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完米花糖的悲伤
事情刚开始的时候,还没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当人们跑遍全城却惊奇地发现偌大一座城市竟然已经买不到区区一个口罩,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老张今年七十二,跟老伴儿和儿子儿媳孙子,住在一个家里。临近春节的前几天,儿子小张不知从哪儿带回了几只口罩,放在门口旁边的置物柜顶上。
“这些天大家都少出门啊,好不容易从我朋友那儿买来几个符合标准的医用口罩,都省着点用。我和金桂下了班去趟超市,给家里囤点菜。爸、妈,你们是老年人,没啥大事就别往外跑了,正好也给省点口罩。”
老张一听就不乐意了:“多大点事,还戴什么口罩?待会我和你妈去买不就行了,还等你俩下班,哦,专拣那些被人挑剩下的烂菜叶、臭猪肉,快过期的打折速冻饺子?”
“不是,爸,不戴口罩您就别出门。咱家口罩统共也没几个,你和妈出门起码得一人一个吧,我和金桂还得上班,亮亮上学也得戴一个吧?这一来一回得费多少口罩,你知道现在多难买吗?有钱都买不到!”
“一个肺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咱们这边不是还没有病例吗?至于吗,一个大老爷们这么怂?我今天从公园回来,那也没看见几个人戴口罩啊!怕啥,不是可防可控吗?”
“话不能这么说呀!这回的肺炎传播性强,一人感染一片,那万一公园一堆人里就有那么一个,偏偏给人遇上了呢?就算不是您遇上感染的,那别人遇上了,再和您打个照面,您也不知道呀!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但凡遇上一个,全家都得隔离!”
老张显然是没把这话听进去,好好的午饭时间在争执过后,让全家人都味如嚼蜡,沉默不语。放学刚回到家就发觉气氛不对的亮亮此刻正捧着碗,想问大人又不敢问,只能眨巴着大眼睛安安静静往嘴里扒饭。
要说老张排斥戴口罩,也算是情有可原。
老张平常最喜欢一大清早起来,穿过两条街,到隔壁熟悉的小巷里吃顿早餐,有时候是一碗螺蛳粉,有时候是两个包子一根油条一碗豆浆,有时候是一对水煎包,有时候是一笼淋了黄皮酱的蒸粉饺,有时候是巴掌大的绿豆沙糯米饭团,夹了根手指粗的香肠那种。小巷里的早餐花样繁多得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大清早的就连炸假蒌叶子也有一堆学生排着队眼巴巴等着付钱。吃饱了呢,正赶上超市开门,他就会去超市转上一转,挑两把新鲜便宜的蔬菜,一块肥瘦匀称的五花肉带回家。这个点,小张和儿媳基本已经出门上班,顺带送亮亮上学去了,于是老张就会给老伴煮个青菜瘦肉粥,或者皮蛋粥。
这疫情一来,可了不得了,这个时间学生早就放假待在家里等过年,小巷里卖早餐的摊子没几个,大多摊子都锁着卷帘门,老张徘徊了两三遍才确定该在哪家吃早餐,把他给愁得。
※※※
小张下班回家路上,骑着电动车从大马路放慢速度拐进来,瞥见街边围着几个下象棋的老人,仅这一眼,就捕捉到他亲爱的老父亲也在人群中跟着起哄叫好。
小张差点没厥过去。
他靠边停了车,上前拍拍老张的肩。
“别别别,这看得正高兴呢。”老张拨开他的手,脑袋还在拼命往里钻。
“爸。”小张叫道,“爸!”
围堵的人群这才注意到小张,纷纷把口罩后的眼睛投向突然闯入的小张。
“爸,回家了。”
老张慌乱地迎着转而投向自己的目光无影灯,口罩下的老脸一红,反正周围人也看不见。
“吃饭了。”小张坚持道,语气温和平常而固执。
老张尴尬地眯起眼笑:“我、先回家吃个饭,大伙儿慢慢玩,慢慢玩。”
回到家,门一闭,憋了半天的小张憋不住了:“爸,我不是说了好多遍,没事别出门,别聚众!您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您考虑过我们吗?”
“怎么了怎么了?”老张的倔脾气也被激起了,“你让我戴口罩出门,我不戴了吗?你刚也看见了,老梁头他们,哪一个是没戴口罩的,啊?我刚往那儿一站,五分钟不到,你就来了,怎么就拿生命开玩笑了?”
“前两天你看人下围棋不也说五分钟不到,结果呢?我回头一问,您倒是腿脚好,看了两个钟头不带累的。”
“……谁说的?你给我说清楚,谁告诉你的,啊?”
“这您可别管,您这是‘前科’,别以为我不知道。还‘五分钟不到’,这招您唬亮亮还成,我还不知道您吗?都跟您说多少遍了,咱们疫情还没到能放松的时候,您怎么就是不听呢?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您就不能多为家里人考虑考虑吗?”
老张气鼓鼓把手往后一背,理直气壮:“家里家里,你倒好,天天有班上,天天骑着你那小电驴往外跑,我和你妈呢?网也不会上,手机不会用,打开电视铺天盖地全是疫情相关的新闻,还不让下楼,不让走亲戚,不让邻居串门,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醒来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从白天等到天黑,迟早闷也得闷死在家里!你看这大过年的,还有过年的样儿吗?我活了七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没有年味的年!哦,现在都快十五了,我在家窝了十几天,出去转转怎么了?”
“还有啊,”老张说得急了,走到沙发背后,拍拍堆成小山的米花糖,“看看,过年前我还特地打了这么多回来,就等着拜年时送给小孩们吃,现在你看,这……怎么办?这么多,谁吃?怎么吃?角落那儿还有一堆!”
小张被说得一瞬间产生了自己才做错了的错觉,他回过神,拿出手机划拉了一阵,翻出官方微博昨日统计的病例确诊及死亡数据给老张看。
“爸,我说难听点,您现在看着这些就是个数据,可万一有个万一,咱全家……都会成为这个‘数据’。”
老张彻底不说话了。
※※※
三月末四月初,疫情比起过年那时已经得到了显著的有效控制,复工的人越来越多,到处也都推行了健康码。
自从推行健康码,老张只能兜里揣着老人机,每天在楼下眼巴巴看别人进进出出。他听说有的地方没有智能机的人还可以用笔记录出行,但这里不行。
老张家的杂物房正对着篮球场,他搬了带靠背的木头椅子坐在杂物房门口,两腿伸直了,枕在另一张木头椅子上,看来来往往的人。
路过的人有披头散发的姑娘,有抱着大件快递箱的小伙儿,有扫落叶倒进垃圾桶的大妈,最多的还是开车或骑着电动车出行的人。他们脸上都戴了口罩,他们都彼此保持距离,谁也轻易不敢靠近谁。
老张没再闹着出去,因为他再闹也不顶用了,只能等待疫情结束的那一天到来。其他老人路过,也会同他打声招呼,然后很快消失在不同的单元门,或是楼层里。
他没有波澜的眼睛总是不知疲倦地看他们从眼前经过,就像看树上的麻雀从这一棵树飞到那一棵树一样,日复一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