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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遗臭】那年楼塌了

2021-02-15 20:45 作者:三风子改  | 我要投稿

祝贺老百京转播员@重轻子 兄弟粉丝破万!希望以后看到更多更地道的老百京整活!献上拙作一篇,不成敬意


那年,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年月,只知道自己老了,但百京还是那个百京。



羊道焚了三炷香,把手里攥着的那头插在香炉里,又佝偻起身子对香案拜了三拜。

花厅里瞬时被那传统而独特的味道填满。

这是他在百京城过的第几个年?早就记不清了。

他坐到太师椅上,不知是衰老还是疲惫,半天没动弹,微弱的呼吸声和梦话似的絮叨纠缠在一块儿。

申时,厅中尚未掌灯,却也早早入了夜。

一片昏暗里,羊道本就糊涂的头脑更变得昏昏沉沉,香烟缭绕里,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太监逐渐辨不清记忆与现实。

外头风雪飘摇。

记得东交民巷的洋人在这宅子里过了好几个“剩蛋”节,又叫了许多洋妮子穿得露胸露腿的跟他们一块儿“助兴”;

西佛爷才住回储秀宫没几年,皇上不知道最近还鼓不鼓捣那什么维新;

风三爷和荣禄大人有日子没来了,姆们仨当年还一块儿破过案呐……

在他眼里,百京城还是原来的那个百京城。

可他又隐约觉得这不是自己所知道的百京了。

从糊窗纸吹进来的冷风带着几瓣雪片,又吹到身上。他醒了,被冻得漏了点尿。

“这玻璃窗呢?都说洋人的玻璃窗装上不用糊纸,也不咋靠谱啊……唉……一点都不地道。”



小羊宜宾胡同紧里边的宅子破落了好久,就跟它的主人一样,落魄了,拉了。

往日红门里外宾客如云,如今就剩几只大雪天没食儿吃的老鸹还在地上蹦跶,转眼又没了踪影,只剩几行爪痕。

现如今谁也不知这里住着的老头,就是当时权倾朝野,名声显赫的内务大总管羊道公公。

当年花手摇着,美食吃着,绫罗穿着,多少人喝彩叫好,钦羡不已。单是他那句“真地道”的口头禅,兹要是一说出来,准保响彻四九城。多少角儿唱破了嗓子,也比不上这一句话的分量。

可眼下就连那声“真地道”,也早就被这乱世里颠簸淘洗了许久的百京城遗忘了,飘散在风里雨里雪里硝烟里……

“哟!大总管,您怎么在这儿睡上了,这儿冷。咱回屋睡去。”

不知过了好久,屋里走进来一个少年。可他一开口,却发出与这个年纪并不相称的嗓音,尖声细气,似男非女。

少年搀起羊道,顺手给屋里点上油灯。不多时,豆粒大小的光点让厅内照得有了些亮头儿。

“谁啊?”

羊道眯着桌边豆大的光点,半睡半醒地问。

“我啊,您干孙儿小弟道。”

羊道攒着眉头想了半天,勉勉强强听出这是他当年在宫里得势时认的干孙儿弟道,颤巍几步随着他到了卧房。



弟道是唯一跟着他的小太监。当初宫里待不住的时候,太监们走的走,死的死,端得是树倒猢狲散,各管各的乱。像他这种老太监已经没多少人肯照顾了,除了弟道。

弟道是香河贫苦人家出身,逃难到了百京,被人蒙骗欠下百两银子的赌债。要不是羊道好心收留他,恐怕百京城哪条胡同里又得多一具无名尸体。就连这个名字也是羊道在他入宫那天起的。恩公落难,他自然义不容辞。

这转眼都过去十来年了,弟道也成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在琉璃厂一带做苦工养活羊道。

“来……弟道,小弟道啊……”

正出着神儿呢,他听羊道在床边唤自己,连忙过去照看。

“大总管,您吩咐。”

“这是什么年月了?”

“回大总管的话,是……”

话只说了一半,弟道便不忍心再说下去。可羊道还是不依不饶地说着:“也不知道皇上这几天吃饭没有,六王爷那盘棋还等着我下呐,老佛爷吃不着灌肠儿肯定得满地打滚儿,这要是伤了身子,风三爷和荣禄大人又背着我吃什么好吃的呐……哟!不行了,赶紧扶我去,扶我进宫……”

羊道越说越是糊涂,全然不顾年老体衰,说着就要下床。弟道见状赶忙拦在身前。

“咱,咱进不了宫了,总管,如今已经……唉……”

弟道不知怎么劝他,只是越说越急,越说越哭,越说越是委屈。一来二去,羊道竟然也渐渐理解了一切。

他们,回不去了。

太监这种东西,一旦离开了主子,就只是个不完整的人罢了。

羊道叹息着瘫在窗边。

“往事儿如烟儿啊。”

早已纯熟的百京口儿,是羊道的骄傲,他有事没事总爱操练几下。此际却不知裹挟着几多沧桑。也许是风云叱咤后的落寞,也许是往者不可追的悲哀……

他示意要起身,弟道伺候着穿了褂子和老百京鞋,两人搀扶着来到卧房正当中的八仙桌边坐下。

羊道眯缝着眼,把满脑门的抬头纹都给捋直了,瞅着眼巴前儿晃悠的灯火。

他的眼里,好像又有了从前的“神儿”。

“我自打七岁入了宫,到现在七十七岁,七十来年伺候了六位皇上,十七位嫔主子,没有哪位说过一句不是,皱过一次眉。咱凭的就是俩字,地道。”

每说一句,羊道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他抬眼看着窗边。

窗边没有纸糊的地方还有几块玻璃,那是当初西洋进贡的,西佛爷宠他,就把储秀宫装修剩下的玻璃赏给他,也请匠人给他的宅子原木原样弄了一套,这便是小羊宜宾的羊道府邸了。

当年小羊宜宾的这栋宅子落成,整个百京无人不知,达官贵人,卖艺讨赏,都快把家里的门槛儿踩平咯。

他拧身侧耳,仿佛还能听到那时满堂的喧哗喝彩,满堂的吹捧盛誉。

“但现在也老咯。”

可是一回神儿,他们又都不见了。现如今厅堂冷落鞍马稀,只留满屋嗟叹。

羊道浑浊的眼里淌出两行清泪。他从袖袋里取了手绢拭去,又摸出一张纸片。

“小子,来看看这个。”

“大总管,这是啥啊?”

弟道虽说是宫里当过差的,可他对羊道手里那东西并不熟悉。

“这叫合影,是当年进宫的洋人,能把人原木原样印到纸上去,嗨,那叫一个地道,那叫一个神。”

羊道说起这个,花手一摇,大拇哥又竖在胸前,好像又回复了几分当年的神彩,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

“这是您吗?”

弟道指着最中间的那个人。

“是啊,是我。那就是我。”

合影里,羊道还很年轻,约么也就四五十岁。对一个风头正劲的太监来说这年岁是最美好的,往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正等着他。

周围簇拥的都是他当年的干儿干孙。

“你看看,你看看……他是我手底下最麻利的小子,小牛子,牛道,你得叫牛叔”,羊道带着老花镜,从油灯下微弱的光亮里指着靠他最近的那个青年。那人戴着顶黑色皮帽,二十岁左右。

“他花手摇得最地道了,活像要给谁一个大逼兜似的,姆们没事儿就拿丫开涮玩儿,来,小子,再看看这个,他啊,叫……叫什么来着?”

“猴道,头几天还在琉璃厂见过。”

弟道不认识牛道,但猴道他还认识,那是琉璃厂御宝斋的大东家。

“还有呐,这个是马道,那个是梅道,还有猪道……”

羊道又在照片里指出了好几个人,弟道点着头,一一用心记下。

“欸?这个漂亮的姐姐是谁?”

“你说她?她啊……”

羊道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说“她……是跟咱常在一块儿厮混的小宫女,妹道。她旁边这个,呶,这是彤彤,你猴道叔以前的朋友。”

对于太监来说,美色只不过是生活中的妆点,女人这个词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性别。可是那些红墙金瓦里的岁月,那些浪漫的事,羊道依旧没有忘记过。

“他们如今都去哪儿了?”

“他们啊……”

羊道一时语塞。是啊,自己明明还记得这些人,但他们又去了哪儿呢?

他并不知道的是:

牛道找到了金主靠山,阔了,老板就爱看他演花手地道这出,供他四处挥霍钱财,做着自己以前不敢想的事儿,做着自己以前不敢想的事儿;

猴道偷了不少宫里的玩意儿,把那些当本钱在琉璃厂倒腾古玩,也赚了不少,如今买了套四合院,成了胡同里的爷儿,时不时还想念那个愿意和他玩儿的彤彤;

梅道和马道生死不明,有人说是去了天津,隐姓埋名;

猪道对百京心灰意冷,跑去关外给老罕王守墓,生死未卜……


“他们都不在了。”

“不在了?”

是啊,他们……不在了。

那些地道的声音,那些地道的花手,那些地道的吃喝,那些地道的故事……

不再了。

“不在了啊……不在了……孩子,有咯吱盒儿么?”

羊道的气息越来越弱,话音儿也越来越细,越来越小,眼见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弟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离开了卧房。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盘金灿灿的炸咯吱。

“您吃一口吧,这是小弟道特意给您去要的咯吱盒儿。还脆着儿呐。还有您最爱吃的豌豆黄儿!您吃一口!哎,对咯,吃。”

他捏起一个,送到羊道嘴边,羊道抿着没几颗牙的嘴嚼了嚼,笑了。

“咯吱盒儿,以前西佛爷最爱吃这口儿,那叫一个地道,小子,来,你也吃一个。”

“嗯,我也吃。这口真地道,真香啊。”

这时候屋里没别的动静,只能听到花厅刮进来的风雪声,还有一老一少嚼咯吱盒的酥脆声。

“地道,真地道啊……”

忽然羊道放下了手里的咯吱,拉起弟道的手。

“这‘真地道’,别人听了都觉得好笑,但是姆们老百京的话,别的地儿不说,说了也没咱百京这味儿。地道,是咱最后的一点尊严了。现如今丢了疆土,丢了朝廷,丢了民心,丢了那么多那么多……别的都丢了,惟有地道不能丢啊……记住咯,小子!”

羊道的话音若有似无,手却还紧紧攥着。



弟道始终不能忘记,是眼前这个垂老的太监给了他重新活下来的机会。

那年他才七岁。荒年总是不打招呼就来了,那年河间一带颗粒无收。爹妈和妹妹都在饥荒里没了,他只能跟随同乡来京城碰运气,讨生活。

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到了羊道。

“慢点吃,别噎着。老百京吃饭可没这么拼命,撑死噎死算怎么着啊。”

“饿……”

“再饿也不能这么没羞没臊没教养!小子听好咯,想吃百京的饭,别的都可以不管,只有一样你记着,必须得地道!吃什么都得有个地道的样子!”

“真地道……真地道!”

弟道满嘴塞着荷叶饼卷的葱丝烤鸭,看着这个摇花手品茶,满口“真地道”的人。

他笑了。



清醒过一阵子,羊道眼前又成一片模糊,模糊里又渐渐有了光。

他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某个地方,某个他熟悉的地方,红墙金瓦,规矩森严,宫心算计,谋生谋情……

回过神来,一间大房子门矗立眼前,里面传来稚嫩的喊声:地道,真地道……

“花手房。”

他记得这里。因为他就是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

仿佛他还是花手房里那个刚刚净身入宫,听着老太监训话,不断练习“地道”和花手的小太监。

“我也曾落魄江湖,褴褛破衣叫花儿;我也曾青年得志,锦缎绫罗自沾身;我也曾救国求变,百日肝胆两昆仑;我也曾大宴宾朋,绸衫布衣共丹心;但终究潮下泥沙天地客,辗转百年去纷纷,你道我吃喝玩乐真地道,却只是乱世不愿服输人。”

地道,嗨,真地道啊。

羊道闭上了眼,再也没睁开过。

抿着弟道端上来的豌豆黄儿,断了这最后一口气儿。

羊道死了。


那年小宣统退了位,袁大头带着新军夺了龙庭,孙文在南边屁都不敢放一个。

那年,大清没了,老佛爷早没了,皇上没了,太监也没了。


他们的时代,地道的时代,结束了。

但百京还是那个百京。

那年,楼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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