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赞失踪【上】

首先我得道歉,我是故意折磨各位好心、乐意看下去的读者们的眼睛的,无论是累赘的大段长句,还是意义不明且仿佛咒语的描述,亦或者说漫天飞舞的、连我本人都不知所云的私货,同时披上了些许探案的羊皮,用拙劣且不高明的手法讲了个小故事。我所鄙夷的傲慢反而在这个过程暴露得一览无余,以及无法查询的精神状态。
如果看完写在开头的提示,您还肯读完上半部的故事,说实话,我也无法真正给予您有关物质上感谢,所以,请让我与你暂时体验下*世界上最可怜的警探*,来吧!来吧!就把这当是个没有意义的游戏。

一.一键已读
那是好几个钟头之前,面生的同事将我们办公室的厚门敲得哐哐作响,坐在一起吹牛皮的大家以为发生了天塌般的紧急事件需要出警,摔下手中沾上咸汗又皱巴的扑克,神经紧张,赶忙抻直胳膊把队服穿好,但随后去开门招呼的伙计很快便放声大笑起来。他高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同时又示意其他人冷静。
“头儿吩咐叫你去找她。”那个伙计捧着保温杯,因空闲时光失而复得吹起口哨来,“没说什么事,也没说急不急,只是叫你去楼上找她。”
“年底到了,老大说不定是找人谈话确定超巨星警探的最终名额!”
“拉倒吧。人情世故的玩具,才不稀罕,继续打牌。”
“嘴上这么说,你这家伙,你就是最在意的那个吧。”
我埋头于找东西,没有顾得上搭理,但等反应过来后,又发现自己错过了回答的最佳时机,不由得更加懊悔了:那个本子被随手丢哪里去了?几天前趁着开会偷写的小说不见了踪影,是黑色的笔记本,很薄,昨晚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烦躁感忽地从心底烧起来。
“嘿!头儿叫你上楼去找她,听见没!”
“你们瞧见我写东西的笔记本了么,黑色的,薄款的那种。”我蹲在桌下问道,面前守着一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囤积了许多旧报纸与杂志,以及前年失踪的工作总结在这里被发现了。胸膛里仿佛什么器官打结在一起,想找的玩意找不到,真令人抓狂,我现在有种冲动,凝视着桌角和墙面,恨不得一头撞上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我又担心这样做仅仅是徒生事端,所以只能将拇指抵在犬齿上用力地咬着。
“没有见过。”
“是不是你落在哪里啦?”
“鬼晓得嘞,等等,一周前,统一收材料入库档案的时候,你不会一块交上去了吧。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可就不好拿回来了啊。”刚才那人的话提醒了我,见我不再搭腔,这个话题很快便结束了。
我必须想办法把笔记本尽快拿回来,而且要赶在其他人翻阅之前。经过上级批准的任何人都有机会进档案室查找里面大部分资料,而与笔记本一起上交的文件也配不上权限的防护。可是,现在我的根本进不去,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去打报告做申请。
得等一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笔记本拿回来!我下定决心,目光落在因为找东西而堆了满桌的杂物上,顿时便泄气了,现在又多项整理东西的任务。
很快,他们就重新聚在宽板凳旁,收拢了那些散落的牌堆,一边讲自己追捕逃犯时的奇闻异事,一边骂骂咧咧地继续玩起来,刚才输了钱的人说现在他才时来运转并发誓要让其他人的钱包狠狠地出血。而我则瘫坐在办公椅上,与同事们的吵闹愈来愈遥远,脚尖点地,身体仿佛天花板的风扇那样,以类似的慢速度旋转着,不是扇叶动,是身动,意识则是仿佛摇滚在洗衣机的疯狂甩头模式中,此外,双腿正抗议着——抗议大脑还没有充足的勇气去支配它们站起来。
如果说做计划有助于行动力的恢复,那么我开始设想离开座椅后每一件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我该怎么做才能悄无声息地从狭窄的过道上穿过那些专注于开玩笑的伙计们呢,我又以什么样的姿势打开门比较妥当,比如说角度,该死,对面这个人的椅背似乎正挡在门把手上!即便有惊无险地离开了这里,万一走廊上遇见了其他不想碰面的同级或者领导,我躲在办公室恰恰就是试图在降低这种减寿的风险。这段路太长了,而且要老命的是,同一层的其他科室又特别缺人,还有楼梯,这更不敢想象了,等等,忘了扶手了,扶手,我应不应该搭扶手,假设记恨我的人借此说风凉话认为我很懒散?……头儿的办公室是几几几来着,她不在办公室的话,若我过去的时候办公室还有其他人该怎么办,尴尬的气氛自己并不擅长,而傻憨的举动会直接要了我的命,以及,进屋前敲门敲几下又比较合适。最可怕的情况,但凡倒霉撞上她心情不好的几天,我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好借口临阵脱逃,也就是说,不对,是不是现在准备点有的没的文件一块带过去更妥当,我该拿什么出办公室呢,拿着东西的话,应该怎么走出办公室呢……
可这不就又是绕回到开头了么!
“想好了吗?”
这熟悉的声音将我强行抓回现实,并成功制服了虚空中那头负隅顽抗的思想野兽。面前的人见我没有回答,虽然我也不知道眼下说些什么是不失礼貌的,因为之前的对话内容根本就是一个字都没能入耳。甚至更狼狈的是,我连自己怎么来上司的办公室也已经没有丁点印象了,不过好歹还有一双正偷偷发抖的手和胳膊正躲在背后,所以我唯一可以确信的则是,自己开始愈发令人可笑且害怕了起来。
“想好了吗?”她非常慢地重复了一遍,很有耐心,态度也还算得上很尊重我,“你要接手这个任务吗?”
我想拒绝,话哽在喉间,忽而打算先观察下上司的态度,即使我讨厌被麻烦事缠上身,可又非常不擅长拒绝别人,这是一项艰巨挑战,脑袋顿时以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感觉而炸开了锅。
看看上司,她俯视着手中那只单位统一配备的中性笔,将其旋转,不过多半以失败告终。烫染的暗红卷发发根略泛黑,毫无光泽,且不经细致梳理,细想来,她只是年长我几岁,却常常倦懒得宛如即将退休的老妇人,没有结婚,单位绯闻的对象也从来轮不到她,各种狂欢派对的邀请入场券更不会想到向她分发。我的目光四处乱飞,忽而掠过文件夹下被盖住一半的书本封面的标题上,不,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视线对上,可就麻烦了。
窗外飞过去一只红色的破塑料袋,伴着风在空中翻腾,没多久,便挂在了枝头,就仿佛盏散架的灯笼。它提醒了我,我以前从未去过办公楼的后面,也从未想要前往那里一探究竟。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再如此下去,再废话下去,就太浪费他人生命了。
只是这样吗?我想道,肯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但已经懒得去深入挖掘了。
“这个任务的目标,是几年前经你之手才成功抓捕的逃犯。没记错的话,那时候你入职没多久便立了功,做得很好。”
听到这里,我很惊讶,因为自己对此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即使确有此事,可我同样确信有关此事的记忆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个彻底,就仿佛醉宿的人次日醒来也不容易回想起昨夜究竟对瓶吹了多少。上司稍稍一瞥,继续说下去。
“三个月前,那位了不起的犯人在自己的社会服务期间擅自离开了规定住所,并把我们的监控设备从自己身上拆卸了下来,然后就失踪了,看起来旧的评估系统该更新了。随后,部门派遣了几队前去抓捕,很糟糕,他们都失败了。”
“啊……哦,啊抱歉!我是说,抱歉,我懂了。”的确是个苦差事,我想。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极其荒唐的,没有童话般那般美好,倒也远不如替魔鬼打工此种落魄不堪。同事们口中频频出现的“犯人”一词,其实都是指那些故事的角色们,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谁才是人们真正的敌人。那些角色们脱离自己原本寄宿的故事载体,来到了不明所以的市民身边,无论这些角色有意与否,沉默、活脱、严肃、邪恶、慈善、无厘头的,都极其有可能造成现实生活中的人们的摩擦与冲突。因此,我们的职责便是将那些逃出控制的角色安置在一个合适的区间内。前提是……顺利的话,我顿时感觉,肯定有什么富有预兆但错综复杂的麻烦正驾驶着卡车、踩死油门朝我撞来。
“我这边能调用的资源,大部分都可以听你差遣。”上司说,“因为大家都想过个好节,舒舒服服地跨完年,不知道你怎么计划的,我只期待今年的最后一天可以待在家里吃着过期的巧克力顺便把攒的几篇小说看完,然后美美地睡到天亮。”
我们对视良久,完了,再这样下去,刚刚酝酿完毕的拒绝的话马上就要胎死腹中了,不仅仅是拒绝的勇气。不要去看她的眼睛,不要对视,摇晃,漩涡肆无忌惮地飞转,窗外寒风呼啸,冷气弥漫的房间一瞬间变得让人热得透不过气起来,拖拉机蜿蜒行驶在夏日渐落的昏黄公路上,档把子和座椅间的缝隙被很烈的酒的玻璃瓶塞得满当当,仪表盘上积落一层烟灰。郊外晚上的星辰罗布,醉酒,拖拉机,迷宫,反物质,应如我诞生时所怀揣的名字,司机的名字叫斯基,斯基赶着一架破破烂烂的牛车,草木燃烧的味道从开阔的庄稼地尽头飘荡过来,被焚毁的不是天空便是荒原,火光如梦,幻觉和现实总有一个失踪已久,或者惨遭谋害,凶手早就消隐于犯罪现场,可我却无动于衷,或根本没有发觉。
“绝对错不了。你可以胜任这个工作,不必因为过去的种种有压力,那些不代表什么。趁逃犯还没给我们鼓捣出什么重大事故之前,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我……”
“试一试怎么样。”她说,“抬头,挺胸,站正,对,精神一些了,这样多好。完不成也不存在什么追责,如果你干得漂亮,我会奖励你的。”
如果我干得漂亮,她会奖励我……
仔细一想,这难道不是一个可以得到档案室钥匙的好机会吗?简直就是天才啊我。名正言顺地走进档案室,抱一小山般的文件大摇大摆的走出来,见不得人的笔记本和故事又都回到掌控之中了。至于那个什么该死的抓捕工作,过去的我能够办成的事情,或许现在依旧不是什么问题,哪怕我尽力了,最后还是失败了,没有巨大的惩罚。
“所以,我不是想给你强行布置什么额外的工作,但情况就是这样。调查需要进行,档案上负责人的名字不能空着,犯人也不能纵容,也许你还有点迟疑和顾虑,可在我眼中,你有这个实力。”
“是,是的。”我勉强回过神来,最后那句不知是否真情的夸赞突破了拒绝念头的防线,而我知道的则是,接下来的回答比此前结结巴巴的寒暄将有用一百倍,“是的,我接受。”
话毕,我们俩之间的空隙被沉默与后悔所填满,有种错觉:我后悔于答应这个任务,她也后悔把这个责任托付于我。要不然,大家为什么都不说话呢?
“谢谢,我欠你的。我又欠了你一次,找机会两次人情一块还上吧。”她打开抽屉,取出档案室的钥匙丢给我,“有进展就汇报给我,打电话,发短信,都可以,如果你执意偏爱写报告,我也不介意。”
对!就是它!档案室的钥匙!太棒了。我死死盯着钥匙,根本顾及不到上司的调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口袋里。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其实内心早已开始了欢呼雀跃,无数个“我”的小人打开房门冲上街头,敲锣打鼓,进行盛大的庆祝游行。哎呀,注意自己的言行,一个小插曲而已,有什么值得去胡思乱想的!
“祝你好运。”
“谢谢您,谢谢。”我故作平静地说,然后就好像电脑死机了般,默不作声地杵在原地,垂下眼睛,等待一个命令。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了,对吧?”
“对,哦!抱歉,对。就这些。打扰您了。告辞,告辞。”
浑浑噩噩地离开上司的办公室后,我驻足于门外约有十分钟,非常确信自己在那无数次的对视中发现了什么很有价值的信息。最终,我一拍脑袋,明白了,她今天化妆的时候肯定是把眉毛描歪了点。
想到这里,我畅快地长舒一口气,攥紧了口袋里的钥匙,大步迈向档案室。
二.二手生命
在未经开发的原始丛林里闪现而过一道灵动的兽影,去他娘的,又是次失败的狩猎,这种柔弱令自己感觉羞耻,擎着长树枝的小毛人羡慕族群里那些被层层围拥的同类——他们强壮,聪慧,团结,而且异常勇敢。原始丛林有的树较矮粗而多分枝,有的则长细且更光滑,它们接受着不同的刺激,时时刻刻传递信息,伸延成树海,树海荡漾着焦糖色的浪涛与玫红泡沫,每个泡沫里都溶着这种柔弱小毛人未来成长的无数可能性:柔弱小毛人或许发现了自己其他方面的闪光点,不再刻意追求狩猎所带来的光环;没有惊天动地的长处,亦无伤害其他小毛人的缺点,不乏许多柔弱小毛人简单地病死在窝里,身边是它的伴侣和孩子们;有的发展则是受到了柔弱小毛人后来努力的影响,它克服万难,不仅可以在狩猎这种事情上得心应手,更是凭借实力成为了首领;信息的分支上还存在一类幸运的走向,它在某天狩猎失败后碰见了棵神奇的树,吃下树上腐烂的果实,小毛人暂时兴奋起来,感觉浑身充满力气,正巧族群中其他狩猎的团队赶着一头受伤又虚弱的兽经过此地,小毛人歪打正着拔得头筹,也获得了族群的认可,但随后它很快便自我膨胀起来,树海边缘那难以名状的区域的浮冰则凝固了不同开始相同结果的可能性——小毛人打小其实就有狩猎方面的灵性,是的,这是成功小毛人独占的起点,不过它依旧很柔弱,也可能其实所有的小毛人都曾柔弱过,对于这一点信息,树海通常都将其沉入深深的底端。但就是因如此,有些曲折的山野小径于终点处居然汇合相融。也有糟糕的情况出现,据说,有的柔弱小毛人在无视老人们的警告前往危险的沼泽后,意外被一种可以染色的毒浆果糊了满面的汁水,族群中一些同样和柔弱小毛人相似性子的毛人被它那夸张的图腾般的面部图案的虚张声势而恫吓住了,受到它的吸引,小毛人以另一种方式也获得了部分毛人的关注,不知道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其他的无数种展开,丛林已开始拒绝思考,考古学家们发现——考古学家不在乎小毛人们,这片树海似乎进化出了自己独特的思考偏好。很好,经过反复确认,我可以断定我的大脑运转正常,这个器官与那片原始丛林无二,不具备观赏价值,芜杂、凌乱、邋遢,很久都未被开发了。
我慢吞吞地咀嚼着芋泥三明治和油腻的烤肠,陷入沉思,甚至错过了旁听同事们切磋谁的笑话更冷、抱怨天气的糟糕与两条街外车祸的时机,办公室里弥漫着韭菜、外卖螺蛳粉、牛杂、闷在开水里的泡面与什么隔夜腐败食物泄露酸馊的味道。除了与案子相关的事情,无论什么我都会去想一想,小毛人就是这种状态下的不良产物。
“噢,我去过那儿。”坐在带我对面的同事A和他身旁站着的同事B说,“你真应该去这家餐厅试一试他们厨子的手艺,炖鳕鱼,炸土豆块,怪味汉堡,以及只对老顾客提供的奶油辛沙拉。”
“好啊,为什么不呢?今晚怎么样,我正好下班后还没有休闲的安排。”
“但上司不是临时丢给你个麻烦吗,要求你调查什么枪械室失踪什么东西的活儿,不会耽误你忙正事吧。”
这倒是稀奇,最近流行的竟然主打失踪风格,枪械室能失踪什么,枪么,和我手头这个案子有关联吗……我看着自己面前摞得高高的文件,提不起兴趣,也找不到任何干劲,只希望可以平平安安混完今天的班,然后把万事毫无愧疚地拜托给明天乃至未来某天的我。
同事B问:“那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去她办公室送文件,头儿让我顺便问问你进展如何了。”同事A干咳两声,像是被刚才吃的冷蛋糕卷的碎屑呛到了,“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是朋友对吧,朋友之间相互帮衬着,都应该的。”
“总能对付过去。我花了好多精力梳理出了一条线索,不过需要你的帮忙,如何妥善向上汇报这次成果的确很成问题,有个别地方的措辞我拿不准。真可惜,既然头儿催得紧了,那我今晚还是加把劲——”说罢,同事B转身要回到工位上。我与他们俩虽说是同事关系,却只有几面之交,即便搞不清楚这两位在卖什么关子,但傻乎乎如我的人也能观察出同事B揣仿佛菜市场摊前与小贩讲价的气势,她在等待对方的让步,然后杀个回马枪。
“唉!你知道吗!”同事A说出这句时显得不免有些闪烁其词,“我想清楚了,上周团购的那个三人套餐果然单独享用还是太浪费了,之前这么问也是怕耽误你竞选超巨星警探,关心你,是吧,休息休息也好,谁喜欢总紧绷着神经呢?”
“滚蛋。”
“这顿饭,你给句准话吧,别吊人胃口。”
来了。我用手托住下巴,想躲在文件堆后偷偷打量着他们,想道。尽管正关注这段小插曲,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我仅仅想猜测这两个同事的关系发展的趋势与将来会不会产生更多的乐子。
“好。下班后在餐馆细聊。”同事B从衣架上取下那件二手过时花呢大衣,推门出去执勤了,那外套廉价得平易近人,在我看来,每处褶皱的缝隙里肯定藏积着许许多多的故事粉屑。
我的目光又移动到斜挂在墙壁的钟表上,双脚与指针同时走动,一楼大厅值班的前台的接待员小姐和我打招呼,她的笑容几乎具有魔法,傍晚的浓雾都变得浪漫起来。距离下班还有些时间。我索性靠过去,想和她聊聊,虽然目前为止还拿不出亮眼的话题就是了。
我依靠在前台的桌面上,用胳膊把杂物扫到一旁,“嘿,咨询你个傻问题。”
真是起了个灾难性的开头。
她撩了下耳旁的散发,高声道:“真好啊,你这么有空闲。如果我能有你一半的轻松,就可以多陪你聊会了。”说罢,她又微笑起来,捏起台签的顶端把它标有“受理中”的那面转向外来,紧接着,“来吧,什么傻问题。”
“最近发现什么好吃的餐厅了吗?”
“这对你来说是个问题吗?”她捉弄道。
“我……我果然不擅长没话找话啊,哈哈。”我尴尬地笑两声,“前些天,上头给我安排了个工作,那个工作,在之前的时候我似乎将它圆满完成了,但与其相关的所有事情,我丝毫回忆不起来,就仿佛记忆断片了。你有什么办法么,咱们很久聊过,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咒语,啊,祖传魔法书?我可以求救于你那显灵的巫……土著老药方吗?”
“不太好办,里面有个愚蠢的原料很昂贵,因为那些愚蠢的市民们愚蠢地不认同愚蠢的迷信,所以短期内买不来。再说,你办公室的桌子上不正堆着一本又一本记录材料么。”
“你说得对,但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来找你谈谈了。”我脸上的表情痛苦起来,激动地恳求她再想办法帮帮我,顺便压低了嗓音,“好消息,有记录。坏消息,不详细。上面仅仅写了是由我完成了逃犯的抓捕,没有造成额外的重大事故,用了三个专员,公款花费七百六十三块九毛五,耗时两天。这一点也不好!写得这么简略,过去的我是个什么干练又傲慢的疯子?过去的我在隐藏什么真相?抱歉,我快要抓狂了,恨不得穿越回过去哐哐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查到这些后,我根本没有心情去翻新的卷宗了,也没有什么心思坐在办公室里。”
“我的小傻妞,照你的情形,岂不是永远也完不成了。真相总是容易失踪,真相就仿佛一个真心爱单身着的你的情人,她不会轻易现身。所以说,情人总是失踪,真正爱我们的人总是失踪,然后就真的不见了。”她安慰说,抚摸着我低垂的脑袋,“你总是被其他分散注意力,还是以前的你更惹人喜欢。”
“饶了我吧。”
“听我一句忠告,专注些,用现在的你会想的办法去解决问题,去想些符合你现在能力的办法。”她顺着我的头发,揪下几根,不顾我还在嚷痛,“愚蠢的占卜术愚蠢地认为,你将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嘿,这个我知道。而且,我们俩相处的时候,就别自嘲了吧。”
“我可不认为你知道,你甚至忘了我的占卜需要你忘却事情表象才能显灵。”
“要记的东西太多了。”我说,“不过,你的建议很有用,等你有空,我请你尝尝附近新开的那家铺子的咸点心。”
“咸点心。哦,亲爱的,我会很高兴去试一试,虽然你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还记得我的口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太令人开心了。”
“是的,所以说,要记的东西太多了。”我笑了,“如果哪天记茬了,也请不要放在心上。问题又绕回起点了,最近记性不太好。”
“嗯?你将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这位小姐饶有风趣地挑了下眉,我不得不承认,是我输了,“你应该去占卜占卜下期彩票头奖的号码。”
“给你个忠告,小傻妞,你不可能把每件事都解释得漂亮且清楚。所以,刚刚的幽默恰到好处。它使你没有变得无聊。”
“无聊。是吗,哈哈。”
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把台签再一次旋转,将标注着“空闲”的那一面对准排队的人们,“你若在这儿再待久些,明天我就向上打报告,申请由你来替我处理刚刚收到的那些投诉了。”
我抓挠着被扯掉头发的地方,装作没听见她的话,借助大厅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座钟上的时间,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打着寒颤走进浓雾中。城市的轮廓被夜色浸泡得发黑,宛若一艘斑驳的沉船。
次日,我拎着油饼和咸菜丝,作为最后一个人来到办公室,如释重负地瘫坐入椅子。手掌在塞满文件散页的抽屉里爬来爬去,另一只手捧起杯刚刚冲好的速溶豆浆,眼睛也不使闲,看样子昨晚同事A与同事B的相处很是愉快。我也终于找了要查阅的案件历史文件,下个瞬间,豆浆在颤抖,乳白色的液体溅到了很多东西上。
是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简直无法想象。
“不见了!”
惊诧过后,突然有些悔恨。如果昨天,我再多看几页,说不定好歹能知道逃犯的名字和长相,可恶,昨天这个时候,那些资料明明还是正常的样子。
不——
“怎么会不见了!”我失控地咆哮道,同事A的眼镜片上倒映出我那大惊失色的脸,这个举动把其他人吓了一跳,不过他们习惯性地恢复了平静。
“什么,你的笔记本吗?”同事B冷淡地问道。
“又丢东西啦?”还有人说,他们都是屡见不鲜的模样。这也怪不得。
“兄弟们,何必大惊小怪呢。”同事A笑着说,“这样的场面我们每天都会经历一次。”
“有时候也会不止一次的经历。”其他人接着打趣。
不!
等等,它们去哪里?如此干净的痕迹,绝对不存在修正液这种恶劣的恶作剧。自然的黑与诡谲的白,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些规整的文字富有逻辑地排列在这里。过去排列在这里,白纸黑字。曾经。对于我这种职业来说,整个事件并无奇特之处,我们将抓故事里逃跑出来的角色捉拿归案,不管失踪了什么,犯人,写满了荒谬故事的笔记本,魅力四射的前情人,搭档多年的老伙计,没良心的狐朋狗友,橡皮擦,茉莉花茶的茶包,眼镜布,荣誉奖牌,朝夕相处了四年的猫咪,我都不会奇怪,总有一个自我会为它们的失踪装饰好恰当的理由。但,但是,不——!这些东西本不应该失踪的!我做了什么。
回忆不起来什么有用的信息,什么也没有。
失忆了吗?是记忆错乱了吗?
卷宗上的那些文字,只要是我需要的信息,它们都变成了空白,无关紧要的词句则乖乖待在原地,仿佛该死的试卷上该死的填空题,而该死的我不知道任何的答案,只能认定自己的确该死了。如果所有字都消失,我姑且会认为拿错了,然而这些空白是我胸口上窟窿的最佳写照,谁开的枪。
谁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而什么又是名副其实的逃犯?
同事B阴着脸走过来,她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啪地一声翻开文件夹,严厉得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我跟随着她的手部动作而瞪起了眼,头隐隐作痛。
接下来,即便我使劲瞪大眼睛,也找不到那些答案,就连现存的文字都逐渐虚无缥缈起来,反而是同事B,她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拍拍我的肩膀,说,“那可能得多花些工夫,的确前所未闻,新奇的麻烦我天天见。不过。对于曾经的新人英雄来说,不成问题,祝你好运。”
我不明白同事B为什么这么说,也搞不明白她态度极速转变的原因,甚至打心底里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在搞鬼,同时又极度反感于她的轻蔑。一连串问号暂且存入了心底。我不痛快地嘟囔了句,“感谢你贡献你的感想。”
刚刚的语境,让我产生了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我被变态的杀人犯逼到墙角,他用手巾擦拭着捅伤我的刀,柔声说着,没关系,没事,只是玩玩。它确实伤害到了我,可它同时又劝我鼓起勇气将会刺激它兴奋的一面袒露出来,然后继续说,没关系,没事。开玩笑的工夫,我便被它肢解又分尸。
先把糟心事搁一旁,懒洋洋的后劲儿又冲上脑门,或许下次去前台打发时间,我应该问问那位灵媒小姐有关治疗懒病方面该如何对症下药。只要还未到大难临头的险境,就不着急,是不是?
原始的恐惧在古老树海的意识荒原里经历着漫长的发酵过程,这般开头,我熟悉无比,一次又一次地面临过,但永远不知道结局。永远。发霉的木舟被推离港岸,长楫撩拨着宁静的水面,然后迷失在过程发浓雾中,穷尽一切也永远无法抵达终极的终极。最后,回到开头,一次又一次,重复,模糊,不知所踪。
很难说究竟时间过了多久,正午的阳光照耀在金属窗框上,其他人都去了食堂吃饭,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平伸两条腿,忽而躺着,忽而坐着,一种有关蹊跷的感觉变成了把刀子从背后攮进了我的腰间,很虚弱,令我不断调整着坐姿,午觉睡得并不舒服,哪怕静下来好好想想都做变得异常困难。我仰起脸,闭上眼睛,隐约听到门锁窸窸窣窣的旋转声音。
“找谁?请问您哪位?”
是个陌生面孔。我坐起身。她没有直接看我,而是稳健地走进来张望了一番,某种类似于薰衣草般的香水味跟随她的脚步忽得闯入我的嗅觉世界。估摸这人二十出头。
“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帮您办理。”我又机械地复述出句新的职场用语,这种场面我应付不来,得找个机会快点溜走。
女孩说她是来实习的,担任某个人的办案助手。听后,我觉得稀奇又好笑,但出于礼貌,还是询问她归属于哪个同事的管理。很快,女孩便回答了个名字,吐字清晰,不容置疑的口吻——我的名字。
“这不太可能。”我立刻否认道,旧的麻烦还没解决,新的麻烦乘着火箭就撵上来了。”
“这是事实。”她望着我,我望向她,那钴蓝色的眼睛,就仿佛从电影荧幕上走下来的般。很不凑巧,在我这里,没有事实可言。
“对不起,最近我忙得很。没有精力去带实习生。你重新申请个案子当作业,另请高明吧。”
怎会如此!想象力高度发达的梦,现在一定是午休时间吧,我一定是在做梦,紧接着窗户会破碎,然后房间里撞进一头大象。
然而大象并不领情,也用不出念力。
不是梦。
我不需要什么助手!不需要!
“也许你还是让我留下来比较好。”她继续说。
“我好像觉得……你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先声明!到时候,我不仅不会安慰你,还要将你一脚踹开、去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哦!”
“不后悔。”
“你真这么想?”我当即驳论道。
我讨厌她的态度!不过,马上,理智的声音告诉我,这种是非常错误的迁就,很不礼貌,我得摆脱那样的恶棍情绪。其实,这个女孩的性格并不糟糕,甚至可以说,刚才她的语气很卑微。妈的,我好邪恶,负罪感涌了上来,指指点点与不想别人好的重病是从哪个同事那里传染上来的,这种人该死啊。我们都该死,死上百千万遍,褪却羔羊与狼的皮,返还圣人的胚子,最后重新被恩允回到昔日坍塌的伊甸乐园。正是因为她这样坚定不移、憧憬理想又认真的模样,深深地刺痛到了我——虚伪、懒散而可怜巴巴的我,太阳穴上犹如铁锤在发疯似的敲击。这面干净的镜啊,由她折射的阳光将我照耀得无地自容,化成灰了。
现在的困境就仿佛前女友或者前男友的恶灵附在连环杀手身上,随时可能冲上来给我几个耳光,撕心裂肺地怒骂我是“贱人”或者“混蛋”。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在背后说接待员·灵媒小姐的坏话,绝不。这下可好,现在报应来了。这个姑娘给我造成的压迫感驱使我下意识地回忆起自己打出生以来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诸如赶拥挤的早班车时踩到陌生人的脚尖这种小事也必须毕恭毕敬地在心里祈祷又道歉。
渐渐地,我终于冷静下来,揉揉干涩的眼睛,认真地打量起她来。白衬衫,打红蝴蝶结,黑长裙,皮鞋和裙子一样,也是黑色的。黑长发就仿佛在自然地发光,兴许抹了发油,或者用了其他精致的打扮方法。以及那双颜色特殊的眼睛,我要对着老天爷收回之前的发言。她不像从电影荧幕上走下来的,而是如同来自于漫画或者青春奇幻小说那般。办公室的门口摆了个木架和洗手盆,墙上则是面镜子,她正好精神焕发地站在那附近,透过圆镜,我被迫也审视了下自己:头发如同凤头鹦鹉的冠毛,不受打理的翘起,额头油亮,若隐若现的黑眼圈。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右眼浮肿泛红,像是直面挨了暴徒的重拳,也可能比看上去更糟。过期且变形的微笑,不合身的墨绿色大风衣与毫无审美可言的印花长衫,我听见衣服上纽扣在尖叫,它们用尖锐的语调唱着自己将要窒息的圣歌。太怪了。
到此为止吧,现在还不是谈论自己的时候,迟早会轮到机会。虽然每个人都想要谈论自己,或者下班后我应该离开去街头橱窗前买一条色彩鲜艳而混乱的领带,就像故事里那样,姑且叫它,*恐怖领带*吧。
“我真的这么想。”她在很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
“很好。不过,如果的话,你不介意一个坏脾气的同事?”
“我不介意。”她说。
“嗯,太好了,不过,我刚刚只是做假设。只是假设。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进行着无力辩护,在现实和虚假的美好两者里进行抉择:如果身边跟着个漂亮的实习生听我差遣,一定会相当威风吧。我看见窗外对面街道边的冬青树丛和挂上彩绸的路灯,它们在寒风里冲我疯狂点头,它们给予了这个念头十分有力的肯定,嗯……
“我不确定你的能力……”我迟疑地凝视着她那漂亮的蝴蝶结,就仿佛发神经了般,沉默了半分钟,话语回归正题,“我怕……我不能更好地教给你什么知识,比起其他人来说,我不算优秀。”对,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说的。
“没关系。”她被我狼狈的模样逗笑了,我反而因此倍感轻松起来。随后她郑重其事道,生怕我再怀疑似的,“我知道一点你那个案子里逃犯的线索,请问能让我参与进来吗?”
“你知道我这个案子里逃犯的线索。”我照着说了一遍,虽然显得我更加傻乎乎,但这有助于我思考。之前我究竟干了什么损害记忆的蠢事?酗酒,脑部手术,时间穿越,外星人改造……完全没有道理。
她知道线索。哪怕一点,那么我肯定能通过套话,不露破绽地问出那个逃犯的面容,名字,代号,或者故事的出处。管她知道的线索内容是什么,这比我这只无头苍蝇乱转要好上几十倍。
“希望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大家能够相处得愉快。”我算是同意了。
“谢谢。在工作中,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想怎么称呼呢。”
“老师。怎么样?”
“哦……这倒挺新鲜的。”我吃了一惊,这样的称呼,我常憧憬于那些德高望重的作家、教师被如此的方法尊敬,然而当下的情景中,我与两者都相差十万八千里。方言并不算在内,我有幸见过,不得不说,的确挺有趣的。也有可能,她只是在开我的玩笑,她认为这种头衔很适合荒诞不经的我。好吧,好吧,我满足了虚荣,她也在语言魅力的层面上大获全胜,重新定义的双赢。我补充道,皮囊慢慢膨胀成了氢气球,“随你说吧。那么,我要叫你实习生。”
“乐意效劳。”
“干得漂亮啊,实习生。你很上道。”我晕乎乎地说,估计她会在有关我的印象标签一栏补贴上个酒鬼,滥用禁药的瘾君子,在职精神病,超科学存在的猴子,宇宙中心的肠道填充物,不要良心的赛博浪人,侥幸逃过灭绝的史前原始单细胞生物,什么之类的恶性定义。可是她很善良,兴许不会这么做。至少目前看上去是这样。
“所以……请问我可以明天再开始工作吗?”她说,“我的住处,因为刚来没有多久,找不到合适的出租屋,这几天一直在搬家,所以……所以……”
她问到点子上了。很显然,在聊天这种事情上,她比我还要专业。而且,她拥有的友善也远远多于我,实情实意地和我分享,发自内心的那种,我一眼就能识破,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个警探,是吧。
“啊,这就解释了今天我们的见面是那么仓促的原因。”话刚出口,我突然愧疚于自己开了个很尴尬又不合时宜的玩笑。
不会说话,还要硬说的话,是犯罪。不过,乐观地来看,我还有零星的自知之明——警官大人,请逮捕我吧,请惩罚我吧,对,我要去自首!
“对不起。”我抢先一步继续说,“最近我混得也有些糟乱。对不起,这是我的错。希望你能找到个好房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搭把手。”
“哦,谢谢,借你吉言,飞锚大道28号公寓的房东太太似乎很喜欢我,我也想先去试试。当然,多个人帮忙的话,我感到自己真是太幸运了。嘿——没关系的,不用去责怪谁,如果你这么想,我很高兴自己的新老师是位善解人意的好警官。”
她是个好孩子。我在心里长篇大论着,接下来的日子里,若被我发现有人欺负她,那么有人要倒大霉了。这样难得一见的好孩子,我理应当去敬畏,去呵护。毕竟,这是个酒鬼,滥用禁药的瘾君子,在职精神病,超科学存在的猴子,宇宙中心的肠道填充物,不要良心的赛博浪人,侥幸逃过灭绝的史前原始单细胞生物都被允许遍地开花的城市。说不定酒鬼是其中最薄弱的环节,我会因为自己做错的事情和完成不了的事情而难过到借酒消愁,而那些为了维护自己而疯狂、无意识、追求极致精神快感地去对他人开枪的暴徒……等等,我的工作内容究竟是什么。我该去批判暴徒吗?我有权力逮捕他们吗?也许,我无意间参悟到了烈酒的原料之一,嘿,便是暴徒。这是消化系统与神经中枢的真相吗?忽然间,有那么一个短暂空歇,我有些好奇市长是何许人也,主宰了这一切发展的造物主肚子里咕嘟咕嘟冒泡又是什么鬼主意。
“那么……老师,所以……?”实习生悄声提醒我道。
哦,造物主,瞧瞧,我又把正事忘了。似乎造物主也忘了件正事,它忘记给我像正常人那样在脑袋里安装一颗正常且健康的大脑,而是在空洞里安排了个偏爱脱口秀的弱智小人儿住进去!
“可以,完全可以!”
我给予她一个正向回答,硬币投进贩卖机,哐当,她归还于我灿烂、暖心、无价的笑容。超值的说!
似乎这次,我又被牵着走了,该死。我现在脑袋里每个细胞都不听使唤,它们还在寻找那些该死的小毛人以及并不存在的树海。
三.伤心黄昏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一次!”胖警官站在路边和我抱怨道,“我还见过更恐怖的案发现场,就仿佛世界末日那样!惊悚万分!哪怕是个硬汉,我敢打赌,亲眼目睹后,晚上躺在被窝里依旧逃不过做噩梦的悲惨命运。”
“这么说,你也做噩梦了咯?”我同他打趣。他点点头,随即又使劲地摇晃着脑袋表示否定,好像个提线小木偶。
“你们俩是哪个部门的,我们之间认识吗?”胖警官问,并且撑着腰气势汹汹地驱赶起来逐渐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群,“安静!没错,像这样后退!离得远远地,听到没有!市民们,服从长官的命令!”
“很有男子气概啊,老兄。帅呆了。”我心不在焉地敷衍回答,从大衣内侧胸口处掏出自己的证件,亮给他看,“来自驽马大街71分局的愚人船分部,我,和她,恰巧路过这里,本来计划是去隔壁公寓走访调查一下。你好,长官。”
我一边说着,一边瞟了眼实习生,她正在注视我,迎着这热切的目光,我不禁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与此同时,我又自愧难耐地发现了证件白页上那一大片黄褐色的污渍正摧残着我的刚入职时拍摄的正装照,这是怎么回事?那股悄然弥散出来的气味,让人有些头晕,思绪纷乱,难以平静。
“是的,我早就看出来了。很好,如果你们是嚣张的嫌犯想要返回作案现场找点乐子或者存在感,我不会手下留情的。人人都有嫌疑,谁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胖警官道。
“果断给他们一个直钩拳吧,长官,我相信您的力量。”
我不想与他发生争执,也不喜欢这种话题多谈下去,所以我选择试着去赞同胖警官的观点。当然,面对嚣张的嫌犯想要返回作案现场找点乐子或者存在感,狠狠地迎击就对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臭虫,滚出去!滚回你们的宇宙中心去!回归正题,我开始觉得,自己与胖警官搭话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正聊着,瘦警官递给胖警官两条塑料袋,里面兜满了又大又白、热气腾腾的蒸包,他们似乎是某种搭档关系,或者下级与上级。瘦的那位打量了几秒我和我的实习生,面不改色,保持着沉默,钻过警戒线下,把背影留给我们仨,自己则开始工作了。
飞锚大道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样子,它的繁忙总是风雨无阻,这里每天都会有几辆警车停下来处理麻烦,因此,市里出租屋的最低价记录往往被此地的中介公司所打破。常有人走,但慕名而来的人也源源不断,留下的规则只有一条:这里不欢迎无事可干的那类。我和实习生则是为了那条保质期即将到头的线索而来,她说,从房东太太那儿了解到,她新租房间的那栋公寓曾经住过一个模范犯人,但后来犯人很多天出门未归,由于机关部门没有停止支付房租,房间便暂时原模原样保存了下来。
实习生曾问过,老师,这条线索是遗漏在档案里了吗?难道不应该早就……
然后我曾搪塞她说,一部分档案被同事借走就赖着没还之类的阿巴巴,总不能告诉实习生关于档案变成填空题的真相吧!更坏的是,她可能理解为了,我照顾她的面子假装不知道。
我感到好罪恶。
抵达公寓后,房东太太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出面接待,根据门卫的说法,今天凑巧房东去隔壁城市看亲戚了,庆幸的是她记得我们今天来,所以留好了钥匙。
好巧的不在。我差点以为她也失踪了,很不礼貌,但有钱人的失踪在这座城市里也是常有的事情。其次,排在失踪案件统计数据表单第二行的,是艺术家,诸如编剧、小说家、画家一类,偶尔会有演员,但不多;第三行,是餐饮业员工;第四行,写着警员。总之,我必须行事小心,我可不希望后天的早报头条便是人们在河边发现一浮尸,经她的实习生指认,确认是名难成大事又无家可归的警员。
“你还好吧,老师?”她问道。
“开门吧。”我苦笑说,“是时候查清不朽的真相了。”
光芒照亮阴湿的长廊,冷风涌出,房间里的一切物品被定格在某个美丽且匆忙的清晨。这房间是个实体的解密玩具,精巧绝伦,我们走了进去。
“不,老师,我不认为真相是不朽的。”实习生站在我背后说,她打开灯。
“为什么不呢?我上大学的时候旁听了一节叫做‘让我们开始破案吧’的选修课,那个教授就是这么即兴发挥的,真相是不朽的,和面包是小麦的差不多道理。”
“顺其自然吧。”她说。
“很好。”
风格简约的居住环境,一张床,一套桌椅,两幅市面上常见的风景图挂画,衣柜是公寓装修附带的,租客出门前把房屋打扫得很干净。窗户留了缝,屋内的空气循环很好。我环顾四周感慨着。就目前而言,没有引人注目的物品表明租客存在诡异形式的信仰,可能这条线索的意义仅仅是提前告诉我本案终将以虚无结束。虚无,还有悲剧,似乎我有权断定,我的职业是由此二者组合而成,即便将理清了犯罪过程,即便将凶手和逃犯捉拿归案,死者不会复生,用外力将恩怨和扭曲掰到一个接近平衡的脆弱的临界点。在我们这个世界,似乎能从事艺术相关工作的人,每位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缠结症——精神疾病的一种,近来也有学者深入研究,得出这是某些群体后天病变的心理缺陷的结论。至今为止,没有药物或技术能够将此疾病完全治愈。总之,病人们的共同大概总结为,矛盾或不幸福。爱会杀死他们,不爱也会杀死他们,自己觉得许许多多人不顺眼或者自以为被许许多多人看不顺眼,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在本城市死亡统计表格上名列前茅。而我,在上个月体检的时候,有幸被医生诊断为本地第一个患上缠结症的警员。
不排除失忆是从那时开始的。
“啊不妙不妙,又犯病了,得把脱缰的思绪拽回来才行。”
“嗯?”
我没敢回应实习生轻悄悄发出的疑问,看餐桌上躺了本未拆封的书,于是走过去拿起来,《转生异世界,除了螃蟹没有人能横着走》。曾经路过街头拐角的书店橱窗事,我也对它感兴趣过,这个逃犯的品味与我相近——用心险恶地加以揣测,还能得出一条更惊人的结论,我就是那个逃犯,对,我有双重人格!或者,我有一个双胞胎!失忆的节点恰巧吻合,档案被篡改一事也紧密相关。不过相较于此,矛盾之处不计其数,所以归根结底,刚才的推断仅仅是我从其他游戏、影视作品那里鹦鹉学舌般来卖弄。
窗户附近有一把扶手椅,它应该是房间里为数不多值钱的物件,我开始幻想有个轮廓模糊的女子卧坐在椅中,阳光明媚,她在安静地看书、喝茶。为什么要逃走?真让人想不通,之前由于没有掌握逃犯的信息,我无法去揣测,但通过今天所接触的一切,我不禁怀疑起她那必须去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难道有谁在追杀她吗?可是我们机构能够提供完善的保护,会不会我们内部有什么她在害怕的东西?
不耐烦地推拉着抽屉和柜门,找不到与她身份有关的证件,被带走了,或者被销毁了。我们城市没有批准监控摄像头的使用,听说曾经发生过一系列的恐怖袭击,来自某个组织的报复,他们叫“黄昏永生”,将“杀死违背创作理念的艺术家”奉为行动准则。二者间的联系我不清楚,但当恐怖袭击发生后,这座城市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亮晶晶的监控摄像头了,因此我也没办法使用这种途径来查找与逃犯有关的信息。
“你那边有收获吗?”我问。
“抱歉,暂时还没有。陈设都很寻常,我只能看出来我们的捉拿目标的私人生活很有条理,清新,简单,小细节上会比较随意。”
“不拮据,但也不铺张。我想不明白这种人怎么会成逃犯呢,模范犯人可以外出,想见什么人打报告就行,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老老实实在故事里待着。”
“可能……是有什么必须去做的事情吧。”
“行动力很强。我得向她学习。”柜子里的衣服帮助我锁定了逃犯的性别,短裙,小白衬衫,大概吧,新闻上报道的那些蹊跷故事让我对于结论有所保留。
“对了,刚才注意到你好像不太舒服,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休息?”
“现在感觉好多了。”我靠着窗边,撩开帘子俯视灰色的城市,行人们都走得飞快,而只有我在休息,“我讨厌下雨,小时候格外喜欢。”
“我也是。”
“但是淋雨却很有意思。”
“是的,很酷欸。”她附和,这种用心的回答虽然简短,却是我最想听到的。现在外面正在下雨,而我和她都没有带伞。
重新打量这间屋子,我在雨滴敲击玻璃声与楼下的鸣笛声中,已然没有了继续调查的心情和干劲,就仿佛燃料消耗殆尽。心不在焉地用脑袋撞向窗框,一次又一次,实习生向我投来担心的目光,于是我开口了:“我感觉最近我遭报应了。”
“遭报应?怎么说。”
“就是,很多糟糕事,都是我之前犯错埋下的祸端,而现如今,到了它们迅速生长成荆棘丛林的日子。”
“犯错……方便聊聊吗?”
她站在不远处,端起另一本书名诡异的小说翻阅着,她与我对话,但又没过度盯着我。刹那间,我那可怜的灵魂抛离了当下落魄的躯壳,灵魂飘到她的身旁,来到我的对面,它高高在上的样子,手中攥着把长刀,毫不留情地凝视着我每一寸皮肤和每一秒钟的思考,宛如要将我就地审判。
“不,对于成熟的人们来说,那算什么。对于我来说,比天塌下来还难过,还碰上了阴雨,没有比这样再令人难过的了。总是这样,明天吧,明天吧,然后等那些没做的事情再次出现时,我甚至都忘记了敷衍了事的那些天究竟做了什么,也记不清准备了什么。或许,再次去面对不会产生什么大麻烦,不需要我花费太恐怖的代价,身边有很多好心人会帮助我,拖下去会让问题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可是,是恐惧……对,混沌,害怕任何事情,然而又深知害怕本身也是无意义的。想到未来就仿佛头庞然怪物,我下意识里就不愿去和另一个自己对决,不敢去照镜子,常常自言自语,小时候在父母的管教下大概曾优秀过几天,然后中学则在老师们的管教下于上游与中游之间的夹层浮动,大学多亏了亲戚的帮助进了个说出去不丢人的地方,事实上,现在的生活都是依靠着别人的推举才勉强进行下去的,从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最后变成了最大的麻烦。虚伪,懒惰,胆小,贪婪地索取,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又自命不凡,频繁陶醉在极端理性的思考与极端感性的悲伤中……”
“不能变成那样。”她说,“你是这样看待自己的,然而通常则是,不愉快的障碍总扎堆出现,对吧。慢慢来,深呼吸,先平静下来嘛,困难不难,但你需要个亲近的人来鼓励,我很能理解。带着情绪,往往不容易去处理事情。虽然我们才刚刚相处,在我眼中,你没有那么糟糕哦,甚至比很多人要有趣得多。”
我变成了头眼神无助、呜呜咽咽的小狗崽,战栗着摇晃皮毛上的水珠,俯身低下头,用前爪刨坑,把脑袋埋进土里试图憋死这个丢人的自己。有人在哭吗,是谁好像一条落水狗,说话的对象是谁?自己的灵魂,她,我,这个房间,失踪的租客,还是那本名字诡异的小说?
而她没有被我的模样吓住,说实话,正常人应该早就逃跑或者大喊变态或者神经病了,稍微好点也会选择对我敬而远之。再次回味她的话,那种语气,那样的眼神和肢体动作,都在向我表达着,以上的称赞与认可,关于有趣的青睐,皆是由于我与生俱来的特质,而不是因为需要讨好我或者敷衍我进行如此发言,也更不是因为爱上我。就仿佛面前有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她便会说,这是块石头啊,假若看到展示柜里的玉石,她亦会直截了当地开口,这是块玉石啊,而没有说它是块漂亮的石头。
“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嘛,有机会的话,下次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吧,我听说一家馆子的饭菜不错。你看,我们的工作就是处理麻烦呀,同样的,处理麻烦也是别人工作的一部分,我们尊敬他们,礼貌对待,并及时表示感激,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嗯……”
我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静,叹口气,灵魂也回到了它原本被羁押的腐烂牢笼里,今天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天,也是我最幸运且感激的一天。
“人无完人,你不用让每个人都满意,大家都忙于自己的事情,所以也不会格外把你造成的麻烦放在心上啦。而且我们周边还有这么多友善的人儿。或许未来的某天,你可以找到一位连你的缺点都会喜欢人哦,那个人的存在会帮助你不再对任何陌生或虚假的敌意感到恐惧。嘿,需要我抱抱你吗?”她继续关切问。
我很久没有主动向外求救了,她的态度,我相信如果我真的点头说需要,她真的会这么做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的确需要,可我说不出口,至少理性告诉我,现在不应该这么做。
“开工之前喝了点酒,是我失态了。”
“没关系,今天的天气的确很糟糕,不是吗?都是下雨的错。”
“都是下雨的错,你说得对。抱歉。”
“明天我们可以做的更好,对吗?”她抬高音调,合上书,悄声走过来,估计在鼓励我。
“我刚刚充分休息过了,谢谢……明天必须得有所收获了,不,不,下楼后就得开始。我会去好好做的。”
“那本小说写得很好看,就是名字古怪了些,我刚才看完了剧情的开头,直觉很重要,但同时直觉也骗了很多人,直觉讨厌这本书名字的人,要错过美好的故事咯。我看得很专心,你也在专心休息,我们是要走了吗?”实习生笑道,我也发自内心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这次调查获得的结果,不会比现实太好,但也不会和预想的差很多。
——思绪录像带飞转回现实,咔哧咔哧,我的目光重新落到胖警官身上,几秒钟前,我们与他的搭档打了个照面。再倒带的话,我刚刚恭维胖警官说“果断给他们一个直钩拳吧,长官,我相信您的力量”没过多久。
“我也想,可我做不到。”他稍作停顿,我刚开始以为他在调侃自己的身材。
等他喝水的工夫,我的鞋底不自觉地摩擦着水泥地面消磨尴尬,实习生则躲在我背后悄摸地扣手指甲。接下来胖警官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压低了声音,说,“那是故事里的逃犯干的,枪杀。你们驽马大街71分局的不就专门负责调查这个的么,没几天,这烫手山芋就会被慈祥的邮递员叔叔转交你们之手了。”
“你确定?”
“嗯哼。”他那小鼻孔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我还需要更精确的回答。
“长官,消息可靠吗?”我模仿着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也压低嗓音。
“那可不!等等,我刚才是不是说得太大声啦?嘘,鉴证科的人还没走多远呢,复合激发剂溶液用过了,的确是那些人。”
复合激发剂溶液,很好,这才是我想听的。这种药物能够与那些从故事里逃出来的犯人身上的某种元素发生反应,学名记不清了,就仿佛鲁米诺试剂与血液中的铁元素发生反应之后会显现成蓝色荧光类似。脑壳里的租客小人告诉我,这个杀人事件可能会有我手头的案子之间有潜在的关联。
至少,两个地点于空间上挨得很近。小人很快就将没头脑的我说服。
“被害者的身份方便透露吗?”
“怎么,想插手?”他道。
“没没没,只是刚才听隔壁公寓的保安说,传闻里大家都认为死了好多人,是个极其恶劣的事件。”我撒谎。
“胡扯,被害者只有一个便利店的雇员。究竟是哪些吃饱了撑的混蛋玩意在散播和自己没有屁关系的谣言。”
“你说的对。卷入这种意外纠纷,我感到抱歉,谁都不想遇上倒霉事。”
“事事如意,多好啊。我妈用小锅炖的萝卜羊肉粉丝汤很好吃。比饭店里做的还要棒。”他骄傲地说。鬼知道他是怎么拓展思维到说年夜饭的,再不打断他,我估计聊天氛围不会比几米开外的凶杀事件更令人感到自在。
“那个......那个案发现场,请问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我问,突然想到有个法子能进一步催熟成功开花结果。
“可以吗,长官?”
“只要不乱动证物,随意。允许你们待二十分钟。听明白没。”
“懂,长官,懂了,遵命。代表驽马大街71分局愚人船分部的好弟兄们向您的许可致以衷心的感谢。”我从口袋里掏出包好烟想递给他,结果发现他与他的好胃口专心于那两大袋肉包,于是只能客客气气地把烟塞进他上身制服胸前的衣兜里。
说实话,这个过程异常艰辛,无意冒犯那些赘肉,我其实挺喜欢这类肉乎乎的体型,令人安全感倍增,前提是性格和健康不出问题。
“还有个提醒,作案工具不见了,致命伤口是枪伤,但我们还没找到那把枪。”
“也许犯人作案之后便带走了?”
“也许吧。”他又吃完了个包子,“好意提个醒而已,万一你们在哪里找到了也是好事,我的搭档,他,愣头青一个,实不相瞒,我的搭档办案能力并不算优秀哈哈哈。”
“啊哈哈……我们会去尝试的。”我想带着实习生赶快脱身,忽而胖警官叫住了我。
“即便搭档不优秀,但我依旧喜欢他的做事风格,正义的愣头青,嘿,听听,多带劲,我就是喜欢和他搭伙工作——总之,经验之谈,我认为这起命案不简单,多个熟人路好走。我的联系方式,能够在这种情况碰上,也是我的幸运。”他在本子上写下字体歪扭的联系方式与住址,把那张纸撕掉,递给我,我满怀敬意地望向他。他只是摆摆手,转身回到了警戒线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驱逐围观的人群。
刚进门,我嗅到一丝青苹果的味道。
“你闻到了吗?”
“什么,血腥味还是泥水的气息?”
“不。当我没说吧,抱歉,这是个唐突的怪问题。让我们专注眼下的试炼吧。”
出于习惯,我先观察了下门口,因为天在下雨,所以地砖上留了许多凌乱的泥水脚印。这是家很小的便利店,不知道犯人是不是在抢劫过程中与店员发生了争执,还是说一切皆为场蓄意报复的悬疑剧。
新店开业的活动广告纸摞在收银台上,我抓了一张粗略地网罗有效信息,便利店是连锁的,试营业没几天,或许可以打电话问问这个地区的主管部门,但案子不归我管,也就是想想的工夫。
“没有贵重物品丢失,事实上,杀人犯连收银机、保险柜、钱包等值钱家伙碰都没碰,瞧不上眼。对凶手来说,受害者的性命才是无价的目标。”瘦警官对我说,他迟疑地打量着形象邋遢、浑身湿漉漉的我,随后补充道,“我的搭档吩咐我告诉你的。”
“谢谢。你的搭档判断的不错,这的确是块烫手山芋。”我说。搭档真是个令人羡慕的关系啊。
“要检查下尸体吗?再过一小会,我们就会把他带走了。”
“走吧,去看看。”
我和实习生跟在瘦警官身后,三人来到便利店一侧的储物间,各种存放着商品的纸箱有序地堆满货架,比其他我见识过的商店仓库要好太多了,看起来死者生前是个喜欢收拾和整理的人。
“我们推断,杀人犯与死者应该有什么过节,可能杀人犯拿枪威胁死者来到储物间然后杀害了他,也可能杀人犯找借口将死者支到这里再开枪的。”瘦警官说。
某种经由发酵过的糜烂糊状物在我的体内上下激荡,喉咙酸痛且灼烧起来,苦涩感从舌尖刺激起我的精神。不行,全部器官听我指令,你们必须忍住,没有解决的灾难太多了,我们不需要平白无故再增添一个,我不想拖累别人——可惜往往事与愿违。
“是仇杀。死者生前被折磨了一段时间,有很多伤口。报警的也是杀人犯,他在电话里说了自己所在的地点,开枪,我们的通信员小姐被他吓得不清,你看死者额头位置,最后才挂断电话逃离了现场。”
“杀人犯是个……男性,对吗?”我勉强振作起来。
“对。电话里用的男声,不排除杀人犯使用了变声器,但通过那些伤口的深度和角度可以推断,杀人犯是个强壮的男性。同伙的情况还在调查。”
“是吗。”我的心沉下来,想着,表面上来看,这和我要找的逃犯没有什么关联。他们都是从故事里越狱的暴徒而已。我嗅到了血的味道,又听见那具尸体喊我靠近些。我看看实习生,再看看瘦警官,他们站在储物间外小声交谈着,因为房间很狭窄也不通风透气。若有若无的青苹果气味,它又出现了,是哪里散发出来的?不行……太难判断了……这个味道令我头疼。
靠我近一些!尸体大声对我叫道。
仿佛我不存在一样,不,要更严重,就好像我、实习生、胖警官、瘦搭档、其他忙碌的警员、围观的人群、车水马龙、城市,乃至整个世界都不存在般。这具冰冷的尸体试图激怒一切拒绝信仰虚无的旁观者,它低声吟唱着哀歌,它说,它生前的名字叫银河黄昏。
我以摇头回答,大概是缠结症发作了,下班后去开些药吧。
靠近些,你越是逃避,距离真相也就愈来愈遥远……遥远到你即将老去,至死你都将活在混沌的血瘀下,腐烂到臭气熏天的创伤哟。靠近些,宝贝儿,外面很冷,在下雨,稀稀拉拉的多好听,靠近些,靠近些!这里有令你着迷到发昏的温暖。
黑洞在说话,位于死者脑壳的黑洞开口了。
我有些诧异地问:你是超能力吗,还是幻觉之类的恶性肿瘤,亦或者说,梦?
那个正冒着血光的黑洞在对我说话:不是。都不是。
我追问:那你是什么?
它说,别介意甜心,我已经习惯了湿漉漉的走来走去的执法人员们提及我的存在,我的存在让他们忧心忡忡,我就是这不夜城当中最受男孩女孩们追捧的、无比闪亮的超超超超级DJ!夺走一切,摇摆起来,要动感,宝贝儿,多看我两眼,说不定那天我就突然出现到你身边,突然出现在你身上,给予你前所未有的痛苦与快感——带你向这个荒诞不经的抽象世界发送叛逆的离家出走邀请。你是我精心挑选的猎物,你是我的致幻狂热粉丝,再靠近点,你这一头鲁莽而晕乎乎的快乐小狗……
谁?你在说我吗?我问黑洞。
黑洞反问我,快乐小狗,你知道这座城市的历史吗?
你究竟想表达什么,我不快乐,我也不是小狗。我说。我喜欢猫。
我是个有背景的黑洞,试着来了解我吧,快乐小狗,我藏在任何一处经典的肥皂剧的结尾,抓不住把柄的躲藏,任何地方,只是每次思考都让我们擦肩而过。互相不理睬,会活得更好,然而大家并不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也太可怕了。我想。它答非所问,又满嘴跑火车,如果是另一个我假借黑洞在说话,那估计我离缠结症晚期不远了。
便利店外,灰色的建筑群仿佛一匹匹被缰绳与鞍所震撼住的野马,狂躁的雨水摔打在遮雨棚上发出巨响,用力压制马群们颈侧的鬃毛。而我则作为这些马匹走兽身上的跳蚤时不时提醒它们停下来的可怕之处。线条粗狂且冷峻的马儿们亦犹如流动、旋转、深沉的星空,跳蚤从它们身上所吸食的血液都是源于脚下这个球体的尘埃。
我:你为什么和我说话,而不是和实习生,和瘦警官或者胖警官他们?要知道,与他们聊天远比同我讲有趣许多,他们也比我优秀万分。
黑洞:只有你在回应我。
我:哦……不……
黑洞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怪笑声,我顿感头皮发麻,可望向其他人,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就仿佛黑洞不存在,我也不存在。
我:那股青苹果的香味,你有什么头绪吗?
黑洞:没有头绪。你这个破案的门外汉,但犯人也没你想的那样拥有卓越的智商去重解犯罪现场。他很愤怒,而愤怒会蒙蔽思考,只由得狡猾的粉色火焰烧死自己残存的理智。他预借了别人的愤怒来不分对象地喷射自己的无知,说好听点是气血方刚,但理智地评判,他就是个漂浮无所依、时常沮丧、不相信自我存在的二愣子。把玩笑当严肃,把严肃当玩笑,颠倒!跳舞!他不擅长与陌生人眼神交流,他认为会说话的黑洞不存在,充满欲望的普通人啊!利欲熏心的白痴啊!你与他之间的界限非常不明晰,也许你,就是他;也许你同情而可怜他,乃至蔑视。
我:那又……怎么样?你想借此骂我,指责我,讽刺我,还是说……暗示我什么?
黑洞:去逮捕他。
我:喂,等等,开什么玩笑!这种不着边际的呓语难道能当成什么真知灼见去寻找线索吗?你当我是什么,小丑,狗熊,夜店饶舌歌手,我是灵媒吗!
黑洞:去逮捕他。
我环顾四周,确信真的没有实实在在的人与我讲话,事实上,这里安静极了,雨停了,讲话的人都沉默地站在原地等我检查完尸体,我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那粗鲁且失去节奏的呼吸声,是时候妥协了!我向黑洞求救道,我怎么做……?
黑洞冷笑一声:你是天才!你就是他,你说他会怎么做。再怎样周密的犯罪不在场证明,瘦警官和胖警官无从下手,实习生给予不了建议,可唯独欺骗不了你,你是小狗,贴在地上嗅一嗅。去,逮,捕,它。
我怒视它:闭嘴吧!让能言善道的末日黑洞见鬼去吧!滚出我的脑袋!!
真是一次没有幽默感的告别。黑洞如是说,随后悻悻然地不再发言。驱赶走幽灵,我很高兴能够重新掌握案发现场的控制权,虽然身心俱疲。一只蚊子,两只蚊子,三只蚊子,摊开手掌,我细数手上那些玲珑的自然造物,在细微而连绵的恼人嗡鸣声中,捣一捣大脑失踪前留下的余渣,留下的液体都是我残存的理智与知识。
我忘了听谁这样讲过,说不定接待员小姐,初次见面时,打量女人要从上往下看,而打量男人则是至下而上。因此,首要目标是鞋子,而且,我目前非常抵触去注视那些匪夷所思的洞,生怕它们会再次尖叫,或者教唆我去干坏事。
一双做工精致的马丁靴,45码,穿上去肯定会非常舒适吧,设计上整合了些许我叫不上名来的皮鞋元素。系带处都拥有独特的印花,有纹理质感的黑色,鞋头进行了擦色处理,防滑耐磨,广告词通常都这么说,我只不过是激发了本能、在复读而已。鞋底是橡胶和EVA的混合外底。多年前,人们喜欢在鞋帮里藏私房钱,看起来这种有趣的习惯依旧保存了下来,以另一种方式,用钱去装饰和爱护自己的脚。
“这个牌子很贵的。是个外国的奢侈品名牌。”实习生站在我身后补充说,嘿,我走丢的大脑终于找到了,就是她!算了,这种不看场合的玩笑以后还是别开了,过分了,对死者太不尊重了。青苹果味,薰衣草味,血水味,肉体正腐烂的化学反应味,我的鼻子快要爆炸了。
“很可疑,如果他是个新开张的便利店的店员,薪水怎么够用,除非他还是个谁家的富小伙出来体验生活。”
“哪怕他是店长,都买不起,严格意义上,市长也不行,只要是这个城市里的守法的正常人。”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这个牌子被禁止上架在我们城市的橱窗展示里,不能卖。当然……”
“当然……?”
“当然,违规的地下渠道除外。”
“哇,你还真是——”
“博学多闻?”
“你总能找到撬起我话题的支点。对,对对,我我失失失忆了。”我以结巴来为这一话题收尾,再聊下去,我必定又会坠落到松懈而迟钝的悬崖之下。
上衣与裤子都是标准的店员工作服,受害者可能预料到站在收银柜台后,人们通常不会在意他的鞋子吧。目光刻意避开这些虚张声势窟窿,我才不怕你们呢,我郁闷而惶惑地在内心世界吼道,兴许谁是最虚张声势的冠军还说不定。还有一点我格外注意,“警官大人,你看死者腰侧部、腕部以及腋下的纹身,数据库里有此类样式的先例记录吗?”
“其实是四个,您漏看了大腿内侧的。不过没关系,起初我们的人也忽略了。这四个纹身,属于三个截然不同的帮派,腋下的属于黄昏永生,腰部的是可颂鸡尾酒,大腿内侧的大概为玫瑰色立方体那边的分支。手腕附近的那个,目前还不太清楚。正在调查。”
“大腿内侧……是吗……怎么都是位置如此刁钻的地方……”我苦笑着,神色慌张地疯狂摆手,“失误也难免,我目前没有想法和动力去拉开这个各处混得开的男人的裤拉链一探究竟。稀奇古怪的东西够多了,今天就饶了我吧。”
“这些帮派的名字可都真文艺,老师,你觉得那个不明的纹身属于哪个帮派。”
“白熊坚果,迪克西兰,酸巧苏打,金色香槟,多汁西柚,好运周一……都有可能吧。”
“也有可能是,黑白世界,大苹果城,亨利福特,或者香浓枫茶?”
“原来你听过那首歌啊!”
“那可不。现在我们去附近找找丢失的凶器如何?”实习生提议道,与我交换一下眼神。我火速点点头,新鲜空气,我需要新鲜空气。哪有什么非证明不可的结论,多外出活动活动才算得上为数不多的真理。
青苹果的味道冷不防地冲进鼻腔,这种味道十分不自然,属于很典型的化学添加剂合成出来的,仿佛黏糊糊的鼻涕挂在脸上,阻塞思维的通路,然而接触久了,我相信很难会有人不会对它上瘾。愈发渴求新鲜空气,我就愈来愈能感知到这股恶心的气味来自何处,嗅一嗅,蹲伏身子,我真是个白痴!
微微抬起左脚,我才发觉鞋底粘了根烟蒂,它已经被我踩得黢黑、变形,怀着复杂的心情,终于将它扣了下来,“警官大人,这里还有剩下的复合激发剂溶液吗?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够了。”
瘦警官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手指头拈着的湿烟蒂,戴上手套,取走了它。没过多久,他带来了消息:“试剂产生了反应,意外的收获,很大的帮助。我们已经做好记录,并把它收了起来。”
“哈哈......”我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没有我的捣乱,你们应该能更早一些发现它。”如果说青苹果味是属于犯人的,那么这座城市里时运不济的坏家伙名单要再增加一个名额了,就把他的名字写在我的旁边吧。
“怎么,有思路了?”实习生饶有趣味地推了我下,力道恰到好处。新鲜空气!我被她推出便利店的后门,雨停云散后的阳光照耀在脸上,身体轻飘飘地,仿佛背部插上了几双翅膀。
我感动无比快乐,此类充满了巧合的意外惊喜时常令我大喜过望,同时,树海里有个身影慢慢从水中走上小岛沙滩的岸边。他很高大,将近两米,赤身裸体,手臂上的肌肉轮廓分明,眉毛、头发和胡子则打理得仿佛只大猫,眼窝深陷,目光警觉而游离。四处张望着,好似在为狩猎使命寻觅目标,他有力地向岛屿深处走去,掰得手指吭阬作响,留下一连串潮湿的脚印。他是谁?我不清楚,我躲在茂密的树丛后远远地观察他,只嗅得绵长的青苹果味,也许下一秒他就会跳到我身上,掐死我,咬下我胸口或者腿部的脂肪与肉;也许我正寻找他,用手中原始的长矛刺穿他的喉咙,我是小毛人吗?这里又是哪。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声音的主角仿佛被困在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它嘶哑地低语着,小狗,这下你快乐了吗?你伤心了吗?妈的,怎么又出现了。这混蛋就不会死亡的吗?为什么它总能跟个没事东西似的,频频出现在我面前或者耳边,咕噜着自认为无害的话语,迫使整个岛屿都陷入相互指责的恶性循环——不多诠释地放块不新鲜又不腐坏的小兽肉在这里,是与同伴分享囫囵的快乐,还是没头脑办坏事而布下的陷阱?很好,然后进入下一个阶段,筋疲力竭,第二天,太阳、月亮都照常升起,幽灵也会再一次笼罩新的一日,日复一日。不会改变。令人揪心。那个声音,骄傲自豪得就仿佛头巨大无比的无性别豪猪,殖民地,怪兽,先哲,骨头,沼泽,汪洋,暴力,群岛,鲑鱼,黑色的星星,毫不相干的词汇一股脑地涌入我这狭窄而脆弱的大脑,很想吐。好了,好了,还是把目光放回到青苹果气味与魁梧男人身上吧,现在我只适合此类机械的体力活。雨滴从泥土坠落到天空,阴暗的树海岛屿深处漏出宛若珍珠粒儿大的光点,顺着明亮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前行,拨开灌木丛,震耳欲聋的瀑布流水倾泻而下,那个躯体坚实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瀑布水潭旁,他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跳了进去。一分钟,一刻钟,一小时,一个半小时,十个小时乃至更久,男人依旧没有上岸,我担心他是不是投河把自己溺死了,亦或者借此躲避我的注视、从其他我看不见的地方浮上来。总之,不用等下去了,这些与时间有关的数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就仿佛年龄之于我的上司,我相信无论在生命的什么时刻,她永远都是优雅且慵懒的模样,充满智慧,伟大,楚楚动人,然后趁着午夜的烛光颤抖的瞬间掏出把小手枪干翻餐桌对面的危险分子。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具人形造物从水里脱了上来,不知为何,捞出的居然是套盔甲。我抱有戒心,怀疑地戳一戳。
青苹果味儿在这儿就中断了,被陈年的恶臭所取代,吱呀吱呀,我将铁皮盔甲掀开。面前就仿佛破碎记忆的停尸间,挤压于此,等着火化与下葬。
“找到了……”
“找到了!”实习生与我先后发出感叹,顾不上垃圾箱不断涌来异味和怪液体,用钥匙扣上的小刀划破一层又一层的防水膜——许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依旧不禁后怕起来,为当年的鲁莽而忧心忡忡,是啊,万一那是个障眼法,比如炸弹之类的,又该怎么办呢?然而,走运的是,杀人犯与我一样!我们都没有脑子!
冰冷的闪着寒光的金属武器躺在我臭烘烘的手上,它的质感给予了我一种被雷劈了般的冲击,太顺手了,这久违的熟悉曲线设计,扳机、枪管、握把座的具体位置闭上眼我都可以说出来。可能,真相的质量和质感与这把枪毫无差异。瞬间,恶寒扑晕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实习生从背后扶住我,支持着我瘫软了一半的躯壳。
在三条街开外的公用垃圾箱里,我们找到了它——那个失踪的凶器。
“你还好吗?”她的目光流露出丰富的关切之情,我相信,如果我不在短时间内回答她,她会立即为我做现场急救的。忽然间有个邪恶的念头一闪而过吗,我想看看她为我做急救的样子。用生命去看这种美丽的画面,应该很值得吧,至少对我来说,非常好。
“帮我检查下枪柄上的标志,好吗?”我担心刚才看到的东西都是幻觉作祟,但又非常期盼以上草率的判断皆为幻觉。晚上多喝两瓶酒,忘记忧愁。
实习生认真凑头观察着我指尖所按压的位置,她那别在耳后的长发滑下一缕,恰巧挡住了她此时的表情——震惊,微笑,赞叹,悲伤还是疑虑?兴许压根没有表情,我这样安慰自己,总感觉因此损失了至高无上的财富,可细细回想,其实现在就是最有意义的。
“是我们分局的标志,编号的开头数字也证实了这点。这把配枪具体归属于谁,那个同事究竟是谁,得等回去查一下记录才能知道了。”
“该死!”
“要向上级汇报吗?”
“嗯……”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上司那趴在桌上的温婉而倦怠的身姿,是的,我会暗中帮她摆平一切糟心事,什么丢枪的笨蛋,什么偷枪的杀人魔,什么系统漏洞,最后,她定要感激涕零地为我在胸前别上勋章,铺天盖地的祝贺也会从其他分局发来。乖乖,现在我找到凶器,我办到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里程碑!接下来我可以干得更漂亮!爷就是超巨星警探,废物们通通让道避行!叫之前的自卑心理见鬼去吧,后辈、老家伙、就业的单位,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一坨屎!理应如此。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很久之前同事B在得知自己被分局录取后,当天晚上便和自己谈了四年的女朋友分手。总之,我肯定是无意间推开了一座与世间所有宁静、淡然从容且悠游自在挂不上勾的锡纸殿堂,听我口令,双腿立正,昂首挺胸,后退一步,关门,后退两步,后退三步,然后转身,快跑!
“所以……我们是要汇报的,对吗?”实习生欲言又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判断,我的意识在几秒钟前完成了一次失控且失踪的表演。
“不。先等等再汇报。当务之急是回去。”虽然判断和刚才没有区别,但我的目的和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仿佛打扑克或者麻将,总得留个后手吧?先完成当下的任务,不归我管的事情,不要多操心。将凶器交给胖瘦双人组,回单位把有关于枪的主人的小问题作答,其余的由他们去对接就好了。如果这个麻烦事最后又跑回到了我这里,等上面的大领导安排的时候,再去做,对,棒极了,如同过去的状态一样,服从指挥,绝对没有主动的倾向,朝着多余的一切大小事端说不。
无情的事实与无聊至极的人,完美搭配。
到达分局的一楼大厅时,我看见接待员小姐刚刚与她的同事完成了换岗交接工作,她披上小外套缓缓走出柜台所占据的领地,仿佛变了气质,露脐的背心和从里到外的野性美让整座城市的广告女郎都甘拜下风。我飞奔向她,全然忘了身后跟着的实习生,她也看见了我,俏皮地伸手打招呼:
“你好啊,从另一个星球穿越来的拾荒者。”
“等等,拾荒者?”
“是啊,亲爱的,你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沐浴,这是最好的建议,没有之一。”
我这才反应过来,莽撞地抬起胳膊,狠命地捕捉那些跳跃在衣服与廉价布料下皮肤上的腐败味小鬼,阴雨天使得我的灵魂都起皱、发了霉。紧接着,小鬼们对着我面部的脆弱器官拳脚相加,为数不多的理智因此变得更加分崩离析起来,立体的人被小鬼们拆分成抽象的单面,都是符号,又瞧不起信仰,连高楼大厦亦蜕了层壳、化成双翅通天的飞蛾匍匐于地面之上,更不用提由鲜花幻影怀胎而生下的马驹,其实也那么糟糕啦,只因我是悲观的,除我以外的,皆没有错。
“我想你是对的。”
“拿好了,这是张黄金会员卡,那家洗浴按摩中心的服务是咱们市里数一数二的水平,放心去用吧,亲爱的,不着急还我,也别计较多少钱。”
“不行,不——抱歉,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太好了,太慷慨了,我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报答?嘿,又在说什么蠢话呢,什么时候这么俗气啦?咱俩之间可谈不上报答一词,享受下生活吧,亲爱的,只要你别像之前那些薄情郎似的伤我的心就好。”
“可是,我本来还想拜托你帮个忙的,这下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咒骂自己,我可真他妈伪善!拐弯抹角做什么,为一个自我为中心的小话题铺垫这么久,做什么,作秀吗?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讲讲。是工作上的事情吗?”
“对。”
“大事,还是小事?”她朝我走来,手轻轻按在我的胸口处,示意我放低声音回答问题。
“大事。”
“有多大。”
“关乎咱们整个局里的每个人能不能在新年假期里的人身自由。还有我们的上司,我不想她被辞退。”
接待员小姐愣了一下。
“不太妙。哪怕没有使用占卜,我都能感受到这件事情背后的危险气息。你知道你没必要去做到这种地步,对吧,你知道的,对吧?”
“嗯。我也不享受这种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感觉,但……总之,如果你觉得帮助我会对你自己造成伤害的话,请拒绝我,我会想别的办法的。”
“算我一个。”
“哈?”
“我加入。上司曾经帮过我欸,我才不想违背自己的信条去做一个薄情寡义的家伙。再说了,假若真的有危险分子在制造试图破坏这一切的灾难,那我们就会守护得愈发有力,还犹豫什么呢?行动起来,身体动起来,敌人都打入内部了,失去原本信念的坏蛋都不再掩饰而吹响号角了,我们怎么还在相互伤害、不团结起来呢?”
“你说的太他妈对了!”我扬起头,诧异又兴奋,内心中多了几分坚定——这份坚定是接待员小姐给予我的,我知道此种激动的情绪的分量无法支撑我攀峰到真相面前,但能前进几步,就拼了老命挣扎着扑棱几下吧!
“能帮我用后台查下这个编号是属于哪个同事的吗?”我从口袋里掏出张小字条,递给她。
“可以哦,不过你下周周末要陪我两天才行。”
“啊?什么事情,这么久。”我涨红了脸。
“算是帮你查编号的报酬,要你两天的时间,不过分吧?你可是个大忙人喏,从早到晚也不见你来说几句话......”
“行行行,行!随叫随到,尊听悉便!哈——哪里忙了,只是没心情罢了,面对喜欢的人,什么时候都有空闲,我才不是什么忙起来就不说话的人。”
“怎么,原来是不喜欢我呐?”
“没没!绝不!我......”
接待员小姐接过字条,她的美甲可真漂亮,“别紧张,借你这个好心劳动力去逛街买东西而已。给我点时间。很快回来。”等待的时间里,我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翻看架子上的旧报纸与期刊,实习生找准时机也来到我身边。
“想念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冷不丁开口道。
“怎么了?”
“不,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想聊会儿天吗?”实习生道。
“抱歉,我想还是算了吧。现在还不可以,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心神不宁的糟糕感觉。”
接下来,我们俩都沉默不语,直到接待员小姐拍了拍我的肩头。
“好消息和坏消息各一个,你想先听哪个?”
“那就好消息吧,拜托了,辛苦了。”
“那个编号是把枪,主人是你们隔壁办公室代号叫做‘信纸’的同事。没有出借记录和其他申请。但既然你让我去调查,我留了个心眼,找熟人要了张ID卡,自己单独进器械库里确认了下,留在柜子里的是个模型,真货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其他武器怎么样,我不像你们那么专业可以快速分辨,时间差不多了,我就离开了。”
“太——糟糕了。和我想的一样糟。总之,谢谢了,没你帮忙的话,我得兜很长的圈子才能办到。等等——如果这就算好消息的话,那坏消息又得坏到什么地步了?”
“亲爱的,你还有印象吗?”
坏了,既然如此发问,那么这个坏消息百分百和我脱不了干系,心脏咯噔一下仿佛停了几秒的跳动,我摇摇头,然后焦躁不安地乞求她继续说下去。
“你的配枪,不在枪械库里。”
“啊……?它,它,它也失踪了?”
“不,也不都是那个意思,疑点就在这里。亲爱的,你仔细想想,看你的反应,你是全然没有了与之相关的记忆。”
“啊啊啊啊啊!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都市末日要来——”
“冷静。”实习生一边说,一边掐了掐我的下掖,剧烈的痛感令我不再乱吼乱叫。
“抱歉。抱歉。很抱歉……”
“你的配枪有出借记录的,亲爱的,数据库所登记的信息显示45天前你亲自取出了那把枪,然后再也没有归还,事实上,你逾期了,你得赶快把枪还回去。”
“可是,我不知道枪去哪里了啊,我没有印象了……”
“一点信息也回忆不起来了吗?”
“完蛋了,肯定是过去的我把它弄丢了……”
局里的同事早已离开得差不多,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重要部门的人提着外卖往楼上走,他们要加班。是的,我很沮丧,亢奋都是暂时的,这种美妙的情绪从来不属于我,肉体越是浮现,越是加速了精神的腐烂。我需要一个人难过会儿,不能浪费别人的时间了,处于印象模糊的混沌状态下,肠胃因为饥饿与紧张而发狂尖叫。记不清说了什么,接待员小姐离开了,实习生则留下来陪我。
挺过来,挺过来,不为了什么,歌厅上空的光球的色彩迷乱,浓烈紫色的丝网袜裤勒紧口鼻,猫一样的同性从我面前抽离自己的肢体,思念着,思念着。锥形体瓶里的水烧开了。绿色的小花与绿色的眼球从其中纷纷喷出来。魔术师说演出到此为止。可他又知道我会留下来。离了魂儿的眼睛眯着,昨晚煮泡面的锅碗瓢盆定是忘了清洗,马桶也没有冲,大概,不确定。下雨了?远处那是吊着的是长得像牦牛的裤子还是长得像裤子的牦牛?有水珠吸附在我的脖颈上,哦,原来是建筑工地,看呐,如同龟壳般斑驳的橙绿色墙壁——我们都睡在一只惊天大王八的身体里,原来是建筑工地围挡上的喷雾与五彩斑斓的旋转木马。
“陪我找家餐厅解决掉晚餐,可以吗?”她问。
我和实习生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我慢腾腾地小步挪着,很快便与她拉开了距离。见状,她径直往回走,重新来到我的侧面。
“我不饿。”我说。
“那就少吃点,意思意思。我请客。”
炒菜的香味夹在风里从前方袭来。
“好吧。”沉默的时间足够我们俩漫步到公交车站,“谢谢你……添麻烦了。”
“去哪吃?要不你点一家吧,我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摸不清哪些店口味烹饪得地道。”
我刚想说,她之前提到自己知道有一家不错的馆子,她到底是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还是说只是记差了,但这无意义的矛盾的话语抛出来,太针锋相对了,我受的伤已经够多了——虽然大多数都是我把自己搞伤的,这算不算另一种层面的精神自残——就不要再去暗戳戳地裹挟他人一起遭受折磨了,这是我自己的信条。忘掉吧,这毫无意义的记忆碎片。
“那就……”夜晚城市灯光亮起,我看见前方有条气势凌人的影子正朝我逼近,硕大的脑袋,瘦长的身体,蓦然转身,只是个迎宾充气气球拖着条幅在空中乱飞,为路人们清扫昏昏欲睡的负面效果。吓人一跳。很快,它的脑袋的阴影落在公交车站牌的终点,终点有什么?我想起那天早上同事A和B的对话,炖什么鱼,什么土豆块,怪味什么,以及只对老什么提供的奶油什么沙拉,太对了!气球伙计!你真是个模范市民,救世主大人!我就是需要这个呢!不过联想到他们俩的谈话,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我彻底遗忘了,阴谋论时间——兴许都是故意的遗忘与别有用心的失踪——结束,该死,为什么休闲娱乐的事情总记得那么清晰呢……
“我们一路坐到终点站去,那里有家新开的餐厅,同事们说风味不错。”
“好呀好呀,就这么决定了。”
公交到站了,我们上车,我帮她支付了票钱。实习生挑了个挨窗户的位置,我坐在她身边。汽车发动了,尾气淹没思绪,仿佛树海受到引力的作用开始涨潮,自然力量与超自然力量的共舞——灰色的野马群在地平线上释放自己的天性,它们身上的跳蚤于咸涩的海水中溺死又重生,这些事情在万分之一秒钟内周而复始。没人参悟它们究竟想干什么,本地居民都一副神志不清地哑着嗓子哈哈大笑的样子,我是本地居民吗?
首先,实习生不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有些讨厌“实习生”这种叫法了,显得我故作高深老态,又无比排外。有这样吗?反正此时此刻,我作为当事人产生了如此感受——有关于这个女孩的亲切感,原因则是,我们那么相似,我爱的不是她,而是投射在她身上的我的影子,是高傲而怠慢的自恋。其次,除了首先所囊括的逻辑与信息,其次都是即兴发挥了,就仿佛从筷子头上抖落到手机表面的辣椒油。我放下目前依然芜杂的思绪,好似搁置写满旧债的账本,将头偷偷转向靠窗坐着的女孩。
纷繁的街景光影从她的侧脸上流动,我想起首名字翻译过来是“精神失常的二人”的外国语歌。“我们漫步于昏暗的灯光下,在寂静深夜里的火车站台,你是如此着急,急着带我从包罗万象的苦难挫折中逃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个没钱的穷光蛋,也是个精神失常的没家流浪汉——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通往郊区的列车轨道坏掉了,我胸无大志,没有什么好学历与好家境,常常不由分说地开始叛逆,频频听由本能用意念去攻击旁人,就算这样我也值得被爱吗?为什么我会被投以深情注视的目光?如果哪天,天上的神派遣下来的天使为我递来可以进步与进化的工具,我会接受吗?还是说,依旧自顾自地用玩泥巴的手抠着嘴巴。
“要复盘下今天的工作吗?”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生怕打搅了实习生欣赏街景时的思绪。
“好呀,为什么不呢?我很久之前就特别憧憬这样的环节了。”
“超酷的。哈……”
无力感,该死的无力感,有时我曾想,我没有能力帮助身边人做更好地自己,帮助同事B去做超巨星警探,帮助同事A改改总是冒犯别人却不自知的习惯,帮助部长收拾办公室的杂物重灾区,帮助上司把71分局打造成全城市最酷的单位,最后,相同的事情从一个人身上又转移到另一个身上,当每件事频频失败后——那些结果不为我的意志所改变,因此我改变了想法,将以上的愿望归结于自己那宛如阴沟般狭隘而腐臭的控制欲,是剥削。那就放下吧。放下吧。跳下吧。坠下。扑通。
“怎么,没有头绪吗?要不聊点别的……嗯……我想想,今天在逃犯的住所里我瞧你对现场的书都特别感兴趣,你喜欢写东西吗?”
“喜、喜欢、喜欢!以前的我特别喜欢写东西,天马行空的,现实的,会不会写的,写没写完的,都是先试试再说。”
“哇,你在哪里写那些故事,我很好奇,也很期待,非常想看看,方便让我阅读吗?”
“我已经不记得那个账号的用户名和密码啦,兴许看到文章内容后还能回忆起来是自己写的,但那个平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登陆回去看了。粉丝也是寥寥无几,有,不多,十几个吧,还有好几位是关注别人后的回关。”
“看到文章内容后,你还能回忆起来……”她一副自言自语的样子,又慢慢扭头去看流光溢彩的街景了,“你手机还有电吗?”
“只剩下百分之三十多了,没带充电相关的东西。你呢?”
“咱们俩的差不多吧,百分之十五,也没有会和我联系,随它,要是工作上的事来了,先借用你的救救急吧。”
“我的话,惹你不开心……是吗?”
“没有。只是累了而已。”她托着脸轻声笑笑,“今天我们俩可是在外面跑了一天呢,你也累了吧。好好休息休息,到站了,我叫你。”
她在说谎。
我脑壳里的小人开始尖叫了,就仿佛防空警报般。曾经前男友百般惹得我不开心——我不知道他的观点错没错,但我知道我和他每次看到的事物的两面都是截然相反的,所以我不开心,他没头脑,在他发觉我不开心之前,我悄然离开了,就让喜欢他的人去喜欢他吧,我实在做不到虚情假意地去迎合那些并不好笑的点子,即使我装出样子来,也并不会让他更加兴奋。
然而现在,我正在做一样的事情,过去我所厌恶的影子笼罩在我身上,好消息是我兴许发觉了什么,坏消息则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我该怎么做?动起来,该死的小人,快去思考啊!睁开眼睛!睁开!
思考的过程中,我逐渐失去了意识,睡意朦胧间,我感觉自己倚靠着实习生的肩膀,薰衣草般沁香的洗发水味道迷幻神经。很熟悉,好像从哪里见过,她就仿佛蜷在暗不见天日的出租屋硬床板上我那反复死去的周末时光,宛我临近大学毕业前伫立在展示柜前我用最后剩余的全部生活费买下的红方框树脂眼镜。可假若问她是谁——这位背对着涛涛树海与黄昏、赤足白纱裙停留在长滩上的女子,她一定会笑着念出我的名字。
但她绝对不是我。
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每每靠近她,我都感觉自己正遭受着刺目的滚烫的昔日理想的质问,那么她还会相信谁?相信迪斯科可以带她脱离苦海还是一瓶啤酒更来得实在,纸牌游戏时她又能够瞬间化成比蓝色野马还要忧郁而洒脱的因子。妈妈,我再也触碰不到那小小的亮光了!另一个腐朽的我要吃掉我的脑子了!请你不要再熟视无睹了,妈妈!我再也吃不到您做的辅食了!让我退化回受精卵的样子,去阻止那场小黑暗时代发生的伟大创新吧!
听起来陌生。
别再问她的名字了。你会发现,你的职责,全部都是找寻。
“怎么可能会忘掉......”
不是我在哭,我才不会哭。有人在啜泣。
“怎么可能会忘掉啊......”
有人在不甘心地啜泣。这是末班车,车厢里除了司机和我们,没有其他人,司机是位帅朗的蓄须大叔。那么,是谁在哭?
眼前的事情都与你无关!脑壳小人又开始尖叫了,这次它显得格外着急,就仿佛自己的租期到时间了似的。啊啊啊啊!停下来!不要再去在意是谁哭了,这里没有人伤心,听到了吗?没有!不——别——!这个细胞种子开始发芽了!求求你了......千万别去记挂这没意义的事情了,好不好......?
我觉得这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我与接待员小姐约定过,不做负心汉。
妈的!妈的!我命令你停下来!我命令你!你会失去我的!知不知道!小人先是拿出凿子敲打我的脑壳,见不起效后,又找来电钻狠命地反击着,最后,它坐在挖掘机的驾驶座上对我竖起中指。不知什么时候起,房间角落破土而出一棵小树苗,这小家伙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起自己的枝丫来,交错纵横。你不许思考!你不许评判我!那堵墙,把你的臭枝丫从那堵墙上拿开!你也不能够扼杀我!小人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去死吧!它操作起仿佛巨爪般的铲斗,对小树苗发起冲锋。
最后,粗壮的枝干刺破了前挡风玻璃,小人的胸膛血淋淋的,至此,我的脑壳换了一位崭新的哑巴租客,它会光合作用,它还会说,超酷的!去擦干女孩儿的眼泪,超有意义的!这才不是动漫里才存在的桥段。
是的,我要去搞明白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发自内心地,从自由意志所出发,而不是像完成小学作业那样,不是为了老师的夸奖,也不是为了向家长炫耀,更不是为了完成作业而完成,我要去做。做完。做好。
此刻,我如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阳光所照耀。任何异样的杂质都被这阳光所消灭殆尽了。等等,有人在摇晃我——
“嘿,到站了。”
“嗯......”扶着略感昏沉的脑袋,我很快清醒过来,“嗯,我们走吧,去好好享受美食与休息时间吧!”实习生起先是惊讶于我的状态改变之快,这次我观察得异常清楚,她吃惊的表情也非常好看——不是因为她外表出众,而是由于我的心终于为她打开了。
“走!”她蹦蹦跳跳地下了车,我紧随其后。距离目的地还有段路程,步行过去,大约需要十五六分钟,抓住这个绝妙的机会好好聊会吧。
“说起来,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下次,我带你去尝尝当地其他的好馆子好厨子的手艺,到时候随便点,我请你。”
“那就——”她抬臂轻托起下巴,若有所思道,“那就点你亲手做的菜,怎样?”
“啊?”
“不行呐......”
“当然可以!当然!嘿,那就等这次案子结了,可别小瞧,我大展身手给你秀一把!”
“太期待了。”她被我的模样逗笑了,我也因为逗笑她的目的达到了而笑起来,随后她慢慢向我这个方面平移来,小臂揽上我的腰,问道,“新年计划做了吗?”
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水的诱惑。
“估计我只会提前一天做计划吧,大概率是宅在屋子里吃吃外卖、看看电影、打打游戏之类的。你呢?”
“我也还没呢。暂时还没想得那么长远......”她低下头,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做事走在别人前头的风格,虽然我们认识也没几天就是了。
“如果没有别人约你的话——啊,我的意思是,感觉你很受欢迎的哈哈,假若其他人还没行动,那我就要毫不留情地抢占先机咯!”我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说出了这样的词汇,明明是大冷天,手汗却止不住地向外渗,但是当下的氛围我总得出来缓和缓和,而且这样做的确也没有什么坏处,总之,把重点表达出来吧,不要害怕,不要忧心于被拒绝,我的脑袋里可是长着棵树呢。大概吧。
“现在咱俩一起计划计划?”我问。
她没有说话,是在思考吗?这么想来,她和我打交道以来,说的话最多又最长的人都是我,给她点思考的时间,我信任她,我相信她不回答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说出几句真心的肉麻情话,而不是往常尖酸刻薄的阴阳怪气,我眼里的每一扇橱窗都只剩下你的倒影。”那首外语歌继续唱了下去,城市的另一端没有野马,也容不下它们。这里是长在牛的身体上的,一头没有了尸首的牛的身体上的诺言鸽子,鸽子脖子上系着一条绿色丝巾,它高唱春天的气息,跳着芭蕾,向我问候早安,可现在分明是傍晚。
“跨年那晚去放烟花。我想看烟花,你要来吗?”
说实话,我从小就害怕这种会噼里啪啦蹦蹦跳跳的红色小东西,就仿佛我就是年兽本身般。不过这样难得的邀请,谁会拒绝呢。
“要的,那肯定,我可以喜欢烟花了。”
胡扯!你在睁着眼说瞎话!不过,管它呢,谁规定的谎言不是真心话呢,比阴阳怪气的面具好太多了,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会刺伤他人的面具戴到脸上更可怕。
“真的吗?”
“当然……不是。不过我不介意抓住一次喜欢上它们的机会。”我的舌头、嘴唇、喉咙自己动起来,自然而然地凝成一句又一句俏皮话,神清气爽!
“我也是。”她笑着回答,“我看到烟花,就总联想到自己。”
聊着的工夫,我们走进那家外装宛若铁锈色的餐厅。昏暗的灯光,静谧的环境,小而圆的餐桌,桌布垂下长度可以遮住很多东西,体型高大的服务员走上来问我和实习生想干什么。说实话,眼下的氛围太奇怪了,我没有歧视大块头的人不能做服务员,但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凶相的人问顾客的第一句不是有关用餐的话题而是开门见山问想干什么,他胸口的白领子上似乎还沾上了几粒类似小番茄籽儿的异物。那的确得下意识警惕起来。然而当时我们俩根本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走进了一家喜欢cosplay的黑帮主题餐厅——不愧是我们俩!要知道,处于过了界限的快乐时,很多感官会变得异常迟钝。
“请问还有空桌吗,两个人,安静一点的位置。”实习生问,我有些畏畏缩缩地躲闪在她身后。
我忘了我不擅长这种场合的事情了,接受别人的服务对我来说有些折磨,尤其是陌生人的服务,我倒是很愿意去服务他人,很奇怪,但确实如此,眼下的情景,我恨不得角色互换我去当服务生、带我的女伴去找张桌子坐下。
服务员打量了下我和实习生,点点头,带我们先走进去,他给我们找了间离出口很远的位置。一路上,我看到的食客并不多,倒是有个精瘦的矮子在洗手间外打电话。就坐后,服务生有些木讷地堵在必经之路上,我有些后悔选这家餐厅了,就餐体验太差。
“请问有菜单吗?”实习生问道。
我实在憋不住了,没头脑地吐出句,“先来两份奶油辛沙拉垫垫肚子当开胃菜吧。”服务生听罢,紧皱的眉头放松开来,转身离开了。
我则跟在他的身后,中途去洗手间。
一面又一面高大镜子立在水龙头后的墙壁上,闪闪反光,里面有无数个自己暗暗浮动。夜晚就在那里,它不会朝我走来,依旧很伤心,仍然那么引人注目,低声絮语着流转不息的天体那浩瀚且意义不明的命运,但我也始终无法抵达星辰的终点。拧开水龙头,捧起水扑到脸上。一切尽在不言中。在分崩离析的大厦中,我与它一齐倾倒,破碎,飞灰湮灭,新的一年里,大厦的废墟上新的高楼林立,而我曾与之同时死去的自己则升入太空,构成新的青涩的纯色天体。
未知的寒冷席卷而来,我慢慢竖起衣领。
夜晚几度降临,将末日的沙漏一次又一次重置,衔着死去的芦苇与夜莺的鬣狗奔走于人间,四骑士的钟声响彻天际,造物主从世界树上摘下我这颗日渐腐烂的果子,吩咐我去寻找自己的“核”,他说,碰上喜欢的东西然后萌生模仿的冲动无可厚非,但绝对不能丢失自己的“核”,丢失自己“核”而任凭冲动去融合它物的果子最后都变成了太多的臃肿畸形怪兽,同时,还要求我去寻找死去的芦苇与夜莺,去救城市于水火。这个城市与我因造物主的无端之举而一同战栗不已,至此,我们都明白,我无法拯救,城市也无法被救,完蛋啦!谁也无法阻止这一切!黑洞将成为新的神灵!最终大家一致妥协,是时候服下药丸了。
旋拧开町美芬哈金药瓶白色的盖子,一粒,两粒,三粒,吞下去,它们在里喉咙蹦跳着祝我长命百岁。
我无言以对。
恶心感从腹部冲上来,黄褐色带着粘液的稀水裹挟着药丸一股脑倾泻在水池里。该死的缠结症。水流哗啦啦地冲刷着,黑洞吞噬了全部、包容了全部,只拿走我身体和精神的这一点代谢物远远不能满足它的贪婪,它还想要更多,而且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嗯?快乐小狗。
是它。它又出现了。如果不是实习生还在等我,说不定我干脆就一头撞死在陌生餐厅的洗手间了。黑洞难道就不能做个正常人吗?
你说正常人?小狗,正常人都被酒鬼,滥用禁药的瘾君子,在职精神病,超科学存在的猴子,宇宙中心的肠道填充物,不要良心的赛博浪人,侥幸逃过灭绝的史前原始单细胞生物,什么什么的,都被逼疯啦。没被逼疯的,也因为没看到它们的黑洞而闭上了双眼,黑洞越来越大咯,你只要活在这个城市,就没有正常人啦。安全感!呜呼大家紧紧拥抱在一起!一个全员都是正确的伟大乌托邦即将建成!让我们开派对庆祝吧!香槟塔,DJ开始工作喽!
这,这个城市到底是什么……我瞬间变得惊恐万分起来,掏出手机,砸向黑洞,明天就买离开的车票,必须买。等等,我在做什么?手机......
谁知道呢,蜘蛛网,愚人船,牛棚猪圈,下水道,后花园,人类文明最后的诺亚方舟,你的常识也失踪了吗。啊……我忘了,你也忘了,你不是在追捕一个连你自己都不记得长相的旧相识了吗。任何有关悄无声息的失踪的默许,都是一种对过去朝夕相处的否定,也许潜意识里,你确实不曾在意。黑洞说。你和你的逃犯,注定错过,注定遗憾终身。
也许她变了。我扭过头去,不再看黑洞。
黑洞勃然大怒道:你昧着良心说话,你知道的对吧!既然你了解她胜过我了解你,收回你的话——收不回来了,我命令你去弥补。如果连你都开始这么讲,这个城市是真的没救了。我曾站在城市之巅,看过无数杀人凶手站在曾救助过自己的受害者的坟前说,你是个好人。这只是个比喻。但事实的可怖远远超过比喻。
都这个时候,就放过我吧。
够了。到此为止。你令我恶心。这次是黑洞主动结束了谈话。我关掉水龙头,洗手池已经冲干净了。又吃了一遍药,这次没有吐。
有个更加紧急的问题被提上日程,我的手机刚刚在与幻觉的搏斗中,报废了。
出来时,那个瘦子还在弓着背打电话,因为讲的是方言,我听不懂,他大发脾气,脸涨得红宛如猪肝。很快,他又笑起来,让人搞不懂逻辑,就仿佛上演了一场心血来潮的表演。叹口气,想着什么时候去修手机更加合适。
收回目光的瞬间,我却瞄到一个令人顿时紧张万分的东西。
——枪。
有理由怀疑是我看错了,毕竟光线昏暗,加上我确实视力不太好,这么想,肯定是我神经太紧张,出现了幻觉。也许只是个金属挂件,或者钥匙,对讲机之类的。
电灯发出滋滋的呻吟声,隔壁包间门的夹缝泄出某种热烈的、快节奏的动感旋律,嘶哑的咆哮与争吵就仿佛在用叉子奋力地划拉空罐子的底端,扬起一阵又一阵不可思议的水雾。紫色头发的女人,蓝色头发的男人,释放出色彩斑斓的能量,芥末一般辛辣的刺激性气体飘满走廊,他们全部一齐扭过头来,微笑着对上我的视线,这些人的眼睛都是乳白色的。
正专心偷看着,忽然间,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壮汉服务生,他正眯起眼,从背后钳制住我的一只胳膊,“回去,别耍花招。”
钥匙打开反锁的房门,我看见实习生正一脸凝重地坐在小圆桌旁,估计有不法之徒已经和她聊过了。可能是黑帮,但是如果他们是黑帮,那么我的那俩好同事又在干什么,玩无间道角色扮演吗?服务员壮汉把我往里一推,实习生扶了我一下,就座,拉上门。
“你不反锁下房门吗。”转念一想,我不应该嘴贱去吐槽提醒他的。
“用不着。我一个人,可以和你们这俩小畜生消遣一下时间。”
啊哈!这个傲慢的笨蛋把我的话当成挑衅了。突然讽刺意味占据了上风,但我不敢笑。刚才服用的町美芬哈金开始发挥药效,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会与暂时兴奋的副作用相依为命。
壮汉服务员从怀里稀里哗啦地摸索着,我紧紧盯住那个位置,揣测会有什么东西被掏出来,刀子,枪,手铐,麻醉针,药粉。
沉默,以及一个火星就能点燃的氛围。
“别乱动,我警告了,流血就没意思了。我们要和平相处,我们要避免频繁的流血事件。”他终于把目标物品掏出来了,是一支笔和一张纸。坦白而言,他说出来的话和所摆出来的物品,这些事应该由我来做——用法律去审判他。
“要干什么。”实习生冷冰冰地问,原来这就是她工作时的状态吗。太酷了。比我还要警探气势一百倍,一千倍。
“你们来为我们卖命。我们付钱。能拿到超过薪水十倍的钱,干没有生命危险的活儿。我们知道你们是驽马大街71分局的人。”
“没门。”实习生拒绝得很果断。
“不问你。”服务生对于她的反应嗤之以鼻,“我在问另一个。”
“什么活儿?你不说,我怎么答应。”
“如果你要听,那么不管同意与否,一只脚就踏进鬼门关了。我没有开玩笑。”
“你说,我来听。我不怕死,我是认真的,我更相信我会在杀手到来之前,自己先把自己搞垮……所以,到底什么活?”
他忍住自己想评论我刚才那几句妄语的冲动,“帮我们从局里搞东西。说的好听点,分享情报和物质。说得难听点,就仿佛从数据库还是图书馆里剽窃其他人文章画作那般,或者游走在灰色产业链,你拿那些东西捞钱,不寒碜,又不违现在的法,良心那种东西是欲望的死对头。”
“这比喻,确实挺难听的。”我活动活动僵硬得如同铁板一样的脖子,实习生钳住我大腿上的肉狠狠旋拧着,我尽力维持着笑容,直到冷笑变成苦笑,最后快疼哭了的时候,那边终于肯放我一马了。
“说话。”他催促道。
“我在思考。”我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消遣时间吗,怎么开始耗不起了?”
“别拖时间。按照约定,我们本来应该是做掉你。”他指指我,实习生瞄了我一眼,似乎想问我是不是在精神混乱地时候惹了什么大麻烦,比如说,把冰淇淋丢到黑帮老大的光头上、喝醉了就后把黑帮的车当成垃圾桶狂吐之类的诡事。
这还真不好说。
“但是瘦狼哥最后还是决定放你们一马,如果你们愿意为我们工作的话。我和我兄弟们去干大事的时候,你们可想象不出来有多酷。”
他指的应该是打电话的那位。瘦狼,土到老掉牙的称呼。还有,你们的事,又关我屁事,邀请就邀请,别说有的没的。有话好好说,哪怕无心之举,也足够伤人了,尤其是对面还坐着个精神极其不稳定的定时炸弹时。
“你们的枪,肯定是从局里拐出来的吧。”
他耸耸肩,岔开了话题,“膝盖是金子做的,跪一下吧,价钱出乎你的意料。为什么不呢,周围人都这么干,这是个很不错的借口。”欲盖弥彰这一套,我比他还懂,比他还熟练千百倍,这汉子一看就是不会说话、负责多干活的那种。我只是不明白,以他们的渠道来说,搞到枪支根本不是问题——虽然这本身就是个问题,那么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贿赂内部人士偷警探的配枪?
“这么说吧。我这人关于欲望和刺激有种怪癖……”
“你更喜欢肉体上的?”壮汉服务员皱起眉来,该死,他在想什么怪异的画面,要鄙夷就鄙夷吧,要歧视就歧视吧,他看到的永远都是浮萍。但是无所谓了,我的目的达到了,他开始走神。
“不不不不。”我悠哉地解释着,把手挪到桌面的边缘处,抓紧这个位置,“你没考虑过精神方面的吗?比如说,一片叶子,一行蚂蚁,一团树根,一条树枝,我能开心好几周呢。”
“你他妈就是个纯纯傻x变态吧。”
我没理他,扭头看向实习生,她似乎能读懂我的眼神,至少我希望她能读懂,但愿不要错意。这种危急关头千万不要错意啊!
“你想干什么。”壮汉服务员准备起身,他攥紧拳头,估计一下就能把我揍进急诊室吧。
想干什么?你说我想干什么。
“开战吧!”我吼道,嫌不过瘾,后面又补上了句。
“爷就是末日!!!”
我掀起桌子朝着壮汉服务员的方向压去,起初是有那么一点费劲,不过实习生马上搭把手帮助了我,她又朝着服务员最要命的部位补踹了一脚。趁壮汉哀嚎之际,我们俩破门而出。
然而,瘦子挡住通向出口的道路,吹起尖锐刺耳的口哨,举起那把明晃晃的枪,慢慢朝我们走来。他的脸上存在着种病态的光,就仿佛在说此路不通,过路费小命一条。坦白而言,真的有那么几秒钟,我被他吸引住了,生死攸关下的窒息感与肾上腺素的狂飙,刚才所提到的精神方面的怪癖暴露无遗。
实习生用手刀敲醒了我,“找个可以堵门的、没有窗户的房间,往里走,先躲起来!”
“好……好的!”
落魄又饥肠辘辘的二人转身就逃,谁也意想不到今晚会以这种荒唐的情节而展开,永远无法预测的下一秒种。心脏快要爆炸了,汗水流进眼睛中的沙疼感令人痛不欲生。这时,我开始怀疑那天所听到的谈话都是别有用心的暗示,亦或者说我是只笨头笨脑、可以无差别地径直走进陷阱中去,就仿佛故事里的俗套搭配,笨蛋往往能够将军那些险恶用心的计划。
“快点,再跑快点,实习生!”我感觉她故意落在我身后,与我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
他们不会在这里开枪。我确信这一点。
但下一刻,又眼睁睁地看到身后的实习生中弹的事实,她发出痛苦呜咽,不受控制地前倾、几近摔倒,但几乎是同时刻,她以那强大的意志振作起来,不想拖累我。而且前一秒还在保护我。我的大脑嗡地一声巨响,就仿佛某种关闭良久的自我保护机制重启成功,仅凭本能开始行动,令我都吃惊的本能,冲上去检查她中枪的部位——左肩膀,确定不是非常影响行动后,另一个冷酷的我主导身体,搀扶起她,听凭第六感打开一个通往地下的房间带着实习生走进去,让她靠墙坐下休息,反锁、用杂物堵住房门,检查是否有其他通道,确认暂时安全后,脱下自己的外套、腰带等大小松紧合适的布料用来做急救处理。
该死,我怎么这么粗心,天杀的!消音器,还有填满降噪材料的墙壁,这就是天然的猎场。
门把手的用力转动声刚刚停止,撞击声又开始响起,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我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原来这里是个酒窖,有很多高度酒,这是决战时同归于尽的法子,使不得,但足以威慑。于是我抄起酒瓶,狠狠地朝有棱角的地方咂去,稀里哗啦,门外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外面有声响传来。
“钥匙打不开,里面用插销反锁住了。”
“还有很多好酒。这样被败坏了怪可惜。她们无路可走的。早晚会出来的。”
“得了。饿死在里面。你们几个,守在这里。”
我必须发消息给上司,或者接待员小姐,不敢直接拨打警局的公共号码,因为局里很有可能存在内鬼,而且不止一名,忽然间,两名同事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不喜欢用背叛一词,向来会自责自己对于他们了解不深。但这笔账,我记下了。
跪在实习生身边查看她的伤势,血暂时止住了,趁她还有体力与意识,我争分夺秒要来她的手机。我支支吾吾说自己手机坏了时,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温柔而信任的感情,令我不再饥饿,不再慌张,也不再恐惧。
信号很弱。
紧接着,新的危机出现,他们从外面关掉了这间屋子的电力系统,光线从这个世间失踪,不再眷顾倒霉之徒,连排气扇都拒绝了我的求救。我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的手机马上也要没电了,而且同事的电话我没记住几个,上司的与接待员小姐的,我选择接待员小姐,虽然这样对她来说很不公平。这段时间以来,我都是索求的一方,不自觉地绑架她,我不能因为自己悲惨的遭遇与不稳定的精神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帮助,吮吸她的善良,这会毁掉她的。我也从来不是什么英雄,只不过是每次都恰恰成了大难临头的那只鸟——不会飞的那只鸟。
美丽的世界啊,弱肉强食的社会啊,冷酷无情的城市啊,假若我手中有那么一个可以许愿的机会,我能不能用这小小的闪光祈祷他人得到幸福?我不喜欢自己,我又是自我狂热的信徒,我只乞求那些善良的人们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安宁,独一无二的平静,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求求您了。不要折磨他们了。我望向实习生,银色月光洒在她那失去血色的面庞上,五秒钟过去了,一道电流从脑海中闪过,劈裂了脑中那棵树,我意识到了什么。
顺着月光的方向,我找到了个窄小的布满青苔、泥巴、头发等垃圾的用铁杆拦住的通风口,拖拉来柜子垫在脚下,攀扶着墙壁,高点,再高点,先把求救短信发出去,堵上我下辈子的全部运气吧!想要什么都通通拿走吧!哪怕明天中弹身亡我也心甘情愿,实习生必须活下去,她是我们当中无辜的,她才是最倒霉的那个,她不应该遭受这种无端折磨,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晚的月色很美,美得凄凉,就仿佛在暗示什么。发出去了吗?说实话,我已经不对任何事情抱有期待了,呼唤万物,万物将近垂死。风也不会伸出援手,通风口的位置太偏,根本不临街,不可能有人能听到无助的呼声。风问我,你愿成为他们其中之一吗?他们,指的是谁,黑帮,同事A与B,上司与接待员小姐,黄昏永生,还是黑洞?我能听到我的耐心发出垂死的尖叫,以及我的搭档虚弱无力的呻吟。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我得另寻别的办法,我需要工具,需要武器,我的枪......去哪里了?
嗡。
什么——
屏幕亮起,右上角红色的马上到头的电量是我们风中残烛般生命的计时沙漏。料事如神的她会对我的私人悲剧有第六感的反应么,假如说我和搭档今晚就丧命于此......我只希望被卷入其中的善良的人们不要因此而自责万分。
嗡嗡。
我的手举累了,不知过去多久,不抱希望,很难过,后半夜谁还会醒着呢?无聊的人,思考着的人,痛不欲生的人,美丽而孤寂的人,跳舞的人。风歇了。
“支援正在路上。”
还有回复消息的人,接待员小姐。以及被迫加班的同事们。
【持续失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