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定格之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工作证上也只有几道浅浅的划痕,看来买荨将它保护的很好。上面印着买荨青涩的照片,那是与我的记忆重合的一张脸。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像是爆裂鼓手敲出的鼓点。买荨很喜欢雨天,每当下雨的时候,她总是趴在窗边,听着声量几乎要冲破耳机的重金属音乐,然后嘴里神神叨叨:“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请赐我一点新闻~可以把热搜炸掉的那种新闻~”说实在的,看不出一点虔诚在里面。
那时的买荨早已不是跑个采访还得紧张半天的小新人,她当上了校报的社长,性子也变得越来越大胆。我越来越多的看见她的背影,一手举着电话,一手叉着腰的背影。
那天雨下得格外大,雨点狂乱地砸下来,仿佛要动荡世间。买荨的宿舍在二楼,窗外的合欢树长得枝繁叶茂,一支细枝盛着一朵合欢花倔强地朝窗户的方向生长,打开窗触手可及。她隔着那层玻璃窗,看着在风雨中摇曳的合欢花,被压弯,被吹起,再被压弯,再被吹起。她很烦躁地把耳机里的声音调到最大,重金属终于冲破了耳机。
看她这样子,大概是刚吵完架。不对,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单方面被骂了。被宣传部的老师,还是被她爸妈?
“我们也搞个中央厨房吧。”她冷不丁地开口。音乐声都比她的声音大,我有点怀疑,她听不听得见自己说话。
“什么厨房?在宿舍?”
“中央厨房!可以统一采集信息,再根据平台特色生成新闻的那个‘中央厨房’。你到底是不是学新闻的啊?”看得出来,非常暴躁了。
“Em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你上课不听吗?”她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态度的过激,面色和语气柔和了下来,“我们学校几大平台的媒体矩阵应该合作起来,擅长拍摄的制作视频,文字功底好的写文案。现在这样各自为阵,资源都得不到最好的利用。”
“也不是不想啊,校报一直是传统媒体的路子,其他都在做新媒体运营。媒体生态完全不同,很难硬融。”看来她是在苦恼校报的事。“你看现在网络上,15秒以上的视频就是长视频,文案超过140字就叫发长文,受众讲究的是最短的时间最极致的刺激。你一篇文章大几千字,谁爱看。”
这或许是我与买荨最大的不同。她时常沉溺于旧的时光,感怀着岁月如梭,用数字标码着时间。
“现在的大环境就是这样,如果你真想在媒体行业干一辈子,那就干新媒体。传统媒体颓势很明显了,纠结于此没有未来。”
沉默,更深的沉默。
“走吧,不纠结了,我们去看电影。今天电影社放你喜欢的北野武,《坏孩子的天空》。”
雨后的操场,与跑步的人流擦肩而过,鞋底与塑胶跑道摩擦发出“叽哩嘎啦”的声音。
买荨模仿着电影里新志的语气说道:“我们的人生已经完蛋了吗?”
我也学着小马的样子回答:“笨蛋,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时的我深信不疑,在跨越几十年的生命里,所有得到、得不到的美好,最终都将跨越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叫时间。时间,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
夜空的星星不甚明晰,我们站在那片天空下,看着跑过的学生,最终没有加入进去。
这场大雨它下了停,停了下,缠缠绵绵了一整夜。夜色朦胧中,隐约看见了一个绕着操场不停奔跑的身影。隔天,我照例打开学校论坛,“裸奔”“情伤”“精神失常”这些刺激眼球的标签扑面而来。这或许,是买荨祈雨拜天求来的大新闻?
买荨赶到医院,见到了那个同学的父母。举目无言,欲语泪先流。他们反复喃喃:“他很乖,他真的很乖,平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孩子,以后该怎么办……”
买荨问不出一句话,她只是盯着这对父母离去的背影。
我问她:“怎么办?什么也没问出来,这新闻还发不发?”
她答:“也不是什么大新闻,不发。”
我们从医院出来,买荨一直低着头,看着这条一路延伸至公交车站的水泥路,太阳已经落下去,月亮还没完全升起来,地面没有反光,整个世界被那片混杂着湿气的蓝色覆盖。
又是沉默。
那天晚上,操场上跑步的学生依然络绎不绝,大雨冲刷了一切。“你说,这样子算不算完蛋呢?”买荨靠着观众台的栏杆,看着天空淡淡开口,“当我们跌到一个更低的谷底,才发现还有比完蛋更完蛋的事。那之前的那些事,算不算完蛋?”
“你不要随意妄断人生啊!未来还有几十年,那么长的时间,会发生什么你根本看不见!”
“怎么看不见?接下来不是去考公就是去考研,然后毕业,找到一份工作,在25岁那年结婚,再然后有了一个或两个孩子,孩子会再次开启这样的人生。”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一帆风顺的版本。如果不一帆风顺,那确实是无法预见。”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人生。”
“但是在这个人生里,我看不见我喜欢的东西,它没有可以插进去的地方。”她扭头看着我,“可能它早就被留在了过去,注定到不了未来。”
几个月后,买荨退出了校报,她开始准备考研。
圣诞夜来临的时候,买荨的考试结束了。我们抱着炸鸡和可乐偷偷跑到电影社,大屏幕上变幻着影像,光影在她脸上闪烁,窗外是行人踩过积雪的脚步声。“初雪的时候,应该炸鸡配可乐。考试结束万岁,干杯!”她举起可乐与我碰了碰,笑着摇摇头:“今天不是初雪呢。而且我觉得,我完蛋了。”“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你会上岸的!”她不置可否。
那天夜里,屏幕上的《坏孩子的天空》放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新志问了多少遍“我们的人生是不是完蛋了”,也不知道小马回答了多少遍“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最终,买荨咯咯笑了起来,她好像喝可乐喝醉了。
或许在买荨自己都幻想不出考上的未来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我们兵荒马乱的迎来了毕业,度过了学生身份的最后两个月,然后在银杏枯黄了第一片树叶的季节,迎来了告别。买荨送我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她看着我上车,看着车子离去,那是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她继续在考试,再后来,她去了切点公司上班。
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系,从还是手机的时代到现在的脑内接收消息。“哈喽,你最近过得怎样?我上半年打工攒了点钱,现在辞职了准备重新考研。前两天去看了个自习室,我看着那些同学的眼睛,感觉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收回之前的话,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最近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太过眼高手低。”“哈喽,你最近过得怎样?我们公司忙翻天,但是我好像已经适应了这个节奏。回想过去几年我的考试,忽然感觉,似乎是我太过固执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消息越来越少。有一天,她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此后的几年我仿佛只是一直在重复过着一天,无限循环的一天。直到一个月前,她突然出现,变成了一个已经被定格的买荨,一个过往的回忆都丢失了的买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