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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小说】牛舌案(五)

2021-10-30 21:45 作者:龍門公  | 我要投稿

 一副堂。这这样别致的名字,是随着“薛一副”这个雅号而起的。“一副便好”这样狂妄的口号,不是经历了成千上万的病人、五花八门的疑难杂症还能神断如常的岐黄妙手,是决然不敢喊出来的。这个地方虽说名气大、声望高,空间却小得可怜,比寻常人家的房舍大不了多少。其中也没什么陈设,也就几张桌椅、后头一个大药柜子。这般穷酸逼仄的环境下人也不少——谁能不佩服薛大夫的医术呢?是以虽屋陋价高,病人却一直不少,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神医!”刘煌在外边排队候着,见众人出来时拿着药,心满意足的神情,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真神医也!”侍立一旁的王嘉挠了挠头道:“医术好,名也大,价也高,人也多。听说他刚出诊回来,前后来回了好几天。若是再遇到什么病人出诊,那我们岂不是白等了?”刘煌只是笑笑:“那又如何?我们就再等呗。”

     好一会儿,队才排完,面见了薛膺薛大夫。薛膺其人瘦高的身子,尖细的锥子头,猫头鹰的眼睛,下巴底下一撇山羊的胡子。他一身的破衣烂衫,只有右手食指上的翡翠扳指算一个值钱的玩意儿。他就这样正襟危坐着,左手把玩着一个小瓷杯,慢慢品茶;右手时不时写着些什么。看到刘煌,他捋了下胡须道:“看官人脸色红润,想必身体康健,不像是病人。老夫今日坐诊,二位请回吧。”刘煌深施一礼,王嘉拿出百两银子,外加金条若干。                   薛膺一愣,刘煌将汤母前因后果的事情全都一讲,薛膺大感意外,他把眼睛瞪成铜,手连拍了三下,直直地站起身来:“县尊高义!如此说来,某该去了。只是这些金子,请您拿走。薛某不曾少拿人一分,也不会多拿人一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医者虽也是待价而沽,但绝不会做昧良心的事,也不会多贪多占。患者恭敬医者,本来也是对那些慈善医人说得;您也并没短缺薛某的银子,又何必如此恭敬呢?”

   这番话说得刘煌五体投地,大笑道:“此话当浮一大白!”薛膺也笑了:“只是薛某量高,千杯不醉!”便命小厮收拾好了药囊行李,准备出发。刘煌忙拦阻道:“药材县里都有。”薛膺反白了一眼:“他处的药,薛某不放心。还愣着干什么,我备药,你备车!”

   就这般,一行人一路够奔了清水县,见了汤母。汤母依旧是那个残躯模样,只凭一口汤吊着。薛膺稍一把脉,便拿出几根银针,朝着脚底穴位扎去。不一会儿,人的脸色便红润多了。刘煌正高兴之时,只见薛膺叹了口气道:“这病倒是不难,难在药材上面。若有这味药材,一副下去,就能见好。只是药材难找。”刘煌忙道:“千金万银,又有何难?只要能治好!”薛膺摆了摆手道:“能用钱解决的,还叫事儿吗?要取得这药,需有翻江倒海的本事才行。虽然这药也不远,就在本县的白水山上,白额大虎的心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刘煌先是踌躇四顾,又一下直问王嘉道:“这般可否?”王嘉只是点头。薛膺又道:“那里有大王周伦,性情不可知,行事不可测。若派差官巡捕,怕他不肯让路。可若单人独行,那虎凶猛,可不是儿戏。就算壮士,也得在乎身家性命。”王嘉什么也没说,又只点头而已。

   刘煌紧握着他的手,满脸只是不舍和期待。王嘉又叹气道:“他割了某的牛舌,方才引出了这塌天的事情。若要事情了断,我就该打下这虎来。再者说了,老人可是汤尚书的安人,救人要紧,总是应该的吧?”“可你的性命!”刘煌仍不放心。王嘉拿出朴刀,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刘煌有好多话想说,但看着王嘉的背影,便鲠住了。一路顺风、小心猛虎?上前拉住他?刘煌不知道。他就像一个木桩一样,呆呆立在那边,噙着泪水,看着王嘉的背影随着太阳落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王嘉走了一会儿,便走到了白水山中。山是挺拔秀丽,水是湍急清澈。王嘉赞叹了一声,便朝深处走去。忽的一下,树动山摇;那丛林之中,突然跳出一只躯体雪白、眼睛血红的大虎。那虎蜷起前腿,瞪裂双眼,舌头不断在牙齿上活动——看来也是找猎物的,已经跃跃欲试了。王嘉又惧又喜,抄起朴刀,准备接战。那虎嘶吼一声,扑上前来,露出钢牙铁爪,要取王嘉性命;王嘉身若飞猿,向右一个闪身,躲开那虎攻击;同时朴刀一刺,将那虎大腿部刺开一个大洞。老虎一经惨痛,“嗷嗷”连续叫着,更如失幼犊一般暴怒,直接又扑向王嘉。王嘉是个乖觉的人,一个空翻翻上树来,躲开了老虎扑咬。老虎前腿扑向树干,但后腿受伤失力,一时攀爬不上。王嘉举起朴刀,双腿一蹬,直刺向老虎的头部。刺了个对穿,这便不成活了。王嘉跳将下来,一下挑开那虎咽喉,踩着虎头直啐道:“畜生!还敢放肆吗?”

“哪里来的好汉?与我较量一番!”忽的又一阵木摇山动,丛中钻出一个青眼大汉。此人身长九尺,面目狰狞可怖。他也拿着个朴刀,不由分说,便向王嘉砍来。真可谓是:
两把金刀舞蹈,一对雄虎腾挪。

这般斗了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那人见胜不过,主动跳将出来,拱手道:“在下是白水山的二当家,青眼忽律王淮。哥哥贵姓大名,名号如何,上山又有何贵干?”王嘉见他爽快,便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明。王淮大喜,纳头便拜:“哥哥义士也!今日相见,真是福分,真是福分!不知哥哥可否与小弟结义,就算不能同事一主,也好互相挂心。”王嘉自然爽快,以虎身作为香案,歃血为盟。因王嘉有急事,王淮也不留他做客,却将身上百两黄金一并给了。王嘉推辞不过,感谢一番后,赶奔县衙而去。

到了县衙,刘煌大喜过望,紧紧握住他的手,像个小孩子撒娇一般不住摆动道:“神勇,真是神勇!可你脸上这血......是和谁结拜去了?”王嘉大笑,将前因后果一并说了。刘煌先是拍手称赞,而后捶胸顿足,不住叹息道:“他有这般义气,却做什么强盗!”

“也许官府剥削太过,也许有人仗势欺人。这个世道,容易把好人给逼疯了!就像割我牛舌的那个汤保,不也是个大孝子吗?”王嘉出身农户,自幼父母双亡,早经世恶。对他来说,对那些被“逼良为娼”的同样困苦的人,是带着很深的同情和理解的。毕竟,他自己何尝没有想过走上那条路呢?可刘煌却白了他一眼:“你倒是大度,只是不知被你那兄弟抢劫过的人们,还会不会这么心大了。”王嘉听了,只挠了挠头道:“大人知道,割舌的事情,有个青天大老爷照应,所以小的可以宽恕。若没了青天大老爷,那还未知。”

刘煌听罢大笑,吩咐道:“快把这虎心脏取掉,去给薛公做药材。他已备好了别的药了,就差这味。快去!”

“得嘞!”王嘉不敢怠慢,忙将虎心取下,三步并作两步,够奔院中,将虎心交给薛膺。薛膺将心细细冲洗一番后,投入药壶之中。待两个时辰,薛膺盛出药汤,滤掉药渣,侍候老安人喝下。只见老安人:

一刻面容红润,两刻耳聪目明,三刻四肢有力,健康如初。

汤母一下坐起,愣了半晌,而后惊愕道:“这是在哪儿?莫....莫非老身病了?”

“是内寒体虚,风邪加攻,引起安人突然晕厥,致于大病。在下用虎心补气,人参辅佐,方才见好。也多亏了县尊和宋星儿姑娘之前的调理,在下才能如此得心应手,不出差错。”

“谢郎中救命之恩!”汤母听罢,赶忙下拜。薛膺轻轻扶起,只听第二句便是:“我儿子呢?他近日如何?怎么不见他人!”她眼中满是担忧与惊惶,丝毫没有因为治病痊愈而高兴的样子。

“令郎......他出去找药去了。”薛膺不忍告诉真相,含糊道:“路远,可能几天才能回来......”他素来不会撒谎,不仅说话结巴,眼神也飘忽不定,不知往哪处看了。这下让汤母更着急了,她一下抓住薛膺的衣领,歇斯底里道:“我儿在哪儿?快说,快说啊!”

“别急.....”薛膺没了办法,窘迫得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时刘煌见里面有动静,轻轻敲了敲里屋的门。

“请......请进。”薛膺这时才有了解围的机会,忙窜过去开门。刘煌见汤母神色健康,不由又惊又喜,恭敬道:“恭喜老安人痊愈.....只是您身体尚弱,还需将养.......”话还未说完,便被汤母急切的问话给打断了:“我儿子呢?他怎么了?”

“您的疾病不治,他为攒下银钱治病,中了奸人的套,犯下律法。如今已然自首,不算什么大罪了。”刘煌正踌躇间,薛膺见瞒不下去,只好如实说明了:“不敢欺瞒安人。令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汤母听闻,并没有像刘煌以为的那样悲痛担忧,只是苦笑道:“老身知道了。想我汤家,父尽忠不免,子尽孝获罪,真是惭愧。不知几位是?”

“小可刘煌,是本县新任的县令。这位是薛大夫薛膺,您的病正是他治好的。”刘煌恭身行了大礼,诉说了事情原委。汤母并未答话,只是默默抹了几滴浊泪。她该说什么呢?道歉和感谢?这样有些做作了;表示生气痛骂儿子?那怎么下的去口?为儿子求饶?毕竟国法难容!她心中只有悔恨了,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死一点,而成了个拖油瓶?可生死本由天定,既然没死,就不必想什么死了。汤母这样想着,心情又平复了下来。

“老安人不必难过,令郎也是好心......”薛膺眼见汤母落泪,自己也实在难过,勉强挤出笑容安慰道:“而且这是为孝犯罪,国法能容;加上自首,不会有多大事儿的。”

“不。”见薛膺这个样子,汤母反而笑了:“国法森严,天道人心,老身有什么可难过的呢?夫君死难,儿子坐监,都只是命里的劫数罢了。劫数来了,劫数去了,缘聚缘散,都只能一样去面对。喜也是这样,怒也是这样,怨也是这样。凡事但顺良心,老身也别无他求了。”汤母将眼睛缓缓闭上,缓缓道:“诸位都是善人智者,不会不明白老身的意思。往日照料大恩不言谢,只愿二位平安,皆成成果。老身老迈,不能相送。”

“有其夫必有其父,有其母必有其子。失陪了,老安人。”刘煌又施了个大礼,恭敬离开了。


 “升——堂——”这次升堂,可谓是格外严肃,也格外隆重:太爷身着朝服,招来诸班衙役、各曹掾属,引得升斗小民们,也都来凑这个热闹。热闹归热闹,这是要做什么呢?有些人已经听说了,“牛舌案”就要宣判了。这般大动干戈,恐怕就是为这么个奇案准备的吧。围观的百姓们马上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场牛舌大案虽然于己无关,但也是绝好的谈资了。正在大戏开场之前,怎么也得把自己掌握的“情报”先显摆一下。

  “带——人——犯——”好像事先约定好了一般,衙役们齐声叫喊起来,如同雷震一般响彻整个大堂。紧接着,几个衙役押来了两个身着枷锁、面如土色的活死人,一下子扔到大堂上。一个是汤保,另一个大家也不陌生,就是本县的户曹掾张迎。一个孝子,一个善人,这两个人怎么会和这次大案有所瓜葛?众人这下先吃了一惊。

   接下来,旁边又走来几个人,一个便是郎中宋星儿,另一个则是管理藩库的仓曹李缓,第三个则更了不得了:他便是名震八方的神医薛膺!他的传说早在市井里流传,百姓们因此也早就知道他的大名了。他也来这里,岂不蹊跷?人们吵吵嚷嚷,互相推搡,只求占一个好位置来。两旁衙役见了,只“咳咳”几声,拿起皮鞭对着人群抽去,并拿出公鸭一般的嗓子,大声呵斥道:“肃静,肃静!”百姓们也都知道厉害,赶忙散开一段距离,也再不敢大声叫嚷了,这才有了秩序。可他们还是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并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有个别几个还用怒目瞪着衙役,直到衙役回眼瞅他时,他赶忙缩了起来,把头低下,像是受了多大委曲一般。

   “本县今日判的牛舌案,诸位也许都知道一些‘内幕’了。今日本县,就要把事儿,说清楚一点。”刘煌清了清嗓子,大家也都安静下来,要听听这光怪陆离的无头大案,究竟是个怎么一回事。

   “众所周知,本县地处中州,地广人多,物产丰饶。但本官知道你们这里的一句俚语:‘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中州不是个小池子,是片大海;那其中的王八,可就海了去了。”最让人逗乐的幽默莫过于一本正经的玩笑了,刘煌这么不苟言笑地说着,就连有公务在身的衙役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更别说百姓们了。衙门内外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是实话。‘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这是圣人的话。意思是说:把你们家周边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穿丝绸衣服了;让你们把畜牧干好,官府不妨碍饲养的时候,那你们七十岁以上就可以吃肉了。你们的田地如果没有官府打搅生产,那么哪怕数口之家,也不可能挨饿了。这些做好了,再兴办教育,讲一下礼义廉耻,那么老人们更不必劳累于道路之中了。圣人的意思,就是不想要妨碍你们生产,不要苛捐杂税,不要妨害了生计。这是圣人的意思,也是圣上的意思。”这番话说着,人们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连几个大秀才,也都木在那边——他们考经典,都是根据以前朝廷摘选过的节文来考,从来就没听过圣人是怎么宽恤子民的。

  接着,刘煌又娓娓道:“衣帛食肉,是圣人说的;爱民抚民,是圣上做的。按理说,圣人之时身处乱世,若能仁政爱民,百姓尚不至于饥寒;如今太平盛世,圣上贤明,大家还只是能够个保暖,无依无靠呢?”这一通话后,大家都沉默不语起来。是啊,为什么呢?大家聚来的本意,只是为看个热闹,寻个乐子,这事儿本来和自身没什么关系的;可现在县太爷这一问,却把大家的疑惑和关心,都调动上来了——毕竟这是关乎己身的大事情。又看户曹掾张迎被架在堂上,成了罪人,大家都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玄机了——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本官没当过农民,也没做过手艺。拉车卖唱、糊瓦沾糖,本官都没做过。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本官和圣人,也就这点相同吧。”刘煌先是自嘲了一番,而后直奔主题道:“可本官有一点,闲暇时分,也读了一些农书。中州本就富庶,一亩田能产别的地方三亩地的东西;你们的勤劳智慧,更不必说了。但你们在这里的生计,并没有更好,而是仍不免于劳累辛苦,这是为何?是因为天时不好,年年歉收?还是朝廷苛捐杂税,盘剥太过?上苍和圣上,有那么不爱百姓的吗?”正在众人思考之时,刘煌又道:“在这里,本县可能看到许多的花样:遛尖踢斛、强征火耗、各类杂派捐税,可都多着呢!这些哪里是圣上之意?而是......”说着,他怒目圆睁,一指堂下那张迎:“这家伙搞出来的创意!”

   这么一指,犹如白日里“噼啪”响了两声惊雷,那眼睛如雌虎护崽一般,满是怒意、恨意、杀意。这么一下,堂外也都炸开了锅:呦呵,这些年的苛捐杂税,全都是这小子做的!这可让人们怒气直上肝胆,一齐指着那赃官,骂将起来。刘煌用目示意身旁的都头王嘉,王嘉回应道:“禀姥爷,这狗官与小的的过节,就是叔孙杰并小的等人告他乱收捐税。叔孙杰已然殉难,他还怀恨在心,要残害我等!”说着说着,王嘉越来越激愤,都快要哭出来了。

  “若只是这般,就低估他了。”刘煌冷笑了一声,借着道:“他心想本县一个半大的雏儿,怎么破得了这个奇案?他先让汤保割舌,再忽悠阿赖跟随于你。你失了耕牛,没了生计,必定要卖牛。只要一卖牛,阿赖一告,就让本官难看了:对你判了,便是不符情理;不判你这个罪,就是徇情枉法。本县选哪一个,都得给他扣上糊涂官的帽子。既然是个糊涂官,以后如何号令全县?不但威令不行,也会被看穿是个废物,他也就可在县内继续胡作非为了。前任县令怕就是中了这种圈套,才不得不任他胡为。可是啊,雏儿竟能高飞,老马却失了前蹄。”

   刘煌这番话说得张迎无地自容,他看着那堂外满满的喊杀声,哪里还有置辩的胆子?百姓们更是被折服了。只见刘煌拿出一錠银子,走到张迎面前:“你且看好,这是你用来唆使汤保时,所用的银子,本官特在宋星儿那边查访,因此在药铺追回了。看看吧,这可是官银!你倒是真的节省,买凶的钱,都不愿自己掏。”刘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盯着那已如乌龟一般缩成一团的张迎道:“这物证你觉得如何?”一边说着,一边还把银子扔到了他身上。张迎打了个踉跄,嘴里连饶命的话都不敢说,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好像那银子是瘟神似得。

  “现在知道躲了?早干啥去了?”刘煌摇了摇头,看向了宋星儿:“你再说说汤保的事情吧。”宋星儿一拱手:“遵命。民女本是个游方郎中,路过本县治病。汤保母亲病重,便花重金请民女去照看。可惜民女才疏学浅,汤保银子又不多,只能维持一二,不能痊愈。”

   “不能痊愈,然后张迎花大钱买药给他,他为了报答这所谓的恩公,就甘愿为他卖命了。”刘煌恨恨道:“这就是拿别人母亲的重病当要挟!汤保这个人啊,还不肯说这个实话!”说着,他一指汤保:“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我是.....不想.....这是为了母亲......”汤保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哽咽着说了这么一番不完整的话后,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你混账!”刘煌又一指他:“你无非就是觉得为了母亲作恶,会令母亲蒙羞。但你做都做了,说又如何不能说?你置王嘉于何地?置律法于何地?”王嘉心中不忍,闪出道:“事母至大,就看他为了尽孝的份上,也不好怪罪于他。”汤保听闻,忙对着王嘉磕了好几个响头,转身对刘煌道:“汤保罪该万死,大人发落,是杀是剐,毫无怨言。”

   “杀剐了你,老母何人照顾?你混账!”刘煌骂了一句之后,从堂前走到衙外,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百姓们道:“你们大家评评理,这个汤保为了自己的母亲治病,竟无故割了王嘉的牛舌,该当何罪?”这话喊得响亮,群众们更是沸腾了起来:“不该!不该!不该!”七嘴八舌,可又异口同声,都对汤保表示了同情和怜悯。

   “人言可畏.......”刘煌倒吸了口冷气,摇了摇头,端庄道:“可法律中明确规定,这是重罪.....”就在众人紧张,纷纷开始议论之时,刘煌又调转了话头:“可他是为母犯罪,且是自首。《春秋》原心以决狱,圣朝以圣学治天下,国家的刑法绝无惩治孝子的道理。不如教他归家奉母,若表现诚恳善良,那就作罢;若是再犯法律,则两罪同罚,绝不开脱!”这么一下,大家十分欢喜,场面更沸腾起来。就连衙门的墙瓦,都开始震动了。

  “汤保如此发落,那狗官呢?”刘煌轻描淡写的一句,更是点燃了火药桶,“噼里啪啦”爆炸起来:“杀!杀!杀!”正如鞭炮爆炸一般,一处点燃,就随着一根线从头爆炸到尾,竟比刚才的叫好更加热烈,震天动地,直冲苍穹!

   “肃静!肃静!”衙役们拿着鞭子又抽了几下,众人方才安静,巴望着刘煌。“有事好好说,不要对着百姓抽鞭子嘛。”刘煌摇了摇头,清了下嗓子道:“这里是听你们,还是听本县的?”

“听老爷的!听老爷的!”经过这一番演示,刘煌在众人心中,已经是又慈又德、又智又勇的再世包公了。刘煌又道:“本官替圣上牧民,这件事还是要看朝廷法律如何。着张迎刺配十年,流二千里!”于是将张迎押了下去。人群哪能不依?于是都欢呼起来,直呼万岁。

“汤尚书为人刚直勇烈,他生也清白,死也清白。他是为国家死,为百姓死的。”虽然汤尚书属于第二次党锢的人物,尚未平反解禁,不该在这里这样说的。但情之所动,实在难以抑制,刘煌还是激动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拍了拍手,几个人扶着汤母慢慢走到衙前。汤保一看,又惊又喜,忙扑将前去,跪倒在地,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娘.........”

“要感谢薛神医。若没他的方子,谁也救不了我。”汤母转眼看了下薛膺,薛膺忙摇头道:“不不不,在下只是收钱办事而已。应该感谢的是太爷,是他出钱帮忙,才救得老安人平安的。”汤保听说,急忙向刘煌跪下叩头。刘煌一把拉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是你事母极孝,又有宋星儿帮助,怕是等不到薛大夫来了。你虽贫穷,但母亲言传身教,读诗书、学礼义,应该不少。既知诗书礼义,你就应该更明白事理一点:虽然母亲性命事大,但王嘉何罪?做事也得先考虑考虑他人啊!不妨他人,才是对事。你说是不?”

汤保闻听,又羞又愧,大哭道:“小人自幼攻读诗书,只是还属党锢中人物,不能科举。且这几日母亲病倒,小人求之诗书,诗书不应;求之礼乐,礼乐不答。百无一用,竟无一计可施!只觉道德文章,虚名而已。请大人解惑。”

“傻孩子.....”汤母让汤保轻轻依偎在怀里,一边抹着娇儿的眼泪,一边哭中带笑道:“世道虽坏,却也不乏好人。刘青天是,你爹是,他们都在看着你呢!天下的仁人志士,也都在看着你呢!你要相信天,天会照亮你、指引你的。让你出生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天!有天的这个安排,你就只需要跟着天的要求去凭良心做,哪有什么不好的!”说着说着,汤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唱着以前给尚在孩童的汤保听得小调来。那声音如幻如梦,如泣如诉,令人振奋,令人悲伤,更能把人带回到小时候,从而获得一种重生的力量。

“娘.....我知道了。”汤保听着母亲的呼唤,渐渐的,渐渐的睡着了。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看到了那些在党锢中牺牲的君子们。他们还在畅谈着,还在慷慨激昂地畅谈着。从国家到细民,从天理到人心。他们所谈的各不相同,志趣也大不一样;可汤保知道,他们谈的是远方,是田野,是麦苗,是细白面,是大白馍馍,是酒足饭饱的笑容......在他看来,这些是天上的月亮,是云端的鸿雁,是海边的白鸥,是吴道子的画,是李白的诗......这是个画的世界,是诗的世界!在这里,没有仇恨,没有伤痛,也没有金钱.......汤保就在这里慢慢哭着,哭着,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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