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死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就垂垂老去的那天，我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女儿和女婿似乎在忙碌着什么，也许是在帮我做米糊粥，也许是在呵责叛逆期的外孙。家里有点吵，但这只是猜测，我也听不大清声音。
当呼吸都变得缓慢的时候，除了回忆，脑中反复闪过走马灯似的片段，我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几年前我还玩得动手机，会看看朋友圈看看新闻，偶尔也看看互动电视。
如今只有力气回顾这仓促的一生。
人越老，以前的事就会回忆起的越多，那些年轻时的片段就越清晰。
花哨的服饰或迷人的高跟鞋，男神惑人的眼神或动漫里磁性的声音，就像是由远拉近的全息影像，就像是永远也触碰不得的海市蜃楼。我似乎还是和他们面对面相望的，但转瞬即空。
我努力想抬起手摸到什么。
“妈？你要什么？”应该是女儿，我感觉到一点点的暖意靠近自己，一只手覆上了我干枯的手。
我说不出清晰的字节，只是啊啊的发出声息，女儿不太明白，以为我大概饿了。
丈夫在去年去世，他竟然比我早走。我们明明在新婚那天晚上约定，我要比他先死，他要活的比我久，这样他对我的爱会比我对他的爱要久。
他去世的时候我没哭，哭不动了，一点点悲伤都会牵扯的喘不上气，或者大脑缺氧。我们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也该死了，没什么可惜。拖着这副苍老的身体苟且活在世上，有时候我也觉得是罪过。
我和老友们，在只能靠女儿推着轮椅才能行动开始后，就没有了联系。我说不清话，看不清键盘，便没用过手机。
我和晴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丈夫的葬礼。女儿孝顺，把丈夫的葬礼办的很庄重，沾亲带故、深交或点头之交都被请来，大家沉痛着脸，安慰女儿，安慰我。
我没有哭，只是惯性的流了点眼泪——这把年纪的人眼泪少的很，一哭便眼睛涩痛。我爱丈夫爱的深切，即便他曾有出轨的迹象，曾有过冰河期，我都诚恳的与他相谈。我没瞒过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珍惜我的坦诚，也疼女儿，有些磕磕绊绊我们依然相守到老。
女儿哭的最为伤心，她孝顺，丈夫也一直都疼她，总帮衬她躲过我的教导，要什么买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丈夫指引着她走正确的路，亦师亦友。女儿更黏丈夫。
葬礼上我唯一想见到，也只想见到的就是晴。
晴的身体较之我好很多，她拄着拐杖还勉强可以行走。女儿知我只信任她，我的交际圈里只请了她。
晴同我大概有四年没见，之前还总来往，我们一同出游，或者互相去对方的城市叙叙旧，一叙便是几天几夜。我们总有说不完的回忆，咖啡店的店员大概会很惊讶，两个掉了牙的老太太，怎么还有力气做着一起遐想帅气的鲜肉男模。
后来我的腿脚不行，她也没甚精力，我们便只是逢年过节，女儿帮着拨通电话，我们喘着气聊几句。
是不是因为曾经都把话题聊尽了，我们现在只是问问身体可否还好，还嚼得动面包之类的琐屑。
晴来了，拄着拐杖。她又老了点，我看不清脸，但是摸上手的时候，比曾经更干枯的肌肤和分明的骨头。其实我也是这般，但是握上是暖的，我们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我突然哭了起来。眼泪突然像是止不住的那般，没劲号啕大哭，只是喉咙哽痛。伤心就像是突然找到了闸口，一应全泄。
晴慢慢地抱住我，她没说话，也许她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她慢慢拍着我的后背，以示安慰。肩膀似乎有濡湿，晴大概也哭了。
我和丈夫的点点滴滴，晴都知道。或者说我的人生一路走来，晴一直都在身边。我一直都只习惯在晴面前嚎啕大哭，或者勃然大怒。她倾听着我经历的每一种情绪，不似在别人的面前，我永远只是那般春风和煦。
她在我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我突然想尖叫，似乎一声尖叫就能把所有积压在胸腔的东西都叫完。可我再也没有力气了。除了无声的张着嘴巴，咿咿呀呀想说点什么。
女儿悲恸，周遭的人都为之动容，他们说我爱丈夫爱的太深切。
我一定是爱他的。但此刻的哭泣却不是给我可怜的丈夫。
丈夫去世了。晴来了。我想起来，某一天晴也会永远的合上眼睛。
哦，是了，我张大嘴巴，是想告诉晴，一定要在我死之后再逝世，一定要比我后走。可我没有发出声音。
晴陪了我两天，我们白天一直握着手，不说话，并排坐在公园里晒太阳。那两天阳光真的很好，老天大概也眷顾我与晴的牵绊。
晴的儿子只请了三天假，他需要把晴接回去。他们是开车走的 ，晴坐在后座，一直扭头看着我。她大概是在朝我招手，我看不清，但一定是这样的。
人之将死的时候，自己其实是知道的。
那天早上起来，我突然觉得精力充沛，就像是暖暖和煦的阳光洒满全身，每一颗细胞都充满了活力一样。
我吃了一颗许久没再咽得下去的糯米糍，搂着外孙亲了一口，慢慢挪动到阳台朝天空看。
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女儿许久的怔愣后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她不说话，朝我笑，眼眶盈盈的朝我笑。
“妈……”
我摆摆手让她靠近点：“妈许久没摸过你的头了。”我摸摸她柔软的发。女儿很贤惠，家里事务大大小小她都做，从无埋怨。大概是太疲惫，我甚至看清了她发间的白头发。
“等我走了，记得给晴打个电话。”
“妈……其实…妈，其实晴姨的儿子昨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女儿止住了话匣。
我知道她不忍心说完我其实听得懂的话。
“这样啊……”我咧咧嘴笑笑。
暖暖的阳光一点点似乎在消退。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曾经的母校校园。食堂，树荫，操场，蝉鸣。
“今天中午吃什么？”
“哎呀，不想再吃煲仔饭了。”
“那换一个？”
“嗯！走，一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