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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 | 地球上最后的时光(下)

2019-08-23 17:44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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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雨果奖周的最后一天!


本周,我们已经连续发布了4篇雨果奖小说,分别是:

2019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女巫的遁逃异世界实用纲要指南》

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倘若初战未捷,何妨再接再厉》

2019雨果奖最佳短篇提名作《乔治·华盛顿的九颗黑人牙的不为人知的生涯》

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唯一无害的庞然大物》


今天我们将投喂2019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提名作Nine Last Days on Planet Earth


故事从外星植物入侵地球开始,讲述了主人公与家人朋友一同经历的九次“末日”。哪怕你的人生被天翻地覆,那也只是你人生的经历,而不是真正的末日。


在留言中和我们聊聊你的阅读感受!

*也欢迎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作 者 简 介


达里尔·格雷戈里(Daryl Gregory)居住在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是一名美国科幻奇幻作家以及漫画作者,凭借中篇小说《安然无恙》获得雪莉·杰克逊奖和世界奇幻奖,凭借长篇小说《Pandemonium》获得过世界奇幻奖和菲利普·K·迪克奖提名。他的短中篇小说《Nine Last Days on Planet Earth》获得雨果奖提名。除了写作,他还创作了电影相关漫画,如“德古拉”和“人猿星球”。

译者 | 耿辉   校对 | 何锐   责编 | 孙薇



地球上九段最后的时光(下)




1994


在哥伦布下了飞机,劳-泰才把心放下。虽然不起作用,但是多兰一直试着安抚他。整个行程他一直想象某些有关部门命令飞行员掉头,送他们返回印度尼西亚。一位教职人员会对他们说,愚蠢的美国人,同性恋没有资格成为父母。然后他们会从从他手中夺走婴儿。

后来劳-泰抱着孩子从登机通道现身,看见母亲,两人不约而同地泪流满面。

他缓缓把女儿放在母亲怀里,“妈妈,这是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这是——再问一遍,怎么称呼来着?”他在跟母亲打趣。


“咪咪[4]!”母亲把脸凑近女婴,低声说,“我是你的咪咪!”

一个小麦肤色的男人笑意盈盈,留着整洁的黑色山羊胡,主动跟劳-泰握手,“恭喜,劳-泰。你让你母亲感到非常非常幸福。”这是马库斯,妈妈的新婚丈夫,至少比她年轻五岁。他母亲四十六岁,仍然身体灵活,颇为性感。劳-泰以前没见过母亲的这位第三任丈夫,不知道母亲会带他来机场。此时此刻还得应付这位“外人”,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快,可是随即又告诉自己别在意,盛大的日子不值得这样小气。


多兰一手拎着一个行李袋说,“我们成功了。”

劳-泰用力亲吻他,在新几内亚,他们不敢公开表达情感,“还有十八年的路要走。”

克里斯蒂娜像一粒花生,躺在汽车座椅上的高科技外壳里。马库斯载他们回家,劳-泰和多兰谈起整个过程的危险。孤儿院坐落在查亚普拉以外近五十公里远的地方,已经人满为患,因为粮食危机,有数百名难民儿童留在那里。这家机构名义上由修女掌管,但大多数员工都是本地妇女,她们的境况似乎不比孤儿院的孩子强多少。劳-泰和多兰一直练习印尼语,特别是与送礼有关的措辞。


“我们必须从上到下贿赂每个人,”多兰说,“要不是劳-泰在大学的朋友喝止,他们会扯下我们身上的衬衫。”

“不是他们的错。”劳-泰说,“他们农业尽毁,经济崩溃,食不果腹。”

“也许他们应该停止嚼那些甜棒。”

“现在怎么样?”劳-泰母亲问。

劳-泰告诉她有一种入侵植物尝起来是甜的,但是消化不了,当地人好像就要对它上瘾。肠道细菌似乎无法分解那些奇怪的肽,所以它们就像未开封的包装袋被排泄出来。


多兰说,“那会对我节食大有帮助。”

虽是笑话,但是多兰在那里的所见把他吓坏了,就连为了攻读博士曾在那个岛国进行田野调查的劳-泰也被印尼的迅速衰落震撼。成千上万的外星物种在森林里持续生长二十年,没人理会和遏制,而后临界点突然到来,那些外星植物进入城市。最新的类型是线一样细的藤蔓,接触到平面时爆炸成一张红色的网。村镇被猩红色的纱网罩住;孤儿院的护理员把它们从墙上擦掉,结果散播了孢子,让情况变得更糟。劳-泰和多兰害怕克里斯蒂娜把孢子吸入了肺中。入侵植物也许难以吸收,同样无法吸收的石棉就会损伤我们的肺。到了早晨克里斯蒂娜会第一次约见医生,文件显示她一切健康,没有天生缺陷,截止目前疫苗都及时接种。然而他们不相信一座被迫建立的孤儿院。

 他们到了公寓,劳-泰仍然忍不住一直抱着孩子。多兰冲奶粉、铺床、订外卖时,劳-泰喂孩子、换尿布,然后让她在自己胸前睡去。


母亲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你得让多兰承担点父亲的职责。”

“他可以来跟我抢她。”

“头一晚的豪言壮语,等到睡眠不足再说。”


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半闭,双唇分开。妈妈一定知道是劳-泰强迫多兰领养的。最后一次前往巴布亚新几内亚,劳-泰就对孤儿极为关切。多兰说“真疯狂,我们还不到三十岁。”劳-泰说“我父母生我时不到二十岁。”多兰说“你在替我做决定。”

不过这种争吵在多兰见到克里斯蒂娜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


“你小时候跟那一模一样,”劳-泰的母亲说,“奶吃饱了就睡。”

她出生四周,过着极度碎片化的生活。再过一个月,她成为他们女儿的时间就会超过她已有人生的一半;一岁时,她作为孤儿的时间只有人生的十二分之一。然而这四周永远不会被抹去,她无父无母生活的这段时间会成为生命里一个不断缩小的百分比,像一个小孢子留下的污迹。劳-泰读过领养孤儿没有“归属感”的警示性文章。要是心理损伤已经形成呢?要是她永远感受不到他们源源不断献出的全部的爱呢?


母亲叫过马库斯,“亲爱的,给他们看看你带了什么。”

马库斯打开一个里边衬着碎纸的木盒,取出一件泪滴形玻璃,大约二十三厘米长,底部十七厘米宽,呈现出紫色和红色,还闪着金光。

“送给克里斯蒂娜的水晶玻璃。”马库斯说。

“真好看,”多兰说,“你做的?”

“马库斯是获过奖的玻璃艺术家。”劳-泰母亲边说边偏过脑袋。“我的这副耳坠也是他做的。”

当然了,劳-泰想,她母亲一直喜欢园丁鸟的类型。


礼物非常漂亮,却又什么用也没有,沉重得没法用来装饰圣诞节,形状也不适合立在书架上。他们得把它挂起来,但又不能挂在克里斯蒂娜的床上方。

“她得把这个坠子戴在哪只耳朵上?”劳-泰问。

马库斯笑了,“随便哪只,她得先长大到能戴上。”

食物送来的时候,劳-泰需要吃饭,不得不把克里斯蒂娜交给多兰。多兰抱着孩子,不自觉地摇摆晃动,安抚孩子。他从哪学来的?

妈妈说,“给你父亲打电话了吗?”


就这样,美好的感觉被打破。劳-泰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应该打。”

“滚他的蛋吧。”

“嘿。”多兰说。

“对,我不能说脏话。去那家伙的。”

“你妈妈说得有道理,我们应该给他个机会。”


“六年里都是他的机会,他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我会接听。”大学毕业后有几年,他们电话交流,父亲会假装劳-泰一个人生活,从不问起多兰,或是他俩的生活。后来劳-泰给父亲送了请帖邀请他参加婚誓仪式。再下次打电话时,父亲说感到恶心,如果劳-泰不纠正自己的生活就不想跟他说话。

劳-泰的母亲说,“现在情况不同,也许是时候了。”

也许。劳-泰从桌旁站起身。


时间本身都已变得不同。他看着多兰怀中的克里斯蒂娜心想,我会用我的整个余生去了解你。未来已经被开启,他一周复一周的生活突然延伸到几十年开外,他能想象克里斯蒂娜第一天上学、参加毕业舞会和婚礼,还瞥见她抱着跟此刻的自己一样娇小的婴儿。


劳-泰降生时,父亲也有这种感觉吗?

他亲吻多兰的脸颊,然后俯身去看他们的女儿。她醒着,用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俩。劳-泰心想,“我不可能抛下她六个月去深入丛林。”他不会做出父母曾经那样的决定。

“我们会努力试试的,”劳-泰说着用面颊抚过克里斯蒂娜温暖的额头,嗅着她的气息,“对不对,小可爱?”

 


2007


电话打来时,劳-泰正给克里斯蒂娜和卡洛斯念书,确切的说,是他在举着书,克里斯蒂娜在念,因为克里斯蒂娜说只允许他给海格和邓布利多配音。卡洛斯五岁,懒洋洋地躺在床角,看似心不在焉,其实没错过任何内容。


多兰拿着无绳电话来到卧室,“有人找你,他自称是你父亲的朋友。”

浓重的田纳西口音把他拉回到童年。弗农·贝克,一如既往地热诚,因为打扰“远在哥伦比亚特区的”劳-泰而抱歉,“他没来上班。不是辞职,只是不再来了。教堂也不见他去,电话也根本不接。”


“他病了吗?还是在木场受伤了?”

“我去他家查看,他最后总算露了面,就在门廊上,说自己没事儿,只希望大家让他一个人呆着。可我不清楚,那不像他的风格。”


他们又聊了几分钟,贝克先生再次为打扰他道歉,解释自己如何从一个表兄那儿问到号码。劳-泰安慰他说没关系,并问起他儿子黑尔。原来他过得还行,仍在马里维尔,为医院做维修工作,有妻子和四个孩子,都是男孩。


劳-泰想起那天他们躲避刺团,有趣的是你不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见某个人。他用十三岁那年剩余的每一天来想念黑尔,头一次如此迷恋一个人。他没有对贝克提起那件事,贝克先生也没问起他的丈夫或孩子,对话陷入南方式的沉默。


“还有一件事,”贝克先生说,“你爸爸,他放下一切了,你应该做好准备。”

多兰问,“你父亲怎么了?”

“也许没事,可我觉得我得去瞅一眼。”

克里斯蒂娜说,“我想去瞅他一眼!”

“孩子,我也想去,”多兰说,“可这次不行。”

“我们现在能念书了吗?”卡洛斯问。


多兰不想让劳-泰跑到南方,所有的饥荒难民都在佛罗里达登岸,德克萨斯和新墨西哥那儿还有民兵。劳-泰说他的农业部证件能让他们通过任何检查站,另外,田纳西距离动荡地区也不近。“就像到威斯康辛,”劳-泰学着他们喜欢的一部电影说,“去去就回。”


“好吧,”多兰说,“可是为什么不直接联系当地警察,让他们去查看一下?”然而劳-泰不想让爸爸难堪,或者因为疏于管理房屋而受罚。

“这是我欠他的。”劳-泰说。然后多兰说,“你这样觉得?”


多兰跟卡洛斯留在家里,劳-泰和克里斯蒂娜带着满满一保温箱的食物,在第二天日出前上路,这样他们就不用依靠路边的餐馆。克里斯蒂娜很快睡着,没听见劳-泰打给农业部的电话,等到出了罗阿诺克才醒过来。他们听着音乐,劳-泰收起手机,指给她看州际公路两侧的入侵植物和原生植物。他们正在驶过一场慢速战争的战场。古老的原生物种正在想办法抵抗外星植物——从地下吸收它们的资源,从上方真正遮住它们——新的入侵植物不断涌进生态环境,“一切都进行得无比迟缓,”劳-泰告诉她,“很难看得见。”


“就像全球变暖!”克里斯蒂娜说。劳-泰让她读过第一章自己正在撰写的著作,带她去看过阿尔·戈尔的电影,所以她理解温水煮青蛙。这就是过去十年他在农业部的工作:首席解释员、政策阐释者,有时会影响政策。他怀念现场工作,渴望再做原创性研究,可政府的办公室工作有他家庭所需要的稳定性。


“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动物速度吗?”他说,“植物速度,以及行星速度,恰恰是我们哺乳动物很难注意到的时间尺度。”

“我知道,轮中套轮。”

“正是。”

经过一天的驾驶并在在田纳西州边界停留两个小时等待检查后,他们进入了丘陵地带。他的手自然而然地知道该在哪里转弯。他想起大学最后一天回家的漫长旅途——然后头一次发现,他父亲必须得在凌晨一点离开山区,才能在中午赶到伊利诺伊州,然后掉头,当天一路返回。当时他父亲一言不发地开车,副驾驶上愠怒地坐着偷偷伤心的宿醉男孩。


他们驶进一条长长的砾石车道,停在房子旁边。克里斯蒂娜说,“你以前就住这儿?”

“要有礼貌,你爷爷建了这栋房子。”

“不,它很酷!看起来就像是童话里的城堡。”

跟克里斯蒂娜出身的村子被吞噬掉一样,劳-泰童年的家正在一场缓慢的消耗战中被侵占。后院里普通的原生草已经长到及膝高,但是覆盖房子外墙的是一种扁叶藤,像猕猴桃的果芯光滑闪亮,肯定是入侵物种。这是战争在进行还是局势有所缓和?


藤蔓也遮住了后门,他扯下一些,清出一块空间,然后敲门,又敲了一遍以后喊道,“爸爸,我是劳-泰!”

他推了推门,门没有锁。“在这儿等我。”他对克里斯蒂娜说,因为不想让她看见任何恐怖的场面。

厨房的灯关着,水槽里放着盘子,两口锅放在炉灶上。

他又喊了一声父亲,然后脚趾绊住什么东西。一根藤蔓,在地板上蜿蜒。不对,是许多根。

他步入客厅,然后呆住。藤蔓覆盖了一切,形成一块绿毯,遮住每一面墙。壁炉长满了绿色叶子,烟囱高高的石台已经成为植物攀爬的花架,藤蔓蜷曲着穿过门口,沿着楼梯扶手像蛇一样延伸。绿色调的阳光从盖满树叶的窗户透进来,把整个房间变成一座水族柜。空气像丛林里一样浓稠,充满了菌类子实体的气味。


他走向壁炉,看见叶子里嵌着白色和红色的星星点点,藤蔓开花了?

“你在这儿干啥?”劳-泰吓了一跳,声音来自他身后。

“爸?”

他父亲坐在扶手椅上,周围是一片藤蔓,叶子垂在他肩上,像是一条围巾,他穿着一件曾经白色的田纳西大学志愿者队卫衣,看起来大得不太合身。他的头发蓬乱,铁灰的颜色跟脸上的胡茬相配。他看起来特别瘦,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劳-泰觉得他的生命好像是被急速耗尽了,他们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或交谈过,如今他甚至变了一个人。

父亲说,“你是谁?”

劳-泰心想,糟糕,可别是阿尔兹海默症。然后他发现克里斯蒂娜来到了屋里。

她正抬头看着墙壁、顶棚,缓缓地转身,把一切都收在眼里。“爸爸……”她的声音有些异样。


“没事,亲爱的,不用害怕——”

“真了不起。”

她双手扶着头,仿佛在遏制受到的冲击。突然爆发出一阵类似掌声的声音,环绕着房间。叶子在摇晃。

她看着墙角,然后抬起头,“爸爸,你看见了吗?”


劳-泰能看得见,绿色背景中有一个绿色的身影。一根橡树粗细的茎在交织的绿叶中拔地而起,顶部是直径近一米的球形脑袋,因为顶到上方的横木而低下,所以看起来似乎就在低头观察他们。它伸展的右臂横跨整个房间,宽大的叶子在墙上铺开,仿佛在支撑着墙壁,另一条手臂垂在一侧,端部的叶子扫到了地面。


“神他妈的——”

“爸爸。”克里斯蒂娜嗔怒于他,然后走向那株植物,把双手举过头顶,植物手臂上的叶子像一百个响板,啪啪啪地扑打起来。

克里斯蒂娜笑着弯腰鞠躬,慢磨的大脑袋徐徐左转,然后右转。

劳-泰的父亲说,“他这个男孩是不是挺可爱?”

 

地质时间、植物时间、动物时间……在里边还有个更小的轮子,转得更快。劳-泰父亲的身体变成了一种细胞的容器,那些家伙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繁殖、变异。

第二天早晨,克里斯蒂娜坐在布朗特纪念医院里爷爷的病床边,攥着他的手指(小心地不影响用胶布贴在手背上的输液管)说,“我读了一本关于结肠癌的小册子,你想听我讲讲吗?”

劳-泰的父亲笑了,“你要成为跟爸爸一样的科学家吗?”他的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机器已经给他补水,还输了一些广泛使用的**类药物。


克里斯蒂娜摇摇头,“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

劳-泰听着手机上的等待音乐,然后说,“嗨!”

多兰接起电话,“搞定,我给他预约了琳恩的肿瘤医生。带你爸过来,我会让卡洛斯搬到克里斯蒂娜的房间住。”

“你确定要这样?”

“我只为最爱的人做这些,而且我觉得没有别人会站出来,你是独子,对不对?”

“嗯,算是吧。”他随后得解释一下。

劳-泰给了克里斯蒂娜五块钱,让她买点冰淇淋偷偷带进来,“他喜欢岩石路冰淇淋,但就巧克力的也行。”

劳-泰的父亲看着她离开,“她让我想起你母亲。”

劳-泰想,真有你的,这个黑头发、棕皮肤的娇小女孩简直太像你金发碧眼大长腿的前妻。


“说真的,”父亲说,“她看我时——那目光就像贝琳达。”

“爸——”

“学校里那么多男孩,她偏偏选择我。”

“爸,我得跟你说点儿事。”

“我不会离开房子。”

“你不能回那儿,我让贝克先生检查过,有根系遍布地板之下,缠绕住管道,电线也短路了,没有失火算你走运。

“那是我的房子,你不能管我——”

“不,那是老磨的房子,好几年前就是它的了。”


 

2028


感恩节,他在弗吉尼亚的房子里最后一次设宴招待大家,谈话的主题恰如其分地来到食物上。

“虽然们还没发布,但是数据很可靠,”克里斯蒂娜说,“我们已经有了一种吞食者。”

一桌子人欢欣鼓舞。“你们用的是蓝细菌,”劳-泰问,就在几个月前,克里斯蒂娜在麦吉尔的基因黑客团队还是毫无进展。“还是红藻植物的一种?”


“让这位女士讲话。”劳-泰的母亲说。克里斯蒂娜坐在她旁边,捏了捏她的手臂,然后说,“谢谢,咪咪。”

“她不需要鼓励。”克里斯蒂娜的丈夫说完,卡洛斯笑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它不是由我们设计的。我们在自然界发现那种细菌,它是自己进化出来的。”

“你跟我开玩笑吧,”劳-泰说。

克里斯蒂娜耸耸肩,“原来我们应该更多地着眼于海洋。”


劳-泰尽量不把这当做非难。作为美国农业部副部长,他精心安排科研补助,帮助设置应对当下危机的进度。他担任的更像是政治职务,而非科技职务,而且大多数时候,费用不得不用于救火。所以即使每个人都知道大部分种子掉进了海里,取回它们的难度也仍然决定了,几乎所有的水生入侵植物研究都集中在贴近水面的那些种类上:像肿胀的蠕虫一样漂在苏必利尔湖上的白色豆荚、在印度洋里随波逐流的纤维沙滩球、像超级英雄斗篷一样附着在日本金枪鱼身上的蓝色扇形。


克里斯蒂娜说细菌被发现时正在食用彩虹毯。科学界错过了在海洋透光层爆发的透明悬浮植物,直到它们连接后形成一片,浮到海洋表面闪烁着不同颜色,卫星照片看起来既可爱又可怕。外星植物特别高效地吸收二氧化碳,经过几十年无限制的生长,它们可能会有效削弱全球变暖趋势——也许还会杀死海洋中的一切生物。


可是不知为何,快速进化的地球微生物正在努力先吃掉它们,至少有一种在这么干。不过一种地球微生物找到了办法,也许其他的也行。

“你给我们讲讲它们如何分解肽。”劳-泰说。

“或者别讲。”卡洛斯说。

“我有个故事,”克里斯蒂娜四岁的女儿贝拉说,“手工课上,这个名叫涅瓦的女孩儿简直是个灾难。”

“亲爱的,等轮到你再说。”艾伦说。克里斯蒂娜的白人丈夫来自波特兰,跟克里斯蒂娜的热情相比,他显得冷静,对贝拉来说这是好事。


通过某种类似拉马克式[5]的进化过程,劳-泰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已经继承了他最恼人的交谈癖好。在感恩节,他们围着桌子不说感谢谁,而是轮流互相解释说明,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劳-泰感到幸福。这就是他在世上想要的一切:被家人环绕,不停地交谈。世界还有很大一片地方苦不堪言,可他们还有钱购买传统的火鸡胸脯肉干、带有罐子上沟槽印记的蔓越莓酱,堆上一层棉花糖的焗烤甜薯。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克里斯蒂娜的话引起了劳-泰的注意,“明年我们会像外星人一样吃甜棒。”

或许只有劳-泰明白她的意思,智人只占人体的十分之一:人类体内的菌群消化食物并执行维持人类生存的百万种微小功能,人体内大多数DNA都来源于它们。假如人类某天能接受这些新型细菌进入自己的菌群,众多入侵物种就可以被我们食用,饥荒将被终结。


克里斯蒂娜看见他脸上惊奇的表情后笑了,“轮中套轮,爸爸。”

餐后的睡意像一朵云团降临,只有小贝拉对此免疫。卡洛斯提出带她去公园,可是劳-泰说他愿意带着孩子去。

“滑梯在哪?”贝拉问道。

“到处都是滑梯,”劳-泰说,“只要让我先给咪咪盖好被。”

他领着母亲进入主卧室,那里位于一楼,还有最好的床垫。她动作小心,仿佛在听远处的微弱音乐。不过在八十岁时,她依然利落、美丽,依然决定跟上潮流,把头发染成了三种不同的红色。


“外面快30度。”她说,“这里却像芝加哥的冬天一样冷。”

“我拿条毯子。”劳-泰说着打开橱柜,等转回身,母亲已经坐在床沿,一只手伸出来放在床罩上。

“你一定想念多兰。”

劳-泰胸中的心结更紧了一点,然后点点头。

“不公平,”母亲说,“我们的男人们都去世得那么早”

“阿诺还活着,”劳-泰说,“至少去年他还活着,还给我寄了圣诞贺卡。”

“天老爷,那个混蛋,”她说,“倒是他们说的不假。”

“十几岁时,我是个混蛋,不知道别人怎么忍受我的。”

她躺下去,像埃及艳后那样双手交叉在胸前。劳-泰铺开毯子盖住她的脚。


“这栋房子挺漂亮。”她说。

“现在对我来说太大了,除非你搬来住。”

“如今我还是喜欢自己住,你知道,我画画时不穿衣服。”

“你不会不穿。”

“还是有可能,问题就在于此。”

贝拉在正门旁等劳-泰,“外公!”

“嗨!贝拉!”


她跳进劳-泰怀里。再次成为别人最喜欢的人真是幸福,至少眼下如此。“准备好去玩滑梯了吗?”

劳-泰希望她没住那么远,希望自己没那么忙。人们呼吁提名他为农业部部长,但是他可能会拒绝,摆脱单调乏味的工作,可能会搬到加拿大,离克里斯蒂娜、艾伦和贝拉近些,最后把自己的书写完。再来一趟研究之旅,他想再去新几内亚,再看看他女儿的国度发展得如何。流星暴五十三年之后,仍有特别多问题需要回答,特别多新东西要去见证。


他抱着贝拉来到弗吉尼亚的暑热中,虽然很快就得把她放下,但是他愿意尽可能长久地抱着贝拉,只要她愿意。“话说,”劳-泰对她说,“手工课上的灾难是怎么回事?”


 

2062


房子里挤满陌生人,他们不断触摸他的肩膀,俯身凑到他的脸旁,祝他生日快乐。97岁这个年龄还不凑整,庆祝起来有些荒唐。他们觉得他活不到98岁,更不用说100岁了。他们等他翘辫子可能已经等了好几年,而这种提前举行的守灵会就是他们放弃的标志。


一个满头白发的娇小女人坐在她旁边,是克里斯蒂娜。“你得瞧瞧这个,”她说着举起一个玻璃盒,里边悬着一个有银色点缀的黑色物体,“现任农业部部长送来的,‘表彰对国家和世界的45年付出。’它来自田纳西,你还记得告诉过我咪咪发现了一颗种子吗?”

有数不清的日子他已经不记得,但是那一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落地收藏之石。”他轻声说。

“那是什么,爸爸?”

哦,陌生人们在观察,等待一个恰当的回答。他清清喉咙大声说,“那些外星人杂种现身了没有?”

所有人都笑了。


下午还在没完没了地持续,蛋糕、唱歌、交谈,特别多交谈。他要自己的夹克,一个眼熟的陌生人递过来并扶他从椅子上起身。“我得跟您说,先生,您的书激励我成为科学家。《遥远的园丁》是第一本——”

劳-泰抬起一只手,“去后院怎么走?”让他感到自豪的是,他还能自己走路。


外边天还亮着,天气很暖和,根本不需要外套。他站在花园里,周围是高大的树木。可这是谁的花园,谁的房子?这不是他在弗吉尼亚的家,那里早已经卖掉,也不是芝加哥或哥伦布。这是田纳西?

所有一切不是移动太快,就是纹丝不动,他想。


“外公?”

一个年轻女人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女孩只有三四岁,拿着一朵巨大的花,黑色的花瓣镶着红边。

“嗨,贝拉。”他对女孩说。

女人说,“不,外公。她是安妮,我是贝拉。”

结果是一阵尴尬和困惑。贝拉都这么大了,怎么会那样?他怎么会离家很远?他想要重来一遍,想要多兰肩并肩站在他旁边、怀里抱着小克里斯蒂娜,想要背着卡洛斯去国家动物园。所有的一切,都重来一遍。


“没关系,外公。”贝拉说。劳-泰的眼泪让她担忧,这点普通小事有什么值得担忧啊?

他朝小女孩低下头,“抱歉,安妮。下午过得怎么样啊?你从加州一路飞过来吗?”

她撒开妈妈的手走近劳-泰,“我有一朵花。”

“嗯,你有一朵。”

“是一朵漂亮的花。”

“那当然了。”

贝拉说,“她喜欢给别人讲解。”

女孩把花朵给他。近距离观察,黑色花瓣似乎在起伏变化。花瓣黑色表面恰巧受到照射并反射光线的一条条银色光点形成了美丽的漩涡。他把花举到鼻子底下,假装闻了闻。小女孩笑了。


言辞并非必须,有时候告诉某些人你爱他们的唯一方式,就是向他们展示美好。有时候,他想,你不得不从很远的地方送过去。

“你在哪找到这朵可爱的花的?”他问。

小女孩隔着劳-泰的肩膀指向他身后。劳-泰也能感受到身后的绿塔。那上面的树叶即将要开始扑动。


[1]流星体、陨石、流星的英文分别是meteoroid, meteorite, meteor非常相似,这段顺口溜是用来区分三者。

[2]上文的“不符合逻辑”和“没有香气”,原文分别是no sense 和no scents,发音相近。

[3]此处这两个词原文均为拉丁文

[4]“祖母”的一种昵称。始于加拿大法语区。

[5]让-巴蒂斯特•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1744—1829)是一位法国生物学家,对达尔文之前的进化理论作出了贡献。与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谟斯•达尔文一样,拉马克相信获得性状遗传及“用进废退”的观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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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影《当世界毁灭时》 (1951) 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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