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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莱耶今日沉没

2023-03-15 20:56 作者:Narcisecho  | 我要投稿

“在拉莱耶他的宫殿里,沉睡的克苏鲁等待做梦。”

——洛夫克拉夫特

 

 

 

她静静地站在教堂中央,头痛欲裂,不能移动分毫。

 

未来主义风格的教堂,直接在墙上挖出了十字架的形状,填充了含有光纤的玻璃马赛克,无论白天黑夜都色彩纷呈,本应圣洁而空灵。但此刻在被这彩色玻璃过滤后的光线下,空气中的微尘像个微型旋涡,流动,扭曲。周驰野屏住了呼吸,内脏像是货物在体腔内颤动。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它。她如同一个近视病人般眯起了眼睛,试图看清,但一切对于她而言都已经为时已晚。她的眼睛正在融化,彩色玻璃像万花筒般旋转,一切都彼此纠缠,相容,以绝对的恶意不分彼此。她伸出手指,皮肤正在以一种可怖的方式起伏,仿佛其下有什么蠕动的生物体。远处有什么声音,很久之后她才发觉,是自己在尖叫。

 

 

第一章

张子轩把授权过的房卡对准门锁,轻轻地滴答一声,在老式居民楼楼道里十分清晰,门开了。他打开门,出租屋内是亮的,没有关灯,说不定还没有关空调。人死了,水电表还在哗哗流动,简直是个噩梦。在他迈步跨越门槛时,一种惊惧突然摄住了他,他的心跳快得近乎要呕吐,仿佛房屋的前主人暗暗地在屋内设下了什么陷阱,使得这片光亮并不比昏暗的楼道更舒适。他克制住自己无谓的情绪,仍然走了进去。

 

出租屋只有大约十五平方米,一个卫生间,另一个房间则综合了卧室和起居室功能。天花板逼仄,墙壁潮湿发霉,在摆了一张宽1.5米的床,和占据了两面墙的电脑桌后,已经很难放得下其他东西,于是感官同步仪直接嵌入到懒人沙发里。这就是周驰野的工资能租的起的房子,连一个简单的智能家居都购买不起,还得要他这个前男友来缴清水电费,办理退租。屋内的空气冰冷,粘稠,泛出轻微的恶臭,让张子轩浑身不适,他用房东给的权限关了空调,视线再一次落在床上,他和周驰野曾经在这里相依为命,直到周驰野不明不白地提出分手。想起这件事,那种不适的感觉仍然在张子轩的胃里翻腾。那天他盯着全息投影上的字半晌,周驰野拒绝任何通话请求,直到他去敲门。直到今天,每当想起这段恋情的终结,他仍然像是一根雪糕在烈日下融化一般感到屈辱,无能为力,头晕目眩。周驰野的床上有一大块黑色污渍,占据了接近一个人的体积,地板上有类似呕吐物的残渣。他明白她过的并不好。这让他心中浮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张子轩接近电脑时,屏幕和全息投影自动激活,并不再识别他的身份,而是要求开机密码。他慢慢地键入,熟练地开机,找到文件夹,结果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这不公平。”他慢慢地说,“至少把‘拉莱耶’还给我,它至少有我的一半。”

 

电脑不回答他,自顾自地黑屏了。张子轩明白自己从这里已经得不到任何东西,他打算离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

 

“咚咚。”

 

又是两声,张子轩仍然没动,这个声音非常温文尔雅,传达出一种非常礼貌的气质。他又想起自己在分手那天,在夏日的正午跨越了整个城市,来到这扇门外,想要得到一个解释,那时他的敲门声听起来也是这样的不痛不痒吗?

 

他没有开门,但门锁仍然轻柔地解锁了。张子轩站在狭窄的门厅,像个小偷尚未来得及逃离,两个男性推门进来,向他展示警官证。

 

“我是金城,”个子稍矮的男性开口道,眉毛很浓,语气非常温和,他肯定是那个礼貌的敲门人,“这是我的同事王耀川,是附近五角场派出所的民警,负责调查周驰野女士的失踪事件。”

 

“失踪?”张子轩说,“所有人都认定她已经死了,包括房东。”

 

“自然人下落不明失踪满四年,经过其利害关系人的申请可以宣告其死亡。”仍然是金城在说话,“我们仍然希望能够及时找到她的行踪。”

 

张子轩摇摇头,一个月前他已经接受了一番警察的盘问,他的说法和警察的证据显然有什么出入。若非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他现在可能还在被作为嫌疑人接受调查。

 

“你们特地来这里蹲守我,有何贵干?”张子轩问,在他打开电脑之后马上有人敲门,没有这么巧的事。

 

“还是觉得是我杀了她?”张子轩挑衅道。

 

相比于他高壮的身材,王耀川的存在感不强,他抱着手臂打量了一番出租屋的内部装饰,对床上地上的污渍皱眉。此时他的话让王耀川的目光第一次认真停留在他身上。

 

金城没有否认,“请问您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干什么?”金城问。

 

“这个屋子欠了水电费,房东在周驰野的联系人上找到了我,”张子轩回答,“也是为了拿回我的东西。”他补充。

 

“什么东西?”王耀川问。

 

“一个游戏demo,是我和周驰野一起创作的,我想要拿回这个。”

 

“是个什么样的游戏?”金城很有闲情逸致地问。

 

“传统的剧情类解密游戏,类似于步行模拟器吧,克苏鲁主题,”张子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名字叫做,‘拉莱耶今日沉没’。主角追逐着自己消失的伴侣留下的踪迹,来到早已沉没的城市拉莱耶,直面难以想象的古老怪物。”

 

金城和王耀川对视了一眼,似乎肯定了什么东西。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张子轩面无表情,隐藏着愤怒,“它被删除了,没有备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王耀川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开口,

 

“关于周驰野失踪前的行动轨迹,我们又有了新的发现,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也许你会感兴趣的,”金城笑笑,眼角泛起清晰的笑纹,“这和你们的游戏有关。”

 

 

第二章

 

     坐在飞车后座上,居民楼群在视野中逐渐变小,在夜色里成为边缘含混不清的一团庞大阴影,被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遮蔽。他们处在高空中,张子轩把车窗打开,夜风猎猎吹拂,头发开始鞭打他的脸。

 

“那个出租屋楼道里没有摄像头。”张子轩说。

 

“确实没有,”金城说,“怎么了?”

 

“8月14日,她失踪的那天,我来找过她。”张子轩说,“她就在那儿,在出租屋。但你们总是说她从来没有回过家。”

 

“我们收集了直到8.14号周驰野失踪前一周的行动轨迹。”是王耀川在开车,他反驳道,“她绝没有可能回到出租屋,否则我们早就——”

 

“早就?”张子轩敏锐地问,“早就发现?早就堵住她?早就找到她?好像只有失踪案很难有‘早知道’,你们只有在报案后才知道有人失踪。”

 

王耀川不再说话了,超驰了自动驾驶,专心握着方向盘。金城仍然完全没有被惊动的样子,

 

“我们会解释,”他说,“你看,我们在向上飞。”

 

张子轩探出头去,他们穿越了云层之上,星星邪异地闪着眼睛。

 

 

“8.14号,我们发现周驰野从早晨就出现在五角场商圈,向路人散发自己印制的传单,”王耀川向他介绍。周驰野的全息投影奔走在这个巨大空旷的办公室里,她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及膝的靴子,仿佛在盛夏里感到冷似的,她的头发蓬乱而不洁净,一绺绺贴在额头上。她看起来几乎是被迫将传单塞在路人手里,始终低着头,神经质地卑躬屈膝。她看起来像个疯子,张子轩像被迎面打了一拳,她和他认识的那个周驰野完全不一样,甚至和8.14号下午在出租屋里给他开门,有用冰冷傲慢的言辞让他滚开的人不一样。

 

“这是我们从现场收集来的传单样品。”金城递给他一张被密封的传单,上面的颜色浓丽地让人胜利不适,黑色,血红,青铜和深绿色,涂抹出一团肿胀而怪异的图腾,触手和瘦削的薄翼,形成一座夜海上庞然的孤岛,在奇异的星座下沉默着。上面唯一能被看懂的文字,写着,

 

“拉莱耶今日沉没,8.14号正式发售。”

 

“在自己失踪的前一天,为什么周驰野要这样努力地为自己的游戏做宣传?”金城问。

 

“根本没有什么宣传,”张子轩说,“这个游戏还没有完成,我们有很多分歧,我想等等拿到正式的版号。周驰野她……我不知道,她投入得比谁都多,但有时候我觉得,她根本不想完成它。她经常把它彻底删掉……然后又反悔。后来,她完全变得不可理喻,我们没办法交流。”

 

“没有正式发布,”金城沉吟道,他看起来放松了不少,“那这个游戏究竟完成了多少呢?它可以……被玩吗?周驰野经常把它删掉,那你应该有备份才对。”

 

“我没有,”张子轩面无表情地说,“分手后我就把它删了。这个游戏的idea来自于周驰野的梦,我不想留着它。”

 

 

 

送张子轩离开研究所后,王耀川和金城仍然回到办公室,不同的全息投影充斥了整个空间,仿佛有许多个周驰野凝固在时间当中,这都是他们所搜集到的录像。

 

“所以周驰野从研究所里逃出来以后,还真的干了不少事。”王耀川评论道,“在街市里流窜,甩掉我们的人,找地方打印传单,然后散发传单,说不定分裂出一个自己回到出租屋和男朋友说分手,当然最棒的一部分还是:走进一座教堂,然后再也没有走出来。”

 

“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对,应该可以说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自我意识,而只是遵循着本能去……传染。那个游戏就是她所选择的传染方式。”金城用笔翘着鼻梁,“不过目前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人或生物被感染的迹象,这是好事。”

 

“张子轩呢?”王耀川说,“我看他病的不轻,看起来要走火入魔了。你觉得他被污染了吗?”

 

“他表现得还好吧,突然被甩,前女友又在分手的那天失踪,可以理解。”金城笑道,“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非常确信8.14号和他说分手的周驰野就是真的周驰野,因此始终耿耿于怀。”

 

“幻觉。”王耀川一锤定音,“她那时在发传单,这是确定了的。”

 

金城没有附和他,他用笔盖反复摩擦着自己的嘴唇。

 

“那也不一定,”他说,“毕竟在研究所后期,她看起来在……蜕皮。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然后他调出了一个新的视频投影,周驰野出现在他面前,坐在一个椅子上,身穿着纯白的病号服,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个电击项圈,她开口说话,

 

“这起源于一个梦。”

 

 

第三章

 

张子轩回到自己的公寓,廊道的灯随着他的脚步应声而开,他径直走向模拟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粗暴地穿戴好感官同步装置,把颈后的脑机接口连入。他不需要选择游戏,这里只有一个游戏。张子轩闭上眼睛,他在一艘船上,他要前往拉莱耶。

 

“拉莱耶今日沉没”已经有了一定的音效,但是仍然缺少配乐,他们暂时让AI谱了一些曲,但并不合适。张子轩开始奋力划桨,这条独木舟劈开平静无波的黑色海洋,他的手臂在月色下几乎像是苍白的骨骼。他头顶上的星座闪烁着明亮的光辉,排列成一个奇异的形状。远处那座岛比黑夜更黑,给人以一种古老得难以想象的感觉。

 

张子轩在逐渐靠近之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虽然这些道路都是他自己的设计的,但当一簇真菌在他的鞋底被踩碎时,他仍然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恶心的感觉。这些蘑菇直接从沙滩上长起来,像是巨人身上的毛发,怪异且非自然。接下来,沙滩毫无过渡地连接着热带雨林,仿佛生态学只是一个笑话。

 

突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身后袭来——有什么人在他身后。张子轩静止住了,闭上眼睛,猛地回头。树影轻轻摇曳着,背后一览无余,毫无人影。他只得继续向前,他知道神殿还在后面。

 

 

 

“这些梦直接流出来,”周驰野的全息影像说,“我直觉到,如果我不把它以什么方式装起,改编,把它以一种人类的理智能去理解的东西来翻译,我会受不了的。这些梦会从那里流到我身上,就像水从高处轻易地流到低处,它会流到我的肉体上,铭刻它,腐蚀我。这就是我做这个游戏的原因,把它变成我们人间的东西。”

 

“什么是‘它’?‘它’是谁?”全息投影里的一个中年女人问,“你指的是一种高维生物吗?你觉得它在对你说话,它想传达什么?”

 

“高维生物……”周驰野想了想,“也许可以这么说,但这就是你的翻译了,现代科学自己的一套翻译术语。但我更喜欢文学的语言,洛夫克拉夫特写的那些,我觉得更加精准,因为‘它’不是在试图和我说什么,它在做梦,‘在拉莱耶他的宫殿里,沉睡的克苏鲁等待做梦。’它做梦时鼻子里呼出一个气泡,里面有一个世界,里面有我,我就要用我的全部的大脑和肉体来消化他的气息和梦境。这样想!”周驰野突然激动起来,“它是完全不可破解的庞大的信息流,而人类是那个轻轻一碰就会超载的处理器,它甚至没有试图有意去传达什么!你明白了吗?李博士!”

 

李博士静静地凝视着周驰野,“那你呢,池野,你能完整地处理这些信息流,你又会怎样呢?当这个庞然的梦境从你身上碾过去之后?”

 

周驰野沉默半晌,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想我甚至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了,那时候将不再有我,只有一个被占据,被过度运算,被随意摆弄的身体吧。我还没有好好告别,我选择了游戏这个形式,也是有一点私心的……”

 

金城把全息投影暂停,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周驰野,对王耀川说,

 

“周驰野对于自己的未来似乎预言得很准确,你记得她那个水位的比喻吗,水会从高处流向低处,而那些梦会从‘它’,”金城着重地强调了这个字,“自然地流到她身上,然后,会流到水位更低的人身上。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发传单的原因,最终她已经不剩下多少理智了,本能地要将这些信息传递给对其不了解的人。这就是‘传染’。”

 

“不错,”王耀川并没有被动摇,“虽然这些年来累积的数据和案例都说明了‘传染’行为的存在,但你还是提出了一个完全没用的理论。”

 

金城毫无脾气地笑笑,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样子。

 

“但周驰野仍然很特别,”金城说,“她是第一个试图去做一个游戏,而不是直接去街上拉人传邪教的。这有点像之前那个写小说的例子,他们死后,传染量都极剧减少。我们甚至可以推断,他们做了什么?能够抑制传染,而且是从根本上抑制。用周驰野的话说,水位暂时不再从‘它’流向人类。”

 

“创作?”王耀川试探地说,“张子轩说这是个剧情类游戏吧,其实也是讲了个故事。不过它还没写完,没人知道结局。”

 

他们都看着面前一个硬盘。为了安全,一切有污染可能性的东西都要隔离放置,对于一个游戏demo来说,这就意味着被单独放置在一个硬盘上。硬盘的壳子上特地印刻了它所储存的内容,以微浮雕的方式微微凸起:

 

“拉莱耶今日沉没。”

 

“去问问游戏攻略吧。”金城决定。

 

 

第四章

 

游戏虽说只是一个demo,实际上已经接近一个成品。张子轩最初的打算就是把它作为一个两人完成的独立游戏来进行发售。但随着时间过去,无论是游戏内容本身,还是周驰野本人,都逐渐变得不可理喻。张子轩经常在打开游戏时发现新的内容,代码的备注里写满了无意义的字母,仿佛一个被割掉舌头的人在尖叫。警察对他的不信任是有道理的,张子轩明白,在8.14号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亲眼见到周驰野。那个短暂的相遇在如今回想起来,如同午后短眠时的噩梦,只是过分真实的幻觉。在这之前,周驰野已经疯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渐行渐远,这个事实让他心如刀绞。

 

游戏世界突然坍塌湮灭,地面在张子轩的脚底起伏,群星坠落,夜色,山岩和树影撕扯成马赛克般的碎片,仿佛动摇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他的眼睛本身。张子轩没有动,平静地忍受着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游戏bug还没有被完全清除,在这样的情况下走一遍主线剧情不过是自找苦吃,而且毫无意义。不出所料,张子轩发现自己没办法再向前走了,无论他是如何努力地迈步。远处,在那骇人听闻的疯狂山脉背后,就是巨石之城拉莱耶,今日从水下升起。如果他到达不了神殿,甚至连祭祀都无法进行。

 

明白无法再推进剧情,张子轩离开了游戏。

 

 

金城在他的私人终端上留言,希望他能够讲解一下游戏攻略,越详细越好。

 

 

“你们手上一直有周驰野制作完成的‘拉莱耶’?”张子轩狐疑地盯着它面前的硬盘,“那有何必找我,你们自己去玩玩就好了,这是个解密游戏,死掉读档重来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张子轩的目光并没有离开他面前的游戏。

 

“我可以帮你们玩。”他突然说。

 

“游戏里是会死人的?”金城问。

 

“没错,”张子轩说,“总要有些难度。在前往拉莱耶的路上会有很多阻碍,有些是物理阻碍,怪兽攻击之类的,可能会死;还有一个是理智值,这个主要靠感官同步装置给出的综合评分来判断,低于60就会开启困难模式,低于10无法挽回,会陷入彻底的疯癫,这就是bad end结局。”

 

“那true end是什么?”王耀川问,“你们写好了吗?”

 

张子轩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里有一种狂乱,他指着那个硬盘道,

 

“让我来玩,我展示给你们看。”

 

金城和王耀川看起来并不满意。这时金城的通讯器亮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说,

 

“你的验血报告出来了,张子轩,一切正常。”

 

“上次我过来,你们也抽了我一管血,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可能不正常?”张子轩问道。

 

“不好意思,”金城说,“这涉及到保密协议的内容。我只能说,这个游戏与周驰野的精神状态和她的失踪有密切联系。这个游戏涉及到危险内容,我们不能直接去试玩游戏,因此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全力配合,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有关这个游戏的全部信息。”

 

 

张子轩沉默片刻,

 

“我可以看看代码,搞明白周驰野写了什么。”

 

 

张子轩很久没有看到一台这样古老的电脑了,它被独自放在房间中央,仿佛想要清清白白地证明自己和“互联网”毫无关系。他明白,在这台电脑处理的任何数据都不可能凭借网络流出。金城和王耀川都站在他身后,旁边还来了两个现实是编程方面的专家在观察他。张子轩把游戏硬盘插入,开始巡视这些代码。

 

“这个游戏的主体部分是寻找拉莱耶的旅程。”张子轩一边将代码向下滑,一边介绍。

 

“前面基本上没有变化,通过划船上岛,穿过森林,一路上收集伴侣所留下的痕迹和线索,防备不时出现的怪物,了解更多关于克苏鲁的知识。然后他会攀上山脉,找到神庙……”

 

“这些是什么?”那两个程序员中的一个开口,他指着代码那些奇奇怪怪,没有任何意义的备注。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是驰野写的,”张子轩说,“反正不影响运行,也就没有删。”

 

几个人面对这些不详的字符沉默,过了一会儿,另一个男人说,

 

“那就试试先删了它?”

 

张子轩先向下翻阅了一下剩余的代码。他发现越向下,这些代码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直到那些错乱的符号开始不作为备注,而是成为代码本身的一部分出现。这些并不再是代码,而像是符文,如同从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的脑中直接流出的呼号。

 

“这不可能,”张子轩惊讶地说,“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它完全没办法运行。”

 

他退出代码,不管不顾地选择了运行游戏。

 

他快速地略过前面的剧情,直接跳到了拉莱耶城内。全息投影减弱了设身处地的临场感,但缺少渲染的画面仍然带给了在场所有人足够的惊愕。拉莱耶,巨石之城,它庞大和古老得难以名状,那些巨型的建筑显然既不照顾人类的需求,也不在意人类视觉上的舒适。穿行在这座怪异的城市中,他们仿佛是蝼蚁行走在巨人的起居室,湿滑的石墙和残垣断壁都投下巨影。张子轩操纵着角色奔跑其间,头顶的星辰彼此相连,投下难以想象的光辉,发出令人癫狂的韵律。

 

在城市的中间,那座神庙站立在无数巨碑之间,一个女孩跪倒在前面,她的全身痉挛着,手臂向上举起,仿佛在承接星辰的光辉,像是有一股巨大的电流从头顶灌入,她剧烈地、不受控地抖动,像有一个庞大的意志指挥她跳一支邪恶的巫舞。接着她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背,用鲜血涂抹了一个邪恶得难以想象的图形。一个声音低哑,响亮,噩兆般地重复,念诵着符咒。张子轩知道,她是在高呼克苏鲁的姓名,这是献祭。

 

在仪式的最后,她回过头来——

 

 

全息投影消失,办公室的全景又出现在他们面前。金城的声音冷静地谴责他,

 

“这太冒险了,”他说,“我们可能都受到了污染。”

 

他们试图把游戏硬盘强行取下来,但是它似乎融化了,成为了一种黑色的胶状物,粘稠地扒在电脑硬件上。人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那个女孩,”张子轩说,“我觉得她是池野。”

 

“你们是按照周驰野的形象来设计游戏主角的伴侣的?”程序员问。

 

“伴侣的性别是可以由玩家自己决定的,我们测试的时候一般选了女性。但游戏还没有细化到这个地步,应该只是一个马赛克人才对。”

 

人们都没有说话,他们刚才看到的人物无疑具有很多细节。

 

张子轩痛苦地说,“我还没有进行选择,怎么会直接快进到献祭剧情呢?这是通往bad ending的路。如果选择正确,我就可以打断献祭仪式,然后两个人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但现在无论如何都已经晚了,献祭已经发生,她会永远留在拉莱耶,作为古神的玩物。”

 

金城定定地看着他,

 

“接下来我们都得接受隔离,防治污染的可能性,我们还需要抽血。”

 

“这和抽血有什么关系?”张子轩问。

 

“在你的游戏里,理智值下降不会影响身体状况吗?”金城问。

 

“会的,”张子轩自然地回答,“SAN值(理智值)下降,身体会变得愈发脆弱,受到物理攻击的话伤害会加倍。”

 

金城向他点点头。

 

“但那是游戏,”张子轩慢慢地说,他直视着金城,确认这个事实,“但那只是游戏。”

 

“我想它所涉及到的一切,已经不只是游戏。”金城暗示道。

 

 

第五章

 

“周驰野遭遇到这一切已经很久了,”金城向他解释,“你也说过,这个游戏取材于她的梦境。但这一切变得越来越难以承受,她的理智逐渐无法处理流向她的信息了。但直接开口会让人觉得像个疯子。她开始在网络上求助,我们由此找到了她,我们十分幸运。”

 

“因为一般来说,”王耀川说,“我们都只能直接抓获那些已经疯掉的人,在街上诉说神迹和古神的存在,从那些人口中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但周驰野仍然能够保持理智。”

 

张子轩冷冷地看着他,两个警官也和他一起被观察起来,住在了一套起居室里。虽然没有佩戴任何限制工具,但他们暂时不能出这几个房间。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们,‘异端管理局’?‘特殊事务所’?”张子轩讽刺道。

 

“就叫‘研究所’就行,”金城淡淡地说,“我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去研究和了解,这一切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呢?”张子轩问。

 

“哦,目前有很多猜想,”金城温和地说,“你想听哪一个呢,从相对论的角度看——”

 

“池野怎么说?”张子轩打断他,“关于毁掉她的这一切,她是怎么想的?”

 

“她说:‘对它们的起源连略作猜想都会让我难以呼吸。’”金城回答他。

 

 

 

张子轩看着周驰野的全息投影,她在房间里神经质地来回踱步,她尖叫,她因为脑子里声音而痛苦地抽泣,她狂乱地挣扎时需要几个护理机器人一齐制服她。他想起8.14号下午,他在几个月内第一次见到周驰野,质问她这几个月内无缘无故的冷暴力和没头没尾的分手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周驰野看起来很正常,他们站在房门两边,仿佛身距千里之外。周驰野说,她再也不要见到他。

 

被隔离观察的几天,张子轩一直在敲代码,修复自己游戏的bug。他已经明白了游戏的结局,可以完整的复刻下来。他可以完整地展示出这个游戏的全部内容了。

 

此时他和金城走在自己的游戏里,这是一个单人游戏,金城只能作为一个幽灵般的存在陪伴他。张子轩刚刚用匕首杀了一个类似于章鱼的东西,然而那东西的触须仍然在无序地蠕动。

 

“这可真……逼真。”金城评论道。

 

“很恶心,对吧。”张子轩笑笑,“要得就是这种效果。克苏鲁就是要抛弃大自然的一切是和谐与美的预设。”

 

他猛然回头,身后空空如也,身后都没有。

 

“你看到了吗,”张子轩的声音颤抖,“一个女孩的身影。”他抬起头来无助地看着金城,“你肯定看到了吧。”

 

金城点点头,

 

“那是周池野留下的吗?”

 

张子轩点点头,“这本来应该只是一个jump scare的设计,在剧情内可以用幻觉来解释。但池野把它替换了,她,玩家的伴侣刚才就在这里,同时也在神庙,她已经做出了献祭,舍弃自己,永生永世地留在这儿,但她仍然有的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出现在这里,最后注视着玩家,同他告别。”

 

“她还会再出现几次。”金城安慰他。

 

张子轩继续向前,他能够很好的规避一些陷阱,也不需要看任何的指引和线索,他直奔拉莱耶。一路上他回头很多次,但每一次,那个身影都在被他捕捉到之前就消散了。

 

神庙里,献祭已经结束,女孩最后发出一声饱受精神折磨的尖叫,癫狂的叫声戛然而止,身体倒下。险恶的浓雾在海面上升起,群星的面目愈加险恶,它们奏响的韵律像是喷涌在空中的粘液。平静的海面无风自动,仿佛被煮沸了一般,张子轩全身颤栗,即使闭上眼睛,海里那些发光的眼睛和庞大如山的黑色躯体都在他的眼皮后方灼烧。

 

“张子轩。”一个声音呼唤他,这是这个世界唯一有意义的东西。

 

他回过头去,周驰野站在他面前。她的裙子被吹拂着,裸露出的皮肤,即使脸颊上都刻满了意义不明的黑色图腾。在她身后,那个献祭过的女生——同样是周驰野——仍然昏厥着。

 

“离开吧,”周驰野对他说,“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没有happy ending了,对吗?”张子轩说,“献祭必然进行。”

 

“我必须留在这儿。”周驰野平静地点点头。

 

张子轩摇头,“我陪着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对不起,我陪着你。”

 

“金警督,”周驰野看向身旁,对金城说,“带他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们。‘它’今日保持沉睡,拉莱耶今日不会升起,它仍然沉没。”

 

金城点点头,“仅仅是今日?”他问。

 

“今日,”周驰野说,“也许还有明日,但没人了解‘它’的意志。”

 

她身后,献祭留学的周驰野的躯体突然解体,湮灭,变成了一些灰烬,只在巨石地板上留下了一片污渍。张子轩的心跳过速,呼吸却近乎停下来。

 

“走吧。”金城拉着他离开。

 

 

 

张子轩走进周驰野的出租屋,他看着床上那片污渍,它很巨大,看起来很像一个人的形状。他把床单剥开,褥子上仍然呈现出这个人形轮廓,他把床垫也搬起来,床板上仍然是同样的痕迹,他没有把床搬开去观察地板。他躺到了床上,蜷缩在这个身影后方,他们曾经无数次这样依偎着入睡,彼此陪伴。

 

 

“这就是周驰野最后消失的教堂。”金城对他说。

 

“她是在家里消失的,在床上。”张子轩坚持道,但是他还是走上前去。他站在教堂的祭台前,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然后他跪下,磕了三个头,拜了又拜,站起来。

 

“教堂里好像不是这么做的。”金城委婉地指出。

 

“没关系,”张子轩漠然道,“我以后会去每一个庙,每一个教堂,每一个宗教建筑,求神拜佛,三跪九叩,祈祷周驰野死后能永登极乐。”

 

金城忧郁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张子轩抬起头来,教堂的彩绘玻璃将光线变成一种炫目而不可理解的东西,“我知道她在另一个地方,永生永世受折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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