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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科幻】《伟殷传》(原稿版) 上

2021-09-16 09:46 作者:科幻小凌  | 我要投稿


新海国25年(约公元2260年)

       先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然后又夹杂着频繁的喘息声,两股声音融为一体,又独自清晰,它从幽长的走廊中一团阴森的黑暗里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妈妈!我回来了!”

       诡异的气息一下子烟消云散,原来,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似乎刚在外面听闻了什么新鲜事儿,所以兴冲冲地跑回家想跟自己的母亲分享。

       “哦?张阿姨也在呀。”小男孩看着狭窄房间内长板凳上坐着的两人,习以为常地说道。

       张阿姨是隔壁邻居,与其说邻居,倒不如说是隔壁室友,他们都生活在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这个该死的贫民窟。这儿环境潮湿阴暗,每个房间也只有可怜的6平米,而房间与房间之间又由长不见底的走廊连接而成,结构复杂,像迷宫,更像是某座城堡地下用于安置奴隶的牢狱。

       张阿姨见小男孩回来了,眼神有些飘忽,有种“一说曹操曹操就到”的尴尬。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离开前还再次握紧小男孩母亲的手,并郑重地叮嘱道:“真的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看着张阿姨蛮不自然地离去,小男孩也察觉到不对劲,于是扑到母亲的膝盖前,半蹲着,水灵的大眼直勾勾的,满是好奇地问道:“妈妈,张阿姨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母亲强行挤出笑颜,并温柔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没事。”

       天真无邪的小孩自然也不会多想,又或者说他已经太过懂事,为了不让母亲为难,就也没有追问。他眼珠子机灵地转了几圈,又兴奋地抓起母亲的手,谈起了今天在外头的见闻:“对了妈,我跟你说,今天是咱们新海国建国25周年庆嘛,外面可热闹了,有彩旗方阵啊还有五颜六色的彩车,穿着各色服装的人儿都跟着大队伍一起舞蹈前行,甭提有多好玩多欢喜了。咱们也一起去吧!”

       话音刚落,母亲厚重的睫毛默默地垂了下来,她瞅了瞅自己身着的破旧衣裳,很难提得起劲,她长吁一气,语重心长地对着孩子说:“伟殷,咱们就别给他人添乱了,我们穷人就应该安分守己,今天我们就乖乖呆在家里头,拜祭海神吧。”

       起初,伟殷听到这番话后还是想点头答应的,可难得25周年国庆,贪玩的小孩又怎肯安分地窝在家中,他不乐意了,开始跟母亲理论道:“难得建国25周年庆,今天就不能陪我出去玩一次吗?你老是呆在家里头,整天就知道求神拜佛…”

        话只说到一半,伟殷就知道自己闯祸了,自己这番话在妈妈的眼里无疑是冒犯了神灵,可脱出口的字再也无法收不回,只见母亲气得满眼通红,她抄起鸡毛毯子,凶狠的骂声掩盖了伟殷无力的求饶,鸡毛毯子全力挥打在孩子薄嫩的屁股上,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昏暗的走廊里,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司空见惯的家暴才得以平息,此时母亲已将孩子紧紧地搂入怀中,她的眼角已是两道泪痕,她当然也是心疼,只是又想不出更好的教育方法,她轻轻抚拍着伟殷的背膀,委屈得好像被打的那个人是她自己:“伟殷,你一定要听话,外面的世界对我们贫民并不友好,我已经失去了你的父亲了,我不想再失去你。我这样做都是为你好,你也要谅解一下妈妈的良苦用心才是呀!”

       伟殷无话可说,他的心也渐渐地软了下来,心想妈妈这些日子确实是不容易,太过懂事的孩子总是会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他喉咙往下一咽,随后深深地喃喃道:“对不起,妈妈。”

       下午,母亲在家全身贯注地操办着祭拜海神的活动,细到贡品摆盘的方向,酒杯里的酒要斟多满,都是一丝不苟。但相对的,这些东西对于小小的伟殷而言就相当繁琐枯燥,虽然在磕拜和敬酒时他也会献上满腔虔诚,但更多的时候他的心是飘到了外面,化身成鸟儿盘旋在嘉年华大队伍的上空,欢呼雀跃。他呆望着眼前的空白,瞳仁里洋溢着流光。

        “海神请保佑我们母子俩平平安安,出入平安,走在路上平安;也希望能给多点智慧跟运气给我们家伟殷,保佑他日后能成大事让我们母子俩摆脱贫困,多谢多谢再多谢!”母亲像是在背已熟记几十年的段落句子一般念叨着,十指相交,紧闭双眸,诚心诚意。

       至于为何这里的人如此信奉海神,主要也与新海国所处的位置有关,如其名中的“海”字,新海国是一个坐落在海底一万米的封闭式国家,整个国家都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缸内,在这里抬头仰望并没有星空,有的只是被模拟出来的日落日出以及一年四季。知道这一切都是“被模拟的”,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知道自己的祖先其实在很久很久之前是生活在头顶一万米的地表上的,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才被迫搬到海底,从那以后人类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全人工制造的环境内。国界尽头皆是浩瀚的深蓝,人们联想到的只有就近的海神也理所当然。而且据说在新海国成立前世界是蛮荒且混乱的,人类的生存设施等远不及如今的完善,在当时那个死亡率极高的年代平民百姓祈祷以求安宁也是常态,即便他们大多数人也清楚海神不过是虚构之物,但确实是从那个年代起,海神的观念开始深入人心,慢慢地根深蒂固,以致现在也有不少人是海神的信徒。

        不过,相比起海神,伟殷更多的关注点反而是在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地方,这样一个大“玻璃缸”到底是谁造的?还有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迫使人类从陆地迁移到深海呢?

        思绪仍在脑海里徘徊着,突然,一嗓熟悉的声音穿透进他的耳膜,是发小,兰小道。

       “宋伟殷!在不?”兰小道是张阿姨的儿子,他也经常窜门找伟殷耍,他在走廊里就开始不断呼喊着,像个大喇叭。可现在他来得显然不太是时候,他来到伟殷母子俩房间的门前,看见伟殷妈妈像是被打扰到了然后严肃地回头凝视着自己,他整个人瞬间打了个寒颤,有力的喉嗓也变得结巴起来。“阿…阿姨,我我来找伟殷玩。”

       伟殷看着门口傻站着的兰小道,目光又小心翼翼地挪到母亲身上,眼巴巴地等待着一个首肯。

       母亲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允许了:“去吧,反正祭拜也弄得差不多了。”

       话只说到一半,两个孩子的神情瞬间充满光彩,激动得都快原地蹦起两米之高!随后,两人走出了贫民窟,站在一座废旧楼宇的天台上,踮脚眺望。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市区建筑群,一栋栋房子参差不齐,灰色的道路上人影交错、川流不息;市区的最中心是首都,那里是全国最发达的地方,无数年轻人挤破头都想去那儿工作、生活。收回目光,再往头顶抬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透明的巨大穹顶,外面游淌着自由的深海鱼儿,它们脑袋前吊着盏灯,模拟太阳快下山了,天空依旧被这一颗颗五彩斑斓的“萤火虫”照得透亮。

       “好美啊!”伟殷不禁感叹。

       “是吧?我都说了不会糊弄你的。再说了,如果风景不够怡人又怎么配得起我们家伟殷呢哈哈哈。”兰小道翘起嘴角,得瑟地讲道。说完,眼眸不自觉地偷瞄了一眼伟殷,看他对自己的玩笑无动于衷,便又草草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一个下午都困在家里没有出来吗?”

        “是呀,老妈不让我出来!”伟殷的声音越说越低,心里也蛮不是滋味的。

       “啊……那你也太惨了。”兰小道边说着,边掏出一本书递到伟殷跟前。“没事,我给你带了样好东西!”

       “书?”

       “对啊,而且还是禁书!今天下午我在外面溜达嘛,见集市那里人多,就借机顺了一本走。”

       “你…你你,不行!赶紧给人还回去啦。”

       “行啦,就借来看一下,明儿等你看完我就还回去。”兰小道敷衍地回道。其实他早已偷窃成性,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儿,但既然如今伟殷都发话了,那再不想还也得遵命呐。

       看着伟殷还是忐忑不安,兰小道赶紧引导其注意力,讲道:“我跟你说,这书可不得了,里面写了这样一个传说,原来在我们这个海底国度的更下层,还存在着一个文明更加发达的地底国度!

       大约在公元2100以前,当时的人类还居住在陆地上,可是由于人类工业的污染,外加对自然资源的过度采伐,搞得地表环境越来越糟,更可怕的还有温室气体的排放,直接导致了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越来越多的沿海城市被淹没,在这样下去地球的间冰期将提前结束,然后转入终日严寒的冰期。等到了那个时候,地面将不再适合人类生存!

       防患于未然,人类高层被迫提前启动在第三次科技革命时(二战后)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的“火种计划”,计划将10万人类高层、精英送入位于上地幔处的一座地底城市,以延续人类文明的香火!

       地底城市预计的最大容纳量为100万人口,当然,这只是来自地表文明的赠礼,人类地底文明最终会发展成怎样,繁衍出多少人口,还是得看“火种计划”的这些精英们在地幔处能把领土扩张多少。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起初地底的人们还是不紧不慢,直至某天,终究还是与地面失去了联系,人们才开始着急,也是从那天起,地底文明开始高速发展,近百年过去了,与最初的地底城市相比,如今的地底世界,确实可以用“国”来形容,它繁荣昌盛、科技水平高度发达,若果地表人有幸目睹,那自然是会被这个崭新的世界惊得哑口无言。

       可…福祸相依,过好的环境使得这里人口暴增,地底文明再次迎来挑战,由于领土扩张已进入一个瓶颈期,所以高层们又想出另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流放!

       他们造了一个巨大的缸子,生存空间是够的,但是里面的基础设施却相当的恶劣。他们将自己文明的社会底层流放到这个缸子里面,然后再把缸子抛出去,抛进头顶的深海,彻底地抛弃了!

       而那些被流放的地底社会底层就是我们的祖先,这个大缸子,就是我们如今的‘新海国’……”

       餐桌上,伟殷满脑子还是这个故事的余音,他茶饭不思,筷子在空碗里敲响了一下又一下,他的眼神空洞,空得像来自另一个时空。

       母亲打了打他的手臂,训斥道:“别发呆了,快去盛饭吃!”

       凝重的表情似乎宣告着伟殷还没从那故事中抽离出来,他望向母亲,把那个故事原封不动地又给母亲简述了一遍,并问其真伪。不料母亲却被自己孩子所说的这段故事吓懵了,她的眼珠子瞪得很大,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来,她瘆人的目光慢慢移动到孩子身上,一个嘴巴子便扇了过去,憔悴的脸庞像只凶狠的恶犬,她冷冷地盯着伟殷,像着了魔似地念道:“我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总之以后不准再说这件事,这不是我们老百姓更不是我们贫民可以谈论的!咱们只要相信,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是海神创造的便行,不该有其他的想法。”

       积攒已久的情绪终于喷发了,伟殷用力蹬起身来,把凳子都弹飞了出去,他泪已盈眶,抽泣着,忍住没有嚎啕大哭,他捏紧拳指,呲牙咧嘴,终于,开口大骂:“你这个疯婆子!”

       接着便摔门而去。昏黄的吊灯悬挂在餐桌的上方,母亲无力地坐在原地,双手崩溃地捂着自己的脸,她又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深夜了,伟殷疲惫地出现在家门前,母亲见状一拥而上,紧紧地抱着自己地孩子,失声痛哭起来。而伟殷依旧又是那副愧疚的嘴脸,细声地说着:“抱歉妈妈,我不该离家出走的。”

       一整夜,母子俩都没能安然入眠,两人就躺在窄短的有点发霉的床板上,睁着眼,母亲更是不间断地述说起自己的不容易,也听不出重点,只是不断地强调着让伟殷一定要原谅自己,一定要原谅自己。

       次日,一群身着蓝绿色军装的士兵来到贫民窟,来到了母子俩的房前,对着手捧的名册叫唤出宋伟殷的名字,伟殷可谓是一头雾水,只见军人们二话不说便要把他带走,他当然是奋起反抗,拼命甩开一只只不断伸过来的手。可就在这时,母亲蹲了下来 ,郑重地将一枚象征着海神的吊坠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接着又将双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臂膀,强忍着泪花,深沉而又温弱地说道:“伟殷,你跟着妈妈,是没有前途的,所以跟他们走吧!”

       “不要,我不要离开妈妈!”此时的伟殷已然哭成泪人,小小的心脏如同被刀绞着一般疼痛。士兵们可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这对可怜的母子,他们还要赶着完成任务,于是便硬生生地扯开了他俩,把伟殷强行架走了。

       母亲傻傻地立在房门外,双手合十,嘴里不断念叨着“求海神保佑,求海神保佑”,望着自己的孩子不断挣扎,越行越远,最终跟士兵消失在了一团深远的黑雾之中,一颗豆子大的酸泪终于滑落掉地上。

       被带走的还有贫民窟的其他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塞满了所有走廊,一直回荡着,回荡着,仿佛是历史的烙印深深地刻在这阴暗又窄小的贫民窟世界内……

 

       “那天,兰小道也和我一起离开了贫民窟,可是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像我一样哭得稀里哗啦,而是淡然地离开。或许他还蛮高兴的,或许…他一直都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随着士兵们抵达了目的地,我才知道那会儿张阿姨跟母亲到底偷偷聊了些什么,确实如张阿姨所说的‘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儿是个大大的学院,各种各样的课室、研究室,里面摆放着前所未闻、琳琅满目的仪器设备。但重点是,学院还管吃管住!我们能在这里接受教育,跟那些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对于穷苦孩子而言,这简直就是国家的恩赐!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要努力学习,要在未来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立志要让新海国,再也没有阴暗的贫民窟!

       不过,这里对待来自贫民窟的学生并不友善,富家子弟们的另类眼光先不说,学院的制度就已经让我们这些穷人孩子天天都像活在激烈的修罗场一般折磨,制度规定每一年都会淘汰掉我们之中成绩靠后的学生,被淘汰的孩子只能回归原本那个肮脏的小地方,所以对于我们这些“特别的学生”,若不想成为弃子,就只能拼了命地往上爬!

       如果能侥幸地撑到最后,那十年的光阴也已经逝去了。在拿到最终的毕业证前,我们一切的生活都不能踏出学院半步,封闭式的环境宛若与世隔绝,很少能接收到外界的讯息,更接收不到我母亲的消息……

       煎熬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握紧我的吊坠然后开始祈祷。唯有祈祷之时才能让我的心得以安宁。渐渐的,海神也成为了我的信仰,在考试前顶着巨大压力的时候,在犯错时手足无措的时候,在想念妈妈时眼泪不由自主的时候,在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绝望得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我总会握紧吊坠默念着“求海神保佑”,然后一切都又过去了。”

 

新海国36年(秘密接待地底人)

       “新海国36年,也是我出来工作的第一年。由于我在学院里基本是以全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毕业,所以学院高管也托关系推荐我到政府内部组织去工作,这对我来说确实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同样进入到内部组织的还有我的知己兰小道,但他靠得不是成绩,而是他那趋炎附势的性子以及那聪明伶俐的嘴脸,如果说巴结也是种能力,那整个新海国他敢认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今天,组织里也安排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任务,接待地底人。原来,儿时的传说都是真的, 如今,终于可以亲眼见证这样神秘的一个高级文明,他们的人类到底是怎样的。

       执行任务之前,我又先去了母亲那儿一趟。毕业后,我经常回平民窟去探望我的母亲,但每一次她都总显得那么的客套,这让我很不是滋味!相隔十年,当我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我已然成为了一个陌生人,即便是隔三岔五的探望,也无法修补她心中与我的隔阂。也许是她变了,也许…是我变了。我说要带她离开这阴暗的贫民窟,让她搬来跟我一起住,可她却说‘抱歉宋伟殷,我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已经住习惯了’,她以怎样的内容辩解都不重要,但当她叫我‘宋伟殷’而不是以前的‘伟殷’时,我就知道,我们不再是以前的那对母子了。”

 

       一只手调皮地绕过宋伟殷的后背,一直爬到他的肩膀上,然后使劲地捏了捏,这才让宋伟殷猛地回过神来。起初,宋伟殷还有些生气,他嘟起嘴,瞪着站在身旁的兰小道。只见兰小道古灵精怪地咧嘴僵笑,并把音量压得很低很低,悄咪咪又温柔地叮嘱着:“别发呆了,亲,地底人的外交大使准备要到了。”

       外交人员整齐地站立在隧道口舱门的左右两侧,屏气凝神,目光统统聚焦在这堵紧闭的舱门上。宋伟殷盯着这堵厚重的圆形钢门,更是陷入了沉思,他回想起先前总统说漏嘴时提过,这条隧道是用于对接前来新海国的潜艇的,新海国建国之前有没有启用过不知道,但是建国以后,这确实是第一次使用。通过该话可以推测,地底人在设计这座“流放者的大缸”时,就已经决定他们终有一天会来这里,至于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突然,舱门打开了,一个皮肤有点偏淡绿色,肌肉轮廓鲜明,身高两米的壮硕男子,从中走了出来,他的身材就是黄金比例,五官长相也立体俊美,抛去奇怪的肤色不谈,他简直就是个完美的人类。不过,据说地底人无论在男女老少圈都盛传做基因改造手术的风气,类似强化身体机能等等,所以才会有眼前这么个身材完美但肤色又稍许奇怪的物种。

       “Hello……”地底男子用难以模仿的怪腔,边结结巴巴地说着,边扫视着两排的外交人员,他的样子还算友善,只是不知道怎的,他像是很多年没有说话一样,再次张嘴吐字仿佛耗尽他九牛二虎之力。

       宋伟殷一行人送他前往贵宾接待室,一路上,听着他慢吞吞且咬字含糊的话语,大伙儿也了解其缘由。原来,地底人很早之前就已经不再使用语言来交流了,他们发明了一种脑电波的传输与接收装置,就像个蓝牙耳机,人们通过它直接就能让特定的通话对象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平日压根就无需开口说话,沉默惯了,渐渐的大家的嘴都有些“退化”了,所以当他再次讲起话来时才这么的奇怪。

       他还说,虽然这个装置沟通效率极高,但是人们却不能撒谎,一撒谎这个装置传达的信息就会错乱,甚至还有可能把你要撒谎的想法传递到对方的脑子里,然后弄得两人四目相对、场面尴尬!没有谎言的世界就像是一杯透明的白开水,解渴,但无聊无趣、没有任何惊喜。

       他还跟海底国的外交人员们聊了很多很多,即便口齿拙笨,但仍是能紧紧吸引住众人的耳目。

       抵达了接待室,只有宋伟殷跟兰小道陪他留了下来。这儿装潢华丽,房间内的配色以贵气的红褐色为主,地底人坐在最中央的沙发上,他偏淡绿的肤色融在这大环境下,显得尤为突兀。

       “现在是要等你们的总统是吧?”地底人望着守在两旁的兰小道和宋伟殷,眼里住着星星,像个好奇的小孩子一样问道。

       宋伟殷点了点头,正经地回答:“是的,洛卡斯先生。”

       地底人洛卡斯深深地往沙发上一靠,微微地抬起头,眼珠子呆望着天花板,徐徐叹声:“好久…好久,都没听过‘总统’这个称谓喽。”

       兰小道也插来一嘴:“哦?那在地底国,领导人叫什么?”

       洛卡斯淡淡地弯起嘴角,笑着说:“我们没有领导人,也没有领导团体,又或者说我们每一个地底人都是国家的主人。”

       一个国家的民主竟能民主到这种程度?宋伟殷和兰小道不禁目瞪口呆。

       洛卡斯又继续解释道:“我们的所有政治决策都会交由‘智脑’处理,说明一下,‘智脑’其实就是一个高级人工智能系统,它可以通过量子运算来推演每种决策所对应的不同未来,就像是能看到多个平行宇宙那样,然后再通过比较从而作出最优选择。当然,我们地底人也能给一些建议或者完善方案什么的,好的方案‘智脑’也会采纳执行,但一般情况下,我们只管好好地享受生活便是,‘智脑’会自动把我们的社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这不就意味着,让AI来统治人类吗?”宋伟殷被洛卡斯的话吓得寒毛竖起,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文明更加先进的地底人竟敢把最重要的政权都交由人工智能管理,这简直是不可理喻啊!

       洛卡斯瞥了眼宋伟殷,像是见到一个墨守成规的古代人看见新事物时的震惊,他又笑了笑,补了一句:“你们也终究会走向这样一条路的。如果你有幸能等到那个时候,回想过来就会发现,你此刻的想法是有多么的风趣。”

       兰小道轻轻噗嗤一声捂住了嘴,他知道洛卡斯这话儿明显是嘲讽宋伟殷的无知,但宋伟殷听得雨里雾里的,甚至还在纠结于为什么洛卡斯会这么说,样子实着逗人。

       突然,大门被推开,一行身着黑色西装的人走了进来,总统、还有两名重要官员,其余的皆是保镖。宋伟殷跟兰小道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跟洛卡斯客客气气地寒暄起来。

       钟表的秒针滴哒滴哒地走动,兰小道竖起耳朵,像是个贼一样紧盯着他们,看看能不能捞到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而宋伟殷则是紧皱眉头,他仍然执着于“智脑”的事,百思不得其解。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人物们的谈话终于结束。接下来,宋伟殷还有一个任务要完成,洛卡斯特别点名要他带自己在新海国到处逛逛、参观参观……

 

       “这玩意叫什么?真好喝。”洛卡斯望着杯子里丝滑的琼浆玉液,仿佛被激活了某根神经似地惊叹道。

       “这叫奶茶。”宋伟殷看着满眼是光的洛卡斯,有点无语地解释着。“对了,洛卡斯先生,能不能再给我解释一下,今天你所说的‘智脑’操控政权。”

       “我就知道你还会问我的。”洛卡斯胸有成竹,他抿起嘴角笑笑说。“其实,不仅是政权啦,在地底国的一切都是交由人工智能处理的。人工智能操纵各种机器,替我们完成所有的事情。如果说地底国跟你们深海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我觉得应该就是人民需要工作与否了。在我们那儿,所有人都不用工作!”

       “天呐,那…你们不用赚钱生活吗?”

       “我们早就没有货币这种东西了,货币是用于交易物品的,而在我们那儿生产力已到达了巅峰,人们日常所需的一切物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服务类的行业也由机器人代替。所以,在衣食无忧的地底国,我们只管享受自己的生活便好。”边说着,洛卡斯微微锁紧了眉头。“只可惜人类对追求地位的狂热好像就是流淌在体内的血液一样,无休无止!在你们这儿人们会追求金钱,因为钱越多社会地位就会越高,而在我们那儿人们会追求名望,名声越是显著,社会地位就越高,比如明星、作家、艺术家、音乐家等等。这对像我这种没什么才华的人而言,就不怎么友好了!”

       说完,洛卡斯摆出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在他们的世界里也有世俗,而他显然与他们的世俗格格不入。宋伟殷倒没有多在意他的神态细节,只是怀疑他所述内容的真伪性,毕竟,按宋伟殷自己的性子,肯定是不会接受这般前卫的世界观的,就算承认他说的是真的,宋伟殷心间也还是会充满抵触,觉得那样的世界简直就是一个泡沫,一个不靠谱的、一戳就破的泡沫。

       洛卡斯瞧了瞧宋伟殷一脸仍是不肯接收新观念的模样,暗自窃喜,觉得自己找对人了,收起不自觉又扬起的嘴角,试探性地问道:“伟殷啊,我有点好奇,你对方才我跟你们总统他们聊要在新海国施行‘特治区’有什么看法啊?”

       宋伟殷愣了愣,脑海里的画面再次穿越回几小时前接待室里的场景,当时,洛卡斯跟总统他们相谈甚欢,还提议希望找一个城镇试点实行“特治区”,目的就是为让城镇发展得更好,而总统似乎也挺赞成他的这个想法。所谓“特治区”,就是由地底人来协助治理,并且引进地底文明先进的科学技术,使生产力大幅度上升,洛卡斯为表地底文明建交的诚意,也愿意主动提供各种先进的生产设备。

       “宋伟殷?”

       一声呼唤之下,宋伟殷回过神来,他思索了片刻,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总统大人是蛮赞同的。但是我个人吧,还是觉得…‘特治区’这个政策对新海国而言有点不合适。洛卡斯先生,您所谓‘地底文明先进的科学技术’,无非就是人工智能还有更高科技的生产设备,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一旦突然引进了这些,许多现有岗位的工人都将被机器替代,换言之这无疑就是在害他们失业啊!”

       洛卡斯挠了挠后脑跟,若有所思,接着,他又反问道:“可…这些工人岗位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让社会运转吗?而如今他们不存在社会反而能够更高效的运转。如果这些人之中真的传来抱怨的声音,那也并非是社会进步的问题,而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要怪就怪他们不懂如何去适应新的社会吧。”

       宋伟殷当然无法苟同,但也只能淡淡地撂下一句:“好吧,听起来,挺无情的。”

 

       “我从始至终,都不能苟同洛卡斯的说法,但那又有何用!总统和各路高层都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首个特治区试点计划如期展开,而兰小道也主动请缨当洛卡斯的监督员,监督地底人一同协助试点城镇的原镇长进行城镇的管理。

       兰小道是个很有野心与魄力的人,他总能抓住机会。他还有一句座右铭‘有时候为了成功必须不择手段’,他认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每个大人物背后走过来的路都是‘血淋淋’的,这也将注定成为他未来要走的路。他会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最终坐在一个很高很高的位置上。这是我一直坚信的。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相比起他,我的官路更是亨通畅达,甚至可以用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来形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轻松走到比他还高的位置……”

 

新海国56年(流放)

       “距离上次接待地底人洛卡斯,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载,当初的特治区试点计划,在政府眼里是很成功的,城镇的发展在地底人的帮助下取得了质的飞跃,但在繁荣的背后亦如我所料,突然引进先进的文化、技术,大量人口失业,部分借住厂里公寓的工人们也只能露宿街头;受新观念的影响,父母与子女辈的代沟呈指数倍增长,甚至一些家庭因此支离破碎;社会是进步了,但跟不上新时代的人儿,却成了被忽视的边缘人群,中年、老年人更是丧失了社会的话语权,大流由能接受新观念的年轻人所主宰。

       二十年里,‘特治区’的范围还在不断的扩张,虽然我以上所述的问题也一一得到减缓,但对于无法快速接受新事物的人,在特治区的生活无疑还是像被活生生地禁锢在一个畸形的地狱里,比如特治区里统一规定商铺实行刷脸支付,当某位老者取出陈旧的现金结账时,不仅得不到收银员的体谅,甚至还会惹来冷嘲热讽。更可怕的是特治区的发展只会越来越快,当老者费力钻研终于弄懂了刷脸支付后,全区又可能已经施行新的支付方式了。”

       宋伟殷站在儿时跟母亲一起生活过的狭小房间内,对着母亲的黑白遗像,面无表情地汇述着这些年来新海国的变化。母亲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临走前还特地叮嘱宋伟殷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盒放回这里,她说,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不舍得离开了。

       “抱歉母亲!”

       说完,宋伟殷便抱起她的骨灰盒跟遗照,跨出那道曾经的家门,顺着阴暗的长廊,一直往外走去,这里还是跟几十年前一样,肮脏、不见天日,儿时的过往随着周围的光景在宋伟殷的脑海里一幕幕放映。只可惜,所有的所有,都将成为历史了。贫民窟即将被拆除,而窟内所有的居民都会被转移安置到一幢新的、干净的、阳光充足的住宅楼里。

       回想起儿时立过的誓言,要让新海国再无阴暗的贫民窟,如今,宋伟殷确实做到了,只是他没想到,他的母亲并不愿离开这个地方跟自己一起住,更没有想到她就连逝世后都叮嘱要把自己的骨灰留在这个地方。或许到头来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就像是地底文明帮助新海国快速发展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或许还真的有不少人,不想经历什么大的社会变革,只想在自己所习惯的环境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贫民窟的外围,数辆豪华的轿车正整齐地停靠着,于此同时,身着黑色西装的官员、助理,持着手枪的保镖,一个个都围拥在贫民窟的门口,恭候着宋伟殷。

       宋伟殷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跟遗像,一步步走了出来,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他上了车,惆怅地点起一根烟。

       “总统大人,特治区地底文明代表使约了您今晚吃饭,是直接过去他那边吗?”司机转过头望着宋伟殷,礼貌地问道。

       宋伟殷长吁出一口浓稠的白色烟雾,瞳仁里皆是空洞,他敲了敲烟头上烧尽的灰,默默地回了句:“嗯。”

       一路上,车窗外的风景黯淡无光,交错的身影形形色色,流动的人群中时不时还会混杂着一两个鹤立鸡群的淡绿色高个子,并且普罗大众也不会觉得这是多稀奇的事儿。是的,地底人已经渗透进新海国的每个角落了,而这正是宋伟殷最不愿意看到的。

       曾经一旦记载了便会成为禁书,百姓之口更是不许提及的神秘文明,如今已成人们茶余饭后的常见谈资,人们总是说社会在地底人的改造下变得多好多好,打心底里地认可这样一个外来种族,可他们压根就不会想为什么一个已经发展到颠覆的文明会多管闲事来帮助新海国!因为地底人其实早就订上了这块肥肉。也唯有这样才能说得通。即便宋伟殷他自己也不明白,一个明明啥都不缺的文明,为什么会想侵占新海国这样一个小地方?

       抵达了一座摩天大楼的顶层,透过落地窗户,脚下的城市风光一览无遗。豪华的总统套房美轮美奂,各种精致的甜品、香槟、佳肴盛大地陈列在长条形的白布桌上,玻璃的器具在灯光的陪衬下闪闪发光,水晶烛台屹立在餐桌的最中央浪漫诱人。这是特治区地底文明代表使约见宋伟殷的地方。

       如今许多老牌的特治区主管理权都已经转移到地底人之手了,而新海国的官员反而成了协助管理者。而且,纵观整个新海国,现在基本除了首都以外,各个城市不是已经成为了特治区就是在往特治区的方向发展。至于特治区地底代表使,就是站在地底文明那一边,代表所有特治区的,对新海国外交官。

       “总统大人,好久不见呀!”代表使热情地打起招呼。

       “得了兰小道,又没有别人,不用那么客套啦!”

       话音刚落,兰小道讪讪地呲牙微笑,像一抹温暖的日光。他走上前,一把搂住了宋伟殷。套房内就他们两个人,墙边的鲜花定格成背景,曼妙的空气间传来了难隐的酸甜。他太过入神,脸颊轻轻地倚靠在宋伟殷的脖颈上,很久很久……

       “兰小道,兰小道……”

       几声柔绵绵的呼唤后,兰小道回过神来,他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飘忽地说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重整状态后,两人对坐在餐桌的两头,本想着会举杯酣畅,兰小道也主动开了个好头,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宋伟殷的冷漠。

       “恭喜我们家伟殷成功当选总统一个月!未来啊,一定会更加的美好的!”

       “……可真亲切呀,让我回想起,我们还在贫民窟生活的时候。真没想到,当初的两个贫民窟孩子,如今都已经成为了新海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了。”

       “是呀……不过,你也别讲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今晚啊,是你上任一个月的庆祝宴,要乐观积极一点,少回忆些以前不好的,多展望些未来好的!知道不?”

       “……兰小道,要不,还是把一切挑明吧,我知道你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额…不急嘛,长夜漫漫,时间多的是。”

       “兰小道!!我们,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知道吗?我们已经不再是当初贫民窟那对无话不谈的孩子了,我是新海国政府的总统!而你却选择了投奔地底人势力,成为特治区代表使!我们的政治立场是不一样的!”

       “……我们…难得见一次面,就一定要搞得这么绝吗?”

       听到这,宋伟殷没有说话,只是不屑地扭过头,压根就不想看见眼前的这位故人。

       兰小道见状,也不拐弯抹角了,局面既然已经崩坏了,那就让它继续崩塌:“好好,那我就直说了。地底人那边希望能得到您的批准,在首都也能实施特治区政策!”

       “这绝对不可能!”宋伟殷气冲冲地回应道。“首都现在已经是纯由我们新海国人民执政的唯一一片领土了,如果连首都也失守了,那新海国跟落入地底人的手又有什么区别?!”

       兰小道苦笑了几声,觉得宋伟殷纯属小题大做:“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不是还在吗?政府不是还在吗?再说了,地底人确确实实是带动了我们文明的进步。讲道理,如果没有他们的特治区政策,新海国现在也不能发展得这么繁荣呀!”

       “发展?谁需要他们帮了?他们侵占了我们的领土,还带来了这场畸形的变革,你口口声声的‘发展’,它制造了一群又一群被时代抛弃的人儿,这些人明明只是想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自己已经习惯了的圈子里,无奈却被迫接受革新,跟不上时代了竟还要遭受唾弃。为什么!这样对他们,真的不公平吗?!”青筋一根根隆起,盘踞在宋伟殷的脖颈上,他气得嘶吼着,气得一拳又一拳捶打在餐桌上。

       兰小道无奈的啧了一声,他揪起自己的刘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目光又投回宋伟殷身上,用着带着刺的语调,开始了长篇大论:“每个时代都有边缘人群,他们不该成为社会停止前进的理由。如果你真觉得对他们不公平,那你该想想,对首都里那些赞同特治区政策的人,又公平吗?社会明明可以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就因为一个食古不化的总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妄想着这只不过是地底人单纯的侵占,最后害得他们失去掉一个能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机会!而且宋伟殷,你得知道,这样的人远比你那些边缘人口的人数要多得多!”

       守旧派与革新派的思维,本来就是对立的,不管双方都说得多么有理甚至是无懈可击,但他们都始终永远不会承认对方的想法。见宋伟殷虽然哑口无言,但脸色却依旧没有丝毫妥协的迹象,兰小道又想着软磨硬泡,他语重心长地说:“对不起宋伟殷,我并不是觉得你不好,我只是觉得,作为总统你要懂得舍取,世上不可能存在两全其美的局面,只能客观理性地去作权衡…”

       “这就是我的权衡。”还没等别人的话儿完全讲完,宋伟殷嘴里那几个字就像脱缰野马似地飞出。“我只是在做一位明君会做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下任何一个群体,那些跟不上时代的人儿,首都是我为他们留的最后一块净土,最后一个容身之处,哪怕那里的年轻人都将往更发达的城市移居,哪怕那里将变成全新海国最落后的城市。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宋伟殷说话的嗓音不大,但每个字都铿锵有力,让人振聋发聩,那仿佛就是他守护边缘人群的誓言。最后他还撂下一句狠话:“只要我,还是新海国的总统一天,你们就休想得到我的批准,休想得到首都!”

       一声长叹里夹杂着失望的冷笑,兰小道轻轻合上双眸,摇了摇头,摇了摇头,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瞳仁里写满了各种情绪,宛如表面上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湖面。他犹豫了,但终于还是开了口:“你可真是很大的口气呀,总统先生。”

       话音刚落,宋伟殷愣了一下。

       “请求批准只是走流程而已,如果地底人真想把首都也收了,你觉得就凭你一个人能拦得住吗?地底人如今的势力有多强大也不用我多说吧?所有的特治区他们都有份,更重要的,是百姓民众也越来越推崇接受地底人的领导,因为他们确实拉动了社会的进步,让人们过得越来越好了。新海国被地底文明统一,其实也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兰小道越说情绪越是不受控制,紧接着,他又气得红着眼,把憋在心里压抑了很久很久的话儿,也吐露出来。“宋伟殷,你真别觉得自己有多牛逼了,如果不是因为洛卡斯等地底文明代表一直在暗中帮你,你觉得你的官路能走得这么顺?你觉得就凭你都能当得上总统?别傻了!”

       听到这,宋伟殷的灵魂仿佛被这犀利的话语撞出了窍,他彻底楞住了,他真的不知道,原来自己能够平步青云,是有地底势力的暗中帮助!或许,从洛卡斯特定点名要自己带他参观新海国一直到现在自己担任总统,都是地底势力设好的局,一切的一切,都在按着他们的剧本,默默地进行着。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你,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妒忌你啊,宋伟殷。我这么努力,一步一步的,摸爬滚打,最终都与政府高官无缘,而你,轻轻松松就成为了高官,还夺得了总统之位,你就是个天选之人,而我,再努力,都只是原地踏步,所以我才选择了投靠地底人势力!呵呵,你觉得我有得选吗?哈!?”

       “兰…兰小道……”

       “说真的,我也曾抱怨过,为什么他们选的人是你。我宁可他们选任何人都好,只要不是你就行,那样,最起码我也不用这么恨你了。”

       “兰……”

       “算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兰小道双眸下垂,腐烂的气息从他的每个毛孔弥漫而出,临走前,他还特地给宋伟殷说了一句:“如果我得不到,那我将毁了你。”

       那一顿晚餐,是宋伟殷这么多年来吃过得最撕心裂肺的一顿,他也曾想过会跟兰小都分道扬镳、不欢而散,但他从没想过他们俩会闹得这么僵,僵得宛如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若要怪就怪他俩都把对方看得太重,不然,今夜也不用这样了……

       拟造的残月无力地吊挂在拟造的灰蒙蒙的夜空之中,宋伟殷来到了首都的边界,这里能看到很奇妙的景象,界外的城市,一栋栋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它们就像是钢筋水泥铸起的巨墙,紧密地包裹着首都;而边界内,首都则是那么的残旧且萧条,与周围对比,仿佛是同一块大地上两个处于不同年代的城市拼凑在了一起。曾经年轻人挤破头都想来的地方,如今已然成为了落后的代名词,老者们确实在这儿过得逍遥快活,还有一大堆保留着传统生活的人。

       宋伟殷呆呆地站在这条无形却又格外显眼的边界上,也曾有那么一刻动摇了自己的想法。随后,他又来到首都里最大的海神庙,虔心地闭上双眼,双手紧握着胸前常挂着的海神吊坠,他默默地问了海神许多的问题,问怎样做才是正道,问该不该抛弃那些跟不上时代的人儿。他很是迷茫、愁苦,同一个问题,会重复问很多遍。只可惜,当然,并没有什么海神会给他回应。

 

       “时间一天天地流逝,而我,就像这枯风中的黄叶,在空中不断飘摇,久久不能落地。”钢笔定格在空中,窗外的斜阳泼洒在笔尖上,宋伟殷的目光穿过手上模糊的笔影,聚焦于自己写在日记本上这一段苍白又无力的文字,静静地愣神了。

        突然,他的助理拼了命地冲入了总统办公室,跑到宋伟殷的身边,插着腰,满头大汗,喘息声一阵阵的,他心急如焚地让宋伟殷马上离开,不然等地底人来了,一切都晚了!

       根据助理的讲述,宋伟殷大概也知道了,在自己犹豫不决的这几天里,地底人势力在背地里干了很多的事,首先是拉拢了各方势力还有自己所在政府内不少的高官政要,其次他们还将自己不愿把首都规划为特治区的事情告诉了媒体,媒体一经报道,直接就点燃了众怒,不管是已经尝到过甜头的特治区民众还是渴望尝试甜头的首都民众,都开始斥责自己的抱残守缺,昔日的总统一下子就沦为了全民公敌。

       当然,支持宋伟殷的人也有,可毕竟在媒体、网络、游行队伍,种种表态的途径里都难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就如同他们的故步自封一样,这个时候,他们也没有站出来。

       “为什么事态发展成这样才来告诉我?”宋伟殷叱喝着面前的助理,可助理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不敢吭声。看着助理的脸,宋伟殷瞬间读懂了什么,他回想起之前兰小道讲过他的官路其实一直由地底势力暗中帮助的,也就是说,与自己同步的这二十年间,不仅是新海国,就连新海国政府也被地底势力渗透了进来,有些官员可能表面上是政府势力说不定背地里则是地底势力的走狗,更细思极恐的,有可能连他自己手下的整个关系网其实都属于地底势力那边,当信息由下而上地传递到这些人手里时,有可能就会被封锁,他们只传达他们想让总统知道的信息!

       还没等宋伟殷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又一阵敲门声为房内的气氛添上一把火。门被推开,一群牛高马大的地底人以及部分自己手下的官员便闯了进来,他们一个个看似文质彬彬、客客气气,实际言语间却不留一丝让自己辩驳的机会。

       最终,他还是被带走了……

       一路上,宋伟殷望着道路两旁塞满的人,他们举着旗帜、拉着横幅,推推搡搡,但骂声却是那般整齐,异口同声的。民众的声音就像是混满垃圾的海啸,连绵不断地向宋伟殷扑来一波又一波,直至浪潮堵住了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肺,他面对周围甚至还有向自己砸东西的,身体颤抖得厉害,看着自己的国民对着自己咆哮、唾弃,试问哪个领导者,不会心碎?

       这一路早已将宋伟殷的内心防线击得崩溃,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强硬的狠角儿,这可怕的一幕已经让他内心那栋本身就摇摇欲坠的大楼彻底塌陷。一行人又把他软禁了起来,无疑,这位新海国的大总统已然成为了任人宰割的瓮中之鳖,接连下去的几日内,他们果真轮番对宋伟殷刺下一“刀”又一“刀”。

       “总统大人,如今的局势您也看到了,民众们很不乐意您当政呐!在这样下去,不仅是你,就连新海国政府都将成为民众的攻击目标,一个政府如果没有了民众的支持那又哪称得上政府?是时候该做出决策了总统大人,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对外宣称您已经亲口允诺了首都将施行特治区政策,这样才能平众怒啊!”

       虽然丧魂落魄的宋伟殷此时的大脑已将近空白,无法做出理性的决策,但他还是能清楚地读懂谈话官员背后的目的,他低着头,冷冷地哼笑一声,回道:“这不就是让我将新海国拱手相让给你们地底势力吗!”

       谈话官员挺直腰杆,翘起二郎腿,假惺惺地说:“但是总统大人,现在必须以大局为重啊,您觉得以您目前在民众心目中的印象,位置还坐得稳吗?想想他们对你憎恨的嘴脸,想想他们骂你时那些不堪入耳的脏句吧,大人,这些难道就是你作为总统希望看见的吗?”

       听到这,宋伟殷一愣一愣的,或许,真的就像官员的言外之意那般,他确实是个失败的领导者。他曾立志要让新海国变得更好,可如今他的存在又成了新海国发展的绊脚石,此刻的他也渐渐开始觉得民众的愤怒是合理的了。

       “反正,我给的建议也是为了维护新海国的繁荣安定,仅此而已。像您这样的明君,一定能做出最优的选择。”官员站起身,轻轻鞠了个躬,又补上一句。“那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总统大人,我先撤了。”

       残弱的灯光下,房间内只剩下宋伟殷一人,他就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宛如是个没有心跳和体温的木头人……

 

       “终于,我还是把首都让出去了。

       随后的几年里,地底人们趁热打铁,快马加鞭,在新海国的势力、地位到达了完全可以随意碾压旧政府的程度,以我为首的政权已然无力回天,名义上政权还在,但它已经变得比空气还要透明了。或许,从特治区逐步开放那会开始,这样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一个政权的衰败另一个政权的兴起,这本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儿,但每当我走在大街小巷,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国民在欢声笑语时,我心如乱麻,很难分清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失落,就像是穷妈妈看着自己手里的孩子被送往贵族家庭养育,然后孩子还兴奋地哈哈大笑。可能,在这复杂的情绪里,更多的是心酸吧。

       终于,地底人势力彻底掌管了新海国,也正是当新海国的国旗被降下的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在二十多年前,他们为什么要选我!

       政府与民众矛盾激化,正是已经深得民心的地底势力乘虚而入,掌管新海国的最好契机。而要造成如今的这个局面,一位守旧的领导者是必不可少的,而我就是充当这样一个角色。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精心策划着每一个环节,如今的结局他们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至于我,只是一颗棋子,一颗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无力的棋子。

       这一切还没完!某日,地底人建立的新政府派人来带走了我们这些旧政府的残党,对外宣称是说为了探索地表是否还适合人类生存,而组建的一支勘察队伍,但在我看来,再光鲜的包装都藏不住要流放我们这一赤裸裸的事实。说是说勘察的第六年就会派新的潜艇来接我们回家,但我知道潜艇并不会来,我们只会在上面自生自灭,最后新政府只要演一出悲情戏,悼念“在恶劣的地表环境下无一幸还的勘察队伍”,让国民看到自己其实是有心无力的,这样,一切也就画上句号。呵!政治。

       被流放前,我们还被强行注射了不知名的药物,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说,那是能增强人体抗冻能力的药剂,以防地表万一进入了冰期我们在上面一下子就被吹成了冰棍……”

       全员注射完毕,一个男人又推门走了进来,他是引路员。勘察队得到隧道那里乘坐潜艇才能通往地表,隧道正是很久之前新海国首次接待地底人洛卡斯的那个隧道,而带领勘察队前往隧道,正是引路员的职责。

       引路员在宋伟殷的眼前掠过,那熟悉的身影,绝对是兰小道!只见他神情木讷、略带伤感地站在勘察队员们的最前面,背对着大家,冷冷地说了一声:“上路吧。”

       这将是勘察队,这些被流放者,在新海国的最后一程了。一路上,有人恐惧得直打寒颤,有人忍不住痛哭,也有人已经疯掉了。

       唯独宋伟殷十分的平静,他瞥了眼身前不断前行的兰小道的背影,仿佛感觉其他人都渐渐隐匿于黑暗之中,然后消失不见,整条幽长的过道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就像是回到儿时,再次迈进贫民窟那条阴暗的走廊里一样,可现在他们再也踩不出轻快的脚步,有的只是低沉而又悄无声息的前进步伐。曾经最熟悉的人,此刻却如同成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或许,是因为心照不宣,又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条道儿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幽长始终长不过的是悲伤,短暂也始终短不过那陪伴与相守的时光……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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