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之四:小毛
我们不知道小毛到底是什么。一天,小毛出门的时候,两只鸡正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架,小毛打算偷偷溜走,然而正在此时:一只鸡把另一只的喉管啄破了:泉水涌出黑暗的洞穴,犹如漫漫无尽的透明的爱恋涌出了精致的心的容器啊,鸡毛在那清冽的液体中怒放,燃烧,顿时烈焰熊熊。小毛感到浑身炽热难耐,他一头扎进潮湿的树洞里:受了惊吓的大狗熊跑出了冬眠,奔向密密层层的村落,在铁匠铺门口一转弯就不见了。小毛在泪水般黏腻的氛围里触摸到了几柱细嫩的蘑菇:柔软鲜亮的菌丝如此真诚地暴露着植物光滑、细碎和温润的美,但小毛的热量并没有就此释放,他嚎叫了一声:火从他通透的嗓底龙腾虎跃地狂喷而出,整棵树在瞬间被完全烧焦。秋天颓丧而凄凉的清晨里,远方瘢痕细碎的梧桐树在民众默许的目光中沙沙作响,湖水微澜,细雨霏霏的淅沥中蕴涵着一块濡湿的炭的惨淡猾落:小毛的肠子和眼球里都爬满了染血的黑灰,像是纯洁的地平线上整齐地栖息着一排灰暗的鸽子:他基本上被烧成了一块炭,但事实上他是被树洞中的朽木砸死的。唢呐悠扬的哀泣像是人们心中一队默默行走的无动于衷的细菌,在体液与内脏间攀爬,在秋晨与夏暮间穿行,在生锈的辉煌里为坚硬的立交桥染上天蓝色。村落里,大家都安睡了,小毛的父亲坐在牧夫星座下面的篱笆上:叼着旱烟,痴痴地想。当时夜色温柔,鸟寐猿憩,偶尔有展翅腾空的蛾子,孤独地掠过月光与墨蓝色穹苍覆盖下的死亡,他想:“我给儿子起错了名字啊!我真是老糊涂了!”小毛的父亲便永远坐在了那里,盯着那棵被烧毁了的树,盯着那一片废墟,盯着由他儿子和他家的树反应而成的木炭:生命在他的眼里随着遗忘而消退了。
第二天,我们发现一场大雪埋葬了我们的梦,在我们的梦里:小毛的父亲死了。田野被白色的手捂住,金灿灿的麦子仿佛一个调皮的幽灵在幻境中滚动,缸正值结冰的季节:所以嘎嘎直叫,冻死的乌鸦队伍保持原队型,笔直地掉在积雪里,组成了一串没有人踩下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里都躺着一具尸体。然而这样大的雪像被撒了盐似的居然在中午就融化掉了。我们没在流淌的雪的元素里找到小毛的父亲僵硬的形骸——他与冰雪一同化掉了,像真正的雪人那样,但惊奇地发现了两粒巨大的眼球:一粒冰冷,一粒滚烫;一粒灰白莹蓝,一粒鲜红血腥;一粒里映现着一棵被烧毁的树,一粒里映现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的背影:我们稀罕之至,打算拿回珍藏,然而右手被凉的冰封,左手被热的烧透。两粒眼球在雪地上绝望地游移,最终不慎碰到了一处:于是雨雪消融了,火焰熄灭了,两粒眼珠霎时间化作了两撮灰烬。经风吹拂,在廖茫空洞的麦垛上方飘散,在春暖花开的大海边飘散,莺歌燕舞,杨柳轻飏,心中的笑容绽放着,无边无尽。
[为我的父亲]
2000.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