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世界】海岛上的摩西
“Gee Autukun Mayak.”
（村子远处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无风的夜晚，纳夏的祖母瞪大眼睛比划着，竹节虫似的手指蘸了炭灰在岩羊皮上画出漆黑圆圈和一对翅膀。
“Amu La shar. Suts Bebe Tanan，Vula Son Mayak！”
（她住在帐篷里。说着奇怪的语言，和之前的人一样！）
祖母用木杖杵着羊皮旁的篝火。在纳夏的眼里，火星是脂黄色的，就像串在木杆上的人牲滴下的油，烟灰缭绕之时还能闻到野山椒的香味。
他们站在小丘的坡顶，崖下的男人们振发出土褐色的汗水，那夏的父亲以烧热的骨签在男人身上刺下疤痕，每一只印记都呼应了男人们更狂躁的怒吼。
“Uhhhhhh”
“Nasha！”
（那夏！）
他吓得脚下一滑滚落山坡，尖锐的岩石在他身上留下了不规整的牙印。那夏呻吟着站起，可他又闻到了一股惊骇的血腥气———这不是他伤口处渗出的血液，而是父亲珍藏的人血。父亲唤来母亲，让这上身坦荡的小妇人淋上发黑的怪血，再把柔软的腰肢当布匹，蹭前蹭后抹到男人们的身上。这个过程本该持续更久，纳夏跌落山坡的声音阻止了他们。
父亲很愤怒，他挥舞羊角制的短剑，像发狂的野兽一样斥责：
“Abisa Nasha，Lup Putamaya！Magu Da！”
（废物那夏，连人血都怕，给我滚出去！）
失去了篝火的庇佑，阴影中的掠食者谁都可以咬破纳夏的喉咙。但他不愿留在父亲暴怒的视线前，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族的耻辱。
纳夏朝西走去，溪流的水声帮助他定位方向。他拨开密密的灌木丛，借微弱的月光发现了紫色的菌伞。他匍匐爬行前进，野林中吭哧的猪叫让他两腿发软———有猪的地方一定有猎猪的狼，他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背离月光的照耀，直到灌木变得低矮，泥土中的菌子也有了不同的手感，纳夏才大胆地站了起来。
这里是祖母口中那个奇怪之人的住处，纳夏的眼前已闪烁着青白色的、宛如星辰的冷光。传说怪人与怪鸟意味着末日，他们有恶魔的力量，不需要木柴就能制造光亮。他们从奇怪的罐子中汲取有毒的食粮，甚至连身体都裹得严严实实，生怕阳光将他们化为齑粉。
但在纳夏看来，帐篷中的人是友善的。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那个女人戴着飞鸟一样宽大的帽子，微笑地伸向他一只虚握的拳头，在她的手中是一颗奇怪颜色的软石子。纳夏拿起石头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塞进嘴里咬的动作。
“Vodube Osk Noon La Hach，Pats Ban！”
（有颜色的东西是有毒的，我不吃。）
女人不会说他们的语言，她虽然疑惑，却点头示意，一再坚持做着咬的动作。
好奇心的诱惑战胜了一切，当纳夏把软糖含进嘴里的时候，他品尝到了一种让他身心愉悦的味道。这颗不解饱的石头带给他的除了新奇的快感，就只剩下索求味觉体验的渴望。
今夜，他又来到了女人的驻地，不是为了讨取石头，而是寻求庇护。他捡起树枝拍打着地面的落叶，噼啪的响声不一会儿招来了帐篷之中的骚动。一束高大的影子钻出了帐篷，它在阴森的光线下缓缓挪动，纳夏被吓得坐在地上，而等待他的无非是一声疲累的叹息。
“Amu Ina，Amu Ina.”
（让我住一晚吧，求你了。）
女人听懂了么？纳夏无从得知，那女人手里正提着一根会发光的长棒指着他。狼嚎徘徊林间，那女人上下打量着他，最终还是用长棒撩起了帐篷的门帘。
帐篷中的空间比纳夏想象的宽敞许多，令他恐惧的是几乎每样东西———大到小腿高低的方盒，小到手指粗细的杆子，每样东西都射出了诡异的光芒。
女人从一只瓶子中倒出绿色的水抹在他的伤口上，纳夏疼得左右乱晃，好几次想要跑出帐篷，女人拦住了他。她捧着纳夏的脸，嘴里不停说着奇怪的语言。女人眼睛的颜色他从未见过，那种湛蓝的、柔和的光辉让他想到了清晨眺望的海洋，这既不是属于掠食者的眼神，也不是与父亲母亲相似的眼神，如果眼睛能说话，那女人所说的和她口中的字符一样难以理解。
绷带包扎的过程平稳了许多，纳夏从疼痛中回过神来，他鼓起勇气观察周围诡异的光，那些光映照着方框中一个又一个规整的图像。它们也有着什么不为我所知的含义么？帐篷内的一夜充满疑惑，女人让纳夏躺在一块舒适的布上，一旁的椭圆物件发出像雨滴的滴答声，但纳夏无法入眠。
纳夏细细回忆自山崖跌落到现在的故事，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身处梦中，但就算梦境也无法比肩这段离奇的经历。他的伤痛渐渐缓和了，女人的药水甚至比奶奶的祝唱还要管用。抛去心中所有疑问，至少女人像传说中一样拥有恶魔般的力量，他在这里很安全。
如果女人有这样的力量，那为什么奶奶说以前出现在村子边上的奇怪男人都会被做成人牲呢？
要是舔舐牙缝，纳夏还能尝出一丝酸酸的肉味。
突然，他从噩梦中惊醒。父亲母亲的举止让他头皮发麻，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他想起了人血的用途———那是只有献祭之时才会使用的宝物。
狂风袭来，隔着薄薄的帐布好像有男人们的吼声传到了纳夏的耳朵里。他急忙爬到了女人面前，女人正盯着方盒中的图像，紧接着就被纳夏握住了臂膀。纳夏用力摇着她的手臂，沮丧地喊道：
“Maguya，Maguya！Gee Aka Lupa”
（快跑，快跑！爸爸来猎人牲了！）
（这是联合国发展署针对火山岛Alpha的专题记者会）
Q：乔治先生，此次登岛探查是自1.26惨案后现代社会二十年来组织的首次探查，请问相比20年前的探查，本次有什么不同呢？
A：非常好的问题。我相信大家都知道1.26惨案酿造的悲剧：七名勇敢的科学家在这座小岛上因为直接闯入当地居民的领地造成了误解，在摩擦之中两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此次登岛的霍博士则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她从土著人的领地之外展开调查，通过缓慢、善意的接触获得他们的信任，相信在未来，会有更多的探查人员能够安全地登上小岛。
Q：乔治先生，我听说霍博士的方法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效，能请您告知我们更多信息么？
A：当然，请看大屏幕，这是我们通过HW020远洋无人机拍摄到的俯瞰画面。请注意图中在霍博士帐篷旁的小男孩，我们给他取名叫摩西（笑）。两个月前，摩西与霍博士发生了第一次接触，在之后的一个月中，两人又有频繁的互动。根据霍博士所传输的资料来看，摩西对于小岛外的人们不抱有敌意，不仅如此，他对有关现代文明的知识与器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坚信他会是打开Alpha民族文明之门的钥匙，我也希望霍博士能在离开岛屿的时候，将摩西带到我们的这个世界。
Q：您好乔先生，接下来是一个关于您私人的问题。在四十年中，您一直孜孜不倦地进行对火山岛Alpha的研究，请问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您呢？
A：哈哈哈哈哈，我原来想把这个答案留在我的自传里。我得说这可能是刻在我基因里的信念：我是欧洲人，我的祖先曾将科学的火种播撒至整个世界。作为他们的子孙，我有义务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这将是世界上最后一片照耀文明之光的土地。
南半球的Alpha岛时值中夏，纽约则早被冰寒的雪暴笼罩。
李博士一遍遍观看2001年1.26日从Alpha岛近海取回的录像，充血的双眼已近极限，他不得不暂时合上电脑休息片刻。
他以一块热毛巾敷眼，窗外的风声令他胆寒。在他的电脑旁放着一张与霍博士的合照，合照之下塞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You know I will always be with you.”
“tm的说什么疯话......”
李博士带着哭腔咒骂道。
这已经是他第二十次播放这段视频。他逐帧浏览：土著人脸上的疯狂、长矛开膛破肚的惨状、大腿烤熟后被撕下肉后的凹块，一幕幕文明人无法想象的邪恶戏剧就在南太平洋某个角落真实上演。
李博士懊悔至极。“我当初应该用尽手段阻止玛丽的，就算把她捆起来！”他自言自语。
他想起了乔治的发布会，那天下午，他和乔治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你为什么非得揪着Alpha岛不放？还要派玛丽前去送死？约瑟夫的死还不够让你警醒么？”
“我不得不说尽管你与玛丽都是我的学生，但你们俩的理想真是天差地别。玛丽是为一项宏伟事业踏出了第一步，她是奇迹的缔造者。有朝一日，一定会她带着摩西，让他作为Alpha民族的普罗米修斯来到我们的世界，这是无上的荣誉。你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你让玛丽孤身一人前往那座食人族盘踞的小岛，她在那里只有午夜一点到三点间的两个小时可以接收到外界的信号。这很危险......不，我不奢求你这颗无情的心懂得珍惜生命，但她也曾是你的学生，你连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有多孤独都做不到么？”
“玛丽不孤独。我们的科技已今非昔比，通过远洋无人机传输的画面，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玛丽与摩西，他们及岛上居民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还有，你说没有资格跟我说孤独，只因你不了解Alpha岛！它在南太平洋上孤舟漂泊了不知几千万年，仅仅因为海水的隔绝，岛上的人们错过了文明蓬勃发展的时代，在我们享受空调与电脑，无限量供应的食物与眼花缭乱的娱乐之时，他们却要在野兽和天灾面前百般求饶。论孤独，谁有他们更孤独呢？
“那你也不能拿人的生命去冒险。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一定能适应外面的世界。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去尊重他们吧，这也是尊重我们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该排几艘轮船转一转，提着望远镜像看鸟一样看我们的人类同胞？ 就这么冷漠地围观他们生老病死，直到他们灭绝？”
“......教授，你何必用那么不可思议的语气。这种事情我们不是已经在做了么？”
这是多年来，李博士对乔治先生最尖刻的揶揄。因为玛丽的事情，他舍弃了与疯癫的乔治教授间仅存的一点师生情谊。在谈话的最后，乔治教授对李博士下了逐客令，他将李博士寄放在他那儿的手写论文一并扔出：
“你永远不许再踏进我的家门！”
乔治教授嘶哑地吼道。
原先，乔治教授还会告诉李博士关于玛丽的近况。而今，李博士只能求马奎尔舰长帮他一个小忙。虽然马奎尔舰长对研究Alpha岛的科学家成见颇深，他仍爽快答应了李博士的请求。
马奎尔舰长告知李博士玛丽现在很安全也很健康，但他不愿意多提及“摩西”哪怕一句。视频通话中，马奎尔舰长总是挂着诡晦的讪笑，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约瑟夫......请你保佑玛丽。看在同时乔治学生的份上......嗨，我又提到那老家伙了......”
电话震动响起，李博士并不想去接。一次，二次，三次.......直到它坚持催促第四次的时候，李博士摁下了通话键。他的内心忐忑不安———响了四次的电话绝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狼嚎之夜，连片的火光照耀着男人们土褐色的肌肉与狰狞的面庞，如同野兽成群狩猎一样。
“Luba La Abisa Ina La Shar，Hafuts Nekmaya Ina Los Oskumar.”
（把帐篷里的那头母猪杀了，用她的肉填满我们的肚肠！）
还没等纳夏反应，霍博士将他一把抱在了怀里。她机敏地提起长棒，从长棒尖端发出了细小闪电一样的光。在盛怒的父亲面前，纳夏不敢说一句话，他感觉到霍博士的手臂剧烈颤抖着，短促的呼吸连接着紊乱的心跳。即使是奇怪之人，此时的她也被恐惧所压倒。
霍博士用长棒敲打地面，电流经过落叶炸出噼啪的怪声。凶恶的男人们在看到电光的一刻惊吓退缩，只有一人试探性的迈步向前。他是纳夏的父亲，断眉和脸颊边的无数伤痕宣示着酋长的荣耀。他手中的火焰熊熊愈烈，黑暗的林间，银白色与橘红色的光芒针锋相对；他靠近的速度越来越快，霍博士抱着摩西无助地向后退去，但另一队男人堵住了她的道路。
“Luba La Abisa！”
（杀死那头母猪！）
在酋长勇气的感召下，男人们挥动火炬大步逼近。也许正在这一刻，他们发现奇怪之人没有传说中那么强大，霍博士电棒的怪音无法再喝退他们分毫。腿软的博士无法维持站姿，她跪在摩西身后，当摩西回头的时候，只见到了这女人被泪水扭曲的眼眶。他不难想象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根串刺杆会剖开她的喉咙，她会被驾到神山下最高的祭坛处烤熟，在奶奶请祖灵上身后，就是族人们大快朵颐的时候了。
“Ban，Son Puebuk Ban.”
（不，我不想这样......）
“Aka！Gee Tonbe Mayak！Aka！”
（爸爸！她是好人！）
领头的男人止住步伐。纳夏的呼喊仿佛卡入齿轮的铁锥，刹那间让这具铜筋铁骨屈服。
“Basee，Basee！”
（停下，停下！）
他夺过了一个男人的长矛大吼道， 族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从未见过沾染人血的酋长背弃战斗的誓言，但当他们看准了奇怪之人怀中的身影正是纳夏的时候，一位父亲歇斯底里的退让又是那么理所应当。
霍博士已受惊过度，她紧张地左顾右盼，始终没有放下战斗的姿态。纳夏被她紧紧怀抱，她的手臂亦挡在纳夏肩前。在霍博士的脑中，这是出于一位女性保护孩子的本能，但在男人的眼里，她手中的长棒无异于恐吓要挟，仿佛在说着：
“Magu Da！Udun Luba Lyr Esak！”
（滚出去，不然我杀了你们的孩子！）
这是一场恰逢其时的危险误会，两者间的僵持为HW020远洋无人机争取了时间。
“Gee Aukutun Fasa！”
（怪鸟！）
银白色的转翼卷起飓风，漆黑的长吻发出鲜红镭射，这血一般的无形丝线在男人们的眼中如同诅咒，他们四散奔逃，甚至有的被扫到了眼睛便惨叫倒地、连滚带爬地躲入草丛。
纳夏的父亲惊魂未定地望着怪鸟，它悬浮于半空，镭射扫遍父亲全身的同时金属摩擦声起。霍博士未尝舒心，无人机的举动就让她更加惊慌。她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快！快跑！”
她抓住纳夏的耳朵对他大喊，随即一把推开他孱弱的身子，转身朝无人机的方向冲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装载武器！HW020不是只做侦察的用途吗？！”
在无人机所读取的热成像显示中，一个体温升高的男人身前挡着一个大幅挥手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喊声也被无人机所采集，不一会儿，怪鸟停止了血红色的吐息。
“快走！”
霍博士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向男人传递危险的信号，她惊奇地发现“摩西”居然跑到了那个男人的怀里。男人将他抱起，随后缓缓离去，进入密林的阴影之前，“摩西”还回头朝她喊着什么。
男人的背影落寞苍老，他舍弃了手中的长矛，像战争中的失败者一般离开了战场。
“原来如此，那个男人是摩西的父亲啊......我早该想到的。”
霍博士苦笑道，但面对冰冷的无人机，她则怒目而视。
“马奎尔舰长，你......”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博士。若不是你胸前佩戴着联合国发展署的标牌，HW020不会停手的。”
无人机的声音冰冷而刺耳，像极了月夜下的狼嚎。
（2020年圣诞节的新闻报道）
纽约时间2020年12月24日20时15分，全球瞩目的第一次接触取得了圆满成功。深居Alpha岛的土著男孩“摩西”接受了来自文明世界的馈赠，他和联合国发展署专员玛丽·霍尔顿博士的牵手开启了Alpha岛迈向现代生活的大门，哈佛大学人类学教授乔治·柯尔评价这次接触是：千年以来全球化社会最后的一块拼图。他将代表联合国发展署在三天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向我们披露这一神圣时刻的更多细节。
与此同时，第一次接触所引爆的轰动效应也带给了自由市场无限的商机。据悉，Netflix的一部讲述霍博士与摩西的剧集《Prometheus of the Isle》已经在筹备中，无数以第一次接触的无人机图像为背景的周边产品也在今日登上了亚马逊的货架。
善良的人们对摩西的到来充满了期待，Twitter与Youtube上的用户们发起了#MosesWelcomeToThePlanet#祝福接龙活动，远在英国的哈罗公学表示他们将为摩西提供破例入学的许可，在不久的将来，摩西不仅会成为第一位接触文明社会的Alpha岛民，还会是第一位享受高等教育的Alpha岛民......
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摩西的来访，在今日下午16时35份，约有一千人的游行队伍横穿时代广场，他们要求公布1.26惨案的真相并让Alpha岛的岛民受到现代法律的责罚......
“人类学的宗旨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探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么？并不止如此。”
“我并不想去探讨高深的哲学理论，人类学终究是门实践的学科，我们心怀质朴而崇高的理想并为之奋斗终身，这不只关乎我们自己，更将推动社会的进步。”
“在我看来，人类学的三问应该换一下：我是谁？我过去做了什么？我将来能做什么？”
“我亲爱的玛丽，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我希望你能带着这三个问题去审视Alpha岛上的人们。相信我，你一定能收获良多。”
———乔治教授给霍博士的寄语
李博士并不想再度迈过脚下的门槛，但他更难预料的事此次离开乔治教授的房门，他被迫带走一个沉痛的事实。
“李......这是大气浮标发送过来的结果，Alpha中央火山周围的读数很.......不，极为可怖。它随时有可能爆发，而当这座超级火山爆发的时候，它有可能摧毁岛上的一切。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Alpha岛的原住民绝无可能幸免。”
“哦......哦不，玛丽......”
“我们必须把他们救出来———所有人。我已经通知马奎尔舰长去组织此次救援了，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说......对不起......”
乔治教授的歉意被李博士抛诸脑后，他浑浑噩噩地开车行进在雾蒙蒙的风雪中，停车后进了家门口的“Hoozy”酒馆喝了两杯威士忌，最终借着虚热的醉意打开电脑，发起了与马奎尔舰长的视频通话。
马奎尔很快接受了通话邀请，良好的网络状况在李博士眼里如同当头一棒———这意味着马奎尔的船只离Alpha岛尚远。这名瘦削的军人依旧一副假笑的模样，李博士赌定他嘴角的咧扯下正恨得牙根痒痒。
“您好，李博士。那么晚了都还没睡么？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么？”
“梅森，你知道Alpha火山要爆发了吗？我们得赶紧把玛丽救回来。”
“请别用名字称呼我，李博士，我们之间没那么熟。这件事联合国已经通知我了，我们将于明日从塔希提岛出发前往560海里之外的Alpha岛。”
“好的......好的，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我会给你一份报告，其中会写到救援Alpha部族时与之有关的注意事项，尤其是摩西，他必须得安全无恙。”
画面中马奎尔将军的笑容霎时收紧，他以一种吃了苦胆的表情接着说道：
“还有他们？不......你误会了李博士。我只收到了一纸命令：救援霍博士。”
“不应该呀？这怎么回事？”
“当然，也有可能是两项指令分别发出，但我这里还没收到第二项而已。这种信息差的情况时有发生，毕竟......”
马奎尔亮出了鲜红的牙龈说道：
“约瑟夫那时候，我所处的舰队什么命令都没收到。当我的哥哥被Alpha岛上的人类兄弟们当作猪猡一样分食的时候，为了保护岛上的生态，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科学家们可从未给过我任何的命令。”
“马奎尔，听着，对不起。但这是他们的习俗，他们没有经历过文明社会的熏染，我们不能以我们的规则去要求他们。我为约瑟夫感到遗憾，这真的只是一场误解......”
“是啊———误解，多么正派的回答！告诉我，人类学家，你们真的宁愿围观你身边的朋友、爱人化作魔鬼肚中的美餐，也要把这些十恶不赦的禽兽当作你们的同胞么？”
“他们不是魔鬼，我们才是入侵者。马奎尔，我跟你是一条心！我一开始就不想去干涉他们的生活，是乔治一直......”
“好好好，没事的。我谨遵命令，霍博士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马奎尔拾回了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就当看在约瑟夫的面子上。”
距离上一次与当地居民的剧烈冲突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之后不知是不是出于对霍博士英勇行为的报答，霍博士并没有遇到更多麻烦———有时候，她甚至还会收取摩西带来的馈赠，那些都是Alpha岛的特产蔬果，还有一些香味浓烈的野山椒。
“当地的居民逐渐对我放下了戒备，我们之间的交流从单向变为了双向。然而还是仅局限于摩西一人。”
霍博士在电脑日志中写道。
闲暇之余，她会去探索岛上其他隐秘的角落，而她的的确确有了许多令人震惊的发现。在摩西的引导下，她走进了一片神秘的巨石塔群，这些高塔之上规整、繁复的花纹显然不是Alpha岛民能够达到的水准。
“种种迹象表明Alpha岛上曾出现过高度发达的文明，但他们又去了哪里？ 现在，这些旧时代的文明遗迹被当地的岛民视作圣地。”
霍博士还发现了二十年前探索者所遗留的衣物，这些布料被撕得稀烂，但拼起来后还能认出是千禧年的登山衣流行款。他们的水壶被埋在土里，有的水壶中塞着染血的照片，照片因为装在无法被当地人破坏的容器里所以逃过一劫。她心怀悲痛地为遇难者们立起了墓碑，为她引路的摩西则不解地摇晃着脑袋。
“在Alpha岛上似乎没有将死去之人土葬的习俗。根据我的猜测，他们很可能将死去的祖先当成祭品食用，以此来表现自己与祖先同在。食人在Alpha岛的现存文化中并非一种有悖伦理的行为，他们有自己的规则。”
最近，霍博士主要为营地附近沸腾的泉水苦恼。她曾去过火山周围的森林，那里的树木大量枯萎，鸟群的尸体散落满地。霍博士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火山爆发的前兆，她在邮件中一再强调救援的同时尊重Alpha岛民习俗的重要性，而她所收到的最近一封回件是关于军舰即将到达的通知。
这是一个寂静的黄昏，霍博士放下了她的工作来到营地北侧的一座小山丘上。在她眼前，辉煌的晚霞绵延不断，日光的长河直落千尺，雨林秀美，山峦叠翠，但风声嘘唏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末日前的景象。
突然，她听到了身后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原来是摩西。霍博士笑了笑，像往常一样给摩西一块小巧的座毯让她坐下，摩西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霍博士调皮地向他竖起了一根手指，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她数着：
“Lat、Buca、Sasa、Qumee......”
（一、二、三、四）
这是她向摩西学习的数字说法，要是在前几天，摩西肯定会咯咯乱笑学她拍手，今天却与以往不同。
“Gee La Cacobodoman，Gee La Cacobodoman Suts Kamama.”
（是世界末日，奶奶说世界末日要来了！）
摩西嚎啕大哭指向火山，霍博士担忧地向后望了一眼，她还是强装镇定抱住了摩西，以母亲的语气安慰道：
“会没事的，外面的人们已经来接你们了。想象一下，摩西，你将来到一个充满奇迹的世界。你一定会像外面的孩子一样，健康茁壮地成长！”
摩西努力地挣扎，他脸上的惊恐没有消退哪怕一分。他的语速越来越快：
“Gee Autukun Mayak le Autukun Fasa Noon La Cacobodoman Suts Kamama. Luba Lyue Suts Aka.”
（奶奶说是怪人和怪鸟导致了世界末日，爸爸要来把你献祭了！）
霍博士无法理解摩西的语言，她猜测摩西只是被末日的传说吓到了而已。尽管如此，霍博士还是为摩西落下了眼泪，她眼前的孩子多么瘦小、虽然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她知道这孩子有一颗热忱的心。
“不用再担心了，不用再害怕了。可以的话，把我当成你的母亲吧，对不起......让你们在这座岛上孤独了太久太久......”
霍博士潸然泪下，全然不知在岛上人烟最密集的地方，一场战斗正在上演。
为了这次复仇，马奎尔舰长已经准备了许久。他带领着最精英的作战小队奔赴小岛，以迅雷般的攻势袭击了岛上的村落。在这次行动中，马奎尔特意下了一道命令：
“只许麻醉，不许杀人。”
岛民的长矛怎能与现代枪械抗衡？在他们进行人血祭祀的中途，四年飞来的麻醉弹头精准地击中了他们的后颈，许多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因生效的药剂躺到在地。
关于这道奇怪的命令，马奎尔舰长有自己的考量。远洋无人机已锁定霍博士与摩西的位置，但马奎尔并不着急。他找到了霍博士挖下的坟墓并下令将墓穴刨开。面对掸去尘土拼放整齐的七件衣服，他泫然欲泣。
在这七件衣服中有一件红格子衬衣属于他的哥哥约瑟夫，二十年前约瑟夫穿着这件衬衫向他道别的景象近在眼前，而现在，只有他一人知晓这件衣衫所承载的背影。
“哥哥......大家......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马奎尔敬下军礼，他让队员将衣服和水壶装进了战术背包里，随后阴沉着脸踏上了寻找霍博士的旅途。
他们很快寻见了霍博士的身影，当霍博士发现马奎尔的时候，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马奎尔手中的特制枪械。
“退后！摩西！”
霍博士充满敌意，她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咳嗽声与无人机中传出的相一致，他就是将武器对准岛民的“暴徒”。
“您好，我是“安德森号”航空母舰的马奎尔舰长，我们接受联合国发展署的命令前来援救您。”
马奎尔机械性的问候礼节让霍博士恶心，摩西好奇地探出头没一会儿，霍博士边将他再度护在身后：
“马奎尔舰长，我记得您应该还有撤离岛民的任务吧？请您告诉我，岛民们呢？”
“咦？”
他故意夸张地拖了长音：
“我收到的只有救您的命令呀，可能情报出了什么错漏吧？”
“那现在你收到了下一个命令了，救援岛民，快！”
霍博士强忍愤怒咬牙说道。
“不，您还无权对我发号施令。如果您想要救援这些岛民，就让发展署再拟一道指令吧！可惜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了！当然，如果您想带上摩西作为您的宠物也行呀！”
“啪！”
一记耳光扇在了马奎尔脸上。当然，凭霍博士的力气，这下只能算是温柔的抚摸。
“你难道没有人性———”
“先生们，请你们将霍博士送回小艇，霍博士，得罪了。”
马奎尔说着，反手用枪托打在了霍博士的后颈上。霍博士恍惚间跪倒，在她意识最后的影像中，模糊的摩西正呼喊着什么：
“Ban！”
（不要！）
一声枪响，马奎尔在地上打下一颗弹坑———他身上配备的可是荷枪实弹。摩西被吓得呆若木鸡， 不只是因为这平地而起的炸雷，还有马奎尔狼一样的眼神。
“想跟就跟来吧，小子。”
作战部队用可折叠担架抬着霍博士昏厥的躯体回到了来时的小艇边。此时，小岛的天际已被染得昏黄，由远及近，响彻林霄的轰鸣动地而来，那是神山最后的警告。
“舰长，我们该怎么处理那个叫摩西的孩子。要让他跟其他人 一样吗？”
“不用了，让他自己选择，他可以跟我们走。”
“可是舰长，你不是很恨Alpha岛上的岛民么？为什么要把他们麻醉，还要让这个小孩上我们的小艇？直接将他们击毙不是更好么？”
马奎尔并不理会，他抽出一根烟点起火苗，嘬了一口回味许久，这才缓缓说道：
“我们不是他们，我们是人......或许他们也是。我突然觉得李博士说的有点道理，他们本就不该被我们发现，若是真静静地繁衍，静静地灭亡，像我们这次来岛上看见的那些石柱的主人一样，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幸事。”
在小艇远离海岸的前一刻，马奎尔再度望向独自蹒跚的摩西，他叫嚷着什么“Aka”、“Ama”之类无法理解的词汇，孱弱的身影后方只有惊慌失措的乱云彷徨。他跌倒数次，又爬起数次，面对他，马奎尔的内心做出了剧烈的斗争。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延小艇起航的时间，目的就是想给这个代号名为摩西的男孩最后一次机会。
摩西......或许该称呼他为纳夏，在他耳边回荡的除了滚滚岩浆的闷响，还有父亲和母亲真诚的呼唤。不知出于何种意想不到的原因，当族人的血脉寄托于他仅仅方寸之间的脚步时，他最终......
最终选择了退后。
他返回头去，而诺亚方舟已经起航。灰暗的雨林中，一个孤独的小男孩无助地寻找着他的家人，多可惜呀！他曾是这个古老种族离现代社会最近的一员，他本可以成为启明的先知，但这伟大的愿景终究没有实现。
看啊，末日降临了。
愤怒的炬火震裂苍穹，擎天的黑云掏出了裂纹之中的一片混沌，随之而来的是四散的火石，如地狱军团的流矢屠戮着仰望高山的一切生命，喧嚣的波动在一瞬间压垮了成片的林木，裹挟而来的燥热灼尽了岛上的最后一抹绿色，连同递减的逆向海浪一道，将人类坚实的方舟彻底推向了海洋的彼岸。
没有人亲眼见证摩西的死去，他早在火山灰喷发前就消失在了最后的树荫下。他可能是这个部族最后死去的个体，他的死亡也可能是最痛苦的。邪恶的戏剧到了终幕，一场举世瞩目的围观也就此告终。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偏见与理解皆被火焰洗净。他们终结于此，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全文共10973字
2022.1.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