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屈子

 一
  “子”本是周朝的爵位之一，后来成了对有道德、有学问、有地位之人的尊称——本来在子之上还有公侯伯三等爵位的，怎奈后来被称呼为“子”的人太优秀，几千年一过，当时的什么王侯将相全相形见绌，于是有些字是爵位，也就只是爵位了；而“子”成了敬称。
  其实敬不敬称的也没什么所谓，人们尊敬的是人，于是与那个人有关的称谓有一天就成了敬称，和它是字没什么关系。
  字们都老老实实地并排躺在字典里，谁也不比谁高贵，
  谁也别瞧不起谁。
二
  屈原好像不怎么被称为屈子——反正我是很少听说——能被成为“子”的人好像大抵是孔孟老庄等思想家，而屈原是诗人。思想家和诗人其实还挺矛盾的，一个追求深刻，一个讲究天真——何况屈原还是浪漫主义的开山祖师。
  有时会觉得屈原这个开山祖师当的蛮失败的：大抵一提田园诗，人人先想到陶渊明；一说山水诗，皆道谢灵运，什么王摩诘孟浩然等等再出名，在这讨不了便宜；就连老是被王国维提起用来衬托韦端己和李重光的温飞卿，也牢牢占据着花间派的首席；倘若把时间拉近一点，范围扩大一点，更有当代武侠小说绕不开的金庸先生。然而提到浪漫主义，反而好像是后世的李白更多被人提起。
  于是有了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和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二位奠定的主观影响，当时记知识点的时候老是把离骚和诗经的地位搞反——那时我想，明明是诗经的什么桃夭关雎更浪漫一点啊，离骚开口就给人一种老杜的味道，怎么就是浪漫主义了呢？
  后来忽然明白，所谓浪漫主义啊，就是不切实际。
三
  不切实际的不只是屈原，不切实际的是屈原往前近一千年的整个周朝。
  据李硕的《周灭商与华夏新生》记载，商朝是用活人祭祀的——而祭祀品就是周国羌人。大家好像互相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像狼吃羊，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后来啊——长话短说——周灭商，废祭祀，立周礼，周公姬旦焚烧了当年所有人类曾经弱肉强食的证据，把帝辛所说的“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改成了神“只保佑有“德”之人，替换掉没有“德”的君王或王朝，以有德之人代替之。”
  从此，人间的规律变成了仁义道德；
  从此，人间才有了屈原所以为人间的样子。
四
  然后忽然有一天，诸侯们发现春秋五霸之一的仁义宋襄公被揍的灰头土脸，次年就去世了（比较尴尬的是揍他的刚好是楚国）。
  于是不切实际的仁义道德终于被人们“识破”——
  来吧，既然仁义道德不管用，那咱们就比一比谁的刀更快，谁的经济更发达，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成王败寇。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
五
  乱世往往很热闹——比如春秋战国。
  然而挺不幸的是，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不管维不维护仁义道德——好像都意识到仁义道德不怎么管用。
  于是这座天下有了翻尽古史后绝望出关的周朝档案馆馆长老子，有了半梦半醒、流浪江湖的庄子，有了“要盟也，神不听”变通仁义的孔子，有了想用“人之初，性本善”维护仁义道德却只找到孝和恻隐之心来强行证明的孟子，有了干脆直言“人之初，性本恶”而强调教化之功的荀子，有了索性弃道德言事功的韩非子，有了实干却可以心平气和承认“义者，众人之利耳”的墨子……却独独少了一个还愿意相信仁义道德的傻子。
  他不是傻子，他是屈子。
六
  屈子的童年一定挺顺遂——不然他大抵不会相信仁义道德，一个童年被伤了自尊的人往往会变成韩非。
  二十岁，作《橘颂》，儒雅自信，意气风发。
  然后变法改革、谗而见疏、流放汉北、放逐江南，作《离骚》。
  屈原的性格其实很不讨喜，明明并不张扬，却莫名给人一种高傲的感觉，这大抵与其顺遂的童年有关；好像有精神洁癖，过于清高，因为他只相信道德。
  有时想想屈先生倘若活在当代且并不出名，我大概会讨厌他——你想想，一个人，开口“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闭口“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谁听了都不会带劲。
  “屈原是一个心性狭隘的人，是一个因为太纯洁而偏狭的人。屈原是一个不稳重的人，是一个因为太多情而不稳重的人。”
七
  有些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办法，到了礼崩乐坏的时候，强迫别人讲仁义道德根本就是谋杀；当然，逼一个只相信仁义道德的人去说事功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忽然想起《三体》中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
  只是忽然又想起另一本小说中的某句话：“唯我大楚，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所以究竟是人间容不下屈原，还是屈原忍不了人间？
八
  周赧王三十七年（公元前278年），郢都破。
  农历五月五日，汨罗江。
  屈子62岁。
  他看了看被阳光照的很亮的人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春秋战国需要事功，暂时轮不到道德。
  他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