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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济世

2022-12-31 20:56 作者:阳光总在放学后  | 我要投稿

一入秋,南京就变成了金陵。

听闻夫人喜欢法国梧桐,青石板上便都是桐叶的声音,抱着孩童的妇人踩上去,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先生——,先生——,我家二娃已经发三日烧了,你快给瞧瞧。”严老先生只一瞥,嘴里顺溜溜地念叨着些“阴邪入体,气血阻滞......”的神鬼之言,眼睛里仿佛已写好了药方:干姜二两、柴胡三两、紫苏三钱......

“当归,取药——”。

严先生的医术是出了名的,不仅在南京城。更出名的,是严先生一年四季都穿着大褂子,不知冷热,前额光溜溜的,后脑勺却有浓密的头发,当归也纳闷,那些个穿着中山装的人,多神气啊,要是师傅穿上,也该像一位威严而又不失和蔼的长辈。

街坊们不知道这位古怪的老中医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严,祖上三代从医,据说祖上的祖上还是御医,当时的皇上还亲自赏下一块刻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的牌匾。这事儿是真是假无人敢断言,只是这牌匾被老先生挂在药橱上,来看先生的人一进门便能瞧见。当归问他,悬壶济世这个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老先生总是笑而不语。

先生怪的很,这牌匾从不让人碰,好像摸一下会糟蹋这木头似的。早年间有富商看中这块古董,想出高价买,严先生死活不卖,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荣耀。他跟当归也是这么说的。

当归不是南京人,他是哪里人,估摸着只有他那死去的的爹和死去的娘才知道。民国16年,瘦成皮包骨的娘牵着比同龄孩子瘦小的他,路过严先生的小医馆想要讨一碗热粥,她的脸上没有肉,看上去眼珠子都要突出来般。

南京的春天对于衣衫单薄的女人和面色蜡黄的孩子来说,是可怕的。医者仁心,老先生当即就让娘俩进药铺来,只是还没等紫苏把粥端出来,他娘就倒下了,当归记得,娘最后说的是路上悄悄跟他说了无数遍的话:“别人问起就说你没有爹,千万别说你爹是谁......

严紫苏生来就顽皮,她爹让她读书,她偏要玩一身泥,她爹带她出诊,她偏要偷偷溜到大户人家的戏台看戏,她爹让她背本草纲目,她偏要哼上一两句不知哪学来的“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闹脾气了,还会拿秤砣砸向那木头,总会换来一顿痛骂,严先生老来得女,倒是真舍不得打她,每次总拿扫帚吓唬。可当归会当真,每次都会挡在紫苏前,瘦小的身板对着师傅,眼睛凶狠的盯着师傅看,却又不敢一直盯着看。

魏晋风流,六朝繁华,南京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南京,也是充满鸭油酥烧饼和什锦菜包香味的南京。野孩子跟着师傅,活得倒也是自在。

那个分不清八角和莽草的少年呆了十年,平日里最爱听的就是紫苏哼上那么一两句“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平日里最爱看的,就是紫苏哼着哼着,身体不自觉地舞动起来,像极了温柔的柳枝。这是这世上除了他娘以外最好听的声音了,像抹了蜜一样,与父亲死那天刑场上那些穿着军大衣让子弹上膛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少年总藏不住心事,看得入迷了,手里的柴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加了一两,听得入神了,煎药的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了,只留下那黄芪粘在砂锅底,突突往外冒着带着一股子焦味的黑烟......

“号外——号外——,谢晋元部于四行仓库击退日军,为我军撤退争取宝贵时间。号外——号外......。南京赶早的梧叶开始变成金黄金黄的,严先生后额的头发也变得金黄金黄的,早年结识的好友送来信笺,请严先生出城问诊,可是严先生的双腿早已禁不起奔波了,走几步就喘,只好叫当归代跑一趟。

这几年出城问诊的总是只有当归一人。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老顽固破天荒取下那块牌匾,小心地抠掉边角落的灰,让当归带着出城。带去哪,他没说,带给谁,他也没说。

严先生说,等当归回来,就劝紫苏嫁给他,找最近的黄道吉日成婚。这是最最最好的消息了,比谢将军击退日军的消息还要好。

当归出了城。

当归一天天算着日子,成婚那天,该是全南京一年中最漂亮的时候了吧,那蒲公英般在空中起舞的雪,落在那绾绾起舞的佳人的掌心,那桐叶也仿佛不是为夫人准备,而是为他的紫苏准备的,他与紫苏牵着手踩上去,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可紫苏不喜欢,不喜欢那分不清八角和莽草的呆瓜死脑筋,她喜欢巴黎的铁塔,喜欢英国的教堂,喜欢美利坚的自由女神,这些都是留学归来的宋少爷告诉她的,当归却不知道。

当归出了城,就再也没有回来。

只听闻,死的,大多都是20几岁的年轻人,死时,头是朝着敌人射击的方向垂落的,双手还紧握着钢枪。

只听闻,日军的重炮可以从城南雨花台打到城北的挹江门,方圆几十里的南京城已被日军围得水泄不通,只有城北没有交叉的火力网,可有一条汹涌的大江断绝了退路,没有桥梁,没有船只,又是寒风刺骨的冬天。

只听闻,那天,南京城,没有雪,只有泪,没有绾绾起舞的佳人,只有狗衔着的附着筋络的骨头,和鸦啃着的带着血的的尸体。那桐叶也仿佛不是为夫人准备,而是萧萧梧叶送寒声,梧桐半死清霜后......

黄道吉日,来的不是当归。

来的是宋少爷,不像往常总会顺手带上一两盒洋人用的胭脂水粉,或者其他洋人用的稀罕物件。这次来的,是穿着武士服的东洋人,还有一队举着刺刀的卫兵,说着些听不懂的东洋话。

——宋少爷被抓来当了翻译。

宋少爷说,东洋人叫山本,很崇拜中国,是个中国迷。“山本长官从上海到南京,屡立战功,官至少佐,战场上不幸被弹片所伤,由于胸内弹片位置凶险,医师无法用手术取出,近几天感觉胸内疼痛,呼吸不畅。少佐对中医崇尚有加,严先生,还望你竭尽所能。”

严老先生只一瞥,嘴里顺溜溜地念叨着些“魂魄不合,腑脏相离......”的神鬼之言,不曾把脉,便在纸上写下一味药:菊花。

只此一味药。

不懂医的人也知道,菊花,清肝明目。

严先生说:“长官,您气血阻滞,需配合针灸,方能疏通血脉,舒缓疼痛。”

“紫苏,取针——”。

紫苏攥着父亲用了几十年的破旧针袋,朱颜粉饰,水袖飘飘。“听闻大佐喜爱戏曲,紫苏愿唱一曲霸王别姬,博大佐一笑。”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何年遂得还乡愿,兵气消为日月光。想我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也!”严紫苏一身嫁衣,肤若凝脂,手如柔荑,美的惊艳,动人心魄。可是,现在的金陵,没有巴黎的铁塔,没有英国的教堂,没有美利坚的自由女神,甚至没有不小心多加了一两柴胡的呆瓜死脑筋——她嫁不了任何人,只能嫁给抹了蜜一样的嗓音,嫁给柳枝般温柔的身段。

严先生施针,严紫苏唱曲。戏台外炮火纷飞,戏台内歌舞升平。

山本盯着严老取针,拇指压住胸口不知什么穴位,一针施下,手疾如风,瞬间感觉胸口仿佛有暖流冉冉流动,一时之间呼吸竟顺畅大半,看戏的情调更浓郁起来,视线也从先生身上转到紫苏身上。紫苏侧身落座,双手抚着衣裙,唱道:“大王之言虽是有理,怎奈汉兵势重,韩信多谋,以妾妃之见,只宜深沟高垒,等候救兵。”山本大佐虽听不懂中国话,却从紫苏蹙眉之间感受到那焦急与无奈,那眉头也跟着皱起来。此间先生第二针施下,针法稳健,又不似第一针般刚猛,山本顿感呼吸畅通,胸口疼痛也缓解不少。

紫苏慢慢往前站立,额头微微抬起,声音不似先前娇柔。“王心已定,妾妃不敢多言,愿大王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山本看着那戏子此时眉眼明亮,葱指在水袖间若隐若现,落落大方,似有一股豪情。

未几,汉兵围城,霸王铩羽。紫苏声音变得孱弱,眼神楚楚,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何日里消却了这兵戈战乱,也免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好一个弱柳扶风的娇美人!严先生第三针也在这哀怨声中施下,施得平静。不知是先生针法冠绝,还是紫苏柔情似水,山本躁动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只见紫苏双眼微微泛红,朱唇微启:“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可恨秦王无道,兵戈四起,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的叫人不恨!”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紫苏泛出晶莹的泪来,美人泪,断肠水,山本看呆了,先生第四针也施得悄无声息。

紫苏上前三步,欲借山本佩刀,宋少爷解释说这是霸王别姬里的一个故事,为使项羽解除后顾之忧,虞姬为霸王舞剑,而后自刎殉情。一个杀人的将军,任何时候,都不惧怕唱戏的的青衣。山本拔刀,递给紫苏,刀擦得蹭亮,可一把杀人的刀,是擦不掉血腥味的。

紫苏步伐轻盈,缓缓甩了个剑花,边舞边念着“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幽幽红颜,森森剑影,伴着四面楚歌的韵律,一招一式,尽显那生长深闺,幼娴书剑的佳人的才气。此时,紫苏就是虞姬。

刀越舞越快,舞尽了除暴秦的豪迈,舞尽了江东父老的辛酸。人道是戏子无情,可戏台外炮火纷飞,南京城里尽是受蹂躏的亡魂!一个供人赏玩的戏子又该如何呢?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语罢,那刀竟在美人雪白雪白的脖颈划出一道裂痕,好似雪中冒出了一簇红梅。舞的最后一式,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虞兮虞兮奈若何!山本神情僵住了,这是霸王别姬,这是真正的霸王别姬!

山本入了迷,他没想到那戏子竟如此决绝,连一丝活命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下。严老第五针施下了,在山本看得最入迷的时候施下了,不是施在胸口,而是死穴。

匹夫一怒,流血五步,血溅三尺。

“当归啊,师傅这一味药,就叫悬壶,这一针,就叫济世。”

......

民国29年秋,沧桑的城墙和热闹的新街口。人们忙碌着,有的赶着驴,有的挑着筐,有的拉着车,女孩穿着打了补丁的粗鄙衣裳,洗着盆里的衣服,老人头戴瓜皮帽,眼镜戴着墨镜,手握毛笔,好像在给人代写书信。

当归长得壮实了,愈发像他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他回来了,回来开了一家药铺。三年里,那牌匾被他带去了荒山,带去了窑洞,带去了物资匮乏,随时可能遭遇敌人围剿的敌后根据地,带去哪,带给谁,他已经有答案了。而今,它好好地挂在药橱上,来看先生的人一进门便能瞧见。

“先生,老方子,要二两干姜,三两柴胡。”

“可还要加一钱紫苏?”

“一钱怎够,要三钱。”

“‘海鸥’同志。”

“当归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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