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变狗
肃杀的月色惊醒了一只沉睡的乌鸦,天空划过一道黑影。
草市。炉火。
我把湿透的外衣放在炉火上烤着,心里想着那匹马,抬头时见着另一个身穿布衣的平民欠着杂毛大马走入。
“雨真大。”那人说,随即在边上的席子坐下。马像是来过几次了,安静地在一边站着。
我们沉默了,听见头顶的茅草滴滴答答的响声。余光里看见时,那个人的身形忽然变得矮小了些,恐怕是错觉。
镖局的兄弟在一边开了一坛酒,唤我一起喝去。我连连应下,围上去也取了几杯。气氛很沉闷,刚才的平民毕恭毕敬地走来:“劳烦诸位,有谁知道去荒沙村如何走的?”
比起没有应答,我们的沉默似乎显得更加残忍。我是素不爱说话的,兄弟们知道。兄弟们一般在一起耍,不理外人,我知道。
他啊了一声,身高又缩小了几分。
“莫不是什么鬼怪化了人形,可以叫一个人忽的变矮?”兄弟道。
“不是鬼怪,我是人。”他说。
“奇怪了,店家,这里有道士吗?”
不一会儿,一个道士就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看见着那个奇矮的人,只是笑笑:“没事,很多人都这般。”
正此话说时,他忙忙插嘴:“不不不,我只是得了一种……明个就好了。”
但是他又不可避免地矮了下来。
所有人看着他。兄弟们叹了口气。
“方才路上的小贼,真是毫无胆量,看见我们的招牌就落荒而逃。”
“谁还没有坎呢,或许这也是佛的恩典,没让我们受到大贼。”
“大贼。”兄弟重复了一下,眼睛向另一边瞟着,但是没有看什么,只是发呆。
道士从身上摸出几张黄纸,与店家要了墨水和笔,不慌不忙地画着小人。
“那个人,大抵是让妖魔缠身了。我来帮他去一下鬼。”
说完,他把纸抛向空中,用剑沾了水,在空中刺去。黄纸上立马出现了斑斑驳驳的血迹。
但是他依然保持着那样的身高。
“我没有被附身,这就是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明白,我有一种……”
“不不不,不要说了。都是妖魔作祟。拿钱来。”
“什么钱?”
“你没看见吗,方才帮你刺鬼的费用。”
他明显想说更多,但只是摆出一个失魂落魄的样子,颇像屡次科考不进的老童生。
“我带的钱,都是盘缠。”
“我不信,正常人谁不会多预算些?”
“我……”
“先生。”我道,“我帮他付了吧。”随即说完又后悔了,他还没有明码标出价格,我却冒冒失失地上去,又身为官家的人,难免被欺诈一下。
道士看着我,道:“你将钱袋打开,我只把手伸进去,能抓多少是多少,全靠天意。”
我虽然被敲,心里却只是暗自发笑。
兄弟们道:“你真是什么都要管,路上来了一个乞丐,也要犹豫许久发些钱,你自家里又不富裕。”
“俸禄加上受赂,钱还不多?”我道,“劫富济贫。”
“你有承天下的心,没有承天下的命。”
布衣又矮了下来。这次他比炉火还要矮了。
马恐怕觉得一丝异常,嘶鸣起来。
“你去哪?”
“去荒沙村。”
“荒沙村是什么,你有亲戚朋友在那?”
兄弟插话:“怕是十几年前忘掉的妾在那。”
他摇摇头:“不是,我不知道它存在不存在。我只知道,天下这般大,总不能没有我容身的地方。我只是在路上,在寻找。”
兄弟苦笑了起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什么地方出什么人。一个人能生出来,为什么会和来时的地方不融合呢?”
“我超越了时代。”他冷不丁地讲,“我是天选之子。”
“你要造反?”兄弟抱着一贯的警惕。
“不要造反,我只要自己过的好点。这个时代,靠我一个人,推不动。”
“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你的话传给皇帝。”
“我可能是说了反话,但是绝没有反心。”
“当真?”
“当真。”那人走到柜台上,装了一些酒,一饮而下,“好酒,可惜不比东坡的酒好。”
“东坡先生不是不会酿酒吗,单靠嘴皮子吹起来。”
“但是他写的词吹的牛皮大的很,忽悠世人一套一套的。”
“我想当苏老先生,随便说句诳语天下人都知了。”
那人道:“你们尝不出东坡的酒味。里面酿的不是酒,是豁达。我亲戚和苏辙有过联系,帮忙带了一桶苏轼的酒,因为实在难以下口,一直放着。”
他闭嘴了,回忆往事一般,且又高了起来。
“苏轼,为什么一生这么波折,却还可以活的这么潇洒?”
“李白也很潇洒。”
“李白是仙,不是人。”
“竹林七贤也很潇洒。”
“有谁善终了吗?”
“哦。”
“反看我,一路顺风顺水,反倒堕落到寻找一个靠自己脑子想出来的地方。”
道士发狂起来:“你是被鬼附身了,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
他向空中撒去黄纸,一个人舞动了起来,在纸上砍出鬼的血迹。一时,半空里全是朦朦胧胧。
“先生,你把纸扔到我们酒里面了。”
道士露出谄媚的笑容。
布衣倒是平静地看着身边的一切。
“这里不是荒沙村。”
“他又在说鬼话了。”
道士猛然举起桃木剑,直直地从他脖子边上刺过。
他小声尖叫着,向后翻着逃开。道士抓着他的袖子,怒骂:“小鬼!”
他整个人不动了,骨头嘎吱嘎吱地发着响声,慢慢蜷缩。我们就目睹他一点点小下去,最后伏在地上,变成了一条狗。
“狗妖化身。”道士喘气,一刀砍断了那条狗。
“可惜了不是狐妖。”兄弟笑着。
雨小了,衣服干了。我们带上马,带上货物,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