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的“寻求改变”
一
盘,这一听就知道是个不寻常的姓氏;盘总,应该也如这姓氏一般,有着开天辟地的使命吧。
“我的设想是一种全新的影视生产模式,大纲创作、剧本审核、艺人经纪、拍摄后期、宣传发行、后勤保险等等,都包括进去……这将是一场革命……这必须是一场革命!”
我第一次听到盘总讲这段话 ,是前年,在他公司新装修的办公室里。他那时手上有一部院线电影,正处在筹备期,眼看着下个月就要开机,却还没有敲定开机发布会的执行细节。
“盘总,如果你觉得这个方案可行,那我们往后,就照着这个方向发散创意。方向一旦确定就不好再变了。”
“我知道,我知道,具体的细节,往后由王总和你们沟通就可以,她是我们这部片的宣传负责人,她懂这个。”
“既然这样……”我整理了一下脑中的词汇,准备提后续合作的事情,但没等开口,就被盘总打断了。
“放心吧,我以前也做过活动,我知道这事,一个月有一个月的准备方法,一周有一周的准备方法,没问题的。”
诚如盘总所言,一个月后的开机发布会果然顺利举办了,我的公司只是提供了器材、设备,其他内容方面的事情,全部由那位王总代办。
与这位王总共事,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按计划三个小时就可以搭好的桁架,被她临时修改了方案,不得不重新搭建。于是我们只好拆掉旧的,换成新的,可当我们邀她来验收的时候,她却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叫我们换回原来的方案。
我看了眼工友们沮丧的表情,向王总建议慎重决断,王总也表示同意。但是当大家拆除了按新方案搭建的桁架后,她却忽然表示说,新方案比旧方案好,就按新方案来!
我知道王总不是针对我们,而遭遇这种憋屈的,确实也不止我们,至少在我所见,还有那可怜的主持人。
“你在这段里,多念了好几个‘所以’,而且还打了好几次磕巴!这些都要算上,你就说吧,你自己业务出了问题,我扣你钱,你冤不冤!”
主持人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可能还从来没有过被当众训斥的经历。
王总的助理Daisy在她旁边唱着红脸,“王总,你看,要不再宽容一下,她错归她错,这天也不早了,要不就八千吧。”
“八千?她这钱赚得就这么容易?我们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王总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她不依不饶地要给中间人打电话,威胁说要让这个主持人以后也找不上活。
本来陪同客人寒暄的盘总,听到王总那雷霆万钧的声势,赶紧跑了过来,乐呵呵地调解,“哎呀,王总,你不要难为人家小姑娘嘛!错是错了,又不严重,我看就按原定的给吧。”
王总见盘总来了,语气忽然就软了下来,“我不是故意要刁难她,是她自己水平不过关。”
“对的,她确实有几个字念错了,”助理Daisy这个时候反倒是强势起来,帮衬王总说,“我们也没有故意要难为她,但是盘总,您评评理,念错了,就是念错了,总得承担责任吧!”
“好啦,我明白了,那既然这样,象征性地减上一千就好了。”
王总听后,拿捏出了一副委屈的样子,“真是的,我最开始意思就是减一千,是她态度不好,我才说砍一半的。”
调解完了这边的事端,盘总看起来很高兴,乐呵呵地朝他那一圈朋友走去。
我趁他还没有走远,立刻追了上去,“盘总,您看,我这边的尾款能不能先结一下,今天大家是真的累了,想快点撤场回去。”
盘总望了眼王总,又望了望正在撤场的工友们,“好啊,不过你这个金额比较大,我这里只能给你结一部分,你可以先把散工结了。但是钱总要走账嘛,剩下的还是得从公司出。”
收了盘总私人账户的钱,就像是交了一个私下的朋友,我与盘总的故事便就此开始。
二
盘总的电影是一部玄幻穿越片,故事大体上,类似于早年台湾游素兰的《古镜奇谭》,据他自己所言,是要分上下两部上映。在国内,分上下两部上映的,大多不是什么好口碑的片子,我不懂电影,没有多做评说,只能像其他人一样,恭祝他拍摄顺利,票房大卖。
世事还真是难料,盘总的电影开机三周后,我在朋友圈里,突然看到王总发了一句“青春不老,江湖再见”。因为还有一部分尾款没有结清,以及签了后续杀青发布会的缘故,我赶忙给盘总去了电话,询问影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盘总的语气听不出一点忧虑,他乐呵呵地告诉我,“有一家资方出了点问题,我已经筹措好了新的资金,最多先停上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就可以复拍。”
“那好,既然这样,杀青发布的物料我就先不急着做,等你这边消息确定了,我再动手。”
“行啊!当然行啊!”盘总非常爽快就答应了,他甚至还客气地像我道歉,“这事确实是我这边不周密,这样吧,下周我回去了,请你吃饭!”
就是在这次饭局上,我第二次听到了盘总关于“革命”的见解,“我的设想是一种全新的影视生产模式,资本运作、大纲创作、剧本审核、艺人经纪、拍摄后期、宣传发行、后勤保险等等,都包括进去……这将是一场革命……这必须是一场革命!”
相比第一次,盘总对“革命”的认识,多了一个“资本运作”。我在心里猜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吃一堑、长一智”吧。
“小审,想什么呢?来,咱们把盘子清一清,不要浪费。”
我连忙伸手,接过盘总送来的盘子,把那盘蒜薹虾仁里剩下的全部蒜薹都拨到了自己碗里。
“对嘛,光盘嘛,中央都号召了,咱们得响应号召,不能浪费。”说罢,盘总晃晃悠悠地自己把他面前的一盘脆皮猪肘拿了起来,“你们吃吗?这么好的猪肘,剩的这么多,浪费。”
同桌吃饭的还有盘总的其他朋友,带圆框眼镜的是野生编剧,穿羽绒服套衬衣的是浙江那边做物料的小老板,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笑得都很勉强,“不了,不吃了,真的吃饱了。”
我自从做了胆囊息肉的手术,吃不得油腻的东西,所以也和大家一样,面露难色地摆手拒绝,“不用了,不用了。”
也是从这次吃饭,我第一次观察到了盘总奇特的饮食习惯:他不吃香菜、芹菜等有味道的蔬菜,不吃白菜、蒜薹等有经络的蔬菜 ,不吃黄瓜、胡萝卜等圆柱形的蔬菜,也不吃南瓜、茄子等软绵绵的蔬菜。总而言之,一桌子的菜,除了肉和豆制品,他都不碰筷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口地咀嚼着那肥腻的猪皮,条件反射地觉得自己腹中有一股强大的下行力量正在酝酿,于是连忙起身离桌,“你们先吃,我接个电话。”
这一番下来,竟无意间为大家开启了话题。
这个说,“小审啊,你这身体不行,算起来我们都虚长你几岁呐!”
那个说,“小审啊,你得多吃肉,你看人家盘总,肉吃得多,身体也好。”
连盘总身边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女助理也开口了,“审总,还要加菜吗?”
饭局之上的女孩子,不开口是大家闺秀,开口便是喝不完的酒。
“哎呦,你很了解小审嘛!为了这个,你们不得走一个?”
“哎呀,我看你们两个挺配的,正好都也是单身,喝了这杯酒,就凑合凑合吧。”
一听这乱点鸳鸯的话,我连忙辩解,“我都结婚了,你们不要乱说。”
“哎呀,瞒着弟妹,找个小的,有什么不好!”
“就是呀,盘总的这个助理,可是法国留学回来的呢!”
她确实是法国留学回来的,从一上酒桌,我就觉得她是立身于世俗之外的人,一颦一笑,好似远山芙蓉,半点没有酒桌女子的柳夭桃艳。
“人家是硕士,咱们这帮大老粗就不要难为人家了,”盘总啃完了肘子,脸上手上都冒着油光,他从助理的手中接过一张纸,擦了擦,接着说,“你们放心,我已经和深圳的一家资方谈好了,他们最快下周过会。到时候,等钱一进来,我就会打给你们。”
三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零一周的那天早上,我给盘总的那个女助理发消息,问她关于尾款的事情,但她并没有理睬我,于是我就顺手划开了她的朋友圈。像很多女孩子那样,里边都是旅行的美照,而最近的一次是两天前发的,定位在武当山。
“人家这钱真好赚啊,居然还有假期休,漂亮的人,果然活得更幸福!”
我一边在心里暗自感慨,一边又转手点开了盘总的微信。我怕自己太唐突,于是点开了盘总的朋友圈,想找点什么切入的话题。
突然,一张道符,兀楞楞地映入了眼帘!
“盘总,在吗?”
“小审,我正要找你,你今天有空吧,来我公司吧,我给你带了点特产。”
这是我第二次进盘总的公司,按道理,办公楼是不许吸烟的,但盘总的房间里,四处都萦绕着一股焦涩的气息。他见我进来,拍了拍袖子上的烟灰,又从身后的一个手提袋里,取出一小包木耳,交给了我,“拿回去尝尝,我从武当山带来的,野生的,说是益气补肾,对身体特别好。”
“哦,武当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
“是,我一上去,就感觉神清气爽,整个人都精神了,”盘总比划了一个猴子观海的动作,像是办公室的烟气就是那武当山上的云海一般,“怎么样,最近忙吗?”
“就那样吧。”
“我看了新闻,说是各行各业都不好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在武当山上让老道帮忙算了一卦,他说我八字犯了天上奎木狼,奎木狼主财,我又刚好属羊,正好狼吃羊,我这在财上就栽了跟头……老道给我画了符,还叫我戒荤腥,坚持完了这两年,后边就能好转……”
盘总的那一套牛鬼蛇神把我听得云里雾里,以至于忘了和送茶水进来的一个男孩子说谢谢。他见我眼神在那个男孩子的背影上多停留了刹那,立刻就向我介绍起了这个人,“他是我们剧组的执行制片,特别能干!你要是能招到这么一个助手,那你肯定是如虎添翼。”
“算了,我看人不准,不像你,总能招到既漂亮又会压事情的女助理。”我抿了一口刚刚送进来的水,正要提尾款的事情,却又被盘总打断。
“你还惦记她啊,人家说不适应国内环境,想去澳大利亚试试,去武当山之前就提离职了。”
“这么快?”
“是啊,所以我才经常跟你谈我全新的影视生产模式,人才培养、资本运作、大纲创作、剧本审核、艺人经纪、拍摄后期、宣传发行、后勤保险等等,都包括进去……这将是一场革命……这必须是一场革命!”
这是我第三次听到他讲述“革命”的事情,我调侃着说,“盘总,等等,别急,‘革命’前,能不能先把尾款结一下。”
“小审,咱们关系也算走得近,我也不骗你,欠你的钱还算少的,他们有几个人,那可不是我抵押一辆车,一套首饰,就能补回来的。你再宽限我几天,我已经谈好了一家上海做P2P的资方,但是这笔钱佣金高一点,我想先等等厦门那边的消息,如果下周厦门那边还没有消息,我就用上海这家的钱。”
我一直在心里觉得,有远大志向又勤奋刻苦的人,总得得到点什么,不然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抱着这种期许,我笑着说,“哎呀,盘总,你这真是不容易啊,那我再等等吧。”
“行!你可真是我的好哥们。对了,下个月的月底,就是农历年前,我们和区里正好要合办一个小画展,需要搭建什么的。”
“又这么急?这种区里掏钱的事情不是应该很早就计划好的吗?”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盘总,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丝毫看不出骗人的意思。
“哎呀,计划归计划,区里办事,你懂得。我把他们的方案发你微信上,你有空看看,反正就是些个展板、展架、横幅、喷绘,你们印刷、焊接应该一两天就做得完。”
从盘总的办公室出来,我本来是来讨债的心情,忽然因为接了新活而轻松了许多,可这一只脚才踏出门,就听到对面会议室传来一阵浑壮又悲凉的哀诉,“这里整个办公室都是我姐夫装修的!他11月出了车祸,人都不在了!结果没人问你们要钱,你们就拖着不给。你说你们这么大的公司,为什么要欠我们这种农民工的钱!”
四
工友们最烦冬天办露天展,刚开始干活的时候冷得伸不开手脚,等干完了,又得赶紧找暖和地方窝上一天等着撤场。于是,汽车就成了大家最好的选择。
我从展区出来,给工友们送饭,推开面包车的车门,就看见他们四个人,正对着三个车位远的一辆车指指点点,“看什么呢?这么带劲,还拍视频啊。”
“审哥,小声点,你快来看,”年纪最小的刘强聪接过我手里的盒饭,指着那辆车说,“里边有一男一女,刚才女的都骑在男的身上了哇!那男的手都伸到下边去啦!”
我就是个俗人,抵不住这种热闹的诱惑,不由自主地也朝着那辆车瞧去,惊讶地说,“哎呀,那是盘总的执行制片和王总的那个小助理!”
工友里年纪最大的方振军,气定神闲地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早就说是那个小姑娘了吧。那小姑娘的眼神,一看就是会勾引人的那种。刘强聪,吃饭吧,你奶奶给你介绍的那个比她好,人家一看就是正经人。”
这天活动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盘总以陪我一起去结今天的尾款为由,硬拉我去赴宴,说是要给我介绍认识区里的小领导,还说小领导手上有项目要询价。
于是,我有幸第四次听到了盘总关于“革命”的论述,“我设想的全新的影视生产模式,包含了影视基地、人才培养、资本运作、大纲创作、剧本审核、艺人经纪、拍摄后期、宣传发行、后勤保险等等……这将是一场革命……这必须是一场革命!特别是影视基地,这个东西一旦建起来,就能直接带动周边的消费,除了接待剧组,还能搞文化旅游,这其实就和‘文化小镇’是一个概念。我现在团队搭建也差不多了,如果资金到位,最快春天就能把项目立起来。”
盘总个头中等,脑袋特别得大,那个小领导想必是盘总的挚友,直呼盘总“大头”,“大头啊,你这大头可真没白长!区里现在确实是想做文化旅游,正愁没项目呢!但是我听说管这个事情的领导手里已经有三个项目备选了,你现在提出来我也不确定能不能争取到。”
“哎呀,那最后还不都是得看你眼色嘛。”
“大头,你别光顾着想这个事情,铝箔厂年后的周年庆是区里特别重视的事情,不要因为你那摊子事情,把正事给耽搁了……”
盘总和小领导搭话的这段时间,坐在我旁边的那个执行制片,一个劲地给我倒酒,像是非要把我灌醉一般,他满身的脂粉气,脖子上还被种了草莓。我看着他倒酒的那只手,难以控制地联想到当时车里看到的场面,心里一阵一阵地犯怵,一滴酒都咽不下去。
小领导见我不喝酒,笑着问:“审总,今天身体抱恙?还是也找人算过了,不能喝酒?”
“瞧您说的,我今晚还要赶去谈桥镇那边做搭建,真的不能喝。”
“你看看你们,一个吃不了肉,一个喝不了酒,然后还叫我来吃饭,枉费了我和盘总这么多年的同学情,”小领导面露难色地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我觉得吧……我觉得吧……我觉得还是这个小哥们好说话,”小领导说罢,就取来瓶酒,满满地给我身旁那个执行制片斟了一杯,抓起他的手,亲切地说,“来,咱们喝!”
当晚,我开盘总的车送他和那个执行制片回家。他们两个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在车上扯东扯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聊起了养狗的事情。
那个执行制片迷迷糊糊地说:“Daicy和我说王总想养条狗。”
“哦。”盘总应了一声,然后就睡去了。
“女孩子应该是喜欢狗多一些吧,单身的老女人应该也喜欢,因为狗比较热情。”那个执行制片没有罢休,他突然又问我,“审哥,你觉得女孩子喜欢狗还是喜欢猫?”
“狗吧。”
“审总,你真懂女人!”
五
春节过后一个月,草长莺飞,画展的尾款早就到账了,盘总最早欠我的那点钱依然没有音信。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我去盘总公司开那个铝箔厂周年庆的会,因为到得稍早一些,便坐在盘总办公室里听他讲上海那家资方“十中取三”的故事。
盘总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消瘦了一些,手腕细得尤其明显。
他信誓旦旦地讲,自己已经同意了上海那家资方的条件,签下了合同,最快两周第一笔资金就能到账。他还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了一个什么园区规划的画册,说是预留好了土地,只要资金到位,就能在那里边建边拍。
对于后面这件事,我正要问个究竟,突然一只博美就冲了进来。它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冬闻闻,西嗅嗅,然后呆坐在办公室的正当中,撒了大大的一泡尿。
“Daicy,快来看看你的狗。”盘总把博美抱到了怀里,笑着对我说,“你看这狗漂亮吧,我买给王总的,王总养了两天,自己又买了一只哈士奇,把这条送了她助理。”
“嚯,那它经历还真丰富的!”我走上前摸了摸它粉色的小爪子,软糯如猫咪的肉垫一般,“看来它平常不怎么出门……”
正说着,王总的助理就冲了进来,她从盘总手里接过狗,突然就恶狠狠地掐住它的脖子,把它的脑袋往刚才那滩尿上按,“冬冬,来闻闻,来闻闻你干得好事!”
我以为如此就算是教育了,没想到这个小助理,顺手就拿起了一个笔筒,朝着博美的脑袋砸了上去,“砰”、“砰”的闷响,像是在敲椰子。小助理一边打狗,还一边抬头看我,仿佛故意要打给盘总和我看一样。
博美的惨叫,把王总的那只哈士奇吸引了过来,它钻到我们脚下,绕着被按在地上的博美闻了闻,默不作声地在刚刚博美那泡尿的旁边,又撒了一泡。
“哎呀!王姐,你快来看,你们家发妮尿啦!”小助理腾出一只手,揪住了哈士奇的脖子,“发妮,你完了。”
王总闻声,早一个健步冲了过来,她弯下身,抚着哈士奇的脑袋,怜悯地说:“发妮,下次不许在里边尿,地毯都叫你尿花了。说多少遍了,你再这么尿,下次不带你来公司了。”
“姐,你这样不行,狗就和孩子一样,做错了事,就得打,不打不长记性!”助理的手早已经抬了起来,狠狠地落在哈士奇的脑袋上,疼得哈士奇嗷嗷直叫。
我这个客人站在旁边,真想说上一句公道话,可看她打得那么坚定,唯恐一句不慎,引火烧身。
盘总也一定是不忍心看到这样残忍的场面,所以才卸下自己的眼镜,两眼无神地把我往会议室拉,顺便交代起一会见了铝箔厂的人,该如何吹嘘自己的实力。
等进了会议室,趁着四下无人,盘总忽然问我,“小审,你来做我们公司股东怎么样?”
“什么!”
“我们现在刚好有一个股东要走,我想让你来做股东。”
“这是要免费送我股份吗?”
“你少出一点就行,将来那个剧……对,还有文化小镇,都对应有你的股份。”
“文化小镇?”
“对的,就是我刚才给你看的那个手册,我前几天飞了一趟笃母……”
“笃母?”
“对的,贵州的一个市,那边的领导对我的项目很感兴趣,他们还给我看了他们的土地使用规划。我打算在那里建一个文化小镇,包含了影视基地、人才培养、资本运作、大纲创作、剧本审核、艺人经纪、拍摄后期、宣传发行、后勤保险等等……这个一旦建成了,将会是一场革命……必须是一场革命!”
“这……”
“我这个项目请人做过专门的评估,年化率保守估计在15个点左右,你放心不会亏的……”
“这么大的事情,我吧……我也不好当面决定……你看,要不这样……盘总,你让我回去和我老婆商量一下,等商量好了,我再给你答复。”
盘总应该是会意了我的话,他乐呵呵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话锋一转,问起我关于铝箔厂周年庆预算的事情。
六
铝箔厂的周年庆是在六月,搭建场地的时候,在工厂院墙下的一个轮胎里,发现了一窝出生刚满月的小猫崽。贪玩的刘强聪抓起一只来放在口袋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老方则像遇到瘟神似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大家毕竟是要一起干活的,再怎么躲也有躲不开的时候。
最后,老方气愤地来找我告状:“审孟辽,你去说说刘强聪,他这摸完了野猫,手都不洗,就去祸祸公粮。我意思,他要是喜欢,那就拿回去养,别在干活的时候戏弄。”
我应了老方的要求,去找刘强聪,刚巧,他正抱着猫和盘总一起在树下吸烟。
“盘总,厂区禁止吸烟。”我远远地就提醒他们两个说,“如果被抓到,罚款两千。”
刘强聪听了这话,立刻就把烟拿了下去,他转了下手腕,把烟头藏在手心,畏畏缩缩的,不敢看我的眼睛。
“抓嘛,叫他们来抓,我又不差这两千。”盘总面不改色地又吸了一口,“审总,你这不吸烟的人,跑到我这‘吸烟区’干什么?”
“哈,我撸猫。”
“搭建都弄完了?”
“嗯。”
“我说啊,你们这个姓刘的小伙不错,今天晚上,我想带他去凑个局,我下个月要起一个新项目,漫改剧,要是没什么事,你放他两个月,我打算带他去剧组。”盘总打开手机上的一款漫画软件,递到我手上,“就是这个漫画,你看这人气150亿。”
我脑子里对“人气”没概念,接过盘总的手机翻了几页,满眼都是渐变的背景色,以及敲打碰撞的象声词。我疑惑地看着盘总,“就这?150亿?”
盘总的脸被树叶下的光斑,照得白如柿霜,他摊手说,“这是官方数据。”
刘强聪可能是怕我小瞧这部漫画,急匆匆地在盘总之后补充,“审哥,《海贼王》你知道不?”
“知道。”
“《海贼王》人气170亿。”
我实在是不明白,这“人气”到底是怎么个东西,转过脸,难以置信地问刘强聪:“你答应了?”
“我……主要……主要还是看审哥你和方叔,要是都同意……”刘强聪猛地抽了一下,像触电似的,我猜测他大概是被烟屁股烫到了手,“出活的话,叫方叔告我就行,我随时都可以回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知道跟着盘总口若悬河总比跟着我和老方卖苦力强,但心里还是有点不好受。我点了点头,比了一个拇指,算是同意了他的申请,然后在告知他“不要在干活时撸猫”后,离开了树荫。这一天的工作很忙,或者说是我心情不好,所以直到傍晚撤场,都没再和抱着猫的刘强聪说一句话。
撤场结束,已经是晚上10点,我发动了车正要走,突然就接到了之前盘总那个执行制片的电话,我们没有几面的缘分,仅仅是一起喝了几杯酒,他竟然就要搭我车去一家打印店取什么画册!
这执行制片留着个中分,一脸很会来事的样子,刚一上车就把一杯奶茶送到了我手里,“审总,不好意思,我们这边腾不出车了,大家都不顺路,只能找您帮忙了。”
“没事,没事,看来你们今天也很忙啊。”
“忙,肯定忙,公司最近走了人,出国了,然后我一个人要干两份活,忙得要‘死’。”
“怪不得呢,你们盘总今天跑我这里挖人。”
“哥,我就不懂了,你说为什么有的人非要去国外读研究生?”
“可能爱学习吧。”
“屁,她就是高不成低不就,所以才花了20万,申请了一个日本的学校。”
“谁呀?是那个Daicy吗?”
“不是Daicy,她那脑子怎么可能啊,她脑子里只有结婚落户。”
我一直以为旁边的这位执行制片和那个Daicy是男女朋友,但听他的语气,没有一点袒护和关爱,“哦,那你说的是谁啊?”
“之前我们公司的策划,姓乔,审总,你应该见过,割了个假双眼皮,每天一杯星巴克,从来不吃黄焖鸡那位。”
“嚯,你真风趣。”
“哎呀,随便说啦,反正她离职了。对了,审总,问你个事。”
“讲。”
“我们老板去年欠你的尾款,还了吗?”
“没有,怎么了?”
“看来公司是真没钱了,我们这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发。”
七
铝箔厂周年庆是真的累人,送完那个执行制片,回到家,一粘床,我整个人就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老婆抱着个手机,在梳妆台前大呼小叫,“老公,老公,快起床!”
“怎么啦?”
“你看这个,快看这个!”
我迷迷糊糊地点开老婆转发来的新闻,原来,凌晨的时候锦光路有处门面房失火了,“好巧,我昨天晚上刚去过那里。”
“不是,你看后边。”
“‘有三人在浓烟中遇难,其中两人未满12岁’,哎呀,还都是孩子呐。”
“不是这条,是下边,下边那条。”
“《脱口秀成功的秘诀是情商和幽默》?”
“对,你点进去,看到里边那个推荐了么,那个什么旅拍,我们科的曹大夫,就是以前给你主刀的那个,他年假的时候去试过,很不错,我们什么时候也去啊?”
“好啊!去啊,我先定个小目标,要是今年能我们赚到一百万,那就去。”
“呵呵,那还去个鬼哟。要我说,你去把姓盘的欠你的那点钱要回来,我们就用这笔钱去,怎么样?”
“好啊!”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还没等我联系盘总,盘总就先找到我头上了。
他把我拉进了一个名为“老周捐款3群”的大群,不过群主并不是他,是他的朋友。成员也都是各自朋友的朋友,大家正在商量给因火灾受损的老周捐款的事情。
老周是谁?
我看着群里不断蹦出的聊天,慢慢才意识到,老周就是新闻里那个失火门面房的店主,而那个门面房,就是我昨天晚上造访过的打印店!盘总文化小镇的画册就是在那里印的,昨天那个执行制片只取走了五本,剩下的还都寄存在那里!天呐,我还记得那两个孩子的样貌!他们都穿着校服,大的正在电脑前和爸爸一起选着新门面房的户型图,小的拉着妈妈的胳膊,要妈妈批改作业。
天哪,我甚至还回忆得起他们当时的对话!
“妈,老丝叫你给判作业。”
“咋一天四个判作业的……你们老丝烦球死了……”
我继续滑着微信群的消息,群主已经统计出了捐款的大名单,斗大的人名就趴在上边,少则五百,多则上万,像极了某些学校的排名榜——数值越大的越靠前。我一个个地顺着名字看下去,一边寻找着适合自己的“段位”,一边盘算着向老婆开口要钱。
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了——这名单上居然还有刘强聪!他居然捐了五千,可那小子明明连个稳定工作都没有啊!难道这刚刚跟着盘总赶了个饭局,就赚到钱了?
这钱也太好赚了吧!
不过,他可能真的是赚到钱了。
两个月后,在一家商场的搭建现场,我问起他关于漫改剧的事情。他再也没有了过去怯懦的眼神,口吃也伶俐了不少,向我讲起自己的“革命”事业,更头头是道。
“本来是这个月要开机,但上海那个投资方钱没有到,他们说项目太单一,资金退路和溢价空间都是问题,叫我们多个项目一起打包。所以现在有一部电影,一部漫改剧,还有一部电视剧。审总,这三个项目如果起来,那可就不一样了。它可以盘活整个文化小镇,包含了影视基地、人才培养、资本运作、大纲创作、剧本审核、艺人经纪、拍摄后期、宣传发行、后勤保险等等……这是一场革命……必须是一场革命!”
刘强聪学着盘总的话讲了一遍“革命”,还不尽兴,又向我爆起了盘总公司里的绯闻,“哥,你不知道,前几天那个Daisy的男朋友去了盘总公司,因为她劈腿的事和她大吵了一架,Daisy还哭着求那个执行制片帮忙,结果那个执行制片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反倒骂Daisy是个为了钱不要节操的婊子……”
我看他讲得眉飞色舞,问:“你是不是喜欢Daisy?”
刘强聪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拣着自己裤子上的猫毛,没说话。
“我觉得她不丑吧。”
“老板,话不能这么说,”刘强聪扭捏的扣了扣自己的耳朵,“女人,长相不重要;骚,才好玩嘛。”
“所以呢,你不喜欢你奶奶给你介绍的那个?”
“老板,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说,喜不喜欢?”
“还行吧,就是要二十万,太贵了,而且只能等我到明年六月。”
八
二十万,对刘强聪而言,可真不是小数字,我不知道盘总给了他多少钱,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来的对女性的偏见。但是我知道,他跟着我和老方每干一天活可以赚三百到五百。二十万,那少说也要不眠不休做上四百天。
而且,还得有活让他做够四百天。
问题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商场活动之后的整整一个秋天,我就再没有接到过任何活动。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人说是行业优胜劣汰,有人说是人才新老迭代,还有人说是外国势力破坏……这些天花烂坠的原因,听起来还不如之前从盘总那里听来的“奎木狼”靠谱,毕竟我也属羊,可能我也犯了天上的“奎木狼”,然后狼吃羊,所以羊不好活。
“嗨,真是流年不利呐!”眼看着自己的公司就要经营不下去,我躺在床上无奈地感叹,“要是当初和同学一起考公务员就好了,或者考个老师什么的也不差。”
身边的老婆听了,立刻挖苦说,“你已经是软饭男了,就别白日做梦啦!反正你最近竞标的项目都没中,不如去找那个盘总,撵着他,泡着他,耗他。他不是找到资方了么?你让他把去年的账先清了。”
老婆说得对,我是该主动一点,这世道做草食动物总是要吃亏的。所以这一次,我没有和盘总打招呼,直接就去了他公司。
一见到他,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什么时候还钱。
他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某个视频平台的老板,只跟人家喝了一顿酒,就相互称上了“兄弟”。
我第二遍问盘总什么时候还钱。
他说他上海那家资方的钱已经入账,只是现在在做审计,要等审计结束,这笔钱就能流转。
我第三遍问盘总他到底有没有钱。
他说他的电视剧前景很好,电视台现在就等着看样片了,只要拿到了电视台收片合同,银行就会放款给他,而他只要那到了这笔款,就能开机拍摄。
“盘总啊,你这一笔钱,欠了一年了,我本来是不急着要的,但是最近我手头也紧,你要是不给我这笔钱,那我公司搞不好就倒闭了。”
“审兄,你别急,我帮你一起想想办法,要不……”
我看他眼神发亮,好似脑中有什么灵光乍现,“要不什么?”
“我其实也是中间人,我这边有个资方刚好有个赚钱的项目,就是得你从银行贷钱出来,然后借给他们,他们给你20个点。”
“他们拿这个钱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人家可以给你20个点。”
“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盘总挠了挠他的大脑袋,一看就是在骗人,“这个资方背景很硬,足够安全,你放心。”
“不会是非法集资,拿去放高利贷吧?”
“不是,你放心,不违法。”
“难道是做你那个笃母?文化小镇?”
“不,不,我现在这个项目更新了,我联系到了江西漆坑那边,新戏的钱,只要一到位,我就开始在漆坑动工,建一个养老题材的文化小镇,码盘的话……就先码一个三亿的基金池。对了,画册已经重新印刷了……你要看的话,我叫刘强聪带给你,包含了医院、护理中心、独栋别墅、影视基地、人才培养、资本运作、大纲创作、剧本审核、艺人经纪、拍摄后期、宣传发行、后勤保险等等……这个一旦建成了……这个肯定会成……这肯定是一场革命……”
可能是因为面容消瘦的缘故,盘总这一次论述“革命”,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激情澎湃,甚至讲到一半的时候,还连咳带喘。
“哎呀,我这霉运还没走,身体也不好,最近感冒一直咳嗽。”
确实,盘总现在的身体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肚子鼓得像个孕妇,胳膊细得像麻杆,气喘吁吁,唇白眼黄,走路一定一晃,真不如初见他时健壮。
“审兄,要不你再宽限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没还你钱,你就去申请仲裁,或者直接上法院告我,我都认。”
如果过去我一再宽限盘总,是因为相信“天道酬勤”,那这一次,我同意宽限,仅仅是出于“同情”。
我站起身,同盘总告别,然后叹着气从办公室出来。刚迈出门口,突然发现,这一次,狗不见了,Daisy不见了,连给我倒水的那个执行制片也不见了。办公室里,只剩连排成片、空荡荡的办公桌,和地毯上一滩一滩、脏兮兮的尿渍。
盘总见我站在办公室门口驻足不走,顺势就搭着我的肩,说:“放心吧,我敬你是兄弟,下个月一定还钱。”
九
终于,盘总没有失信,他在12月的月底,刚刚过完冬至的时候,给我打来了电话,说约我晚上去吃饭,除了结清尾款的事情外,还叫了王总和之前的几个供应商,一起聚一聚。
饭局定在一个名为“得月斋”的素食饭店,从闹市开车过去,要绕进几条小巷,属于那种,好不容易找到了店面,又找不到停车位的餐厅。我缘此迟到了几分钟,所以进包厢的时候,吃饭的人都已经落座了。
“审总,你可终于来了,我就等你啦!”盘总看我推门进来, 乐呵呵地就站起了身,他指着自己脑袋上的一处新伤,说,“我一个月前,下床的时候没站稳,突然就摔倒了,他们非要我演示一遍,我说等你来了一起,省的我得演两遍。”盘总用椅子当床,用另一把椅子当床头柜,喜笑颜开地复盘他摔倒时候的情形。
我看他肚大腿细,晃晃悠悠的样子,真担心他假戏成真,再添新伤,“盘总,你要紧吗?去看医生了吗?”
“看啦,这不是缝了十一针嘛。”
“原因呢?”
“贫血。”
在座的一位供应商不解地问:“盘总,你这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贫血呢?贫血不都是女人得的病吗?”
“我也不知道,检查了,医生说我缺铁、缺锌,让我注意膳食均衡。”
既然有人说贫血是女人病,王总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性,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柄,“别听西医的,西医治标不治本。我是女人,我难道不比他们清楚吗?贫血就是虚,得多吃点红枣、红豆、当归、丹参,你这得一点一点扳过来。”
在场的其他供应商也顺着王总的话发表起了各自的看法。
“王总说得对,现在医院的医生心都黑,不可信,叫你吃他们的药,就是为了赚你钱。”
“对,你这病急不得,得一点一点补起来。”
“盘总,我看你是劳心劳的,等这段时间过去,不看医生肯定也好了。”
……
我自己的老婆就在医院,所以听他们在这里没完没了地聊贫血的事情,真是越听越闹心,于是插话问,“那什么,盘总,你的新戏什么时候开机啊?开机的话,钱……”
“先过了年,过了年应该就可以动工了。主要是江西那边项目多,都在排队,争取不到国家开发银行的资金,不敢随便动工。”盘总明白我提“开机”的意思,他喝了口水,调整了一下语气,提高了嗓音,“其实,今天叫大家来,一是为了跟大家通报钱的事情,二是为了感谢大家这一年来对我盘某人的支持,”他举起杯,到了满满一杯白酒,一饮而尽,那动作十分熟练、酣畅,显得既随意,又轻松,“大家的钱,从明天开始,就可以到我公司去取。但是我明天开始,就要去甘肃出差了,大概得三五天左右的时间,这方面的事情我已经交给我们公司的财务李老师了,你们去了报名字,直接找她拿现金。”
我有点没太听懂盘总的话,问,“不能划款吗?非得去你公司提现?”
“其实,我公司的账号一个月前就被冻结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冻,我就是想赶着今年给大家把账结了。”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大家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盘总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咱们继续吃,继续吃,”他大概是被刚才那口酒辣到了嗓子,赶紧夹起一大团半凉的拔丝红薯,硬生生地塞到嘴里,甜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弧线,“嗯!你们快吃,快吃,好吃,好吃!”
涉及到钱的事情,如果不说清楚来源,试问有哪个正派的人敢碰?
我问:“是因为之前的某一家资方么?”
盘总喝了口水,点了点头,“是的,是以前的一家资方,被经侦立案调查了。但是你们放心,我给你们的钱肯定没问题。”
这种事情,可不是说没问题,就没问题的。
王总看我们一个个心绪不宁的样子,帮着一起解释说:“这是盘总让他爸妈抵押房子,贷来的钱,这钱真的没问题。”
盘总接着又说,“是的,咱们大家以后还要合作呢!我怎么可能坑大家,动筷子吧,都动筷子吧,这家店的玉米酥也特别好吃。”
“来,吃吧!瞧这顿吃的,气氛这么古怪,咱们赶紧聊点别的吧,”王总取了一块玉米酥,自顾自地边吃边讲,“对了,我家的那条哈士奇!以前吧,我不养狗,以为狗很好玩,觉得养了狗,生活就会变个样子。现在养了吧,确实是很好玩,但是也真的麻烦。现在搬了新家,我都不知道把它放到哪里,你们谁家要狗,我免费送给你们……”
十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盘总的公司。
刚一出电梯间,迎面就是一苗半身高的圣诞树,周围堆满了装饰用的礼品盒,这都是写字楼物业为营造节日氛围,准备的装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盘总“城门大敞”的公司,从前台到办公空间,都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甚至连灯都没开。
我看前台的桌子上有个吃了一半的燕窝罐头,又见财务室亮着灯,便笃信这里有人上班。于是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里边的两个人正聊得火热。
“那个燕窝真的很补,我自从吃上,感觉精神多了。”
“你这得对症补,不能乱吃。”
“备孕当然得吃啊,我老公买了两大箱,我每天都吃一个,我们虽然是普通人家,但也要让小宝宝赢在起跑线上。”
“过去哪有备孕吃燕窝的,乱补很容易出问题。哎,我问你,姓盘的叫你一起去甘肃‘革命’,你怎么不去?难道是怕耽误了吃燕窝?”
“李姐,她还叫你贷款借给公司呢,你怎么不贷?”
“开什么玩笑,他还欠我两个月工资呢!哦,他欠的可不只这点,年夜饭、十三薪、加班费,多的去啦!”
……
显然,她们完全没有察觉到站在门外的我,于是我礼貌地敲了敲门,两个人的对话这才戛然而止,“李老师,你好,我是审孟辽,盘总通知我,来结去年的尾款。”
顺利取到这笔尾款后,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叫老方他们一起吃顿“年夜饭”的想法。毕竟半年了也没揽到什么生意,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怕他们也像那个李老师一样在背后这么戳我脊梁,而且吃顿饭也好维系一下感情,明年还要和大家一起干活呢。
我把吃饭的地方,就近定在了盘总写字楼对面,一家既可以吃饭,又可以唱歌的馆子里。然后又买了十多个红纸袋,给到场的每个工友都准备了两百元的红包,还因为我自己一时嘴馋,就从附近的甜品店给大家每人买了一个焦糖布丁。
大家可能是因为吃不惯布丁,也可能是因为馆子里不让吸烟,所以这顿饭才刚吃到开头,就纷纷讲述起各自这半年来的糟心经历。
最惨的,大概是老方了。
因为没出什么活,勉强跟着媳妇,加盟了一个做外卖煎饼的品牌,要死要活忙半年,最后还赔了三万。
他握着酒瓶,指着路对面写字楼楼顶殷红的企业标识,醉醺醺地说胡话,“看看人家,那才叫老板,那才叫创业,那才叫狼性!人家就算卖个玉米都能发财!人家有背景有关系,人家是天狼,天上的狼!但是咱也不差,咱是地上的狼……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我就去委内瑞拉闹革命……哎,美国现在自己经济有问题,非要拖累中国,你说他们怎么就这么坏?”
我也没什么话好插,只能借着氛围,和大家一起干了一杯又一杯。尿酸高的喝白酒,想尝鲜的喝红酒,觥筹交错,我肯定是开不了车了。于是索性给老婆打了电话,叫她下了班来接我,然后放开了喉咙,一口气喝了一扎啤酒。
“来吧,唱歌吧!”
有人应景地点了伍佰的《世界第一等》,我们就跟着一起合唱了起来:
人生的风景,亲像大海的风涌。有时猛有时平,亲爱朋友你着小心。
人生的环境,乞食嘛会出头天。莫怨天莫尤人,命顺命歹拢是一生。
一杯酒二角银,三不五时嘛来凑阵。若要讲博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
是缘份是注定,好汉剖腹来参见。呒惊风呒惊涌,有情有义好兄弟。
短短仔的光阴,迫逍着趁少年时;求名利无了时,千金难买好人生。
……
可能这首歌太老了,世纪之交出生的刘强聪听不懂我们在唱什么,他坐在桌角,独自“吃着鸡”。
我最怕看到这种一个人孤零零的情景,于是想拉他一起来唱唱周杰伦,结果老方拦住了我,“审孟辽,你别理他,他前几天看了新闻,说有农民工返乡养蟑螂月入百万,所以打算回家去。”
我一听这话,更要去找刘强聪问个究竟了。
果然,从刘强聪口中,我是又听了一遍养蟑螂月入百万的神话。
老方问他:“你不跟着盘总‘革命’啦?”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问他:“盘总给你发工资了吗?”
他摇了摇头。
老方又问他:“那你说说,你回去打算做什么?”
他开口答:“直播。”
“直播?”老方大概是不知道直播能赚钱,他诧异到说话都结巴,“直什么?播?播什么?”
“隔壁村有个初中毕业的直播清理沼气池,据说赚了好多钱,我也想回去试试……”
相比他的工作,我更关心他从铝箔厂抱养的那只猫,“你回去了,那你的猫呢?”
刘强聪的脸上终于泛起了笑容,他比划了一个小形状,眼神里充满了乐观的光芒,“我买了这么大个笼子,我要带它回去。我现在住的隔板房太小了,它活得憋屈,乡下地方大,回去随便它上蹿下跳!”
注:本文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