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成比目何辞死
【宪宗】
我常忆起过去十余年间的颠沛流离、暗中角力,这座旧皇城里许多人来来又去去、聚聚又散散。死去的功亏一篑、活着的失而复得,谁也不曾想到,彼时所有竭力地挣扎落在史书上不过轻描淡写地写作寥寥几句。甚至,潦草得像是没有活过。
“陛下,万贵妃过来了。”
“是贞儿。”
是了。我的万贵妃,这偌大宫城里的共犯,也是同谋。
她这个人呀,本就最是懒散爱娇的性子,因前些年颇也受了些苦,就总爱在外人面前生生端出一副飞扬跋扈的“祸国妖妃”的模样。像只狡黠的狐狸,懒懒地机警着。新染的蔻丹有一搭无一搭地在进贡的织绸上摩挲着,“陛下,是谁让您恼了?眉头皱得这样深,平白添了细纹就不好了。”
“你呀,惯会打趣。”
她这人看着嘴硬,实则最是心软。“贞娘”,我幼时极爱这样唤她,大抵是年少时惯于看顾我,言语间总怀着些恻隐迁就。她常说道,“小殿下,莫怕,贞娘陪着你呢”。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父皇被瓦剌掳去,叔父受命监国,而我被立为太子。后,皇祖母与诸大臣拥立叔父为帝,遥尊父皇为太上皇,改元景泰。那年,我只有三岁。
景泰元年,父皇被迎回。此后不久叔父将我废为沂王,随迁至南宫。南宫很空,父皇总是郁郁踌躇,母妃也时常哭泣,我像个无羁无绊的游魂栖身在空无里,无人理会我,无人关切我。只有贞娘。她总在父皇罚我时,寻着些法子塞吃食给我,或是偷偷帮我把撕打扯破的衣物缝补好。当我孑然一身被困在绝境里时,她撑起一方天地与我做栖身之所。是她让我有了生的愿望,在绝境里彼此相依为命地活。
景泰八年正月,叔父病重,父皇复位,是年改元天顺。圣心大悦,于是大手一挥一并把我名讳也改了,朱见深成了朱见濡,复立为皇太子。天顺八年,父皇病重驾崩。乙亥日,我应势继位,改年号成化。我把我的贞儿拘在了身侧,与她站在一起,手牵着手,看深色的夜把一整个顺天府吞没。就像是像幼时那般。只是,窗外的去路,墙外的人间,我和她都回不去了。
我记得,东华门外青藤缠蔓,晚秋薄暮孤径无人,南宫断壁雪色残余,安喜宫中灯烛长明。这都城的天呀,总是冷暖分明、诡谲多变,唯有她,穿过所有季节,捧着一盏烛火,温暖了无数清寒的夜。
直到成化二十三年春,安喜宫中的烛火燃尽了。
“小殿下,莫怕。贞娘…”
那年正月下了好大的雪。贞娘说,大雪过后即是大晴。
第二日,天果真放晴。我将一抔雪拢在怀里,不多时就化个干净,襟上湿漉漉的,像是泪痕未干。
再后来,辍朝七日,我将她葬在天寿山。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纵做不了皇后,我也要她在世至死皆为皇贵妃。
得失从缘,心无增减。贞儿,这白头约做不得数,那便一同归去吧。
【贵妃】
“今年织造局新进的织绸,倒也是些新奇的样式,早早地被陛下送到宫里,任着娘娘挑选。”
“陛下待娘娘可真好。”
是呀。他待我真好。
我的小殿下。
我刚进宫时,被分拨到太后娘娘跟前,后来小殿下降世,便被遣去看顾小殿下。那时,我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又是那样小,总怕弄疼了他、弄伤了他,担惊受怕、如履薄冰。整日盼着到了年纪可以早日放出宫去,免了这苦役。他倒是无知无觉,躺在襁褓里总是冲我呵呵笑着,藕节似的小手指攥着我的衣角,白生生的。那时,我便想,等一等,就再等一等吧,等小殿下再长大些。
后来,先皇被俘,皇后娘娘忙于周旋,哪里顾得上东宫。这宫墙内惯常捧高踩低,见风头不对,哪个不是溜得飞快。偌大的东宫里就留他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困守。数次,我也是想要一走了之的。可,回身看见他不言不语就在那儿站着,还没桌案高的小人儿睁着双黑亮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糯糯地唤我“贞娘”。忽就迈不动步了。
其实呀,小殿下这般聪敏通透的人,哪里会看不穿一个小小宫人的曲折心思。他既存心留我,那我就陪着他,陪他从东宫迁至南宫,从朱见深变为朱见濡,从太子复位到登临帝位。直到,白头永偕。
小殿下,莫怕,贞娘陪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