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囮物语》原文节选,抚子成神前最后的自我反省。
「……快找吧。」
抚子走上阶梯。
昨天刚来过,所以抚子的脚步没有迷惘。即使如此,抚子还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抵达二楼。
抚子姑且思考要是家里有人该如何解释──「对不起,昨天打扰的时候把东西忘在这里,所以我过来拿。刚才玄关大门没上锁。」──朝历哥哥房间门把伸出手。
好强烈的悖德感。
不过,人生已经结束的悲观心态,使得抚子变得自暴自弃。「即使事情变得无法收拾,我也不想管」的心态非常强烈。
而且实际上,事情确实变得「无法收拾」,而且抚子后来也变得「不想管」,但抚子不可能预料到这种演变,在最后进入历哥哥的房间。
被历哥哥狠狠修理的月火,或许正在隔壁房间休养。抚子直到进入房间,才后知后觉想到这个可能性,不过以当时的状况,月火住院的可能性比较高,既然走到这一步都没遭到质疑,肯定不会有事。
……抚子祈祷月火不是住院,而是去上学……虽然她对抚子做了过分的事,但我们依然是朋友。
「……依然是朋友吗?说得也是……抚子当时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啊啊?」
「就是当时那件事……对抚子『下咒』的那个女生……抚子在那个时候,就不把她当成朋友了……可是,肯定有别的路可以选……」
对班上众人说的那番粗鲁言论,也是抚子想对自己说的话语吧。肯定如此。
「……可是,抚子做不到。因为抚子不是圣人。如同她不是圣人,抚子也不是圣人。被做了讨厌的事情,当然会讨厌;受到温柔的对待,就会喜欢对方。」
「怎么讲起真心话了?抚子,你怎么了?」
「没事……」
总之,抚子关上历哥哥房间的门,然后先看床底。但应该不会藏在这里就是了。如果夏威夷衫专家──也就是忍野先生将「那个东西」托付给历哥哥,抚子认为历哥哥不会放在显眼的地方展示,果然会藏在某处。
「不过,回想起来果然是这样吧……抚子喜欢的人,是温柔对待抚子的人;抚子讨厌的人,是坏心眼欺负抚子的人……」
「…………」
「要抚子喜欢那些不把抚子当一回事的人,甚至是喜欢那些讨厌抚子的人……根本不可能。抚子觉得,和他人来往的时候,要非常重视对方的想法。」
「……不过,如果对方很重视你的想法,应该会尽量避免和抚子你这种想法的家伙来往吧。」
「…………」
「这么说来,抚子,你完全不记得对你表白的男生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吧?至今不知道就算了,但是对方都说喜欢你了,你却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应该会让人觉得你的人格有缺陷吧,啊啊?」
「…………」
「但抚子就是为了隐藏这样的人格,才会避免说出真心话,总是低著头沉默不语吧,哈哈!」
「……是啊。」
朽绳先生「喔」的一声,做出奇怪的反应。
应该是看到抚子率直同意而感到意外吧。或许如此。
抚子是个不率直的孩子。
讨厌说真心话。讨厌做任何事。
肯定是因为抚子不温柔。因为抚子一点都不平易近人。
「抚子在想……」
抚子一边在历哥哥房内翻找,一边对朽绳先生这么说。不对,表面上姑且是和朽绳先生交谈,但或许近似于自言自语。
至少抚子不期待朽绳先生有任何反应。
「月火那番话,应该是对的。」
「啊啊?」
「抚子喜欢历哥哥,是因为这样就可以免于受伤……因为你想想,恋爱不是非常消耗能量吗?但消耗的不是朽绳先生那种能量就是了。」抚子这么说。「喜欢别人、被别人喜欢……既然这样,专注投入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恋情,就出乎意料地轻松……正如月火所说,可以免于转移目标、免于迷惘。」
「…………」
「不然果然无法解释吧?虽然今天早上那样辩解……但抚子这种敷衍的女生,居然整整六年专情于只是点头之交的好友哥哥……根本不可能吧?」
并没有发生什么契机。
虽然发生很多事,却没发生任何事。没发生称得上「物语」的事件。
月火当时那么说并且认同,但小学二年级那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事件。没在差点出车祸时得救、没在受到欺负时得救,只有在月火房间一起玩游戏。
真要说的话,只因为他是月火的哥哥──是阿良良木历。
换句话说,虽然很少用这句话来形容男生,但历哥哥高不可攀,所以抚子可以放心喜欢他。如此而已。
「抚子觉得,喜欢上别人是非常美好的事。光是这样就有活下去的动力,光是这样就精神抖擞,内心轻飘飘暖烘烘。」
「…………」
「这个世间在各方面不好过,有许多不如意或讨厌的事,烦恼总是源源不绝,以为是稀松平常的事物却会忽然瓦解,认定可靠的事物出乎意料不可靠,身心都会很快疲惫,精疲力尽,忍不住就想当场瘫倒在地。即使如此,只要怀抱著喜欢某人的心意就可以努力下去。」
「…………」
「即使想哭,应该也能常保笑容。所以……」
抚子说到这里暂时停顿。
像是要说给某人听。
「所以,抚子才会喜欢历哥哥吧。只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而喜欢某人。」
「稳定情绪……」
「因为,从常理思考就觉得很恶心吧?只会觉得恶心吧?月火当时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居然能喜欢一个没见面的人长达六年……如果是童话或许很美丽、很浪漫……不过坦白说,这样是跟踪狂吧?这种心意太沉重了。」
抚子继续说下去,如同恍惚说著梦话。
「抚子一直在思考月火那番话的意义……虽然费力,但抚子没别的事情好做,所以一直在思考。」
「…………」
「过高的理想会令人颓废……正确来说,这其实是羽川姊姊说的……换言之,既然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梦想,就可以放心去追吧?」
绝对无法实现的梦想。绝对追逐不到的理想。绝对找不到的失物。
如果是这样的东西,即使实现不到、寻找不到、追逐不到,也不会「受伤」。
用不著改变一切。用不著做任何事。
「如果合理的梦想没能实现,应该会大受打击……订下过高的理想,肯定是为了自保。因为没实现的时候,可以说声『果然如此』就带过。」
不要做梦,要面对现实。
月火至今究竟经历过多少挫折……究竟得知道多少事情,才能像是过来人那样开导抚子?
恐怕是抚子经历一次就会完全受挫──就会结束人生的经验与知识。
是的。如果是月火,刚才那种顶撞老师、和全班同学为敌的行径,对她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
如果是月火,后来应该不会早退,而是面不改色继续上课。
抚子对这样的月火……
「……抚子第一个喜欢的对象,或许出乎意料是月火。之所以喜欢历哥哥……或许是想和月火成为姊妹……」
「…………」
「抚子偶尔会察觉,自己在寻找『历哥哥的优点』。」
「…………」
「嗯………」
抚子说话时,手边的动作完全没停过,却找不到疑似朽绳先生神体的东西。
难道不在这个房间?
但是抚子在屋内能翻找的范围,勉强只限于历哥哥的房间吧……唔~……
像这样看就发现,历哥哥的房间缺乏个性。
该怎么说,感觉不到历哥哥的特色……看不出平常是怎样的人使用这个房间。
房内几乎没有看得出嗜好或兴趣的物品。书柜上的书也都是名著,没看到历哥哥偏激嗜好的收藏品。
看起来彷佛是饭店的客房。
只摆放最底限的必需品……就像是预先做好随时可以离开这里的准备。
如果家人的房间是这种感觉,抚子应该会担心吧……抚子思索著这种事。
「……啊。」
抚子刚感慨地思索这件事,就发现非常容易看出兴趣与嗜好的物品。
A书。
数本A书,一起放在书桌最下方的抽屉。
「唔哇、唔哇、唔哇……」
「……喂,抚子?」
「这、这样家人会担心的……」
抚子取出最上面那本。
好夸张的封面。
具体形容的话,就是……该怎么说,嗯……一个双马尾女生在……不对!
抚子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好、好夸张,这么偏激……不愧是历哥哥……真不是盖的……不、不对,可是就某方面来说……」
「喂,抚子。」
「别说话。说不定朽绳先生的神体,就夹在这种书里面吧?」
「不……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扁平到这种程度吧……」
「唔~嗯……」
抚子专注阅览。
一页页仔细翻开,以免看漏。
要是错过朽绳先生的神体就麻烦了。
「抚子……」
「嗯?」
「抚子没以『我』自称的原因……朽绳先生觉得是什么?」
「本大爷哪知道?自己想吧。」
「就是这样。」
「啊?」
「应该就是这个原因。抚子没有所谓的『自己』。」
抚子看完第一本,拿起第二本时这么说。
第二本完全不同,是外国的各种内容。
真……真是成何体统。
这不可能。太强人所难了。
「抚子……没有自己。」
这也是抚子一直在想的事。
明明不愿意去想。
「自己?你想说的应该是『自信』吧?」
「不,是『自己』。自己。」
「抚子,你说这什么话……位于这里的你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吧?这双手、这双腿、这具身体,甚至每根头发,都是你自己吧?」朽绳先生这么说。「既然这样,你应该有『自己』吧?」
「嗯……名为千石抚子的『某人』当然存在。大家称为『千石』的『某人』、名为『抚子』的『某人』、朽绳先生称为『抚子』的『某人』确实存在,存在于这里。就读国中二年级,正在历哥哥房间翻找东西的女生,确实存在。」
不过,这不是「我」。
抚子不认为这是「我」。
「对『我』来说,抚子的事是别人的事。所以抚子不会自称『我』。」
「…………」
「大家认定的千石抚子不是『我』。既然说千石抚子可爱,这个千石抚子就不是『我』。」
隐约觉得像是活在别人的人生。觉得不是自己。
顺从别人的话语生活、只对他人的话语起反应,未曾主动做过任何事。
这是当然的。因为抚子没有自我,甚至不算是空壳。
抚子的外侧与内侧,有个不晓得是谁的陌生人。
「无聊。总归来说,你是个小鬼吧?」
「…………」
「到头来,这和小鬼以名字自称是相同的道理吧?因为大家都这样叫自己,所以自己也以这种方式『理解』,也就是还没形成自我。对了,那个老师使用『老师』这种第一人称,也是相同的道理。『老师』以这样的自称,自觉到自己是『老师』。」
「……换句话说,抚子没有自我……没有自我风格……」
「这并非坏事,这本身并非坏事。活出自我风格其实没那么有价值。」
「可是……如果没有自我、没有自己……就没有存在于这里的意义啊?」
「你承受不了这份意义的重量吧?」
「…………」
一点都没错。
抚子并不是想得到「我」。
真要说的话,抚子想要的是……
「第三本……」
哎呀哎呀。高中生可以私藏这种东西吗?
要是被别人知道私藏这种东西,人生有可能就此垮台。
「可以把这个当成朽绳先生的神体带回家吗……」
「你把本大爷的神体当成什么了……?」
「啊……」
某个东西,从第三本书里飘落。
是书签?
不过,居然在这种写真集使用书签,该说历哥哥意外地一丝不苟吗……既然夹著书签,代表历哥哥很喜欢这一页?
既然这样,就得检查才行。
抚子得看个仔细。
「实际上,如同朽绳先生之前说的那样,抚子不太认为自己有错。」
「啊?」
「那是朽绳先生的同胞?兄弟?部下……眷属?总之……抚子当时杀掉许多蛇,而且是以残酷的方式杀害,但抚子没有做错事的想法。」
没后悔、没反省。
没做任何事。
「抚子认为,那是情非得已……因为抚子当时认为,要是没这么做就会死掉。抚子或许有所反省吧,但『我』没反省。」
「……不过,这个虐杀行径毫无意义,甚至只对你造成反效果啊?」
「即使如此,也是情非得已……因为抚子当时一无所知。」
「…………」
「情非得已。嗯,抚子总是以这句话解决一切。因为……抚子把自己的事,全部当成别人的事。」
即使像这样非法入侵历哥哥家,抚子也觉得「情非得已」。今后应该会被骂,到时就道歉吧。
因为对方在生气,所以应该要道歉。
如同置身事外。
「因为朽绳先生生气,抚子才会像这样赎罪。」
「不,本大爷并没有生气……」
「抚子即使杀了人,应该也会说『情非得已』吧……」
「抚子!」
朽绳先生忽然放声大喝。抚子吓了一跳,停止翻页的动作。
「怎、怎么了……这一页的女生怎么了?」
「不,不是那样……本大爷指的是夹在那一页的书签。」
「书签?」
掉在地上的书签?
难道这张书签是首刷特典,另一边印著女生照片吗……抚子依照吩咐,捡起这张背面朝上的书签。
随即……
「啊……」
印在书签正面的,是一条蛇的图。
这条蛇在吃自己的尾巴。
衔尾蛇的图。
「话说……这不是书签……是符咒?」
抚子回想起来了。
记得在六月,历哥哥贴在那座北白蛇神社的符咒──忍野先生托付给历哥哥的那张符咒,和这张符咒很像。堪称「酷似」。
当时好像说过,将那张符咒贴在神社的工作,有著五百万圆以上的价值……但当时那张符咒上面是文字,这张符咒上面是图,照道理应该不可能「相似」。
不过,画这张符咒以及写那张符咒的朱砂笔似乎一样……笔触怎么看都……
「……原来是这么回事。」朽绳先生这么说。「是以『这种形式』保存啊……不把本大爷的神体当成物质,而是当成『图画』来保存……真是出乎预料,哈哈。」
「图画……」
不是尸体。
也不是白骨或木乃伊……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无论要带走、保存或隐藏都很简单,朽绳先生的探测能力再强也难免找不到。
可是……图画?
「这、这种东西可以成为信仰对象……?因为,就这么薄薄一张……」
「当然可以。即使薄薄一张也可以。」
朽绳先生立刻回应抚子的疑问。
讲得像是易如反掌。
「你们人类不是理所当然般,会以『图画』当成信仰对象吗?」
「是、是没错,像是觉得萌或觉得可爱,但这终究是最近的文化……」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你、你的意思是不只照片,连肖像画也可以?」
「……本大爷只是在说林布兰或达文西之类的。」
「啊啊……」
对喔。
听他这么一说,那确实是一种信仰。
「总之不只是绘画,像是音乐或文学,没有任何东西无法成为信仰的对象。即使是尸体、岩石或树木当然也包括在内。」
「…………」
抚子听到这里,再度确认这张符咒。嗯……
不过就抚子看来,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图,和当成信仰对象的图不一样。
如果没人说这是符咒,至今看起来也只是书签……但也正因如此,才适合藏在这种地方吧。
一般来说,任何人都不会认为神社的御神体会藏在A书里……话说,历哥哥这样理应遭天谴吧?
历哥哥最近诸事不顺、多灾多难的原因,或许出乎意料就在这里……
「以『图画』的形式,将这种存在或概念『永久保存』,这堪称是一种智慧。只是没想到本朽绳大爷拥有一具这么扁平的主体……哈哈。抚子说得没错,自己出乎意料不清楚自己的事情。」
「……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吗?」
抚子将这张符咒翻来覆去,向朽绳先生确认。
进行最后的确认。
「这么一来,朽绳先生就可以取回原本的能量……今后不用担心能量用尽,可以永远存在于世间……」
「哎,应该不是永远吧。毕竟纸只像是复制品,失去的信仰也无法取回。不过,总之应该可以持续数百年没问题,比电子书的寿命长得多。好啦,抚子,快点拿那张符咒给本大爷『吃』吧。」
「……用吃的……」
「放心,本大爷会守约,会确实恢复抚子的浏海。不对,光是这样不足以答谢,如果还有别的愿望,本大爷就帮你实现吧。」
朽绳先生的心情愉快无比,甚至堪称出现亢奋症状。
这也在所难免。
因为他终于如愿以偿找到自己的身体──找到能源、找到能量的来源。
「…………」
「嗯?抚子,没愿望吗?多么高不可攀的愿望都可以喔。比方说『让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当成没发生过』之类的,使用多余的能量并不是无法实现。」
「……高不可攀。」
高不可攀的……暗恋对象。
愿望。如同到神社参拜许下的愿望。
既然这样,抚子会许什么愿望?
「我」会为了千石抚子这个孩子,许下什么愿望?
「那就把那件事当成没发生过吧。」
「啊?抚子,你明明把那件事讲得好像人生结束,真的要许这个愿望?虽然实际上的做法是『消除大家的记忆』之类的……但你愿意就这么维持终结?啊啊?」
「反正都一样……抚子不擅长团队行动。」
「是喔。哎,应该吧。」
「不过,抚子偶尔也觉得『不擅长团体行动』这种话很傲慢。简单来说,这就代表没把自己周围的人当成同伴。抚子害怕『和喜欢的人组队』这句话,是因为抚子没有喜欢的人。」
「…………」
「所以,其实都一样。对抚子来说,抚子打从一开始就等于结束了。抚子从很久以前早就结束了。只是『我』没正视这件事罢了。即使没发生今天这种事,无论是否被下咒,抚子也已经结束、早就结束了。」
无论怎么做,都已经结束了。
「所以,没有吗?」
朽绳先生如此询问。
很乾脆地收起愉快与亢奋的情绪,以正经的语气询问。
「抚子完全不想对神许愿?」
「许愿……」
「要说祈祷也行。」
抚子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费力,但还是思考。
「想和最喜欢的……」
抚子说出来了。
说出费力的话语。
「想和最喜欢的历哥哥两情相悦……这样的愿望也能实现吗?」
「千石,这个愿望没办法实现。」
此时,抚子后方传来这句话。
这句话不是来自朽绳先生。
抚子不用回头也知道。
如今,他就在抚子身后不远处。
历哥哥。
阿良良木历就在抚子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