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杂谈
很多年前,我也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了,大抵是在仍处童稚时期,一个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夜晚,我走在一条小区旁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条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可言的路途大概就会这么路过,直到我看到了一位我从未亲眼见过但是经常耳闻的人。 那是一位满头留着似经历过久旱的野草般恣意散乱的斑驳长发的流浪汉,他正受用着一桶被他人遗弃在垃圾桶旁的余下的泡面汤,余光瞥见有身影经过他的身边,警惕地转头望向我。路边经久失修的路灯散发着昏暗的慵散的光线,我不能看清他的面貌,但是能看清他的面孔上刻着什么——一种尊严、沧桑、警觉杂糅在一起的,令人难以描述的,透过一双浑浊的双眼,竟隐隐约约有一丝奇异的光。 疾驰而过的轿车带来肮脏的弥风与滚滚的尘土,鲜亮的釉漆在灯光的映照下闪动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的光彩,"呼——"甚至不及在眼球上留下几丝残影,便匆匆奔去,不知其奔向什么要紧的目的,大抵是一些万分无趣之事罢。它的身影和面前这位流浪汉是多么不相称!我僵在了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回神过来,才发现流浪汉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我身上,也许是认为我只是一个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的小屁孩,顶多是一些令他感到不自在的好奇的目光罢了。我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从口袋里掏出了余下的几张纸币,走近蹲下身对他说:"拿着吧,你拿去买个馒头吃吧……" 他略带吃惊地看向我,但这也旋即在他的眼睛里被熄灭了:"不用了…不用了……" 我至今仍旧很后悔没有将那几张纸币以某种手段留给他,比如放在他的身边,甚至直接强行塞进他的手里抑或口袋里——我甚至不清楚他那件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满是破口的,简直不能称之为是衣物的衬衫是否有口袋——但现在再细想,我想那位流浪汉大概也不会去使用那几张纸币。 他一无所有,但他仍旧拥有最为珍贵的宝物——至少对于他自己而言。 我想这大概是我追随并拥护人文主义的缘故,自幼就埋在我的心底的种子。 每当我看到街道上流动的人群,交杂在一起令人无法分辨的交谈声、喧嚣声、自语声,我就会想,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那些往事又造就了现在的他们,他们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他们所经历过的事情所给予他们的认知与经验。在街道上流动的不是人群,而是一本又一本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史诗,是一串又一串流动的旁人无法理解的文字,他们的言语无时不刻都在暗暗地叙述着他们的故事。 只是他人不曾愿意了解罢了。 我梦想中的世界,是一个人人都能互相理解的,充满人情味的社会,在那里,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阴险的暗算,人人都能互相理解,将心比心,互帮互助。他能理解她的性情,她又能理解他的困难,而没有任何的压迫,没有任何的误解…… 但很显然这是绝对行不通的,因此这大概也只能永远停留在幻想之中吧。 以前看过一部作品,其中有一幕令我印象深刻,在这里大概能引用一下:一群科学家研制出了一种药水,只要喝下它,人们就能互相了解到对方在想些什么,对方的思想能看得一清二楚。科学家们寄希望于这种药水能帮助人们互相理解,这样不会再有欺诈,也不会再有争端,人们会互相理解,互相帮助,未来的美好版图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科学家们召开了一场全国会议,在一声宣布之后,科学家和全国的人民一齐饮下了那一杯仿佛象征着幸福的药水。 然而结果并非他们想象中那么美好,相反,他们因此近乎灭国。 当每个人都能互相看到对方的思想时,每个人都不再拥有隐私,因为对方能轻而易举地读到自己在想什么,哪怕是最为隐秘的地方也是如此,平日里的面具不再生效,每个人的思想都暴露无遗。"原来xxx是这样的人""原来xxx是一直以来是一个伪君子""原来xxx不过就是一个懦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土崩瓦解,谎言无影无踪,但随之而去的则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亲人之间逐渐疏远,情侣之间毅然分手,夫妻之间感情的裂缝越来越大,这个国家的未来就这样被断送。科学家昔日那一声自豪的宣称此刻仿佛仍旧在耳畔回荡,在这片土地恐怕也只剩下那如幽灵般的回音在游荡——死寂笼罩在这片土地上,仿佛已然荒废的弃城。 若是使人们互相看透他人的思想这种做法过于极端,那么让人们互相理解,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至少对于现在而言,是如此的。 广袤的苍穹无边无际,能容下浮动的繁华,与无穷无尽躁动的膨胀的心,却容不下片刻的思考——其代价是常人无法接受的,高昂到令人望而生畏,即使大多数人不曾了解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从未面对过。 全世界七十亿人,还有许多消逝在时间长河的身影。时间真是残忍啊,无时不刻地焚烧着每一本都是独一无二的,或平淡的,或激昂的,或宁静如水的,或跌宕起伏的,对于其拥有者而言最为珍贵的史书,而却甚至不愿吐出哪怕一丝烟火,不留一丝痕迹——就连记叙着他们的名字的石碑,也要用肆意奔腾无遮无拦的野风一点一点侵蚀,直到他们铭刻在石碑上的名字被一点一点模糊,直到无法辨别,直到只剩下一块被立着的无人知晓其用途的竖石,直到化作细细的沙砾,在永不知疲倦的波涛中被迫翻滚着、流离着,时间啃噬着他们,不留一点残骨。 我们要为此感到悲伤吗?我们要为此感到担忧吗?我们会害怕自己只能被淹没于时间的奔流中吗?不,我们不清楚。 我们大概只能做到保卫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那位流浪汉一样,在最为窘迫的时候,也能坚守自己唯一的珍宝。我们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一点,在为自己准备的墓碑上,尽可能地深深地刻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23.9.27深夜 致远文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