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贝】【金婚五十年】岁岁年年(5)(完)
人生最后那几年,莫名活出了一种使命感:有些人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有些人有非见不可的人,有些人有非做不可的事。其实三者说到底都是一样的,我们害怕死亡,即使达成使命,依然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从枝江回来之后,乃琳一病不起,饭食也很少入口,渐渐消瘦了。她和贝拉料到了,没有任何依据,但料到了。女儿红着眼眶说要辞职专心陪护,叫贝拉骂了一顿,跑到乃琳床边哭诉。
乃琳的手指枯槁了,很瘦,可抚过女儿头顶时依然温柔,
“妞妞…要好好工作…天天陪在妈妈身边反倒把妈妈搞怕了…有贝拉照顾我就行。”
把抹着眼泪的大女儿送走,贝拉去医院食堂打了一份饭。她不想在餐厅吃,拿着餐盘回去病房。推开门的时候乃琳好像睡了,她在床边放了一把椅子,坐在上头,不吃饭也不说话。
“拉姐…吃点儿东西呀…”
贝拉的眼眶比起年轻时要深陷进去一些,眼神聚焦让旁人看来像哭;年纪大了眼睛容易干涩,她下意识擦擦眼角,意外有些湿润。
“医院的饭这是什么呀…不如乃琳做的好吃…”
她连笑都费力气,可她不会为了她省力。
“那把我接回家,我给你做。”
饭菜里油盐味道很淡,贝拉上了年纪尝不出来,可嚼着嚼着,有了一种苦涩感。年轻时候和家里父母闹了矛盾,哭着往嘴里扒饭,是相似的苦涩、无味。
“算了吧…你好好躺着…我给你做。”
于是她一天跑三个来回。医院离家里不远,她们也不打算去上级医院治疗了。贝拉对着女儿给自己买的手机,跟着菜谱一字一句地学,每天除了医院就是菜市场、厨房;乃琳吃不下多少,她每次做一人份,分出乃琳那一小部分,自己坐在床头,边笑边吃。
“乃琳就吃这么一点儿,像兔子一样。”
明明天气转暖了,可乃琳却越来越容易发冷,她在病床上也带着一顶针织帽。太干、油盐太重的贝拉都不敢做,每次只需要给乃琳带个小勺子,洗起来都方便很多。吃完饭贝拉扶乃琳躺下,收拾好餐盒,趴在病床的扶手上,任乃琳拉着自己的手指,什么也不说。
“拉姐…我要先走了…还是舍不得你和孩子。”
贝拉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嗓子眼直发紧。她抿着唇偏过头,直到笑得出来才敢扭头看着乃琳虚弱的眼睛,
“瞎说什么…过几天你好了就回家了…”
她们两个都不信,也都信。一直到时光的最后,乃琳都很少说这种话:两个人喜欢争论争论谁先走、谁留着,谁都说不过谁,谁都不想留下。贝拉现在不和乃琳争了,她好像争不过了。贝拉戳戳乃琳的掌心,本来滑腻的触感不知道被丢在了哪个遥远的十年。
“我也舍不得乃琳,都没过够呢。”
“拉姐傻样儿,都过了五十年了…孩子都老了、外孙子都上大学了。”
她在她掌心画圆,一圈又一圈,
“那也没过够…”
…
天气才刚刚转暖,外头枝丫发了新绿,可还是不成规模。贝拉回家做饭、两头来回跑的时候,乃琳会让护士给她拿一份纸、笔;这两样东西时代如何发展都没有被淘汰,是少有的陪着两个人一路白头的东西。
握笔有些费力,乃琳像个孩子,好像从头学了一次写字。五十多年里她时不时还是会练笔,只是单纯不想让自己的字太难看。有些时候实在写不动了,就把小护士叫进房间,她口述小护士执笔。这个小姑娘也有一头白金色的秀发,说话声音很柔,写字很好看。
“奶奶…咱休息会儿吧…我给您倒点儿水,您老坐着太累了。”
乃琳的眼睛里闪烁过去年轻时候的那种调皮,
“不行。要在我爱人回来之前写好、收好,不然她就发现了。”
小护士从她手里接过笔,把床放下去一些。
“那我写,您口述。我写得还比您快一些呢。”
她们俩相处得很好,贝拉不在的时候小姑娘常来给乃琳代笔、聊天。
“您和您爱人结婚五十年了!?”
乃琳会笑着、骄傲地点点头。小护士突然扭捏起来,
“我问个问题,您听了别生气行吗?”
乃琳示意她继续,
“您…有没有觉得厌了、烦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可问题依旧是个尖利的问题。有些细节丢失在乃琳不算清晰的记忆里了,大都是关于她们俩产生过的小摩擦、小矛盾;年岁拉长了,她必须用力记住所有关于贝拉的好,不好的全都忘了。
“好像有过吧。把女儿养大的时候,女儿嫁人的时候,和年轻时的同事再见面的时候,好像都产生过类似的念头。”
“能不能再细一点儿呢?我和我未婚夫要结婚了,我其实挺害怕的。大家都向往结婚、金婚、白头到老,可是我总觉得我的热情持续不了那么久。”
床头的花是贝拉买来的。乃琳很惊讶,贝拉明明不懂养花,怎么突然动了这个心思。贝拉扎好银白色的马尾,云淡风轻地说,
“嗨,现学的。怎么样,喜欢吗?”
乃琳会心一笑,这是她回忆起关于贝拉的细节时,第一个想到的。她看着床头的花,又看看床边的柳树,对小护士说,
“再细的想不起来了。总会有更新的回忆替换掉以前那些令人不快的细节不是吗?我们一天天老去,可记忆却是一天比一天更新的。她有很多好,我光是记住她的好,就要用尽全力呢。“
听见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乃琳叫小姑娘把纸和笔收起来,自己躺下装睡,顺带给小姑娘使个眼色,叫她配合自己。贝拉小心推开门,忧心打扰乃琳休息。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小护士,冲她笑了笑,压低声音,
“辛苦了。今天乃琳状况怎么样?”
“今天奶奶挺有精神的,跟我聊了好久呢。”
贝拉憨憨地笑起来,把手里带的保温盒提得很高,
“那就好,心情好食欲就好!你看,我学了学煲鲫鱼汤,乃琳可会煲汤了,不知道爱不爱喝我煲的。“
她们说起对方,眼里都跳跃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光芒。那是从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种下的种子,风雨飘摇五十年,开出一朵只属于她们的花。
贝拉背对着乃琳,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乃琳偷偷睁开眼睛,对着小护士比了一个剪刀手,是炫耀吗、是骄傲吗?她爱喝鲫鱼汤,但是没怎么说过。唯一一次当着贝拉的面儿说,是两个人闹矛盾的时候。
贝拉很爱她。即使是有了摩擦,她还是会坚强地去记住关于这次矛盾的细节。她的逻辑很简单,绝不让乃琳因为同样的事伤心两次。
她们的婚姻没什么奥妙,仅此而已。如果老天允许,金婚不会是她们的终点。
…
乃琳走的时候,大家都哭了:女儿哭得最凶,险些晕过去;小外孙很受乃琳宠,二十多岁了跟在父母身后不停地擦眼泪;晚晚、然然、珈乐都到了,她们也哭了,跟在贝拉身边,默默地陪伴。可是贝拉没有哭,从病房,到家里,到殡仪馆,她都没有哭;最后她把那个小盒子捧在手里,坐着女儿的车,和年轻时的队友们挥手告别,没有哭。
生活还得继续。女儿去工作了,总是想方设法抽出时间陪贝拉,贝拉没有拒绝,和女儿一起出去散步。女儿提到乃琳的时候,贝拉只是一笑而过,告诉女儿要好好珍惜现在的家庭。她们常常一起去湖畔散步,贝拉不抵触提起乃琳,但一般也不会主动提起。
女儿不在的时候,贝拉其实会偷偷出去。她自己背着包,坐着公交车一路跑到那条江边。据说枝江的那条江在这里入海。她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云、看烟色、看行人。她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在枝江的日子,年轻时、最近和乃琳同去时。她的包里装着相片、信封、和一部型号很旧的手机。
相片有很多。其中很多是五个姑娘的合照,在建筑前、舞台上、风景里。还有一些是两个人的合照,从小姑娘一直到老太太。贝拉不是用眼睛看,是用手去触摸、用心去回忆。那些流光溢彩的瞬间、平凡温暖的瞬间、还有临近最后的瞬间。她们在老旧宿舍楼前的合影、大屏幕前的合影,是受岁月侵蚀最轻的,但分量最重。一路走来丢掉了很多东西,但重要的事物,贝拉从来都紧握在手里。
信封不算多,是医院里长得像乃琳的小护士给她的。信封都没有封死,收件人、地址统统没有,本来就没打算寄出去。这是她专门留给贝拉的。
“拉姐,鲫鱼汤很好喝。”
“拉姐,你买的花很漂亮。”
“拉姐,去枝江的照片你洗出来了,很好看。”
…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最近发生的事。可是记忆无比鲜明,声音无比清晰。贝拉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张面孔,有年少艳丽的、成熟温柔的、年迈和蔼的,都是乃琳的。明明寥寥几笔带过,却勾勒出那张最动人的面孔。
那句“晓看烟色暮看云”,她没有对贝拉说过。可她行也好、坐也罢,何时不念贝拉?
那部老旧的手机,很多功能都没有了。里面没有照片、录像、录音、备忘录,只有一部很旧的电子日历、一部几度停止运转却让贝拉修好的时钟。从二十岁、结婚开始计时,一路而来。分分秒秒过去,岁岁年年沉积。她想对乃琳说的话很多。
“我很想你,不知道还能再来看你几回?”
“女儿、外孙都好,家里都好。”
“乐也走了,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到。”
“我也快了,晚晚和然然很好,她们没到岁数呢…”
…
“我爱你,细到朝朝暮暮,大到岁岁年年。“
(本篇,完)
(捏麻,我把自己写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