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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骨

2020-05-01 00:13 作者:次节  | 我要投稿

       一九三八年,正月十四,大雪。

       黑蒙蒙的阴云笼罩着这座江城。

       时任伪满洲国民生部次长的周东阳驾车来到了吉林监狱的门前。

       今天,他奉命前来劝降李林,一名英勇的抗日青年——也是他最自豪的学生。

       审讯室内,师生相顾无言。周东阳一副国字脸凝重得冰冷,可李林稚嫩的脸庞上却是一脸释然的表情。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看守也被周东阳调走,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到底聊了什么,只知道最后周东阳生气的把茶杯摔在了李林的身上。

       半个小时后。

       周东阳一脸落寞的走出了监狱,回头看了看寒风白雪中的砖墙铁门电网机枪,看了看这个吞噬生命的无情监牢,对着看守的警卫严肃地说道:“好好看守,出了事情,要你们的脑袋!”言罢,坐上了轿车扬长而去。

       两名警卫看着轿车拉着尾灯慢慢远去后,瞟了瞟四周,开始窃窃私语:

       “二奎,这老头儿干哈的?西装革履,又是轿车又是特高科护送的。”一名警卫缩着脖子,哆嗦着原地踏步,全然没有刚才站岗时威严的精气神。

       “嘘,别乱说,这是长……这是新京来的高官,奉了日本人的命来劝降前几天抓的抗日分子的!”二奎瞪了瞪眼睛,用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他噤声。

       “切!老子还以为是个什么东西,也不过是个斯文败类,给日本人摇尾巴的狗!”

       “告诉你别乱说话!”二奎努了努嘴,瞟了眼围墙上面架着机枪的日本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出来混的,谁不是要活命要口饭吃。”

       “呸!老子是混饭吃,他是个读书人,这就他娘的是没风骨!”

       “风骨,风骨能当饭吃啊,能当衣服穿?”二奎缩了缩脖子,抱着枪把手揣进了袖子里,“不过也确实是扣,连条烟都不赏,还他娘的不如日本人。”

       正月廿一,晴。

       李林于刑场被枪决,享年二十八岁。

       据说行刑那天,远在新京的周东阳在戏院听了一天的戏,还请了交通部和军政部的大臣一起逛窑子。气的关外的文人学者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但这些,似乎都与周东阳无关,自从接受了日本人的邀请,担任了伪满洲国的官员开始,周东阳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个没皮没脸的人……

       二月十一,晴。

       忙完了一天工作的周东阳,早早地离开了政府办公楼。明天请了假,周东阳打算回老家吉林,一来是家里来了信,说老太太又犯了病让回去看看,二来是许久未歇,正好回家休息休息。

       第二天,轿车载着周东阳一大早离开了新京。路上,开车的小陈询问周东阳是否直接回家。

       “嗯,走大东门吧,先去趟河南街,老太太身体不好,上世一堂给老太太抓点药。顺便从福源馆捎一点糕点回去,家里的小家伙们嘴馋着呢。”

       “好嘞!周先生!”

       周东阳倚在车窗上,看着沿途的白桦和松柏。

       “野鸭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轿车开进了大东门,这年头能够开车的,不是日本人就是宫里来的大官,哪个得罪的起?守卫也没有多刁难,看了周东阳的证件便也放行,让车进了城。

       河南街离大东门不远,只因这街在小河以南而得名。倒是这百年变迁,沧海桑田,河没了、清朝没了、军阀没了,这街还在。

       这河南街地势好,风水好,往来行商游客络绎不绝。久而久之,便发展成这么一条商业老街。

       周东阳下了车,回头向司机挥了挥手,让一个小时之后来接。已有几年没有回家看看,周东阳也想好好逛一逛,散散心。

       河南街的变化很大,至少和周东阳儿时的记忆不同。除去那些曾经的老字号,还多了好些日本人开的新店铺,招牌上赤裸裸的标着日语,书店、酒馆、首饰店、杂货铺,当然还有糕点铺和药铺。

       他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在日本留学的那些年。

       已是开春,街上不乏经商的旅人和官家的太太小姐。或是粗布长衫,或是锦缎旗袍,也有西服正装,甚至还有和服的日本女子撑伞闲逛,看似是一片欣欣向荣。毕竟这是日本人想给你看的,面子上要做的过去。至于老百姓的日子如何,这店铺买卖又能不能做得下去,就不是太君们管的了。

       记忆里硕大的福源馆,如今只剩下小小一间铺子。日本人来了,收了很重的商税不说,同样是经商,日本人就是要比中国人有优惠。店里的日常开销也很大,好在是老字号,物美价廉,倒也算过得去。毕竟谁家年节走个亲戚不买盒糕点,到底是老字号,送出去也有个面子。只是这老板盘算着账本,也合计着学做些日本点心,也好卖给城里的日本人,毕竟这年头也只有日本人和满族人有钱消费不是!

       周东阳买了几盒核桃酥、油炸糕,打包装好,又要了几斤绿豆糕,家里老太太就喜欢这些。自己小时候本是不喜欢吃的,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了之后便觉得这绿豆糕格外的好吃。在新京工作的时候,也经常要去鼎丰真备上一些。

       拎着糕点,转了几步,便来到了世一堂。世一堂是吉林的老字号了,虽然日本人来了,带来了西药,但这西药终究还是紧俏物,平常人家也享受不了,那都是日本人和帝国贵族们才能吃的。平常老百姓只能等死,家里稍微有些余钱的,还能看看大夫,吃点中药。

       世一堂的铺子一样很小,进门便能闻到扑鼻的药味,一名伙计正懒散的靠在柜台上,后面的药柜上工工整整的用楷书写着药名。

       “这老字号也没什么生意啊……”周东阳皱了皱眉,不禁感慨了一句。

       “嘿,有生意就怪了,这年头,卖棺材都比卖药挣钱!”老板从后院骂骂咧咧的走了出来,看到了西装革履,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周东阳,不禁眼睛一亮,“所以,您看,不就得指着爷您这样的来照顾生意吗。”

       想起了小时候傲气得很,从不揽客的世一堂,周东阳摇了摇头:“唉,家里老太太老寒腿犯了,您看给抓点药,调养调养。嗯,不怕贵,用些好药。”

       “您放心,我们这行也是看人下药,一看爷您这样的,就是不缺钱的主,我这前两天刚到了的鹿茸和山参,给您也用上。给老太太好好调理调理。”

       周东阳点了点头,留下钱,提着药和糕点离开了药铺。

       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候还有半个小时,倒也好久没吃新兴园的饺子了,小时候总要缠着父亲和哥哥去吃的。

       简单的坐在外面的摊位上,招呼伙计点了份饺子,又要了碗饸饹条,便喝着茶水,耐心的等待着。

       “对了,饸饹条要加醋,我爱吃酸的!”周东阳追了一句。

       周围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东北话和日语交杂着传来。已是初春,虽说还有些冷,但一些爱美的太太便也是旗袍外搭个貂皮、狐狸皮,显得是阔气又时尚。周东阳伸手看了看表。就在这时,一名身着中山装的青年坐到了周东阳的对面,脸色十分复杂,有些愤怒、有些惊奇、又有些怀疑的看着周东阳。

       “先生家住在哪里啊?”中山装的青年率先开口。

       “松花江!”周东阳看了看表,抬头回应男子。

       “那雾凇一定很美吧?”

       “不,我最喜欢的是春暖花开,野鸭子回还的景色!”周东阳笑了笑,一脸释然的看着中山装男子

       “那,看来我们爱好一样。”中山装青年叹了口气,伸出了手“我叫陶木,幸会。”

       周东阳同样伸出了手,紧紧地回握:“周东阳,幸会。”

       周东阳玩味的看了看陶木,这个“同好”:“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简单就接受了?我可是个狗汉奸啊!”

       陶木摇了摇头:“不,我只是相信李林,他的党性和忠诚,他不会背叛我们的。即使是叛变,你也不会等到今天。”

       似乎是因为听到了李林的名字,周东阳的表情变得严肃,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什么人监视。

       “六五九……”

       陶木有些疑惑,李林一直跟他是单线联系,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听李林说过这个数字,所以听到周东阳说出口,他一时有些不知道周东阳想要表达什么。

       “加茂部队,也可以叫东乡部队,日军进行生化武器实验的秘密部队。阿林就是为了得到这个部队的消息才被捕的。”

       陶木可以看到周东阳压抑的表情,当听到加茂部队的时候,陶木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怒火恨不得从胸口迸发出来。

       “那,得到了什么!”陶木攥着拳强忍住愤怒,眼神中充满了杀气,却还是面带微笑的看着周东阳,仿佛跟昔日老友重逢一般和煦、阳光。

       “他什么也没有得到,阿林就是个邮政厅的职员,他又能得到什么。”

       “那你!?”陶木瞪大着眼睛,仿佛要把周东阳吃了一般。

       “这位爷,您的饺子和饸饹条来了~按您的吩咐多加醋。”周东阳也瞪了陶木一眼,右手在桌子下面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

       “伙计,我跟这位小伙子投机,来二两老白干,再加盘花生米和熘肝尖,再安排个雅间。”对着伙计和善一笑,推了推眼镜。

       “好嘞,爷,二两老白干,一盘花生米!一盘熘肝尖!后厨撒楞的!赶快开火炒出来!爷您等着,马上就上。雅间进门左手第一间,这客人挺多,就先不伺候您了!您自便!”小伙计见又来了生意,屁颠屁颠的回屋去叫后厨下单。

       二人来到了雅间,重新开始了交流

       “阿林也只是从邮件里,频繁的出现六五九和其他信息才推断出来的,剩下的……”周东阳喝了口茶水洇了洇嗓子“我应该可以可以弄到……”周东阳的眼镜后面是坚毅的眼神,炽热的仿佛要燃烧掉城门口高挂的日本旗帜。

       陶木愣住了,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需要多久!”

       “最近,日本人在秘密调集物资和囚犯去一个地方,虽然不知道去哪,但是如果有了物资调度单,基本就能确定剩下的信息。交通部的大臣可能会接手这个文件,下个月二号是他女儿的生日,我应该有机会把文件弄到手。”

       “风险呢?”陶木寻思了一番,反问道。

       周东阳不做回答,笑着看着陶木。

       “我记得你,毓文中学的学生,我教过你国语……”

       陶木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片刻,睁开双眼,眼神中带着怀念和一丝决绝。

       “四月廿八,北山庙会,会有一家煎粉摊。接头暗号:多放麻酱,煎粉,火重,不加蒜末!”

       “煎粉是吗,倒也是好久没吃了,新京也没做这个的。倒是你们,一群吃货,上学的时候就在我的课上偷偷吃东西。”

       周东阳看了看表,不再寒暄,起身披上西装,带好帽子,准备离开。

       望着周东阳的背影陶木忍不住鞠了一躬,叫了出声“老师!请多保重!”

       周东阳头也不回,挥了挥手,离开了新兴园。

 

       时光就如同那奔流的松花江水,逝去了便不会回来。

       四月廿八,阴。

       敌占区的清晨依旧很充满生机。前来赶集、参加庙会的人依旧是数不胜数。周东阳告了假,来陪家里人逛庙会。

       这北山庙会,佛道儒三家云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拜不到的神仙。家里的老太太是个信佛的人,这说什么也要去抢山脚智光寺的头一炷香,周东阳倒也乐呵一个人闲逛。

       这庙会四周是商贩店铺,包罗万象、鳞次栉比,卖艺的、耍把式的、变戏法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小吃的、卖玩意的,根雕东珠、人参鹿茸、风车陀螺。人挤人,俨然一副关东的清明上河图。

       “大碗碴条!热乎的啊!”

       “玻璃叶饼!苏耗子嘞!”

       “冷面!拔拔凉的冷面!”

       周东阳随意逛了逛,看到了之前约定好的煎粉摊。

       “多放麻酱,煎粉,火重,不加蒜末!”周东阳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把手提包放在了一边。

       不一会儿,陶木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过来了,坐到了周东阳的对面。

       “好巧,老师,您也来逛庙会了!”陶木一脸谄媚,冲周东阳拱了拱手。

       “是啊,陪家里人来的,你呢?”周东阳抿了口茶,抬眼看了看陶木。

       “嘿嘿,跟您一样,跟家里人来的。”陶木大咧咧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周东阳看了看陶木,跟上次不同,这次陶木穿了一件粗布长衫,还粘了个胡子,太阳穴还贴了一个狗皮膏药。倒也是有趣。

       周东阳拍了拍公文包也不多话,“你啊,还是跟当年一样淘气!”

       言罢,不再理会,眯了眯眼开始吃起了煎粉。有好些年没有吃了,这一口,还真是馋人啊!

       “老师,您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得到消息,日本人那边貌似对您有怀疑了。”

       周东阳没有回答,三下五除二的吃光了煎粉,仿佛再也吃不到了一般。然后慈爱的看着陶木:“黑了,壮了,不是当年的洋火棍了。”

       陶木不说话,看着两鬓斑白的周东阳。

       “你也好,阿林也好,老师为你们自豪!”言罢,拍下了钱,匆匆离去,消失在人群中。

       过了一会儿。

       “老师,您的包!”陶木抱着公文包,急匆匆的追了出去,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正月十四,吉林监狱,审讯室

       看着伤痕累累,被动用了酷刑的李林,周东阳心揪心的疼。他想要伸手去抚摸这个孩子的头发,就像当年的课堂上一般,却强忍了下来。李林微笑的看着周东阳,他很开心,因为他的老师没有变,国字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正直和坚毅,主动要求和老师见面是他的一场豪赌,但他赌赢了。

       “老师!嘶……您教我的诗我还没有忘掉呢!”李林微微一笑,却扯到了伤口,皱紧了眉头,外面鹅毛大雪,额头却也滴下汗来。

       “哪一句?”周东阳低下头,他不忍看见自己的孩子,他怕他心软,他怕他忍不住……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周东阳抬头,泪水已经湿润了眼眶。自从留在伪满洲国任职,他已经听到了太多的谩骂和侮辱,但是所有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都爆发了出来,在他最心爱的学生面前,毫无遮掩的翻涌出来。

        不过,他必须要忍住,所以他只能红着眼,含着泪看着自己的学生。

       李林试图抬起双手去擦老师眼角的泪,却因为镣铐锁死,只能够苦笑的看着老师……

       在交代了所以需要交代的事情过后,李林久久凝望着老师。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个人荣辱与国家得失比起来,不足挂齿。但我也没有错,我不是白白牺牲,从九一八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让人麻木了!是要用鲜血唤醒人们的记忆了!”

       “您是我最好的老师,我为身为您的学生而感到自豪!”

       周东阳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李林的头发,对着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缓缓说道:“没有六五九,还会有八二三!七三一!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他们迟早会为了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野鸭子迟早有飞回松花江畔的一天!只要老师还活着,就还会为了那一天的到来,继续等待!”

       “不过,来都来了,这堂课,老师还要继续上下去,老师要教你的是……是……是风骨!下课!”周东阳哽咽的说出决绝的话语,然后站起身,闭着眼,将茶杯狠狠的摔在了李林的头上,茶杯的碎片伴随着李林头上的鲜血散落一地。周东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审讯室。

       李林血眼模糊的看了看老师的背影,如释重负的瘫倒在椅子上。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周东阳离开监狱,坐上了轿车,看着车窗外远处的龙潭山,回想起了接到伪满洲国聘书的那一天。

      这是一场没有希望和终点的潜伏,下达命令的是良心和风骨!

       “野鸭子……会回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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