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我在扬州捡到一个明教娃娃
陆沉行吃得满足,挨骂也挨得心甘情愿,横竖都是那几句,师父也骂不出新鲜样来,权当这是调情的闺房之乐。
“先别睡,师父。”陆沉行将他抱起,温言哄道:“我抱您去洗洗……”
唐轻言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能艰难地点点头,算答应了。
可洗到一半时,他实在是撑不住了,便想着合眼小憩一会,精神一松,却彻底昏睡过去了。
陆沉行无奈,只好加快洗浴速度,将他从浴桶里捞出来,抱回床上。
唐轻言很少会睡得这么昏沉,长年刀尖舔血的过活像一把锋利的刻刀,一笔一划地将敏感与戒备篆刻进了他的骨与血里,逼得他不敢深眠。
偶发的梦魇更是令他心生恐惧,难以逃脱。
——就像现在这般。
“呼……”唐轻言看着眼前熟悉的竹林小道,缓缓地吐了口气。
还是一样都没变。
竹声瑟瑟,流萤飞舞,暖黄的烛光将一路绵延入深处的小道依次照亮,隐约能瞥见外堡唐家集门坊上悬挂的红灯笼,于年少时的他而言,这是归家的讯号。
后来师父身死,同门手足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远去后,这里又成了禁锢他半生辈子的囚笼与枷锁,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他曾站在这条小道的尽头,亲手送走无数魂灵,最后终于只剩他一人,提灯照空寂。
他就像是一个遗留人间的无根鬼,前路茫然,不知何处是归途。
月色斑驳,随风细细簌簌地落在身上。唐轻言往前走了两步,尔后一屁股在道旁的草地上坐下,算着时间,等梦醒。
多年梦魇下来,他早就被折磨出经验来了,若再往里走,看到的景象就不似现在这般宁静祥和了。
他见过骤然变成修罗炼狱时的唐家集,曾战死于枫华谷或是莫名惨死的同门化作无数怨灵,眼若悬镜,血口若盆,张牙舞爪地冲他扑来,用尖锐的指甲剖开血淋淋的伤口,将他撕成碎片,声声质问为何不替他们报仇。他无处可逃,只能痛苦地去承受,直至被惊醒。
亦或是在红艳似血的枫华谷里,亲眼看师父如凌迟般被割喉,滚烫的鲜血漫流至脚边,再化作诡谲腥臭的腐红怪物,一口将惊恐无比的他吞吃入腹。
他自己清楚这是心魔,可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解起。
同门原谅他了吗?不知道。
师父原谅他了吗?不知道。
还是他自己一-直不肯放过自己,也不知道。
唐轻言给不出解释,只能像懦夫一样拼了命地去逃避,龟缩在自己编织的借口里苟延残喘,还企图在其中寻得一点心安理得。
他甚至不敢死,大半辈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罪孽又深重,生怕下去后没个交代,被阎罗爷大笔一批,下十八层炼狱吃罚去。
唐轻言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背靠石灯,刚合上眼,耳边忽传来嘈杂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伴随着几声清朗的喝声。
唐轻言心脏轻轻一抽,不由得暗叹梦魇竟已侵袭至此,于是更不敢睁眼了。
“吁——”马在他面前停下,唐轻言放缓呼吸,假意自己睡着了,心中祈求这位仁兄能快些离开。
“寻了你半天,竟在这里躲懒。”来者轻笑,俐落地下了马,颇为熟稔地伸手掐他的脸:“还睡,还睡,新娘子就快到了,还不快回去梳洗打扮!”
唐轻言努力装死,心中腹诽不止:“新娘子?我要是真娶个新娘子,哭包还不得把我皮给扒下来!”
傻子才上当!
来者依旧不依不休,大有不将他弄醒就不肯停手的架势,扯得唐轻言脸皮子都快变形了,幸亏这是在梦里没有痛觉,若是搁在现实世界里,手都给他剁下来。毕竟在以前,除了师父唐彦和几位师兄,堡里还有谁敢这般待他啊;后来他身居暗堂重位,位高权重,更是无人敢对他无礼了。
他这厢还想着莫要与鬼生气,那厢又传来几声询问:“怎么还在此磨蹭,当心误了吉时。”
“师弟不肯醒啊。”那人哭笑不得地应话:“我可不敢抱他回去,闹起性子来我还不得被他打死。”
众人闻言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唐轻言听得也一乐,这话倒是不假,他少时心高气傲,脾气臭,莫说是同辈的师兄弟了,连唐彦他都怼过几次……
“你不敢我敢,让让,就你们一天到晚地惯着他,迟早得坏!”
一声略显轻佻的男声响起,周遭的笑闹声瞬间降了下去,众人异口同声地行礼问好:“彦长老。”
梦境是由心生相,有道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唐轻言刚还在回顾往事,不曾想竟会把唐彦招来。
他猛地睁眼,入眼并不是他所构思的血腥恐怖画面,只见圆月已上中天,清晖皎洁的月色倾洒而下,师兄们既没缺胳膊断腿,也没化作魑魅魍魉,而是如他年少时记忆里一般,众人呵笑着,勾肩搭背地站一块拿他取乐。
再近一点,眼前的唐彦微微弯腰,嘴角衔着笑意:“哟,醒了啊。”
唐轻言怔怔地望着他,尔后似忽然想起来什么,眼神倏地下移,落在人的脖颈上。
唐彦的脖颈生得白皙修长,犹如天鹅吻水般优雅,又着了一身利落贴身的劲装,领口开敞,大大方方地露出喉结命门和小半块胸脯,非常地骚包惹眼,平日里没少收姑娘们的媚眼。
唐轻言双目圆睁,眼神死死地钉在人的侧颈上,没有伤口,也没有丑陋如爬虫似的针脚,此时那里光洁完好,青色的脉络在皮下微微跳动着,向四肢百骸泵送着无尽的生命力。
他半晌没动作,唐彦略略敛起神情,抬手在眼前挥了挥,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了,做噩梦被吓着了?”
一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唐轻言忽地伸手,一把搂住了人脖颈,唐彦被他一扯,重心不稳,顺势往下一倾,单膝跪地。
唐轻言垂头蜷缩在他怀里,如雏鸟终于寻得庇护,委屈与不甘一并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眶刹时红透。
他强压下哽咽,十指颤抖地在侧颈上来回抚摸,试图用指尖下触感去确认其中的真假。
唐彦被他摸得不明所以,只当他是做噩梦被吓坏了,也没多想,手臂收拢,将他纳进怀里,温声安抚:“好咯,莫怕,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性,快起来回去收拾收拾,新娘子快要到了。”
唐轻言心境大恸,各色滋味堵在胸口,如海浪翻涌,撞得他神魂激荡,连被唐彦拉回家时仍是恍惚的。
过了好半晌他才堪堪回过神,坐在锦绣堆里呐呐发问:“……师父,我跟谁成亲啊?”
唐彦从衣柜里拿出婚服,挥手抛给他,又低身去取匣子里的发冠,闻言一笑:“当然是与你心爱之人啦,这桩婚事不是你亲口应答下的吗?”
“……?!”唐轻言一愣,旋即连忙解释:“我……未有想与之婚亲的姑娘啊,师父你是不是弄错了,这,这会不会是哪个师兄的啊?”
唐彦笑着摇头:“不会。”
唐轻言有些急了:“那也有可能是如诉的,你看他有那么多小姑娘喜欢!”
唐彦笑出声:“如诉与他的夫君就在外头布置花厅,需我喊他俩进来给你看看吗?”
“没弄错,就是你的。”唐彦走到他面前,将手里镶白玉盘金丝发冠放置他手中,桌旁的红烛摇曳,明艳的烛光倒映在那双总含着浅淡笑意的眸中,自眼底流转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玩味,他揶揄道:“连我给你定制的嫁衣都赠出去了,不给人家一个名分可说不过去。”
唐轻言心道那件嫁衣还好好地在箱子里尽忠职守地压箱底呢,怎么会被他转赠了呢。可不等他细想,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清脆悠扬的打更梆子声,唐彦眉梢一挑,似等不及般操起婚服,胡乱地往徒弟身上套:“等洞房时掀盖头不都知道了嘛,动作快些,别误了时辰。”
“可是……!”
唐彦没给他啰嗦的机会,仗着手劲大和不要脸,三下五除二就替人换好了衣服,又一把将徒弟摁在梳妆台前,亲自给人绾发。
“听我说,轻言。”时间紧凑,唐彦临时也做不出什么精致的发式,只好给他绾了一个最寻常的发髻,“别想太多,你没有对不起谁,更没有亏欠这一说,是我没尽到师父的职责,没能护好你。”
他将发簪插入发冠,动作轻柔地替人挽起垂落在额前的碎发,抹了发油固定好,笑叹道:“所以啊,师父只好将你托付给能把你照顾好的人……”
唐彦拍拍他的肩膀,与此同时,屋外锣鼓大噪,送亲的队伍到了。
唐彦将他送至门外,勾唇道:“吉时到了,快去吧。”
唐轻言一恍神,似察觉到了异样,一把拉住唐彦的手,语气里带上了少有的紧张和不甘:“师父,不一起去吗?”
唐彦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是喜事,我们就不掺和了,不吉利。”
唐轻言心脏狠狠地一跳,他这才发现,刚刚还热闹喧嚣的花厅不知何时变得清冷,只余他与师父站在偏堂,微凉的晚风拂过,看花烛摇曳。
屋外的锣鼓声也渐渐停息,张贴着大红双喜窗花的门被推开,新娘子头戴红盖头,盛装缓步走了进来。
唐彦拉着他的手走向新娘,如他所言,要亲手将徒弟托付出去。
“这杯茶我就不喝了,能看着你成亲已是我最大的心愿。”他拍了拍唐轻言的手背,祝福道:“愿我徒儿,一生平安喜乐,事事顺遂如意,夜夜好梦安眠。”
言罢,他转身走向大门,走得潇洒,不留半分拖沓。
唐轻言想伸手去拉,手腕上却是一紧,他抬头,却见新娘子自己掀了盖头,露出一张他无比熟悉的俊脸,一双漂亮的蔚蓝双眸在灯下闪烁着细微的碎光。
陆沉行温言道:“师父,该回家了。”
斗转星移,圆月西沉,万丈曦光如天神的利箭般划破黑夜的沉寂,东方天际翻涌起层层鱼肚白,天光微晞,魂已归矣。
唐轻言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陆沉行酣甜的睡颜,顺滑的金发凌乱地垂落在额前,随呼吸吞吐轻轻飘动。
纷乱的思绪逐渐回笼,唐轻言扶着床框坐起身,酸胀感瞬间涌上后腰,险些又将他打趴回去。
他横过身,小心翼翼地避开睡在身侧的陆沉行,轻手轻脚地撩开幔帐。天色已大亮,窗外斑驳的竹影投落在桌上,白瓷梅瓶里的插花谢下一块半干的叶子。他眼神越过书架与镂空的屏风,晨风吹拂而过,一抹鲜艳的正红闯入眼眶。
——那是唐彦赠予他的嫁衣。
昨晚荒唐事后,他累的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了,不成想陆沉行竟还有精力将这件嫁衣整收挂起来。
唐轻言收回视线,静坐半响后重新躺回床上,侧头细细打量着陆沉行,心中释然,心想确实该给人一个名分了。
他择了个吉日,带着陆沉行去趟后山,临出门时他又折了回去,将那件嫁衣的褙子取了下来,穿在身上。
蜀中多雨,走到半道时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所幸带了伞,这才没太过于狼狈。
“走到一半下雨,我还真怀疑是你不欢迎我来。”唐轻言小声嘟囔,低身拔去墓碑前丛生的杂草,陆沉行一边小心地替他打伞,一面将祭品果子摆好,最后从怀里摸出一小坛竹叶青,递给师父,由他亲手斟倒到杯子里。
清冽的酒香混在雨雾里,莫名的沁人心脾,唐轻言抖开红艳褙子,金丝绣制的龙凤栩栩如生,随着动作闪烁着璀璨的微光,他低笑道:“喏,我的新婚酒,就不要您老给我包份子钱了。”
他两指拈起酒杯,浅浅地抿一口,还不忘告一嘴状:“托您老人家的福,今天终于能喝一口正儿八经的酒了,平日里哭包都不让我喝的,小气死了。”
陆沉行用手肘撞了撞他,无奈道:“师父。”
唐轻言失笑,他喝酒上脸,眨眼的功夫眼角就漾起一抹浅薄的艳色,反倒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他仰头一饮而尽,又将剩下的两杯酒倾倒在地上,呵笑道:“我现在挺好的,暗堂这个烂摊子早就甩干净了,也有喜欢的人,哦对,沉行,这是你师祖,现在可以改口喊……啧,好像也不用改口……”
他把酒杯放回墓前,抬手拂去墓碑上的雨珠,叹道:“真是便宜你了,又省了一笔改口红包……”
雨势渐大,两人打算没久留,唐轻言也不是善言的人,简单地说几句后便离去了。
竹声瑟瑟,风势一过,自竹叶间又抖落一连串的雨水,细细簌簌地在林中下起一场密集的小雨。
摆置墓前的竹叶青兀然倾倒,甘冽的酒液迅速被冲散,随雨水一并渗入地下。
“臭小子……”一声轻笑随风而起,最终隐消在竹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