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凯现代诗选
《河边的夜晚》
月亮像一枚脱线的纽扣掉了下来，
落在了水里。河上，船只
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移动着。
借着月色，我看到河面布满银色的鱼鳞，
一片接着一片，密密麻麻，
泛着黯淡的光。沿岸的芦苇，
那是一群思想者，在风中微微颔首。
不忍打扰，我静静地走在河滩上，
脚下是被水流无数次冲刷过的石头，
它们垒起一座群星的祭坛。
四周的山互相打量着彼此，波峰和波谷
之间，以一段月光的卷尺丈量。
在这滴墨的夜晚，世界被无声无息地
染黑，我仿佛置身于一口深不见底的废井。
《死蛾》
当我翻动宣纸时，一只
昨夜死去的灰蛾闯进了我的眼帘。
它那么小，那么精致，
像一件艺术品。它的表情
很温和，没有一丝恐惧，
显然死亡并没有掀起它内心的波澜。
如此仓促的生涯，来不及
在体内慢慢研磨，就匆匆蘸墨，
点染在双翅上，形成发黑的斑点；
在断气之前，应该微微颤动过，好告别
飞翔的姿态。有些细微的粉，抖落在
身旁，它们曾经跟着它接近火焰。
令人眩晕的眼睛里，是一颗
带着光环的行星。渐渐停止了转动。
没有墓碑。没有安放美的棺椁。
就这么裸露在日光下。像诗。
（2022.10.11）
《早餐》
透过窗帘，阳光再一次
轻轻地亲吻我海绵般柔软的脸庞
起床。洗漱。准备早餐
我从冰箱里取出
一盒风味酸牛奶，一瓶黑加仑味的
摩登西打酒（棕色的玻璃瓶，
如此冷，像触到了冰）
又从桌上拿了两块豆沙味面包
这是第一次这样搭配，不知
合不合胃口，长久以来
我的胃里豢养着一头饿虎
它开始低吼，磨牙
像要吃了我。这是一场谈判：
一切的食物只为换来一个安宁的上午。
（2022.10.12）
《清晨散步》
苕溪河畔。清风如洒。
沿着常玉的曲线。
我的脚步像猫一样轻。
慵懒的清晨，可以听见
河流漱口的声音。
太阳是一条生锈的拖船，
拖着光影缓缓移动。
已经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指针一样运动着）。
身体慢慢变热，变重，
像蒸屉里的小笼包。
走过的路已经看不见了，
前面也望不到头。
此刻，我如一个音符，
被随意地标在了五线谱上。
（2022.10.12）
《老樱树》
在我眼里，只有那棵
被砍去的老樱树，
才算得上是一棵真正的樱花树，
孤独而静穆。
看上去那么粗糙，
没有细腻的皮肤，
更谈不上有什么性感之处。
只剩苍老的树干，
像打好的铁一般乌黑，瘦硬。
如果不开花，你
绝对想象不到它究竟有多么美丽。
十多年的时间里，
它就这么立在我家的院子里，
等待着每一次的花开，云一般地停留，
然后散落一地的雪，迟迟不肯化去。
（2022.10.13）
《迁徙》
秋风渐次吹凉。桌上
放着一本《迁徙》，
默温的自选诗集，一共400页，
羽毛般一片片排列着。
翻开它，像一只翅膀翕张的候鸟。
几天前。它还在书架上，
在众多诗人的诗集之间栖息。
受困于自身的体温，
思想需要被
安置在另一片地域。温暖
如初。等待着我来阅读，
一个个方块字，
正逐渐地迁徙进我的眼睛。
（2022.10.13）
《负重》
地上隐现一条小小的银河，身上
背着一个螺旋状的贝壳。
没有脊柱支撑的岁月，只好用柔软接受
这坚硬的生活。触及风雨，
一只蜗牛以收缩的美德，躲进
自己携带的低矮屋檐。
淅淅沥沥，碾碎精致的食物。是一生太长，
数万颗牙齿逐渐磨损。
炎热，衰老，它自悬叶下，
为了提升死亡的高度，逐渐
减少的唾涎为悲怆的乐章画下终止线。
（2022.10.14）
《多肉神明》
它埋在一个小小的祭坛里
像一座神像
白色的细碎石子
星辰般散落在它的足下
这是纯洁的牺牲，拥有千年的寿数
它安静地被祭祀着，太阳
从天上派谴光的使者来到人间
向它传递隐秘的信息，开始链接
根系是它的族谱，标注着
每一个带水的名字，通往另
一个世界。默默生长
它舒展着嫩绿的手臂
向上托举，那些带齿的边缘
拼图般与周围契合在一起
无数的尘埃匍匐着
跪拜这个叫多肉的神明
(2022.10.17)
《写信》
水笔在他手里
像一位老情人
紧紧依偎，在难舍难分的纠缠中
完成一次亲密接触
倾诉，以滚珠之舌
在白色的信纸上不断地摩擦
——沙沙，沙沙，沙沙
字迹宛如蜿蜒而漫长的海岸线不断延伸
不时泛起朵朵优美的浪花
他的身体披上暧昧月光的密鳞
当下化身为鱼
一头潜入雾海，不见踪迹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蓝色的油墨也越来越少
他终于浮出水面
轻轻张开嘴巴成为O型
吐出梦的泥渣
（2022.10.18）
《中秋帖》
中秋节，异乡人尚未归来，
捧着月饼咬下一个缺口。
我并非一尾鱼，却在此刻
吞钩，月光放出长长的尼龙线——
沿着故乡的小路，回忆像
儿时抛向水中的石子，如今
已经沉在河底，被淤泥覆盖。
那时，我对着群山呼喊，
我抱着一根竹子游向对岸。
在年轮的涟漪里，我看到太阳
惊恐的面庞，随着绯红的腮
一开一合地在昏晨里游走。
在这个充满隐喻的团圆之夜，
明月如饵，抛洒在无垠的
湖面，那些围聚的鱼群，
像我一样，被发光的事物引诱着。
（2022.10.19）
《橘赋》
这是一枚屈原赋过的橘子
经过一场修辞的霜，它显得
更加成熟，仿佛是一张
饱经沧桑的脸。接着
是一枚王羲之写过的橘子
剥开黄金的外表，仿佛
今夜的月亮，流溢着光芒
这是兵荒马乱之中显出的从容
在虚构的内部，正在研磨
一个更黑的世界，徽墨一般
渲染着。我试着把一瓣前世的
橘子，放进吃过雪的嘴里
酸涩的味道，一如既往
我把剩下的橘子放在宣纸上
当作镇纸，以一支鼠须笔
轻轻勾勒这个野蛮的时代
（2022.10.31）
《门槛石》
它略显突兀地横在桥边，身上
满是凿刻的痕迹。安静
一如入定。不知是
何时放在这里的
打我记事起，它已经卧了
很多很多年了
无声无息，就这么听命于命运的
摆布，从遥远的地方
被搬到了我家门口。从此
便与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经受着时光的磨损，熟悉了
日月温凉，听惯了
溪水潺湲。我
时常会一个人坐在上面，触摸它
斑驳的纹理，看从此
路过的人们，和他们打个招呼
直到背影消失为止
后来，我家建新房，它被
浇筑进了院地，成为了
一根再也看不见的肋骨
（2022.11.1）
《埋葬》
河滩上卵石凌乱。一只
死狗横卧着，
伴随流水的喧哗。我俯下
身来，静静地注视
它的眼睛，尚有光芒，
可以倒影万物。
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交错着。临终的
吠声早已被淹没。
曝尸于此，多么荒凉！我像
它的亲人，捡来
一块又一块石头，
轻轻地盖在它的身上。哪怕
空隙中，可以
透过风，这也是一座
小小的石冢。水流不息。
终有一天，它会剩下
一副雪白的骨架，
供月光重塑。
（2022.11.22）
《小雪》
今日小雪，却没有一点要下雪的意思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期待一场
小雪，好在此时与你相遇
看着你身上的雪点
好像每一粒雪都想与你亲昵
来不及融化，轻声细语间
我们的身体里都开始飘起了雪
你的雪比我的白，比我的轻
更重要的是比我的小
不知何时会停，且下着
等到一切皆白的时候
我们就躲进一间小小的屋子
像两片雪互相挨着取暖
（2022.11.22）
《浙江史》
浙江，这是一个带水的名字，
每一寸土地都是潮湿的，在烟雨里
看不清它的历史。美人冢就在
湖畔，山的轮廓要尽可能地
柔和，最好是沿着眉线画出来，可以
静静地对着镜子出神。这里的朝廷
都喜欢偏安一隅，沉浸在千年古画中
不愿出来。政治家也无心做官，
反倒乐意当一个诗人，且行且吟，
诗意地栖息。英雄来到此地不免气短，
动兵，意味着对美的亵渎，不忍
成为最终的宿命，埋葬一身忠骨。
在江南，这是一块容不下野心的地方。
(2022.11.23)
《购书单》
购一册天文，满天繁星
让辽阔的梦近在咫尺
购一册地理，山河在望
供曲线不断地向远处延伸
购一册生物，草木葱茏
间或夹杂着几声鸟鸣
购一册历史，无论千年，还是万年
那些逝去的人，将再一次坐在
你的面前，与你交谈
购一册诗集，在月明如昼时
轻轻摊开，抿一口烧酒
让每一个词都醉醺醺地倒下
痛快，过瘾
购一册小说，一定要厚，不要薄
在漫长的生涯里，我可以
不慌不忙，慢慢地读
购一册道经，与宇宙融为一体
我也是散落人间的一颗星
总有一天会重返天上
再也不下来
（2022.11.24）
《荒涯》
在这时光的荒涯里，前不见头
后不见尾，我的身体是一截浮木
随着波涛起伏。天上是亘古苍茫的宇宙
星星像数不清的玻璃弹珠散落在
我的四周，晶莹，璀璨，美丽
天气倏忽变化，在无数次风暴的夜晚
我被闪电击中，浑身发麻，失去知觉
好想就这么沉下去，像一艘遇上海难的
沉船，长眠海底，供鱼群穿梭
可是，我身不由己，载沉载浮
前半生在仰泳，后半生依然不能改变泳姿
从生到死的彼岸，究竟有多远
在这茫茫的大洋上，我的腹部
被月光照得如鱼肚一般白
（2022.11.25）
《在写诗的时候》
在写诗的时候，我创造一切
像一个神，端坐在书桌前
稿纸是宇宙，词语是星辰
散落空格
手中的笔吐着一寸寸的光芒
填补起空白。好像一支手电筒
探照着前方
万物被逐一虚构出来
（2022.11.26）
《对月抒怀》
面对月亮我总有一总莫名的亲切感。
多年来，我孤身一人游荡在世上，
它是我缺失的那一部分感情：
是我未娶进门的妻子。
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都不会感到孤单。
我读书，它掌灯，我写诗，它研磨，
这是我理想中的三口之家，
我，月亮，影子，其乐融融。
在这短暂而漫长的一生中，
黑夜在我的眼睛里一次次打捞
那枚跌落瞳海的月亮。
（2022．11.26。）
《小说家》
他的皮肤，像黄土
一般覆盖全身。在上海书展上，
我见到了他，握着一支笔，
在扉页签出饱经沧桑的名字。
读者一个接着一个，像从
现实这本小说中不断走出来的人物，
他们抱着书耐心等待。
当即，我轻轻按下快门，
拍下一张彩色照片：一个没有
修饰过的作者，可以作为人生的封面。
如今，他已经不在了，他的小说
还在加印。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我只能从这张照片上，
读他的故事，所有的一切
都写在这张沟壑纵横的脸上——
这白鹿原上。
（2022.11.27）
《初雪》
今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妈妈说：“雪已经很大了。”
我躺在被窝里，睡了整整一天，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晚上，屋里愈加寒冷。
穿上厚厚的毛衣，
一边看电影，一边吃橘子，仿佛
剥开了一场雪，冷到了牙齿。
白天泡的蜂蜜水早已冰凉，
没有一丝热气：是浮雪的湖
住在白色的瓷杯里。
听着雪化后滴滴答答的声音，
开始写诗。纯白的页面，
这覆盖着雪的空白处，
每一行诗都是通往远方的脚印。
我试着拉开窗帘，看看窗外——
朋友圈里，那落满雪花的屋顶
已经不见了，只有黑暗中
几盏稀稀疏疏的灯，
如同白色的雪球般亮着。
（2022.11.30）
《宵夜》
我披上条纹毛衣
起来做宵夜，冲开一条
寒气裹挟的走廊
步下楼梯，一步步降低心的高度
点燃煤气灶，加热馄饨
让热气在狭小的厨房里流窜
像一队躲避黑夜的难民
在迁徙。只有时间
不忘初衷，在壁钟上
踱着均匀的脚步，嘀嗒嘀嗒地扩大着回声
在某个瞬间，融入这浩大的阴影
任黑暗吞噬我。在胃里，豢养着的
猛虎开始磨牙，准备
饕餮。在这万物俱寂的盛宴上，我借
斑纹隐藏自己——
（2022.12.3）
《对弈》
这是暮春时节
枯坐在石枰前
与春风对弈
夹着一枚白色石子
思忖良久
“啪”地一声
稳稳落子
轮到我的对手了
一枚落花
轻盈地降下
无声无息
恰到好处
我甚至惊叹
这神之一手
妙难言语
你来我往
棋子越下越多
树头的花
越来越少
在眼花缭乱的局面中
有一枚最惊艳的棋子
让我迟迟不忍
提取
（2022.12.4）
《咳嗽》
一声接着一声
就像一列穿行在雪国的火车
冒着缕缕白烟
从喉咙里一节一节驶出
天寒地冻，平行的枕木已经变形
脊柱延伸至远方
透过结满冰霜的车窗
看不清沿途液态的风景
我被一股强大的气流
推动着向前
在急速运行中，车身剧烈震动
仿佛随时就要散架
漫长的铁路线贯穿南北
一路颠簸，小小的车厢内
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回声
（2022.12.4）
《千纸鹤》
多年前
我叠过一只千纸鹤
它浑身雪白
双翅展开
保持着飞翔的姿势
在微风中，不住地摇摆
好几次
我都以为它就要飞起来了
会像一只真正的鹤一样
飞向天空，飞向更广阔的世间
可最终还困在原地
如今，我借着月色
将它再次打开
成了一张满是折痕的白纸
这正是
时光掉落的一片羽毛
（2022.12.5）
《山中笔记》
我家后山的竹海绿意
渐浓。公鸡每天清晨都像
一位练声的男高音。
白天很长，可以供我
慢慢读一部新译的小说。
茶杯底部，一艘艘青碧的沉船
不断撞击。这是冒着蒸汽的
航海时代，我饮下一片
滚烫的海。不时，有日光倾泻下来，
温暖的瀑布将我的身体笼罩。
躺在摇椅上，放松，一切阴影
都在移动，缓缓，缓缓——
在一个优美的句子下面，
用蓝色水笔轻轻划出波浪线。
思绪借此徜徉，我身随之起伏。
（2022.12.5）
《怀抱》
三十多年前，我
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在太奶奶的臂弯里，
活像一个剥开的粽子，
又白又嫩。某条血脉
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那双穿过岁月长河的手，
抚摸着每一处细腻的所在。
初来人世，苍老便藤蔓一般
缠附着我柔软的身体。
睡眼朦胧，握紧小小的拳头，
新鲜的蕨菜已经破土而出。
在满是皱纹的国度，我呆了
不知多久，直到睁开眼睛，
看到长着老年斑的太奶奶，
像一尊泥菩萨，眉目低垂。
（2022.12.5）
《通宵》
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七分。
整整一夜，
睡意全无。
这不是偶然的事件，
近些日子，太多的琐事
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充满焦虑。
而半夜的寒气使我的感冒
迟迟不能好转，
不断地咳嗽声，充斥着
这小小的房间。
我陷在不安的漩涡里，
久久不能平静。
此刻，窗外一片漆黑，
只有这儿还有灯光。
（2022.12.6）
《读到一首好诗》
刚才，我抽出一本蓝色封面的诗集，
仿佛看到了一片四方的海。
跳过目录，轻轻翻到
第一页，上面有作者介绍，
一九九一年生，我惊讶于他的年轻，
算了他的年龄，出版时不过二十九岁。
我在想，他会写出什么样的诗，
顺手翻过一页，到了第二页。
从诗的第一行开始读，越读越入迷，
很难想象有如此巧妙的构思。
我尽量放慢速度，不让自己错过
任何一个词，以便更好地理解作者的意思。
我无法描述这首诗，只能深深地体会。
（2022.12.6）
《喝酒》
喝酒多么痛快！
仅仅是抿了一口，就有了
一种难以言语的
感觉，继续。
我将万事抛之脑后，
全身心地享用，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它的烈性，
那像野马一样难以驯服的
滋味，充斥着万千味蕾，
着迷。一饮再饮，
醉意袭来，和神仙
越来越接近。
我到了一种近乎忘我的
状态，无法区分
现实与梦境，
迷迷糊糊。不能
再喝了，再喝就要倒下了。
心中的块垒如此之多，
就算要销，也不是一次大醉可以
除尽的。举起手中的酒碗，
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听它碎裂的声音。
我本不愿意醒，
请别叫醒我。
（2022.12.6）
《地铁》
地铁爱热闹，
在运行时，
才有真正的存在感。
当它停在地下，
像深处夜晚，倍感孤独，
没有一个旅客，更不见上上下下。
一动不动，等待着
第二天的到来。
当它睁开眼睛，
看到这熟悉的场景，
两束光冲破漫长的黑暗。
一站又一站，在轨道上环绕，
这时，我们多么像一颗颗星星，
绕着城市飞驰。
在地下，
有一条涌动的银河。
（2022.12.6）
《老鼠》
一只老鼠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打破了巨大的寂静，将我从禁欲中
释放出来。我无法预知
它的模样，这敏捷的精灵在屋子里乱窜。
在无规则的运动轨迹中
成为一条死亡的虚线，肆意交织。
它开始啃食我的梦，以便磨损
不停增长的现实。即便如此，
也追不上潜意识的速度。
时间像大米一般一粒一粒地消失。
只剩下影子那张光滑的鼠皮，
包裹着模糊的肉身，
将我拖入幽暗的墙洞。
（2022.12.6）
《李白捉月》
江面被寂静抚平的夜晚
那些充满起伏的事物逐渐退场
未经雕琢的月亮涉世未深
将自己变成一个赤裸的存在
千万分身，任流光细细打磨
此是青莲最钟爱的意象，在诗里
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才可以
反复呕吐出这般璀璨的词语
这一生都没有醒过的李白
望着水中明晃晃的影子
想要将一万条光植入体内
他纵身一跃，扑向澄澈的生命
确定抱紧了它，才怀玉下潜
此刻，他如从天而降的谪仙
黑暗不再阻挡光明，自由至死方休
（2022.12.7）
《陨铁戒》
在人间只愿成为链接星辰的
信物。黑夜漫长犹如固体
距离需要以光为尺
来测量。沧海一芥
小于一次虚构的起伏
穿越时空的经络，借助矩阵
支撑千年。棱角分明
留下这副精致的骨架
在虚拟之网中反复交错
来自天外的身份，带着高贵
降世。这是第一次接近
蔚蓝的维度，并以火焰的速度
敞开自己，锻造成一个
无有始终的圆。从此，将以戒
为名，直到死亡将玄色超度
当环绕成为某种古老的仪式再次公转
神性嵌入皮肉，开始练习发光
（2022.12.7）
《铜锁》
一把方身铜锁，紧锁肋骨
封存一切，没有余地
这种固执的性格
并未被时光所磨损
在太奶奶的抽屉里，藏着
她那把与世隔绝的钥匙
通往锁眼的道路上
早已锈迹斑斑
唯一的入口只能侧身而入
“啪”地一声，打开了
战火纷飞的年代
这是一把逃难的铜锁
操着方言避居他乡
直到太奶奶一百零二岁过世
和时间的钥匙同时断气
仿佛锁住了历史
再也打不开那些陈年往事
当这把小小的宋制铜锁
再次被锁上，我听见了它
一生的回响
（2022.12.11）
《日光浴》
日光如瀑，我立其下
且退去衣衫
成为一个赤裸裸的立体容器，袒露自我
让阳光来充满，直到暖意丰盈，身心舒畅
这光芒供我挥霍，离竭尽尚有时间
全身上下，没有死角，彻底涤净
再借一片阴影擦拭残光
呈现光的轮廓，太阳的后裔
拥有古铜色的皮肤
（2022，12，12）
《后身》
——赠王勇先生
夜半三更，有人大呼我的诗号
在万里波涛之间。正在思忖何人之时
他推帘而入，酒气熏天
朗声道：“我在此等候多时。”
我们相视一笑，对坐而谈
他给我看他刚捉住的月亮，并表示虽历千年
依然没有摸清它的脾气，不知如何下笔
只见月光翻涌，如鳞欲脱
当涂江上，前世今生，互相唱和
直到东方既白，才抱月而逝
（2022.12.12）
《暂息》
在北山石笋峰上
有一片经年的苍翠欲滴落
我行走在永福寺内
心如一口涂过红漆的古钟
悬在胸腔，不断发出洪大的声响
震落满身的尘累
我试图让手脚暂时歇息
像一尊贴金的佛像，一动不动
立在弘一法师手书的青石照壁下
默念“百福庄严”
当下，我体内的大江大河
便一齐安静了下来
（2022.12.12）
《鱼琴》
——赠琴师刘慧雪
当双脚伸入溪水，碧绿的抚摸感
漫延全身。日光初射，一张
流动的古琴跃波而出，欲待奏之
且独坐岸边，像一截枯木
试着拨弄这些上下起伏的丝弦
蓦然间，太古之音破空而来
使每一根筋脉都为之震颤
此琴开始不断有鳞片绽出
曲未终了，便甩动它烧焦的尾巴
悠扬而去。一时引发共鸣，潺潺不绝
只留下布满花纹的背影在水中晃动
（2022.12.13）
《听雨手札》
——赠李波洋先生
今夜天晴，而我却渴望听
一场豪雨。于是取出了
王羲之的《快雨帖》着手临摹
当羊毫饱蘸墨水，乌云
纷沓而至，啪嗒，啪嗒，啪嗒
几滴墨落了下来，雨点初响
向着四周渲染，天色越来越昏暗
毛笔开始在生宣上游走，不断发出
摩擦之声，淅淅沥沥，雨线绵密
写到痛快处，不觉加快了笔速
一时氤氲满纸，风雨大作，哗哗啦啦
徐疾相间，时浓时淡，高低音错落
行行写下，到最后一笔戛然而止
只剩笔墨未干，雨珠悬停
（2022.12.14）
《画师》
他将远处的山，整个
搬到了纸上，一座
连着一座，直到放不下为止
他径自步入山中，拖出
一条瀑布，像拽出一条缠在
身上的白蟒。又抓来一树鸟鸣
唧唧喳喳，随处撒去
再抱一片碧湖，一时氤氲
另牵一叶扁舟，引向水流深处
坐在船头垂钓，直到一尾雪鲈上钩
尾巴乱甩。复点一个草庵
如山麓一颗青痣。更运
一缕炊烟，袅袅升空。他索性
住进了画中，不再出来
（2022.12.15）
《夜海》
在海边，黑夜是一头
搁浅的鲸鱼
月亮从骨头里升起。洁白，空寂
无拘无束地浪费着时光
在梦中，我身披鳞片而来
等待着月光将它们一一剔除
血肉模糊地跳进海里，成为一具
浸泡的标本，不断沉睡
在瞳海，一条货轮试图拖着十万星辰前行
光芒跳脱：蜘蛛顺着蛛丝持续
下降，探测起深浅
（2022.12.18）
《甲骨》
我是墓坑里沉睡千年的甲骨，
上面只镌刻着一行：
“文字的骨骼支撑着历史的星空。“
当我被发掘，身上的海岸线
在漫长的侵蚀中再次相遇。
镌刻的回声带着疼痛的海浪不断袭来。
我试图借着黑夜的龟甲重构肉身，
当经络在体内贯穿的瞬间，
有千百万颗流星跌落于我的脊背，
光芒四溅，鬼神震悚。
（2022.12.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