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宇宙”,“世界系”,“受虐症”

如果以激进角度解读影片,我们会考察电影是否发挥了作为“未完成之现实本体论”的作用,亦即影片是否通过重复搬演(act on)幻象直到幻象之间自相矛盾,随之揭穿大他者的迷人在场。做到这点的影片有着直面唯物主义硬核的可能性。而同时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亦不能为了穿越幻象而沉浸于识破糟糕幻象的无限自喜中——要之,赞同那些基本幻象都难以建立的作品,投向“烂片崇高化”。这是因为烂片恰恰构建了观众与自身适当的审美距离,它的无效反而证实了现实的“自满”,它因为自己的无能反而促进观众将幻想置于其中,所以更需要批判性审视。
《天气之子》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失败典型,它无法建立一个足够引人入胜的虚拟空间(virtual space)却构建了模糊的政治意象,使得人们能从零碎的幻想中为其伦理价值进行辩护。生动地诠释什么叫“唯唯诺诺最反动”。对于这个作品关键批评,不在于两种对立价值——“忠于主体欲望”还是“做大他者人柱力”——处理得不清晰和简单化;也不在于它将社会伦理问题收敛于天气奇观之中而淡化社会政治中介(这种批评对新海城来说没什么新意),而是它失败地表现了废土朋克的日常化这一更具批判潜能的主题,试图联系中介却望而却步。而这种“犹豫”形成的破绽被支离破碎的“幻象”所缝补,使得我们在糟糕影片里去寻找“中道政治”。

首先是脸谱化的东京偏见和警察的愚蠢共同展现了作品靠近社会中介的糟糕努力。初入东京的男主露宿街头遭人殴打,无意间持枪而卷入暴力机关公务中,女主因母亲早逝需要伪造年龄打工生存……种种被设计的桥段直指个体与社会的矛盾,试图为后文男主解决“个人-社会”矛盾的各种离奇行动提供合理要素。然而恰恰是这里新海诚并没有说明“枪”的出现背景与男主卷入的矛盾之间的关联,违禁物品背后涉及的社会网络性完全真空。也没有反映出生动的东京面孔,代之以“城市压迫”和新人引导NPC(大叔),还原一场极度套路的日式轻喜剧。为了填补这层逻辑空缺,新海诚几乎是恰如其分的搬演了几场男主的“受虐幻想”,借助典型的受虐符号:恶人的狰狞、男主淋湿的身体、拳头、红肿的脸……激发认同于男主的观众享乐而掩盖故事背后匮乏的逻辑。
温水煮青蛙的雨则是灾难与其自身的延宕,为日常生活留下尴尬的发展空间。这里的缺憾不仅仅在于他表明了作者的政治想象力的缺失而必须将情节发展寄托于青春日常喜剧中,而且还在于它预支了弥赛亚的降临,导致通往弥赛亚的历史成为一段无限叨絮的“垃圾时间”,而这一时间的沉闷却没有得到解构主义喜闻乐见的后人文精神的回应。换言之,当我们得知最后的东京灾难而回看影片开头便不难联想:灾难的隐喻已经预先展现于剧情开端,它引导了对紧急状态的回应,即对即将到来的末日的做出观念决断,表现于人物的凝视、沉思、怀疑和不承认当中;要么则是放弃神经症焦虑进入一个“历史终结论”的立场,这意味着不再可能存在终结的“终结”,而是永无止境的日常。而《天气之子》则并非两者任何一个,它创造了弥赛亚之后、人们对“垃圾时间”的后现代式适应,却不得不将必定到来的决断又在中后期展现出来。而正因为政治中介的模糊性,男主的决断显得极其可疑。

另一处地方则是男主和警察之间的“速度政治”,两方一直处于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双重误会里,从追逐戏码开始到结束没有一刻有效沟通。在这里我们看到一种极其典型的应激反应,在男主难以被观众构建认同的深刻幻想中,警察已经失去了人格化外衣展露机器面孔,它们的职责只是作为权力末梢而实行捕捉。前期“受虐症”的戏码难免令人怀疑是在为了给这种反应圆场——身体遭受的暴力是如此关系于最直接的感官疼痛和一种逃逸的欲望,使暴力中的政治筹码和组织技术变得无关紧要甚至可憎。
但这种德勒兹-浅田彰式的“逃走主义”,不正导向一种“驱力的僵局”吗?导向乖张到令人难受的作者意识彰显吗?在令人出戏的铁道奔跑中,我们看到仅仅只是泛善可陈的重复运动,旁观者的质疑像是生硬地履行着主机(作者)算法,强化本已糟糕至极的政治意图。正是在这里,我们的幻想被回溯性地宣告失败,而几乎无可避免地在前期零碎的日常点滴中寻找“温暖”来为影片找到一点肯定价值。这无疑也是一种“高明”的幻象欺骗。

这种欺骗同样反映于过强的作者意识对价值观矛盾设置造成的争论。其中最具危险性的是批判男主三观问题。因为它恰恰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伦理学表面,也是新海诚试图呈现的舆论效果(议论日本年轻人孤岛化和去政治化的Zeitgeist)。当我们聚焦于男主三观问题时已经默认进入了伦理学幻想摆设的局中,从而回溯性地为影片找出点现实主义价值来(同理包括剧情中人们对“雨”的不甚关心也容易被误读为一种后现代的庸碌)。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天气之子》的伦理议程构建是完全失败的,通过日常构建起的情感纽带在大是大非的城市存亡问题面前显得捉襟见肘,它瓦解了对主人公的镜像认同——这使得我们根本没有进入价值观的讨论语境,而是把我们想当然的讨论置入其中。

即便我们能够忽视这层政治轨迹,淡忘影片中种种不合理而沉迷于男女主情感甚至这些感情的缝隙当中,这种幻想的替代仍然是可质疑的——异性恋幻想替代社会责任幻想能否称得上高明?更进一步说,以人人自危“岛宇宙”取代“世界系”真的带来拯救了吗?
——————
校对:伦勃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