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明日方舟/苦艾】

【请注意:人设有改动。】
复活
一
十二月下旬,切尔诺伯格经受了从北方荒原袭来的寒流,温度骤降,异常寒冷。傍晚时分,一位少女紧张兮兮的,匆匆行过城西的小巷,拐到一座颇为老旧的八层出租公寓前。这是一栋旧时代的大房子,每层分作一间间不大的宿舍,住满了来自各行各业的贫苦人;年老的裁缝、衰弱的铁匠、残疾的厨师,还有形形色色的偷渡客、性工作者……
按理来说,正经人家的姑娘是不该来贫民窟边缘的街道晃荡的,但卓娅别无选择。她害怕地瞄了一眼房子门口进进出出、准备开始夜晚工作的成熟女性,便连忙拉紧外套立领,压低帽檐,把脸庞深深藏在褪色的衣物里。
卓娅不想碰见任何人,哪怕给他们留下一点儿印象都不想。她在大院之外站了一阵,等人流散尽,就立刻大跨步地溜进大门,从右侧围墙下绕过,跑上了楼梯。楼道非常昏暗、狭窄,与卓娅的心情是一样的颜色。
第一次来城西的贫民窟,卓娅的心脏跳得飞快,像是在打退堂鼓。她抱紧了怀里的报纸团,怯怯地贴着扶手、低着头,僵硬地往上走,仿佛随时会倒下来逃走似的。来到二楼,转上走廊,前往尽头,卓娅努力回忆同学所说的只言片语,确认无误后,才敢拉动门铃。
门铃很轻,但在卓娅听来十分响亮。她猛地颤了一下,此刻她的神经实在太脆弱了。
稍微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很小的一条缝,门链还拴着。里面的那个老乌萨斯人以明显怀疑的目光从门缝里,细细打量着来人。卓娅将怀中的报纸团抱得更紧了,她只看到一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当认出门外的不速之客是一位少女,而且体格纤细,这个乌萨斯老头儿迅速打消了忧虑,解除了门链,但依旧堵在门口。
卓娅不好意思开口,只能小心翼翼地递去一个眼神。
老头儿当即会意,把房门完全打开了。卓娅瞥了一眼身后,确认无人才跨过门槛,走进屏风隔开的前厅。老头儿默默站在身后,注视着卓娅。他是个干瘪的老家伙,六十多岁,有一双目光锐利的细眼,鹰钩鼻,秃顶。老头儿浑身衣服缝缝补补,十分陈旧,双肩披着一款暗淡发黄的保暖围巾。
发现卓娅尴尬地愣在原地,不愿说话,原先消失的狐疑又再度浮现在老头儿的脸上。
“我是……高级中学的一名学生——先生,我是来……”卓娅急忙含含糊糊地解释,并且微微鞠躬行礼。她想让自己尽可能显得不那么缺乏社交经验,至少懂点行,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样或许会让对方不那么小瞧自己。
“哦,你是……正经行当?”老头儿歪着眼,瞅瞅卓娅的姿色。
“是……是的……”不知为何,与这个老头儿对上目光时,卓娅的嘴唇就不受使唤,说话结结巴巴的。她的内心愈加哀叹,预感自己即将浪费许多钱。外行人是注定要被宰的!卓娅的脑海里再度弹出那位同学的调侃,她抱紧报纸团的双手开始哆嗦。
为了尽快冷静下来,保持端庄与沉稳,卓娅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于是,她以余光扫视屋里的一切,不过这里却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东西,只有熏黑的屏风前摆着的一张满是皴裂的黄木矮桌。老头儿指指这个空无一物的桌子,“要卖就快点!”
卓娅颤巍巍地扔下报纸团,刻意慢条斯理地当着老头儿的面,解开风筝线。撕开好几层纸张,真正有价值的是由最里边塑料袋裹紧的一个小团儿。老头儿走近两步,仔细观察,其实仅有一块怀表,两支钢笔,还有一条银色的手链。
当老头儿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触碰到最里侧的手链时,卓娅的身躯忍不住抖了一下。
“请问……”
卓娅还未说清楚,老头儿就兀自挑三拣四地说道:“小姐,您尽可以拿些觉得贵重的东西过来,这里的小东西都不值几个钱。”
“……是多少?”
“小姐,您这些东西,几块卢布就能买个新的。这笔买卖太小了。”
“——那!那这个……手链……呢?”
“我觉得八个卢布差不多。”
“八个卢布!可是……毕竟……”
“四个卢布,利息先付。当然,您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四个卢布!怎么回事?刚刚还说八个卢布……”少女惊叫道。
“因为不可能‘全价典当’。如果您无法按时赎回,我会卖掉当物,扣除手续费与已交付的当金,剩余的您来找我拿就行——这是我这儿的规矩。”卓娅诧异得说不出话。“反正随您的便,如果不愿意就可以离开了。”老头儿直起身,把手里的银链放下,走向门边送客。
卓娅望了一眼桌上的手链。
“请您拿给我吧!”她自暴自弃地喊了一声。
老头儿诡秘一笑,伸手到衣兜内,掏出钥匙,绕过屏风,钻进室内。留下少女独自一人站在前厅中央,怔怔盯着天花板的黑暗角落。她又望了一眼桌上的手链,经常保养的银链亮闪闪的,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戴。老头儿快回来了,脚步声是倒计时,很快这条手链就不属于卓娅了。卓娅努力瞅着它,要记忆下昏黑前厅中它倔强闪着光的模样。
“小姐,我跟您说!我的规矩是月息百分之十,一个卢布的利息是十个戈比。您的两支钢笔算两个半卢布,怀表一个半,手链嘛……四个。加起来,我该给您八个卢布,但一个月收您八十戈比,利息先付,所以我给您七卢布二十戈比。”
“连……八卢布都没有了?”
“正是这样。”
少女没有争论,只是茫然呆滞了数秒才接过钱。一路精神恍惚地离开当铺,卓娅连有没有人可能瞧见自己都顾不上了,蹒跚走出院子,机械似的踏上回城东的路。本以为原价十八卢布的手链至少能当出十卢布,再加上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二十卢布应该不成问题。结果连这个数目的一半都没有拿到。
现在,她既不能用言词,也不能用感叹,不能用任何方法表达出内心的不安与忧愁。七个卢布能做什么呢?忽然,卓娅猛烈咳嗽起来,她赶紧捂嘴拐进小巷,靠墙蹲下身子,等待这一阵暴风雨过去。从前肺病发作时她仿佛要把心肝都咳出来,而现在好多了,只不过没有按期服药,先天的老毛病又隐隐抬头。
寒风呼呼卷入小巷,卓娅一个激灵,因为肺部受凉又猛咳了一阵。休息一会儿后,她摇摇晃晃地沿着环城道走了一阵,冰凉夜色让脑子清醒了一些,但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分辨不了自己是走在哪一条街上。她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愣在一家小酒馆前。
这家酒馆开在地下室,要进入酒馆,就必须走下十三级台阶。此时,恰好从酒馆内走出两个醉醺醺的顾客,他们互相搀扶着,嘴里骂着乌萨斯粗口,顺着楼梯爬到街上。卓娅没考虑多久,立刻就下去了。以前她从未进过酒馆,但是现在她头晕目眩,整天粒米未进,还有火烧眉毛的干渴折磨着她。
卓娅还不想回去,至少不想回去太早。
如果在晚饭期间回去,不免碰上那个刻薄的女房东。少女暂居的那间斗室,是一幢三层矮房的阁楼,就在房顶底下,每次出入必经三层排头的女房东门口。虽然卓娅本不用如此惧怕房东,两人只是交易关系,可是当女房东升级为女债主,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更重要的是,卓娅想尝试喝一点儿酒,尽管肺病缠身喝不了酒,但她哪里还愿考虑那么多,不如说发生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卓娅闷头闯进了酒馆,直奔又暗又脏的角落,随便选了一张发黏的小桌。
酒保迟疑地估摸卓娅的年纪,但被强硬而不假思索的语气迷惑了。
卓娅直接要了一杯啤酒,盯着橙黄的液体冒着泡沫,一口就干。稀薄的酒精裹挟着水果与咸菜冲入肚中,她静静趴在桌子上,悄悄等待着。酒精分解了,腹中有一团火焰升起,似乎驱散了寒意,卓娅兴奋起来,适才的忧郁与悲伤立刻消失了,她的思想更加清晰了。
“至少我还有七卢布二十戈比,啤酒花不了多少钱的!把这个月的房租交了,剩下的节衣缩食用到下个月没有什么问题。当物的期限是一个月,既然我已经支付了利息,干嘛不用够一个月呢?后面还有整个圣诞节假期可供我操作呢,打点零工,总归能周转灵通的!我有什么好怕的呢?”心灵突然摆脱了某种可怕的沉重枷锁,卓娅立时欣快起来。
不过,此时的乐观或许是一种病态。酒保发现卓娅捂着肚子,一动不动,便担忧地走上前来,推了推她的肩膀,检查她的状况。随后,酒保大惊失色。
——卓娅吐了。
吐在酒保的身上。
二
失魂落魄地返回出租屋,卓娅的兜里还剩六卢布八十戈比。
阁楼静悄悄的,窗外的黑夜深沉,切尔诺伯格在安睡。然而,卓娅仍在羞愧之中,毫无困意。她的小窝是一间十分简陋的狭室,从门口到内壁只有六米长,两侧墙纸已然发黄,都快从墙上掉下来了,而墙缝与墙角挤满了灰尘。
阁楼的天花板不高,哪怕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卓娅,站在床铺上都直不起身。二手家具配上这古早房间倒也合适:一张黄漆剥落的书桌放在只能打开一半的窗户前,旁边是一把摇摇晃晃、嘎吱嘎吱的高背椅,正对窗户的墙边有一张布面沙发,但内侧棉花干硬泛黄,从角落的破损处漏出来。最新的家具是进门右手边的那个矮书架,它是卓娅从乡下老家搬来的,上面装满了书脊脱线的参考书与练习册。当然,这个阁楼是卓娅自己租的,如果母亲与妹妹看到这样的房间,她们肯定会拼死改变卓娅的决定。
卓娅从书桌上拿起手机,傍晚出门时为了不让其他人打扰自己,巩固自己的决心,她特地将手机忘在屋里。如今唤醒时,手机的屏保界面显示着一张中年男人与卓娅的合照,两人的笑容不免让卓娅的胸口堵了好一会儿,她抬眼看向漆黑玻璃上倒映的人影,眉宇间的相似仿佛并不存在,它们在两年前的一个雨夜失掉了。那场雨,下到今日,仍未停止。
叹了口气,卓娅滑了一下屏幕,看到了来自“安东”的十六条短信,五个未接电话。此时此刻,卓娅方才意识到凌晨两点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城东的屋子的?她完全不记得。甩掉鞋袜,扑在床上,她侧躺着浏览聊天软件里,一行行短促而关切的发言。安东每隔半小时就发一次问候,不过最终在凌晨时分停止了。
大概是安东的父母给他限制了流量或关掉了电闸,他们总是非常守规矩。卓娅羡慕这样的人,她也想守规矩。但是,深更半夜才从酒馆归来的女高中生,一直在木讷地翻动男友发来的聊天记录,大拇指来回滑弄,怎么看都不像是守规矩的类型。
想到这里,卓娅气苦地翻了个身,倦意又消散了许多。
关闭聊天软件,随便点开一个新闻页面。黑暗中眼里飘过一行行字,但卓娅心里想的满是怎么弄到更多的钱。圣诞节假期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不能攒够房费,那么她必须滚出这间屋子;圣诞节之后,如果不能攒够学费,那么她就必须从巴杰科夫高级中学退学,滚出切尔诺伯格。卓娅再度叹了口气,这些问题太简单了,就是根本解决不了。
绝望弥漫心田,她几乎放弃了思考。
可是,思绪又不禁颤抖着:哪里能快速弄到钱呢?一个学年的学费是四十卢布,每个月的住房要四卢布,如果女房东赏脸,她的女仆会帮忙做一份早餐。至于中餐晚餐,都得卓娅自己解决。然而,事实是饥一餐饱一餐的卓娅很久没有规律饮食了,肠胃病与肺病常常同时发作,医药费根本不能算进计划里。
想着想着,身体困倦了,但精神依旧是清醒的。
我绝对不能回去,她们都在指望我考上大学——卓娅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捏紧了手机外壳。但是,自从两年前父亲那件事,家里还有什么收入来源供给卓娅读书呢?过完年就是高中三年级了,卓娅不缴足学费就无法参加大学招生考试,无法参加考试,做什么都没用。
“哪里能弄到钱……”卓娅呻吟似的叹息。
她关掉了屏幕,将手机扔在枕边,仰躺着注视倾斜的黑色天花板。
不如,找安东借一点?
卓娅被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妄想吓了一跳。她挑起一撮发梢,略微揉搓,只有粗糙的手感。不修边幅,自说自话,自私自利,这样的自己到底尽了什么样的女朋友的义务?将成对的银链典当之后,自己还有这种资格吗?要说借钱?不!绝对不行!卓娅要自力更生,让她开口求人,不可能办得到。如果向已经对不住的安东请求借钱——一大笔钱!——他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将钱搞来。可是,那又怎么行?卓娅坚信这是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问题!——既然是自己的错误、自己的无能,难道可以把解决的义务抛给别人吗?更何况,安东本身没有钱,而他的父亲是八等文官,母亲是女男爵,若被他的父母知道……或许他们会接受只有特殊源石技艺与姿色的自己,但更或许他们不会接受,并作出让安东伤心的决定。
卓娅尚且不知道将安东视作与自己的妹妹同等重要的人,算不算是爱他。不过,有一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安东是一个好人,卓娅不希望他哪怕受到一点儿伤害与侮辱——如果是因为自己,卓娅说不定宁愿死。死?不,卓娅不能死。她知道,对于母亲与妹妹来说,她就是她们的一切。一旦被抛弃在苦难的尘世上孤苦伶仃,她们又能指望什么呢?是那几亩贫乏的耕地,还是妹妹在桑坦利勋爵家做女仆的工钱?唯有卓娅活着,她们才有希望,才能继续忍受生活。要钱?卓娅死都不会向她们开口要钱的,因为她们有的话早就给了。
“……所以,只能靠我想法子……”
卓娅将薄毯捂紧,朦胧中念叨着;枕边的手机震了一下,却没有把她唤醒。
最终,她沉沉睡去,梦里是自己打工的模样。
三
卓娅醒来时,居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精神状态濒临极限,但卓娅至少有一点很满意,那就是自己还足够坚强,没把思路歪到借钱或自杀的方向上去。至于吵醒她的巨响,是女房东的女仆敲门声。
“起来,起来啦!还睡什么!”大嗓门的波琳娜大力拍着门板,想必女房东出门了,不然她可不敢如此吵嚷,“八点多了,太阳都高升好久了!——喂!你不是学生吗?今天是星期三哎!快起来,快起来!”
卓娅慢吞吞地爬起身,四肢乏力,头脑发胀,肚子空空的,喉头还有酸味。
她打开房门,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双眼睁得老圆的中年妇女,立刻端着餐盘闯了进来。波琳娜将餐盘搁在书桌上,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抬起那个釉彩开裂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兑过水的淡茶。她撩起女仆装的裙摆,右脚踝架在左膝盖上,从兜里掏出一块发黄的饼干,塞进嘴里嚼了一下。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中,饼干的粉末飘然而下。
卓娅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是什么风把波琳娜吹过来了?难道是来催房费的?
“克谢尼娅·帕格罗夫娜到警察局去了。”
卓娅倒吸一口凉气,双膝一软,但她勉强扶着门把手撑住了。
“意思是说……”
“这个月你没给房钱。难道还要我们亲自赶你吗?”这话让卓娅的全身僵硬了数秒,随后双眼发酸,连忙狠吸了几次鼻子,直至肺部作痛才止住软弱的泪水。她战战兢兢地问,“那……我是不是今天……就得……”喉咙又哽住了。
“今天?不,我不知道——嘻嘻,小家伙,你有个好消息。”
“……好消息?”
“昨晚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一封给你的信——嘿!我想起来问了,昨晚你干啥去了?”
“信?我的信?”卓娅手脚发凉,没管波琳娜的疑问,“你确定是给我的?”
——还会有谁知道卓娅住在这里呢?
“皇帝在上,波琳娜小姐,请您快将信给我吧!”
波琳娜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把信拿出来了。卓娅迫不及待地伸手抢过,以颤抖的手指将信封翻了个面。当粘有邮票的那一侧映入眼帘时,卓娅头脑昏眩,眼前发黑,脸色惨白:果真是母亲从乡下寄来的!这种时候寄来的不期之信,到底是天意逼迫,要她灭亡,还是命运垂青,苦尽甘来?
“……”卓娅喘息着,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拆开,“波琳娜小姐,请您快点——快点离开吧。请您看在太阳的份上,快点儿出去吧!”单薄的信件在手中抖动着,她只想快点儿独处,因为她清楚自己即将情绪失控,所以无关者走得越远越好!
波琳娜终于出去了。卓娅立刻跪了下来,亲吻了信件的封口,悲哀的目光滑过每次都不同的填写地址的笔迹。母亲没有上过学,不会认字,更不会写,除了极少时候妹妹代笔,多数情况下都是在邮局花钱请个抄写员。
卓娅慢慢起身,就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械,僵硬地挪到书桌前坐下,用袖口擦干波琳娜留下的水渍,手指夹着信纸,抽出、擀平——这一切她都是抬着眼,盯着窗外做的。直至最后一刻,她才敢垂落视线,才敢从最上方的那一行读起:
我挚爱的卓娅·伊凡洛夫娜:
距离上次联络已经六十八天了,孩子,你在切尔诺伯格过得怎么样?时隔如此之久才能腾出时间给你寄一封信,未能经常确认你的状况,我与索菲娅都十分担忧。不过,我想你也是一样,你一定在担忧我们在村里的生活,尽管我很想对此保持沉默,但你从小便是聪慧的孩子,恐怕我们什么都不说你也能从中瞧出什么不祥的兆头。
沉默没有意义,所以我承认,我的确隐瞒了一些事情,以至于等待一切尘埃落定,才敢跟你联络。请不要为我的迫不得已而责怪我。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和索菲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全部希望。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咖啡店打工有多少薪水,只知道每个月寄给你的八卢布肯定是不够用的。
为什么耕田一年仅有一百二十卢布的收入?我是多么想给你汇去更多的钱啊!
哦,孩子,读到这里别太担心,我不是在向你倒苦水,因为苦水到此为止了!我敢向皇帝陛下发誓,太阳已经把好运送到我们家了,这一封匆忙草率的信函就是急于向你分享好消息的、我的迫切的心哪!第一,亲爱的卓娅,你的妹妹再也不用去桑坦利勋爵家做工了,现在她和我住在一起,你在圣诞节假期回家来就可以见到她了(我们上你这儿也行,都可以,随你喜欢呀);第二,圣诞节之后,索菲娅将有一份安分体面的工作了,薪水不高,但完全可以支持你的学业——感谢太阳,我们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在同学面前昂头挺胸了!
当然,我说得天花乱坠,你可能根本不信,以为是让你安心而扯了谎话。
好!卓娅,接下来我就简单复述来龙去脉,这样你的疑虑肯定会消失的。
首先,为什么两个多月杳无音信,不愿透露半句。因为你的妹妹,索菲娅她在桑坦利勋爵家受了屈辱。这件事我该如何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呢?孩子,你与你父亲的性格很相似,刚烈、正直、自立、倔强,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大概会收拾行装,就是徒步都要赶回村子里来。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不会让家人蒙受羞辱的。啊!感谢太阳,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事件的起因,是桑坦利勋爵夫人的一条项链丢失了。听说这条项链价值两千卢布,而且是杰斯塔西娅伯爵夫人赠送的结婚礼物,分外贵重。勋爵家上上下下找遍了,一无所获,最终查到当天进出夫人房间的仆人,可怜的索菲娅遭到了可耻的怀疑。尽管没有证据,但勋爵家的确是待不下去了,为了彻查所有可能的藏匿地点,勋爵夫人先派人搜身了索菲娅,再将她赶出了府邸。
你的妹妹索菲娅,伊凡的好女儿,她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说法,哪怕在大雨之夜摔到农田里,所有的衣服、内衣统统都仍在泥浆里,她始终站直了身子,大喊自己根本没有偷窃任何东西。然后,她一分车钱都舍不得花,抱着衣服,走了一宿,天明时倒在家门前。哎呀!皇帝在上,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当时的惊诧、悲伤与愤怒,我的绝望又怎么能与你分享?
整整一个月,村子满城风雨。
尽管勋爵府找遍了索菲娅可能知道的所有地点,仍然没有丝毫头绪。那是当然的!我的女儿不可能偷窃别人的任何东西!可是,谣言呢?各路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村前村后的人们对此事议论纷纷——他们怎么能如此残忍?伊凡作为乌萨斯军警,多年来为保护乡里,付出了多少血汗,甚至他的生命!他们怎么能忽视他的德行而污蔑他的孩子呢?
所有熟人都躲着我们,所有陌生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连织布都卖不动了!天哪,这样下去我该如何安慰你继续上学呢?况且,由于那场大雨与秋寒,索菲娅病倒了——全知全能的太阳啊,您应该让坟茔里的伊凡暂时起身,来见证他的女儿是怎么做的:索菲娅太坚强了,我不能设想她是如何忍受着高热与头痛,在一片苦难中持续安慰我、鼓励我的啊!
索菲娅是我们的天使!
终于,太阳垂听了我们的祈祷,苦难的海洋有了尽头。卢森耶夫子爵给桑坦利勋爵发了一封致歉信,他的夫人在勋爵家做客时,不小心将两条相似的项链,先后装进了自己的首饰盒里。一个多月后,子爵夫人参加宴会时才发现自己多了一条钻石项链。老天啊!这只是个误会,是误会啊!子爵的一封信解决了一切,听闻此事我才后知后觉,文字究竟能包含多么强大的真理、多么强大的力量!收回项链后,勋爵夫人立刻确信自己的错误,她找上门来,说她犯了非常令人不齿的罪过,希望我们原谅。之后,勋爵府的仆人们顿时都敢说真话了,他们赞美索菲娅品行的言语与谣言传播得一样快。
诚实、自尊、清贫、正直、宽容……这些高尚的言辞都加在索菲娅的身上。那天雨夜里索菲娅对着府邸大门呐喊的那些自证清白的誓言,被宅邸的仆人们传了出来。刚正不屈、表里如一,更重要的是洁身自好、诚实守信,索菲娅迅速赢得了村里人的尊敬。
当然,好消息并未到此为止。我将开始说第二件事,就是索菲娅的新工作。
似乎是桑坦利勋爵夫人说的,卢森耶夫子爵听闻了索菲娅的事,了解始末后他对索菲娅蒙受的莫名之冤倍感愧疚,并派人调查了我们家的情况。当时我们谁都没想到,那场误会促成了一个机遇。得知我们的窘境后,卢森耶夫子爵决定给索菲娅安排一份工作,就在他自己的工厂,不需要太高的教育水平,按照工时日结工资。这则消息乍听之下光怪陆离,我和索菲娅也拿不定主意,于是我跑到镇上向人们打听这位卢森耶夫子爵。
卢森耶夫子爵的确是一位正派贵族,有广大的领地,在切尔诺伯格、明斯托克这些大型移动城市里都有好多家工厂归属于他,资产多到我们想都不敢想。子爵的仆人说,自家老爷的工厂是最安全、最先进的,而且整个乌萨斯都找不出第二家工资这么高的工厂。
经过计算,一个工人每月可以得到三十五卢布薪水,加上买卖布匹的钱,供给我们与你的生活绰绰有余。我们本来应该与你联络,详细讨论后再决定索菲娅的新出路,但考虑到你的学业为重,且对方寻求尽快答复,所以只能自作主张了——当然,我们完全相信你会同意的。索菲娅接受了这份邀请,对方当即表示将预支一个月的薪水接济我们的生活。
所以,此次圣诞节你回家的路费,或者我们上你那儿的路费,就都不用担心。悄悄说一声,索菲娅想进切尔诺伯格见识一番,更具体地说,她就是思念你。妹妹与姐姐分别太长时间了,迫切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药。今天离圣诞节还差一个星期,她都等不及了,恨不得明个儿就出发。我问了卡车师傅,目前从村子到城市恰好八十九公里,花不了多少钱,之后没准儿我能给你二十五卢布,甚至三十卢布!
总之,见面再说吧。不是下个星期,就是圣诞节后。
至此,亲爱的卓娅,我拥抱你,妈妈给你祝福,愿太阳保佑你!此事之后,你要更爱你的妹妹索菲娅,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她对你的爱是无限的,胜过爱她自己,她是天使,只要你幸福,她也就会幸福。卓娅,你时常向太阳祈祷吗?你是否依旧坚信创世主与我们救世主的仁慈?我真害怕,时髦的无信仰风潮会不会落在你的心上?亲爱的,在你们的童年,还有伊凡在世的时候,大家环坐在火炉边,念着赞美太阳的祷文。那时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我们会再度迎来那一天的,无论是地上,还是天上。
爱你的母亲
安娜·拉斯科夫娃
1096年12月18日
从最开始,卓娅就是噙着泪的。读完这两千多字的文本,她仿佛用了两个世纪。越读到后面,她的脸色就越是惨白,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病态的俏脸由于痛苦与绝望而扭曲了。读完的刹那,就像被雷击的罪人终于倒地死亡,她猛然从椅子上滑落,扑通一声,滚落在地。她紧贴着肮脏的地板,怔怔出神地思索起来,还思索了很久。她的面颊燥热,呼吸困难,心脏跳得沉重又哀恸,天地间的灯火似乎一瞬间全部熄灭了。
母亲的信是最后的稻草,卓娅别无他法了。尽管母亲竭尽全力挑出容易接受的措辞与细节,但仍然骗不了卓娅。某个信念形成了,在读到一半时就形成了,如今更加稳固,并且坚定不移:母亲以为卓娅不知道卢森耶夫子爵,这就是识破的关键——卓娅猛拍地板,在切尔诺伯格,谁不知道卢森耶夫子爵的源石工厂!
桑坦利勋爵夫人让索菲娅蒙羞,可是真相大白,反而让勋爵夫人蒙受了羞辱。桑坦利勋爵夫人如果真的大度、坦率认错,她就应该将索菲娅带回家里,重新让她做女仆——但是这位夫人不会!这场乌龙剧是卢森耶夫子爵亏欠她的,所以看在夫人的面子上,给索菲娅安排一个工厂岗位易如反掌。然而,他们的目的仅止于此吗?难道不是让索菲娅从村子消失,让这个令勋爵夫人蒙羞的草民变成受全乌萨斯唾弃的感染者?真亏母亲能把如此卑鄙的仇恨说得如此平淡!不过,卓娅不怪她,因为请求接受的人一定是索菲娅自己。
索菲娅!可怜的索菲娅!卓娅在心底呼唤着妹妹。索菲娅·伊凡洛夫娜是什么人?就是父亲教导的那种人。她宁愿只吃黑面包、喝白开水,饥寒交迫,决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决不会贪图安逸享乐而贱卖自己的德行。如果没有人可怜她,她宁愿渴死路边,都不会偷喝一口别人家菜园里浇的水。
卓娅爬起身,再度沉思。
那么,是什么让索菲娅贱卖自己的肉体与尊严呢?答案显而易见:卓娅。
为了自己,索菲娅不肯出卖自己;但若是为了她的姐姐,索菲娅愿意贱卖了自己。为了挚爱的人,为了母亲的希望,她当然愿意出卖任何东西。卓娅不知道全知全能的太阳,与圣骏堡皇宫里的皇帝陛下在干什么,因为在这里、在切尔诺伯格的农村里,有一个女孩呵,为了她的家庭与爱,决定把自己的健康、尊严与未来的安稳都出卖了。
索菲娅说服母亲肯定费尽了心思,让母亲自我安慰这样是值得的,而且工厂有周全的卫生措施,吸入不了多少源石粉尘的——这些谎言,切尔诺伯格的工人是从来都不会信的。以前卓娅相信,如今她终于不信了,工厂的工人不过是贵族的两脚猪猡,只需要哼哧哼哧地把饲料吃进去,养大养肥就可以了。贵族们甚至编造出一系列巧妙的文字游戏,演化出一整套偷天换日的概念与蛊惑人心的理由,如果不是真的有三十五卢布的工资,谁愿意把生命的鲜血都流干在吃人的工厂里呢!
“……真是这样吗,我的母亲!您是否明白,那个子爵的工厂意味着什么?索菲娅,你又是否明白,将来的悔恨与病痛?源石感染后,我们的家庭会新增多少悲痛,多少绝望,多少苦难?你又必须瞒着我们,背着社会,在恶毒与仇怨的视线中默默流淌多少眼泪!?就因为你是索菲娅·伊凡洛夫娜?就因为你比我晚出生,是我的妹妹,就必须经受这一切?索菲娅你的坚强,母亲赶不上——届时,母亲把前因后果都看清,将感到何等的愧疚与痛苦?她的身躯与头脑能承受这样的厄运吗!?索菲娅,我只是你的姐姐!我只是比你早出生,我只是恰好出生在这个家庭而已啊!我不要你的牺牲,索菲娅!我不要啊!!”
卓娅彻底挺直了身子,却又被现实的凄凉压弯了。
“……可是,我……我哪里有……钱、钱呢……”
这个问题无比沉重,压着她的肩膀,折磨着她,嘲笑着她。这个问题由来已久;自从两年前,父亲抓住了一位乡绅的犯罪丑闻,却不愿徇私舞弊,于是在一次巡逻中意外殉职,这个问题就开始了。它一直折磨她们的灵魂,使她们痛苦不堪。从前,这个生活的顽疾多少还能用母亲与妹妹的劳动缓解;如今,已经不可能了。它必须飞快、马上、立刻得到解决!
卓娅猛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因为她突然打了个哆嗦。
她想到了办法,但没有完全想出来。
最后,她放弃了思考,抓起鞋子,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向中央大道奔去。
四
今天星期三,卓娅又没去学校。
出勤率与成绩当然没问题,虽然无法在全班强夺第一第二的名次拿到奖学金,但第八第九的位置还是可以保证的。不过,今天只是虚度而已,卓娅来到中央公园,瘫坐了一天,实在饥饿得不行,就在小摊上买个饼,狼吞虎咽。她就这么持续坐着,呆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阳光、鸟儿、石子路、草地、树木……患病的肺在冷空气中反复作痛,卓娅没心情管它——不如说疼死算了,至少这样不算自杀,至少这样不是卓娅的错,是老天爷帮她解除人生的枷锁。
解决办法已经有了。
其实,卓娅并没有选择。她就像被判处死刑的囚人,坐在囚室里,什么都没思考,也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只能在命运与生活的激流中顺流而下,不管是在瀑布的岩石上,冲得粉碎,还是卷入大江大河,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自由,没有意志,出路唯一决定了。
从公园回来,又是晚上九点了。
卓娅把床头的手机充上电,满屏都是安东发来的消息与未接来电。她不敢点开,又犹豫着点开,就这么纠结了整整一个小时。安东的最新消息是,约定在星期四傍晚的中央公园见面;卓娅只回复了一个字“好”,就消耗了全部心力。
将手机扔到床上,数秒后就连续震动了好几声。
卓娅连翻过手机的勇气都丧失了。
阁楼完全漆黑,她没有开灯,根本没有一点开灯的想法。然后,肺病又发作了,肠胃抽搐着,卓娅拉出铁盆,干呕起来,咳出带有血丝的唾液。身体在打冷战,卓娅从床上拿来毯子,裹好身躯。她还在思索那个办法,准确来说,是在说服自己。她的思维完全清醒,但强烈的睡意像铅一般,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困倦时,向东的窗户完全亮了。
“……安东,对不起……”
朝阳刺激了疲乏的双目,卓娅终究抱着头,呜呜哭泣。
最后,尖叫一声,精神防线突然崩溃了。
浑身沉重无比,卓娅侧身倒在沙发上,立刻深深睡去。
五
往警察局之前,要和安东分手——这是卓娅苏醒后的第一个想法。
办法想清楚了,但完全没有办法。
太阳尚未落下,时间还很充裕,约会不至于迟到。
卓娅艰难地换了个姿势趴着,从兜里排出所有的纸币与铜板,放在地板上。
首先,和安东分手;然后,到警察局申请黄色执照;之后,找一个澡堂、理发廊、服装出租店;最后,找到城西的那个老头儿,听天由命……对了,掮客也要收费吧?卓娅目光空洞地数着仅剩的几块卢布,香水、口红、发油……都要钱的。
据说,第一个夜晚可以卖到三十卢布。果真如此就好了。若是加倍努力,或许能在圣诞节假期后攒够房钱与学费,索菲娅的命运将再度改变。在切尔诺伯格,一贫如洗、又纯洁无瑕的一个姑娘,靠自己的诚实劳动能挣到很多钱吗?咖啡店的打工经历告诉卓娅,那是不可能的,一天干十四个小时,挣不了二十个戈比。
与索菲娅一样都是出卖肉体,只不过妹妹的未来更加可怕。
所以这是合理的,卓娅希望自己确信。
“……刚刚好。”卓娅数完了。突然,她如梦初醒似的惨叫起来,浑身颤抖着爬过沙发的扶手,连滚带爬地缩进角落。啪啪两声,卓娅猛抽了自己两记耳光,崩溃地揪住头发,眼泪扑簌扑簌流下。“我……我真是个混账……我怎么能——这些想都不应该想……”
对于卓娅来说,光是想想这些事都是不纯洁的表现,在与安东说清楚前,她怎么可以想这些事?……至少要,等到关系终结以后——“不行!我不能想!我是个混账王八蛋!!”卓娅嚎啕着拿头向墙壁撞去,额头狠砸木板,咚的一声弹了回来,整个大脑都在颤抖。
卓娅躲在角落,虾米似的蜷缩身子。她以为,自己还有最后一点自尊,哪怕肉体必须遭受玷污,只要精神不把它们纳入考虑,那么灵魂就依旧是高尚的、顽强的、纯洁的。这就是卓娅卑微的倔强。
“……对不起,安东……对不起,索菲娅……对不起,母亲……对不起,父亲……”她不停念叨着。时间推移,落日的余晖照到了脚边,盯着薰黄的光线与漂浮的尘埃,她的精神忽然又崩溃了,“——可怜!索菲娅·伊凡洛夫娜!我可怜的妹妹,天使般的妹妹,你干嘛要可怜你的姐姐呢!听好了——你的姐姐不值得可怜!她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家伙、只知吸血的寄生虫!”卓娅失心地狂笑了三声,情绪十分高昂,她跪在地上,膝行到窗边,扒着窗台眺望太阳,“我这种家伙为什么值得可怜、值得帮助?是啊,我不值得帮助——我在切尔诺伯格做了什么好事?我拿不到奖学金,我找不到工作……我活该饿死,不配怜悯与关爱!为什么没有人来审判我?我的无能与愚蠢导致这一切,死刑不是理所应当的吗?索菲娅,我不配当你的姐姐,你快回去吧,别到工厂去,在乡下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吧;母亲,我不配当您的女儿,您快回去吧,大哭一场,然后把我的一切都扔掉、都忘了吧,当作您从来都没有生过我,因为我活在世上的这个事实只能让您蒙羞啊!安东,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这么卑贱的人如何能配得上你?请离开我,就将我当作一块肮脏的旧抹布扔掉吧……”
卓娅捶打自己,不停用恶毒的话语虐待自己,只有痛苦能让她的良心得到安慰。
“……伟大的太阳啊,全知全能的创世神,我们崇拜的救主!——我恳求您大发慈悲,请您以雷光的指尖触碰我,让我死去。我这个卑微的罪人正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恳求您拯救我的妹妹,让她脱离凄凉的未来……”她就这么跪着,绞着十指拼命祈祷。
直至时间真的要来不及了,卓娅才惶恐起身,将四卢布搁在桌上,往公园而去。路上一刻都不敢设想安东的面容与反应,她自己把自己的资格丢掉了。
六
1096年12月23日,星期四,切尔诺伯格的灾难之日。
17点30分,整合运动发动进攻。空降部队袭击了中央区,选择地势低平、空旷的中央公园作为地标,傍晚时分于此散步、游玩的人们成了第一批不幸的牺牲者。之后,整合运动的突击部队控制了车站与城门,不少流血事件因此发生。
在慌乱躁动的人群中,少年挥舞双手,呼唤着少女的名字。
少女哭泣着,向少年伸出颤抖的手掌。
在猛烈的爆炸与刺鼻的硝烟中,燃烧的汽车飞过人们的头顶,砸在公园喷水池上。雕塑裹着火焰外衣,不可违抗地坍塌、倾倒。局面更加混乱,潮流中人踩踏着人。
少女匍匐在地,通过千难万险爬到废墟时,只能找到半截手腕。这只手腕戴着两条漂亮的银链,上面都有一颗闪闪发亮的小宝石。两条相似,却不一样。
再说一次,车站、城门、公园,在最开始就发生了流血事件。
七
雷枪贯穿了盾卫的装甲,射进队伍之中,火花引爆了突击手的源石炸弹。整合运动的小队顿时陷入混乱,他们四处逃窜,然后在苍天雷鸣下一一倒地,化作焦黑的尸体。尽管这支扫荡队伍只有二十多人,但解决他们就能保证附近地带的安全,无法离开切尔诺伯格的难民们将偷得少许喘息。
卓娅放下了手腕,望向后方的两名青年。
“这样……就行了吧?”
“哦哦,当然!感谢你啊,将这片区域的感染者解决了,”左边的那位高瘦青年拍拍同伴的肩膀,阔步走上前来,将手里的袋子扔给卓娅,“按照约定,这是酬劳的水与食物。”袋子不重,卓娅倚靠着撑在腋下的木棍,腾出双手打开纸袋,右眼检查了一圈,道:“能量棒减少了……只有三根,不够……”
“喂喂!别说风凉话了好吗?军队不来补给,我们聚集地的物资是一天比一天少啊。要不是看你能打,三根都不会给你,有的吃就偷着乐吧!”高瘦青年啐了一口,瞟了一眼卓娅与绷带都遮掩不住的狰狞疤痕,“那群该死的感染者,竟敢……”
“……我不是感染者。”
卓娅低声否认。她左手提着袋子,右手抓紧拐杖,往天台的楼梯口慢慢挪步。
青年顿感无趣,悻悻然返回同伴身边,不料却被问道:“……怎么不挽留一下她?她来聚集地不是帮助更大吗?说不定能帮助我们冲破城墙缺口,逃到龙门去?”
“哎?你说她呀……”青年根本不在意楼道里的卓娅是否听得见,大声说,“这家伙就是个扫把星。上月那群感染者暴动不是?那天她的母亲与妹妹恰好跑来城里,结果就在车站——她在公园,与男朋友一起——Boom!你懂的,与她沾点关系的人都被感染者杀了。”
青年的同伴愣了半晌,他听见楼道里的拐杖敲击不远。
“你……你怎知如此清楚?”
“她同学说的。”
“噢……”
本来想问既然有如此知悉的同学在聚集地,怎么不说两句好话,不过他憋住了。
“况且,她是感染者!感染者不值得信赖!”
“感、感染者?!”
“你没见她不用法术触媒就能释放法术吗?”
“啊!那你敢说这些?她都听到了!”
“嘿!感染者各有不同嘛,这家伙就是个沙包——你瞧着!”
青年拉着同伴,噔噔噔下楼,追上了卓娅。
同伴还在疑惑发生什么,青年就做出了让他大跌眼镜的举动:青年奔跑数步,高喊了一声,趁少女转身的空当,扬起右拳,狠狠捶打在她的侧脸。巨大的力道让卓娅甚至退了五六步,翻倒在地,顿时右脸就泛起青紫之色,高高肿起。
“——你、你这是……”同伴惊呆了。
卓娅捂着面颊,仅剩的右眼仰望着青年,其中满是茫然与诧异。
“让我们打一顿。我再给你两根能量棒。”
青年抽出布条,缠在手上,避免用力过度让指节受伤。
“……”卓娅盯着青年鼓起的上衣口袋,沉默不语。
“喂!是不是过分了……我们要赶紧回去向头儿汇报……”
“怕什么,我爹就是管理物资的——”
同伴还欲再言,却听到了砂砾的摩擦——卓娅蜷缩了,双手护在后脑勺,收紧腹部。没有任何别的举动,既不逃跑,也不抗议,令人哑然。青年得意地向同伴哼了一声,然后猛地一脚踢在卓娅的背上:“呸!罪该万死的感染者!”
青年又补了两拳,叉会儿腰喘口气,怂恿道:“扬!你不来试试吗?挺解压的!一直待在人间地狱里,若不寻找机会释放自我,人是迟早要疯的。”而被称作“扬”的那名同伴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成……打人……谁希望……”
“哎!呆瓜!你忘记你的父母是被什么人杀害的了吗?”
“……啊这……爸妈是……”他辩解着,“爸妈……的确……是被感染者……”
扬不情不愿地轻轻踢了一脚。他只是试试看。
“怎么样?”
“……”扬转念一想,“好像……好像是挺解压的。”于是,他又踢了一脚,青年也踢了一脚。然后,不知是谁先畅快地笑了一声,就再也分不清谁的拳头谁的腿了。至于卓娅一直低声念叨着,“我不是感染者……不是感染者……不是感染者……”,那就没人在意了。
当少女找回自己的意识,天空已缀满了星辰。
她首先摸索怀里的袋子,再寻找另外两根能量棒,把它们紧紧攥在手里。拄着木棍,卓娅一瘸一拐地往东走,拐进不为人知的废墟小巷,来到一座半塌的学校前。从角落里,有几双戒备万分的眼睛盯着卓娅,卓娅也能感受到这些视线。她没有刻意寻找它们的来源,仅仅将手里的东西都留在校门口,找了块石头压着。
行走与捡起石头几乎耗尽了力气,卓娅扶着半截的墙壁,慢吞吞地直起腰,她似乎想一鼓作气站好,但中途犹豫半晌就放弃了。身躯一晃,她坐倒在一块大石墩上,不住喘息,但就连喘息都轻微得很,她疲惫不堪,仿佛随时会扑在地上,爬不起来。卓娅不是第一次来废弃学校了,不过她从未见过这里的学生或避难者,只知道这里有人而已。
大概休息了十分钟,黑暗中的观察者都不耐烦了,卓娅才艰难地离开石墩,把肩膀挂在木棍上,她的动作真是极尽缓慢,宛如经过百年。或许,是上半身的重量压得她弯了腰,卓娅就像耄耋老妪以三条腿行进在崎岖山路,一步一步在瓦砾中间拖着脚步远去。她始终没有回头瞧一眼,后方躲藏的孩子也始终没有出现。
寂静的黑夜中,卓娅踽踽独行,走一会儿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走一会儿。她完全忘记了时间,只是默默走着,压榨最后的力量回到一个后方有大坟包的矮房。因为屋顶坍塌,门框非常低,卓娅略微俯身就失去了重心,倏地滚进了室内,栽倒在草席上。
她动了动,想调整姿势,但实在没有余力了。
终于,要来了吗?她想。内心竟有一丝解脱。
寒风吹动破损的窗棂,猛灌入内的嘎吱声淹没了微弱的呼吸,卓娅下意识地想伸手拉一拉,却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恐怕这里就是终点了,自己还真来迟了——从歪斜的窗台上看到高高的坟堆,安东、索菲娅、母亲与远方的父亲,早早就超过自己了。“……到头来,我为什么要拖到今天啊……有什么意义呢……”卓娅自问道。或者,她以为自己在说话。
就在这时,她的胸腔深处响起了一记沉闷的破裂声,紧接着一股热流传遍全身。卓娅猛地咳嗽起来,微微张嘴,吐出内脏的碎片,鲜血呛进了气管,还从唇边涌流出来,可是,她不怎么痛苦了。一阵突然的寒意使她的浑身冰冷如霜,木棍滑落一旁,视线从窗上垂落。
“大家都离开了……我是凭什么捱到今日的呢?我活着,还能是为了谁呢……”
死了不算什么,更严重的是不能活了。
视野渐渐黑暗,但奇怪的是她又十分镇静、十分清醒,“我居然独活了这么久……”卓娅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自我了断,她以为那样太浪费、太窝囊、太软弱了。“……父亲,我没有屈服哦……没有向任何人,乞求怜悯……我曾经念着出卖自己……可是,”卓娅想笑,她的今生今世对红尘的最后一瞥,就是血泊中自己的倒影,“我在饥饿中……坚持了一周……我的罪赎清了吧……我还帮助了几个孩子……”她完全不知道那几个孩子的面容,“……不记得真好啊……我不用留恋……了……”
少女残存的意识不断稀薄,她还在心底呐喊:“世上……没有谁我还亏着了吧……我借的债、欠的情……都还清了吧……”最终,倏地一下,世界完全漆黑了,在卓娅的灵魂深处只剩一缕微光。这道光就像温暖的蜡烛之火,她在火中看到了壁炉、餐桌、罗宋汤、土豆炖牛肉,还有美丽的圣诞树——索菲娅、妈妈、爸爸还有安东,他们围在桌边,好开心、好开心地笑着。
卓娅一下子就睡不着了。她想起身拥抱妹妹,亲吻爸爸妈妈,与安东说悄悄话,然后拿起一片小麦做的吐司,抹上果酱,满满咬一口——好甜哪!原来世上真有吐司的味道么?与黑面包到底差多少?卓娅想象不出来,早知道就找机会尝一口了,“决定了……今晚要做这个梦……”忽的,身下的大地空了,她感觉自己是在一个大滑梯上,嗖嗖地滑落下去,滑向无边黑夜里的一个辽阔湖泊。卓娅仰望着上天,她果然还不想死,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活。
冬季的晚风卷进屋内,她睡着了。
八
睡醒了。
卓娅睡醒了。她还在这间屋子里。
抚摸左眼,却抚摸不到伤疤;因为公园踩踏事件而断掉的右腿,已经痊愈了。流浪中破损的衣衫依旧破损,但粗糙泛黄的肌肤已经恢复了光滑与白皙;卓娅感觉自己完全好了,肺病、肠胃病都消失了,但她明明死了。
从草席上爬起,跨过低矮的门框。
此时,月亮在天空已走完了它的旅程,正要隐没到群山中去,空气清凉,东方发白。在遥远苍穹的某处,传来雄鹰的一道嘹亮嗥叫震慑云霄,群星消失,天空大亮。卓娅终于意识到黎明了,她把低垂的目光抬起,又闭上双眼,黎明的光彩使她目眩。翻涌沸腾的紫红朝霞半遮半掩在切尔诺伯格的大厦残骸后面,向苏醒的大地投射无穷的威光。
霎时,拨开浓密的云彩,太阳显现了。
火一样的明媚阳光倾泻在树木上、荒原上、断壁上、大地上,还有卓娅的身上。天地空旷,世界仿佛首次在她的眼前如此光芒万丈,她梦想了很久很久这样开阔的风景。在光辉壮丽的大自然面前,醉人的快意,甜美的开朗,抚慰着伤痕累累的心灵。不知为何她坚信,这是她的日出、她的黎明、新生的起点、复活的开端!面对如黎明这般神圣的伟大,卓娅颤抖着、木然凝固在无从表达的崇敬之中,不能自已地流下热泪。
天际的炽烈光芒中,似乎飘荡着虚幻的剪影。
祂向卓娅伸出灿烂的手掌。没有任何言语。
是谁赋予生命?是谁征服死亡?是谁创造人生的意义?
少女的右手握住了什么,她低头看见了父亲的铳剑。它应在老家,它不应在这里——可是,少女实实在在地握紧了它,她恍然明悟了父亲训诫的真实含义。
那不是个寓言,那是个预言!
卓娅理解了,她理解了光中的意志。
少女向东方迈进。这就是复活。
九
孩子,记住这些话,传达给你的子孙,还有子孙的子孙,因为当年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还有父亲的祖先,他们都是如此告诫的:在预定的日子,太阳将拣选你,让你在尘世作祂的器皿,你必重生,必在光辉中复活。

这次是软弱与贫苦的故事。我想尽可能紧扣方舟世界的“矿石病”主题。
此次的主角是“苦艾”卓娅·伊凡洛夫娜,一个倔强而自立的女孩子。她从不渴求他人的怜悯,但如果别人主动施舍,必将报答,只是自尊让她无法开口。在设定角色时,我参考了金庸先生的《侠客行》的主角石破天(狗杂种),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有最近感兴趣的《剃须,然后捡到女高中生》。
不论如何,此次是卓娅·伊凡洛夫娜的“复活”。正如托尔斯泰笔下的聂赫留朵夫,经过返归和自我完善,在精神上获得了新生,而卓娅在经历了失去所爱之人、爱她之人的双重绝望后,通过死亡的幽谷,首次认识到自己的使命,主动选择了未来的生活(活下去)。
这个角色坚定而强烈的道德感是我希望描绘的。她曾经差点走上歪路,但我认为那并不是堕落,因为卓娅与《悲惨世界》的主角冉阿让一样,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罪犯。他们完完全全是生活所迫,甚至是出于爱,他们没有考虑过自己,而是一心保护家人,他们属于的家庭不能没有他们。
泰拉大陆的矿石病,乌萨斯沙皇政府的落后腐败,使得卓娅是那个时代的缩影,人们因贫穷而生病,而这种病是药物治不好的。卓娅是乌萨斯人,在她选择玷污自己时,却不妨碍她的内心同时是一个高尚的人,贫穷、期待、父亲的死亡几乎摧毁了她,并最终在家人与情人的消逝中,她与他们一同毁灭了。是的,我承认,博士(祂)的出现是机械降神式的,但在贫穷的枷锁与家族的羁绊全都消失之后,还有什么能支撑人继续前进呢?我想,卓娅就是那样一个人——太阳只是一个寓言式的象征——在文明社会,人类制造地狱,用压迫在命运的道路上妄加恶毒的陷阱,但最终在充满大地的苦难中,依旧有人正直地生活。
昏暗的时代,呼唤太阳一般道德的英雄。哪怕她是弱小的。
至于苦艾这么惨,都是作者的错,十分抱歉,下次还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