入一个无解的梦魇里。

  “小赤佬,你在想些什么呢?”我问他。有时候我坐在他面前,一坐便是一整天。

  孙埥民仍旧不断开着单子,让文斋秘密去买,说起话来动辄便是下丘脑垂体这些古怪话。有时我也有些费解,要些药剂嚒倒也算了,一会子要新鲜的猪脑壳,一会子又要西医馆里头的氨基酸水,单子开到后面,又有些离谱了,连女人搽面孔的香膏都买了两铁盒子来。

  “我看你孙埥民不是要做法,是要回大清国开个杂货店,你问问自己,可要面孔喔?”我冷笑着打趣孙埥民,他只略转头溜了我一眼,并不发一言。死尸!我心中啐道。

  我面上极力敷衍他们,心里却时时刻刻都在想子庆。我盼望着他来接我走,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一直等到第四天,我在窗边也没能见到子庆的影子。男人嚒,果真是不牢靠的。我心灰意冷拉上窗帘。美国的太阳毒得很,晒一会就把我面孔晒塌了皮。

  刚拉上帘子,我就听到两声急促的喇叭声,从三楼下边的普兰旅店后门传来。

  汤文斋本是聚精会神看报纸,这时也看向了窗户。我不动声色又拉开了窗帘,骂道:“畜生,清大早在这吵嚷,成心打搅人睡眠么!”

  楼下子庆抱着豆巴坐在煤车上看我。 他果然还是来了,男人嚒,有时候也挺有那么回事的。

  我笑了。子庆犹是一副淡漠的模样,那面孔让我心里头发酸。我仍旧嘴里骂着:“从这几日来就吵,吵得人发头昏了,你等着,等明天,后天,大后天,你若到大后天仍旧来这吵嚷,你就看看我手里几分能耐,我定要拿斧头把你斩烂了不可。”我手隐袖中,悄然比了个三。                                                                                                                                          

  子庆只是发怔般看着我,舒朗的眉目里早已没了喜怒哀乐,这幅样子真让我肝肠寸断。

  “奈个杀千刀格!”我不禁流泪骂道。

  “好了,不要招惹他们了,洋人不是好惹的。”文斋道,他又翻了一页报纸。

  我没有办法,只好狠狠地瞪了眼子庆,再悄然拭去眼角的泪,哗啦一下拉上了窗帘。

  砰,砰,砰,砰。

  我听到四声闷闷的响声。不止是我,孙埥民和汤文斋也一齐看向那口玻璃棺。

  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这回瞳孔晶亮乌黑,只是眼皮上仍结着一层淡黄的翳。他握住了拳头,轻轻地捶打玻璃。

  “他醒了!”

  孙埥民立马嘘声警告我们噤声。

  那个孩子发懵般看着我们,他挥动瘦弱的双臂,试图从玻璃棺里游出来。我和他对视,他面孔凑近,贴在玻璃上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他略张了张嘴,我看见他惨白嘴唇里小小的乳牙,不由得浑身毛发悚立。我害怕他,这小小的魔种。

  仅仅片刻钟,他就玩累了,蹬了两下腿,在水里翻了个身便沉沉睡去。

  第五天时,他已经长到二十来岁,身子骨畏缩在那口玻璃棺里,舒展不开来。他似乎有些暴躁,锤玻璃的力气也格外的大,一拳拳打在上头,震得玻璃发出嗡嗡的声响。

  汤文斋已经忙活起来了,他这两日接连出入万国会,有时记者们追到普兰饭店楼底下,汤文斋一路小跑上来,开门锁进来后迅速反锁。

  “大使馆的人不中用,把我的底细漏了出去,现在外头都在问我,硕伦贝子是否会来,我如何能说!”他勃然变色,摔了西装外套,坐在椅上倒了杯水冲手,他的手上布满了青筋,哆哆嗦嗦指向那个孩子,问:“孙先生,究竟何时才能放他出来,我已经备好了衣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究竟何时放他出来!”

  “第七天,”孙埥民仍是死尸面孔,似乎是生是死都跟他没甚关系,“第七天时放他出来,这两天我需要你们避开,我要独自做实验,你们得配合。”

  “好,好,好!”汤文斋立刻拍起手掌来,“孙先生,我果然没把你看错,我这就带她走。”

  让我跟汤文斋共处一室,跟对我上酷刑无异。我马上板起面孔,道:“我这几天身上不方便,不习惯跟他住一间,让我走也行,给我安排个隔壁的房间,你要锁要关嚒,都随你,每日给我些吃食就好。”

  汤文斋踌躇一会,便冷着脸带我出去。他在走廊上喊住侍应生,用洋文跟他叽里呱啦说一通,侍应生也叽里呱啦回了一通。他忽然转身盯了我一眼,道:“这几日你不要出去,饭店这边说有人偷偷打听你,大概把你当作清国来的妓女。”

  “真是有劳您好心提醒了,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这也有闲话飞来,不如斩断了这双脚,划破了这张面孔才好。”我冷笑道。

  我被汤文斋安排到了隔壁308号房间,彼一进去,身后门便砰地关上,门锁咔嚓一声落下。

  好嚒,这下真跟坐牢没差别了。

  我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度过两日,到第七天时,大清早我便听到豆巴的角色,欣喜的嚎叫声像条鞭子,快活地打在我头顶。我立马穿上衣裳,大致梳了梳头,用篦子篦紧了发髻,便拉开了窗帘。

  子庆坐在煤车上,他微微蹙着眉,抬起面孔想和我说话。豆巴站在煤堆上,不住欢快叫着,尾巴摇得像只鸡毛掸子。

  “子庆。”我柔声唤着他的名字。

  他仿佛大梦初醒般,还未张口说话,便已流了两行泪。这个傻子,身材嚒长得壮实了,心肠嚒还是软得一塌糊涂。我不由得点了两下面庞,笑话他丑。

  他这才慌张用袖子擦去眼泪,脏袖口却把脸抹得污黑,我不禁大笑起来,道:“小赤佬,你怎么脸上身上都黑糊糊的,你是刚从万国会人种院里逃出来的么?”

  他也笑了,这会子却臊了,不敢抬头看我。

  我心中发急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现在要紧的是把我接走,我只跟你说一句,以往的事我是身不由己,日后再跟你慢慢的说

  他愣愣地点了两下头,又猛然摇头,道:“你要从这里跳下来么,会把腿弄折的,我去饭店里接你。”

  我忙摆手轻声道:“发痴啦,你不要上来打草惊蛇,现在你我要走,一定是会被子弹打脑壳的。我同你约定个地方,今天下午西洋钟撞过三点钟的时候,我在万国会的中国馆那等你,那里头人多,跑走要方便些。”

  子庆点了点头,我催着他快走,见他上了马路后,忙拉上窗帘卧在了沙发上。我听汤文斋提起过,中午时克隆原主就要出现,那时我大可以乘乱跑走。我正谋划着打算,汤文斋此时开了门,我心里头敲钟般惊慌。

  门外站着他和孙埥民,以及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她就是你妈妈。”孙埥民指着我道。

  “你不要红口白牙污蔑人,我哪来这么大的孩子!”

  我忽然慌乱起来,面前这个蒙着黑头盖,身姿佝偻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像我生下来那个婴孩。

  孙埥民搀扶着他,一步步向我挪近。男人的脸上还皴着鱼鳞般的脸皮,一双眼睛洼陷在眼眶里,身上得皮肉白得吓死人,他就同僵尸一般,一步一钉地往前走,令我心里直发发汗。

  “我求求侬做好事,不要再过来了!”我叫道,忙从沙发上跳起来,绕到沙发椅后边。

  孙埥民依旧道:“给它取个名字,南薇,这是你擅长的事情。”

  “豆丙,他就叫豆丙好了,也算是豆巴的弟弟了,你们别过来,我心脏都要嚇出来了。”我捂着胸脯道。

  豆丙直愣愣向我走来,他嘴巴不受控制般颤抖着,艰难地模仿孙埥民的话。他说:“妈……妈妈。”

  “它是大清国第一奇迹。”汤文斋笑道,他极为隐秘地掩上门,神情激昂道:“孙先生此法不仅能让大清国改头换面,更能快速培养一批士兵,它们能扛得住威力最强的炮,孙先生,你是大清国的恩人!”

  我心里一颤,若是有数十上百万个豆丙现世,哪还有什么大清国,恐怕美国法国德国都要被他们掀翻掉才好。

  “这真是大好事了,”我故作欣喜模样,道:“那么我们何时去万国会呢,总得有人打个掩护才好,否则光天化日如何换得了。”

  汤文斋道:“我已作好安排,让人埋伏在汽车馆里头,到时候他会坐上车,在外头的场地跑上一圈,等车跑回来,那么坐在副驾上的,便是我们的克隆体了。”

  “妈妈。”豆丙再次开口道,他天真地笑了。他身上似乎每时每刻都在起死皮,扑簌簌落下的白屑像是早春的细雪,须臾间便消融在太阳底下。孙埥民为他抹上香膏,让他的脸油润润的。

  他缓慢地朝我走来,那双孱弱的,湿漉漉的,仿佛鸟类的眼睛,哀伤地看着我。这一刻我倒忘记了害怕,心里头掀起一股柔情。我接住他的臂膊,他倒在我怀里,仍旧轻声呢喃道:

  “妈妈……”

  我抱着他,如同怀揣一个不真切的梦。

  这样的一个人,让他只能活几天时间。我心里又愤又恨,如被烈火焚烧,又如被暴雨浇身。我拉他到沙发上坐下来,他靠在我身上,亦如婴孩般无邪。我和他唧唧哝哝说了好一会话,他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没有。

  我把那只修葺好了的金镶玉镯子褪下来,直塞到他手里,“我身上没什么好的,这个给你戴着,留个念想,值好几百块银钱呢。”

  一直到中午时分,我都在和豆丙说话。他有时也像模像样回答着,只是那声音细不可闻,仿佛鸟语。汤文斋偶尔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仍旧蛮不在乎和豆丙聊起堂子里的故事。

  男人嚒,不管是多大年纪,堂子里的事永远都是最稀奇不过的。

  自鸣钟刚铛铛敲过两点钟,汤文斋便催促我们上路。我们四人挤在一辆马车上,晃晃荡荡奔向万国会。

  我们彼一落地,后面跟着的马车上面便下来七八个人,这才是真正的挤死人。那七八个人远远跟着我们,我心里头有些发毛,眼瞅着快到汽车馆,便谎称要去如厕,汤文斋不许我去,我便发急嚷道:

  “真是笑死人的事,人有三急倒不许我上马子,侬是要眼睁睁看我尿淋湿了侉裤是伐?丢的可是我的面孔喔,丢的是大清国的面孔好伐!”

  汤文斋立即暴跳如雷,指着我让我闭嘴,他略眼神示意一番,身后便有两个男人跟着我。

  我被这两人跟着,行动都不自在。我装作找厕所,在人群里来回穿梭,那两人便也跟着,我们如同在茫茫芦苇荡里游动,他们头颅淹没在人海里,黄一晃眼便消失不见,但仅在下一秒,他们又现身在我跟前。

  “死尸!”我骂道。

  我故意往人堆里走,想避开那两人。等来到电气馆,我老远便见到了张漪村那瘪三在卸煤,便快奔上前,问:“子庆呢?”

  张漪村白了我一眼,道:“你这娘们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他迷得五迷三道的,这几天嚷嚷要去找你,我是把话撂在这了,你迟早要把他生吞活剥了才算完事。”

  “我谢谢侬喔,跟我说这些子废话!”我啐了一口,从袖里掏出那张绿纸,往他手掌心一抛,道:“他可是在中国馆等我,是的话点下头!”

  “喔唷美国金圆呐!”他仿佛烫手般接过绿纸,摆弄了半天,这才猛点了下头。

  “别说见过我。”我见他仍旧发痴状态,便怒道:“可听到了!”

  “听到着,听到着,这回真的听到着,话都钻我耳朵眼里去啦。”张漪村忙说。

  我往中国馆跑去,张漪村还在后头远远说一句:“祝你发财喔,太太!常来光顾喔,太太!”

  瘪三!我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中国馆里游客稍少,样式也粗糙些。几座亭台楼榭便打着金銮殿的名号,招徕洋人换上和尚道士衣服,在廊间游玩赏花。一盆盆移植来的山茶病恹恹,粉的红的一概没甚颜色,几个两广的商人摆了一成排展台,堆着样式老气的金丝银线绣花绸缎,有的台面上还放着女人家穿的小脚高鞋,烟馆里制作的烟杆烟灯,还有的台面简直嚇死人,给牢里死囚犯用的刑具也摆在上头,尽让人家看笑话。

  我寻了一圈,也没能寻到子庆的身影,只好往人群里躲。那两人却同黑无常白无常一般黏了上来,好嚒,这真是要索我的命了。我眼睛快速溜着,故意踅到展台边慢慢地看,手里悄悄摘了耳环坠子丢在山茶花盆里。

  “该回去了,太太。”其中一个悄然凑到我耳边道。

  我还未转身,一双臂膊早已被他们暗地捉住,如铐上一副千斤重的铁链。他们押着我往回走,我左瞅右望,陪着副笑脸道:“官差哥哥,我的耳环子丢掉了,那是大人送给我的,我怕大人要降罪的,陪我回去找找成么?”

  那二人对视一眼,并不言语。

  我只好又摊手道:“哝,胳膊被你们捉了的,我能跑哪去呢?”

  我又搬出汤文斋来施压,他们二人便只好跟我回去,其中一人道:“太太,先生吩咐过的,跑一次二次捉回来就是了,再跑第三次,可是要挨洋枪打的。”

  我冷笑着问:“是喔,谁人不知道洋枪威力大,一个子弹咻过来,头颅都要炸开的,不过你们敢开嚒,打中我是小事一桩,打到洋鬼子头上,人家是要发威的。”

  “太太别多心,我们没带洋枪。”另一个道。

  我一步一挪又回到中国馆,未到大门便远远看到了子庆。他才从煤炭车上下来,豆巴也追随在身边,左蹦右跳像只羊羔。

  我按捺住心中欢喜,忙大叫道:“有强盗呀,快捉住他们!”四下洋人全都看了过来,团团围住我们。也有好心人过来一看究竟,我乘乱一把挣脱了那两人束缚,往子庆那跑去。

  还未跑两步,我便觉脖颈上又凉又沉,不由得拿手一挞,竟摸了一手的血。

  “太太,我们没带洋枪,带了钩子来的。”那人道。

  我大声喊着:“杀人啦!”喉咙里声音却破成一丝一缕,沉重的疼痛感压垮了我的身子,我筛糠一般颤着跌到地上。

  “青天白日杀人啦……子庆……子庆……”我从人群的缝隙里去寻他的身影,挣扎着拼出浑身气力喊他,他离我十丈远,却仍痴愣愣呆坐在那里。

  我心里发慌,抖得不成样子,身子又冷又热,臂膊不自觉掩住脖子,可那血仍旧是淌,淌得一地殷红。渐渐的我也喊不出声了,眼底尽冒出从前的事,那些话语在我脑子里发胀,像有人拿汤婆子反反复复地压在上头。

  我看到两年前的光景。那时子庆戴着个瓜皮帽,坐在酒席上,总握住狼毫笔在那认认真真写写画画。他老想拿眼睛瞅我,又总羞得低下头装喝酒。酒杯抿不到半口,又匆匆撂下,真是副发痴模样。

  席散了,他快步经过我身边,恭恭敬敬作揖,把酒席上写的那张纸递给我。我漫不经心拿过来一看,是他对着我描的一副小像。他羞赧道,南薇先生,我日后定是要娶你的。

  “奈个杀千千千刀格!”

  我又是笑又是哭,喷出了满嘴的血。自鸣钟刚刚敲过三点钟,钟声漫长悠扬。旁边物种院里一只白鸽逃出来,扑棱棱伸展雪白的翅膀,从我头顶飞过。

  子庆,我喊着,最后再看了他一眼。我已经说不出话,嗓子里的血涌上来,腥甜味塞满了我的嘴。我猛烈咳嗽着,想要喊出他的名字,可他却淹没在那片头颅海洋里,只懵然回头看了一眼,兴许他在看飞过人群的鸽子。他大概在想,这只鸽子将飞向何方。

  我永久地看着他。那个坐在光里,旁边蹦跳着一只小狗的男人。我一定要记住他的模样。

     (未完)

【2023科幻春晚/中篇】豆巴,豆丙与豆丁(上)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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