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慧姑
我的一个姑姑,要嫁掉了。
嫁人大概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我这姑姑要出嫁,的确让我的母亲那一些人稀奇了好几天。
尤其是夜里无事的时候,她们坐在场上乘凉,搬着板凳或者就站在那里,或是走动着,反正大概是怎么让她们舒服就怎么做——她们一边拍着蒲扇轰散一团团的细蚊子,让那些恼人的东西从她们特意染过的头发上滚开,一边高声笑谈着我这位姑姑的出嫁。
“听说是已经怀了才谈起来结婚的事的。”
“啊呀,那可是她的运气,自己条件不好,倒是摊上了那么好的一户人家。”
“人的命,该有的就有,不该有的也轮不到你。”
……
我坐在一边安静的听着,半晌终于转过头去问我母亲“这个姑姑,是哪一个姑姑?”
我唯一熟知的就是我的亲姑姑,她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处地方。她的儿子,我的表兄,比我都还大三岁。
“啊,就是慧姑,以前常在我们家住的,你小时候喜欢缠着她的,都不记得了吗。”母亲看着我,带了一点责怪的语气。
她一说是慧姑,那我就知道了。
慧姑是我奶奶的妹妹,我的姨奶奶的女儿,论起辈分来,我的确是要叫她一声姑姑。
慧姑小时候如何,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等我来了这个世界,开始有了记忆,所知道的她已经住到我家里来了。
我的姨奶奶当年并不愿意跟随着她嫁到城里来的姐姐一同生活,选择留在了她们丘陵起伏,田地广布,水网稠密的家乡,嫁了当地的一个小伙子,做了一辈子的农民。
我的姨奶奶有两个女儿,一个大的是慧姑,一个比慧姑小三岁的,我叫她秀姑。
姨奶奶不愿意离开她的家乡,可是她的家乡没有能让她的女儿们读书的地方。
听说当年慧姑的成绩是很好的,她一去考,就考上了高中。那所高中在城里,就坐落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处坟地边。
隔着一道红砖墙,一边是学校,一边是菜园和坟场。
这坟场是木家湾的人们祖祖辈辈所埋葬的地方。
坟地再过去一两里路,就是沅江。
木家湾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它姓木,是因为这里生长的人都姓木。
说不清是明朝还是清朝,木家的老祖宗带着族人们南下来到了这里,不知道是看上了这片土地,还是太累无法再跋涉,就这一方土地上落了脚,生了根。木家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延续至今,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不去翻那族谱,年轻的一辈人很难分清楚那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只有老人们的脑子里还存留着他们那一辈的关系了。
沅水河从这里流过去,把这片叫做安城的土地围绕了大半圈,使它在高空俯瞰时成为一片银杏叶,或者一朵蘑菇云。
如果是银杏叶,那这银杏叶的叶茎还要加粗一些。
从这片银杏叶沿着叶茎往后面退个几十里路,就能到桃花源,一个桃花开的时候很好看,有很多人挤在那里看的地方。
而从这银杏叶往前走,乘上一条锈迹斑斑,开的时候会哐哐作响的船,跨过那平静流淌的宽宽沅水,就到了长德市区。
那里也不太大,是一方已经冲进了现代化,足以把那片银杏叶衬得黯然无光的小城。
它被统称作月亮山的山脉们在背后守护着,其实说它们是山脉,那也是江南地区的山脉,柔和顺畅的起伏在那里,最高的那座山上——其实也是没有多高的——从山脚下望去,能够望见顶端的一座朱红流金的庙宇殿堂,那四角飞檐被薄薄云雾缭绕着,被日光一照,缥缈庄严。
这个地方,我是说这一整个地方,都是阳光很好的,四季阳光都很好,冬天有一点雪,夏天有一阵的雨,春天有满城飘着的白绒,秋天有满银杏树的金色叶片。只是这个地方,外人不太知道的。
我的慧姑,就从她丘陵与田野完全能够平分秋色的家乡来到了我的家乡,她的家乡就要沿着银杏叶的叶茎往后走,走过桃花源,走过沅水河,走到那一片开阔的不被现代化城市侵扰的乡村。
他们把这种事情这叫做“下来”。
她是来读书的,我的姨奶奶把一笔钱给了我的奶奶,让我的奶奶帮忙每月付给慧姑生活费,我的奶奶也就月月的给着。
慧姑读书很努力。冬天下了第一场雪了,一大早我被满屋的白光唤醒,特意起来看,就看见那平平覆盖着一层完好的白雪的地上,有一行脚印直通向外面。是慧姑一大早就去上学啦!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慧姑上了高中,她的成绩一点点的滑下来了。
甚至到了最后,慧姑没能考上大学。
等到我也到了读书的年纪,我的长辈们就会对我说“可不要像你的慧姑!不喜欢老师就不学!这是搞得的吗!”
他们说,慧姑是因为不喜欢她的老师,而不喜欢学习的。
我却总是记起来我曾躲在奶奶房间里的衣柜里,听到慧姑跟奶奶要钱。
奶奶笑着问她“不是前几天才拿了这个月的吗?”
慧姑低着头,语气也低低的“要买几件衣服。”
“好,女孩子多打扮打扮是好事!”奶奶就给了慧姑钱,慧姑就走出去了,我就看不见她了。
我还发现过慧姑躲起来哭。
慧姑是躲在废猪圈的墙体后面哭,她哭的很小声,但是我还是发现了。
我一个人悄悄的走掉了,当时我觉得我应该走开,我就走开了。
到了我再大一点,我就经常的看不见慧姑了,慧姑已经不住我家了,听大人说是“出去做事了”。
慧姑之前住的房间,腾出来了,长大的我从奶奶房间的那张小床上搬了进去。晚上睡在那里,我总是觉得那房间里面有一种慧姑的味道,虽然我小时候和慧姑也没有多么的亲近,她忙着读书,我忙着称霸木家湾,两个人相遇时,我只是喜欢扯她的头发。
慧姑的头发到了城里,就披散下来了,那些不被束缚的头发让我忍不住捣蛋的冲动。
不只是头发,慧姑还学会了化妆,她本来长得不是很好看的,额头鼓起,脸颊却瘪下去,然后牙齿突出来——甚至有点丑。
慧姑常常把脸扑得白白的,嘴上画一圈口红。
我看见了慧姑的样子,觉得很有趣的,那种不自然的感觉让我想起来一种唱戏的人。
但是既然慧姑不在我家住了,我就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能见到她了。
她好像一年变一个样子。
我看她的时候,她不再冲我笑。她眼睛里面沉淀了黑色的东西,那种让我敢于爬到她身上去抓她头发的气质变掉了,我逐渐的不敢靠近并且对她感到陌生起来。到了最后,我只是远远的看一看她,就和伙伴玩去了。
慧姑,完全是一个大人了。
拜年的时候,我看见慧姑站在那些大人们之间,眉眼暗沉,嘴角上扬,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那实在是很让我恐惧的一件事,一个人长大了,怎么变得这个样子了呢?我开始拒绝长大了。
慧姑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了几年,应该是有了一些积蓄了,她又回来了我的家乡。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次她带着她的男朋友回来了。
我的所有姑姑姨姨嫂嫂……她们都坐不住了,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新生的一代年轻人领回来对象了——无论什么地方的女人都对八卦没有抵抗力,她们说慧姑“谈爱”了。
她们的这些谈论往往是不避开我的,我的年纪还不能足以让她们警戒起来。但是我明白那些事,我就安静的听着,感到很有趣。
除了她们的谈论,慧姑的男朋友,我也有一个印象在。
方脸,脸很大,头有点秃,应该是挺高的,比慧姑高一点。
那一天,记不清是慧姑领着她的男朋友回来的第几天了——她和她男朋友住在我那位亲姑姑的家里面,我那位亲姑姑当年出嫁时陪嫁的就是那一块土地,那里修起来了一座很大很空的房子——我姑姑一家三口无法填满那些空荡——我赖着跟着他们出去玩。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我生了气——被人宠着的时候连生气都是肆无忌惮毫无理由的——后来我的弟弟降生后,我就再也没有干过这种事情了——在前面踢石头,慧姑她们都知道我的脾气,都不来理我,自顾自在前面走着,他倒是笑着要过来拉我。
但是我还在生气,我就一扭身子,躲开了。
不知道最后到底是什么样了,那时我的记忆还是模糊的,只记得他笑得像一个福娃,奥运会吉祥物那种,让我喜欢不起来。
后来慧姑他们就走掉了,不知道是回她真正的家乡了,还是回到那一座冰冷的大城市继续打工了。
她后来变得富裕起来了,过年的时候我的姨奶奶一家过来拜年,慧姑不知道哪里去了。她的妹妹秀姑就拉着我去看慧姑,那时候我和秀姑的关系很好的,秀姑身上有一种慧姑已经失去的气质——后来过了四五年,秀姑也谈爱结婚了,那种气质也就没有了——我们两个在我家门口那片茂盛的樟树林边上看到了慧姑。
慧姑蹲在那里,手里攥着一部手机,皱着眉头看着上面的内容。
秀姑扭头就羡慕的对我说“我就知道,她换了新手机了!还不让我们知道呢。”
可是那时候,慧姑的神态看起来并不是很快乐的样子。
我只是记得那几年每每去姨奶奶家拜年,我和一群小孩子疯跑在开阔的,已经收割过,只有短短的水稻茬留存的田野上踩着淤泥捡大大小小的螺壳,或者说在山里漫步听大人们谈历史,说这处地方当年是我的老太的家——奶奶和姨奶奶的妈妈,我叫老太——现在已经全是野草,一片荒芜了。而那个坡上住着我的老奶奶——我奶奶那位守了五六十年寡的嫂子。
我的姨奶奶的房子早已经不是木头和瓦片搭起来的了,几年前已经翻修过了,两层的楼房很是敞亮。我的妈妈她们说这和慧姑有关系,是她的男朋友出的钱,我不知道真假,只是听着。
我从我的妈妈她们那里听说了太多事情了。
听说慧姑和她的男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
听说慧姑闹着要分手,她的男朋友极力挽留。
听说慧姑最后还是分了手。
听说慧姑一个人去打工了。
我不知道慧姑的事情,她们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慧姑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她们吗?
就连我的奶奶说起来慧姑分手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睛里都露出唏嘘,说可怜那个男朋友一片苦心。
我看着那一些女人都知晓并且热烈的参与讨论的模样,感到更加可怖。有一种隐私被公开的尴尬——即使这件事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但是很容易让我类比到自己以后的事情,并催生出一种恐惧感来。
再后来,我就很少听到慧姑的消息了。我上初中了,学业完全占据了我的空闲时间。
再次有空闲坐在人群之中听说她们谈起慧姑的时候,她们口中的那个慧姑的年纪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很大了,再不结婚就不行了,就要孤独终老被人瞧不起了。
显然,我的姨奶奶,也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都不知道姨奶奶一个农村妇女,是怎么样辗转的托了关系,安排了那一场相亲的。
那个时候我只是听她们笑着说慧姑去相亲的事情,从她们的描述里面我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对于到底是怎样进行的,男方和他的家庭怎么样,云里雾里。
不过慧姑应该是很满意的,男方大概也是满意,他们很快的就确定了关系了。
有一个晚上她和那个相亲的人还一起来了我家看望我的奶奶,可惜那个时候我有上不完的晚自习,没有到现场看一看,不然我当时就能知道为什么慧姑会答应的这样爽快。
最后,不知道过了几个月还是过了一两年,传来了慧姑怀孕的消息。
再后来就是慧姑要结婚的消息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以为要怀孕才能结婚。
等到她们告诉我秀姑要结婚的时候,我就傻傻问着我的奶奶“秀姑也怀孕了吗?”
记得当时我的奶奶,脸色一时间很古怪,她瞪了我一眼“这话能乱说的吗!秀姑又不像你慧姑一样不知道轻重!”
最后有一天我放了晚学,就被直接接到慧姑的家乡去了——我的奶奶他们早已经赶过去了。
慧姑明天就要结婚啦。
我到那里的时候,门前已经搭起来了棚子,大红的充气拱门立在那里,上面印刷着金绿的龙凤,是很常见的民间婚礼。
我太激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我在房间之间溜达来溜达去,有时候去慧姑的房间里看看她和我的母亲她们谈着关于嫁娶事宜的话,有时候去厨房听我的姨奶奶和奶奶谈论这次婚礼的排场,有时候又从牌桌边窜过去,去寻我的哥哥弟弟们玩,几个小孩子就在电视面前吃着零食傻乐。
最后我们几个小孩子被秀姑喊过去了。
秀姑坐在她的床上笑,她神神秘秘的嘱咐我们“明天接亲的来了,要堵门的时候你们跟着我一起冲,那个时候有红包拿!”
“哎!”我们几个小孩子根本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浑浑噩噩的胡乱答应着。
到了第二天被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我就不太想吃了。
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手中那一碗粉上面了。我跑进慧姑的房间看着。
慧姑已经换好了衣服,那衣服看起来和古代的嫁衣很像,上袄下裙,大红的衣,绣着金凤。
慧姑的头发也盘起来了,满头细碎的金玉首饰,或垂或挂,叮当作响。
她的脸很白,嘴上又红得很夺目,就那么平静的坐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羞怯或是喜悦的表情。
虽然慧姑坐在她的床上,不下地,但是她的房间里挤满了我的那些姑姑嫂嫂姨姨们,她们都在紧张的笑着,把门死死堵着,屏息以待那迎娶队伍的到来。
其中最激动的就是秀姑和秀姑领着的我们。
虽然我们是决心跟着秀姑做一番事业的,可是等到那些人真的来了,人潮涌动间,场面就完全的混乱起来了,秀姑完全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记得有人在窗户外面往里面大把大把的丢五颜六色的糖果和小小的红包,有人在门外喊叫着,有人还抱了一只公鸡来,引得几个人一齐冲过去抢那只鸡,见情形不对,那抱鸡的小伙子一溜烟儿的就跑掉了。我在那里傻傻的乐着,不明就里。
慧姑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一切,脸上甚至有点不耐烦的感觉在。
最后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拿着一束花被簇拥着走进来了,说实话,这个人可以说一句俊秀,有点娃娃脸的感觉在,看起来倒是比慧姑小几岁。
一旁摄影的黑衣大哥要求新郎对女方父母说点什么,那个新郎就笑着对我的姨奶奶和舅爷爷说了几句类似会对慧姑好的话,慧姑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而姨奶奶完全不知所措了,她的眼神看向床单。
我那个时候蹲在地上捡着那些糖果,就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事情了。
等到我稀里糊涂的跟着大家上了婚车中的一辆,一路来到了男方家里面,我才又有了些模模糊糊的记忆。
姨奶奶没有跟过来,她留在那里打扫着刚刚嫁了女儿的房子。
男方家中也贴着喜字,搭了拱门,走进去是一个庭院,但是我们并没有直接来到那个庭院里。
我们在巷子口就下了车,慧姑被人拥出来,上了一辆在那里等候多时的破板车。
所谓板车,大概是借助了杠杆原理而成的。上面一个很大的厚长木板,下面有两个大轮子,木板最顶端是两个伸出来的长长的木把手,木板上面还安装有护栏一类的东西,能推很多很重的东西。是早时我们这地方专门为人拉货之人的谋生工具,这十几年已经很少能看到了。
那辆破板车被特意装扮过,挂着花花绿绿的彩带,上面还不知道怎么固定了一把木椅子,慧姑就坐上了那把椅子,新郎在一旁扶着她,新郎的父亲也就是慧姑的公公,推着那车,一路走过那条巷子,来到了他们家的门口。
我跟着他们走,路边围了很多人看,有个小女孩对着她的某个长辈高兴的喊叫着“我看到新娘子了!”
板车一停,就是噼啪作响的鞭炮声。
再后来干了些什么记不清楚了。
我们这些慧姑一边的亲戚,每个人都被塞了红包,然后我们就走掉了。
沿着那条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路边堆着的鞭炮残片能证明刚刚发生过一场婚礼的土路走出来,我的母亲和我的姑姑谈起来了“这家不错的,有车子有房子,听说慧儿的婆婆不和他们一起住,她的婆婆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儿子。”
“这房子也是留给他们的。”
“姨妈现在就应该操心阿秀的事情了!”
她们笑着,我的奶奶走在一旁没有说话。
哦,对了,男方家就在沅水河的另外一边,在长德市区的边缘,是一个和我们木家湾一样边缘的地方。
慧姑是从沅水河的这一边嫁到了沅水河的另外一边。
到了家中,经过那么一场热闹,熬了一宿没睡的我睡得昏天黑地。
口袋里塞着的糖果我吃了几个星期。
后来慧姑生了一个儿子,我凑在姑姑手机边去看那照片,那小孩长得很是秀气,像他的父亲。
时间真奇怪,流得跟永不冻结的水一样,有些人你看不见,搁在记忆里,那么下一次想起来的时候,想起来的就是被水冲刷过的残影了。
过了几年,慧姑又怀孕了,这一次这个孩子死在了她的肚子里。
近来听说秀姑要来我家里住了。
那还不错,我一直都喜欢和秀姑玩。
只是听说秀姑也谈了恋爱,我不知道我这一次看见的秀姑还是不是我上次见的那个秀姑。
我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我莫名其妙的难过起来了。
我知道,我的童年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