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美丑颠倒的审视

美与丑的评判标准往往受到主客两种层面的约束，这种主客之间也存在某种界限和比例，控制着美与丑的生产。对于美来说，在马克思看来，美首先是形象的，这意味着它需要具备真实可感的形式来表现其内容，美感的获得也是一种作用于意识和情感的体验，从而带来对事物性质的认知。同理，对于丑的事物也经由这一过程，通过对丑的认知完成对某种某类事物的排斥与批判。电影《香水》在塑造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感受的同时，又以香水作为一种混淆判断是非的他物，来重新审视关于美和丑的生产与判断，进而引发对于追求美这一行为的界限审视。

无论是美的享受还是丑的厌恶，带来两种截然相反精神历程和判断结论的基础都来自事物本身带给欣赏者的感知体验。也就是说，产生美与丑结论的前提是借由主体感官带来的直接经验。“浓妆淡抹总相宜”来自于视觉观看西湖四时风光后的愉悦，“如听仙乐耳暂明”来源于倾听琵琶弹奏后的陶醉，“朱门酒肉臭”亦是在嗅觉发生判断作用后的感叹。在主要感官的作用下，其余感知器官相继配合，共同生产出关于美与丑的价值判断。影片《香水》虽无法直接兼顾针对嗅觉的呈现，但通过视听表现，各种混杂的气味带来的嗅觉体验通过影像通感的调动被制造出来，进而形成了关于美和丑的、视听嗅一体的综合感官体验。

《香水》中，对于“丑”的感官表现是多方面的，而“美”的显现则是与之相对而来、相伴而生的。首先是格雷诺耶出生的鱼市，肮脏、混乱是最直接的观感。阴暗的天空、灰色的建筑物、商贩们穿到发黑的粗衣烂衫、用墨汁一般永远洗不干净的脸……影像整体呈现出阴暗的氛围，将鱼市环境和干净、有序等令人舒适的感受完全隔绝开来。画面在成堆的死鱼、开膛破肚的残破肢体和带血的婴儿之间快速切换，所表现之意义已经超出“丑”的内涵，而是比单纯的丑更甚的、令人产生生理不适的恶心。与此同时，配合如此画面的是分娩时分那种粘稠物之间分开的声音、被大量液体裹挟的声音以及某种在冲击力下坠地的声音、剪刀剪断脐带时带血的声音。格雷诺耶的出生环境在视听的共同作用之下，借助对带有气味的具体物象的展现激发了观者的嗅觉体认，于华画面未能遍及之处依靠想象完成了通感的调动，以至于含混着腐败之物的巴黎鱼市的气息扑鼻而来，完成了向观者对环境之“丑”的展示。带着如此负面的感官体验进入格雷诺耶的成长之旅，已然将美与丑进行了初步的比对和划分。因此当卖杏子的女孩——这丑陋环境中的一点美丽出现之时，便立刻凸显其对于格雷诺耶的重要性，也从另一面对这一美好被格雷诺耶失手杀死后之惋惜之情的强化。在呈现这个让格雷诺耶第一次有了关于美的认知的女孩时，光线之柔和与明亮已经在充满污秽的底层环境中极力地制造关于美的视觉享受。

价值判断的结论便从如上作用于感官的一系列刺激过程中得出。因为能够带来愉快、轻松等正向的情绪体验，因此感官判定为美的事物就拥有了积极的价值和意义，进而与事物的属性和本质相连。而给人带来负面体验的经历便被定性为丑恶，继而对之进行批判。《香水》里格雷诺耶所到之处之肮脏、其本人形象之丑陋，残害他人行为之卑劣使其与在他身上不停发生的不堪的量化交易相勾连，他的存在已经与不幸、邪恶画上等号。从他出生之时就成为与他产生联系的人的死神。母亲因为自己的遗弃行为被处以死刑，养母在把格雷诺耶卖给皮革厂后遭遇强盗人财两空，皮革厂厂长又在香水铺老板高价买走格雷诺耶后因为房屋塌陷在睡梦中一命呜呼，就连最后农场主也为了替他背锅被当成杀人犯处死。格雷诺耶的人生历程就是不停地在为他人的残酷行径带去毁灭和死亡，这让他自己也成为不祥和丑陋的化身。而他对美的残害更使他的丑变得十恶不赦。为了自己的心理满足和近乎变态得对美地追求，杀害13名少女并剃光她们的头发只为萃取一种气味，全然无视道德、法律等即便在当时并不真正存在的约束。格雷诺耶的丑已经超出了他在视觉上带给人的不适，上升为人性中的自私、偏执、残暴等丑恶的一面，当然也包含他可怜的无知与疯狂。此时对人物的定性行为的完成意味着对丑的认知从简单的体验经验层面转变为需要一定知识运用和社会认知的价值判断。丑通常与假和恶相伴，美则往往意味着真和善。塑造格雷诺耶时他的人格中反社会的一面也是从他的行为“丑”出发，再向个性“丑”散发。

但关于丑的呈现，其重要性不亚于对美的一味歌颂。二者实际是相对存在，彼此以对方而定义自己。没有了丑，美也就失去了意义。《香水》对美与丑的呈现与戏剧性的颠倒完成了一个对于审美与审丑这一命题的假设，即关于审视的对象性质之界定，当迎合与附庸某一标准的人变得无限多，评判行为客观与主观的界限如何在某一因素的遮蔽下变得模糊不清。美与丑的边界设定似乎存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左右着切身体会于其中的受众。影片中的香水之于普罗大众是一种近乎偏执且绝对地指引，它隔绝了客观的判断和思考，以绝对力量左右和控制本就盲从的人们。也许这种力量之可怖就如同电影中安排的结局一样，其消灭只能通过自毁而完成，但更加恐怖的却是其无法阻止的残余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