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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风中古卷》(5)

2021-08-09 08:04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杨疾再次踏上揭灵镇的土地,已是十二月的深冬。此时这里已成为夏国军队与中州劲旅“靖边军”接战的前沿阵地,时势迁移之迅速与明确,既全在意料又出乎意料。

       所谓“靖边军”者,原是近二十年前“大义王”薛灵碧上京摄政之时,由朝廷名义征募派发的一支杂军,受命活动于锁河山西侧、帝都盆地偏南的诸侯间隙之地,用意是见缝插针、经略一些零散的地盘。

       后来薛灵碧军败身死,不过是反手之间的事,靖边军与帝都失去联络,自己却以抢夺下几处根基之地,反而自立门户,称雄一方。二十年来风云变幻,这支原本打着皇家旗号的军队悍然生存下来,长期控制了中州的东南一角,作风也变得日渐凶蛮,如匪如盗,比起一般的野军游兵,乃至山匪草寇,犹有过之。

       靖边军的基业方圆七八百里,说大不大,说小,在各路小军阀中也不算小。秦婴自冬十月之初,率倾国之兵过晋北走廊、西入中州,首轮战略的目标,便是围绕帝都天启、散布中州的二十八处兵镇,依照他的钦定部署,靖边军所占地盘正是第四个要吃下的猎物——这一点,在某幅妖孽的图画上也被清楚地标明。

       揭灵镇地处靖边军与其他军阀势力交界的夹缝,因为地方穷,大人物们都不愿为它枉起摩擦,所以奇迹般地安稳了许多年。而随着半个月来急转直下的战势,靖边军连营移阵,终于将苟活的小镇一口吞进兵火。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应当在被称为市镇,已被横扫草芥的军人清理为一片背靠空山的平整沙场,非常适宜厮杀。杨疾甚至无法确定原来售卖书画杂货的草棚大概的位置,更不要说那里面的人。但他并没多想,此刻,更让他忧心的是夏王陛下的临阵用兵的策略。

       夏军此阵出师两万,人数上虽少于敌方,但兵马精良,士气冲天。唯一值得担心的是敌军的“绞龙阵”,此套阵法传自薛灵碧,多年以来被靖边军习练纯熟,天下无二。他们虽是野兵匪寇,但唯独这套操演日日不辍、规矩严明,这也是他们得以纵横称雄的仰仗。

       此阵分长兵、短刃、刀牌三层布置,纵深一里六丈,兵刃淬毒,排阵的士兵共三千人,皆选熊虎身姿、杀戮成狂之辈,每战以此阵置于前锋,无论胜败,都杀伤极大。对付此阵,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发挥夏军剽疾迅猛的优势,以最锋锐之死士居前,重甲在后,有如利剑穿膛,一举撕开一里余宽的敌阵,突入其后方杀其弱兵,争取尽快拿下中军主帅。

       夏军原本正是按照如此构想,以速度最胜的尖兵“鹰击铁骑”一千骑居前锋,其后依次是重铁骑、天狼骑、战车阵,并以长戈步兵护卫弓箭手两千策应于两翼,布阵可谓完美;然而亲临观阵之时杨疾却突然发现,另有一支状貌散漫的队伍被加在了阵势的最前。看到的那一刻,他急怒得老咳几声,嘴里立刻生出两块火疮。

       “陛下,陛下!”参驾长史狠打着马匹,冲开簇拥中军大纛的几名禁卫,直冲到秦婴的皂罗伞盖之下。

       “你这是干什么!前阵的四千人都是新俘!”他冲着主君大声喊道,“你在前三仗里将他们俘获,最多不过两个来月,其心尚未归附,彼此又不相熟,根本不可成军作战!我知你爱惜自家精兵,但贸然用战俘兵冲阵,万一他们临阵倒戈,岂不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他就好像怕人听不见,将最后四字又极尽大声地嘶喊了一遍。

       秦婴只悠然地坐在伞盖下支起了两轮的衮龙车上,听老头子吼完,轻轻地掏了掏耳朵。他身上的乌金嵌金蛇皮盘龙宝铠,在阴沉冬日喑哑的云光之下,湛出凝重的色彩,盔甲上假寐的旧日血痕被大战将临的空气唤醒,已然悄悄地泛起腥味。

       “杨大人,坐在孤身边。”年轻君王拍了拍坐垫,逼请他的大臣落座。杨疾吹着胡子坐下,肃然皱眉,等着看他有何解释。却见那人向后扬起一手,淡然道了一声:“伐。”

       一令飞下,万军俱起。跨马侍立在衮龙车最近处的天狼骑都统、悍将萧鹰率领二十余名掌骑校尉齐齐喊了声“得令”,而后犹如流星飞散般奔驰,令旗穿梭前后各阵之间,鼓号齐鸣,犹如催魂的魔鬼之钟,推逼着前锋四千仅持短刀的军汉,狂奔呐喊着冲向面前五百步的杀戮之阵。

       他们不知在逃,抑或在拼搏。即便近在左右的战友也陌生得令人心寒,昨夜之前他们还是满怀悲愤、屈辱与忧戚的败虏,今朝天亮之时,却以成为卖命于仇敌、也乞命于仇敌的死士。

       前锋冲出五十步后,鹰击铁骑出动,剽疾的刀尖实已刺到死士阵最后几排人的脊背,就此竟被穿透倒下的人亦有一二十名。显然他们的第一任务并不是杀敌,而是在己方的队伍内部“督战”。慌乱而绝望的短刀兵们更加一味地奔突,五百步的距离眨眼而过。靖边军“绞龙阵”的长兵前锋捅到了眼前,两军逐渐相接之际,夏军四千死士已开始无法保持队列。

       最先进去的人最先消失,好像凭空陷入一个个血洞,空虚无物,便像饥饿的怪兽一样吸进一个个后来者去填补。几乎没有阵法的短刀兵在强阵面前变成一团团一戳即破红或黑的浆液,后方夏军的超长战鼓始终在不停地催命。一鼓过后,夏军死士阵折损千人有余,而“绞龙阵”最为厚实的第一层长兵,远远看去,却也好像被那些爆破飞溅的“浆液”,整个沁湿。

       这些,在杨疾那已然略有些老花的眼里,只是一道血色的雾,随着鼓角争鸣喊杀嘶溃,渐渐升到越来越高的半空。

       “第一层阵已经破了。”秦婴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只装满红色酒浆的犀角,却没有饮,只是轻闻着香气。

       “……不错,敌阵中掺杂进太多死了或没死的人,他们不可能再自如地变阵、合阵,长兵士的锐气也已顿挫,我方骑兵掩杀进去,可收一以当十之效,轻易斩杀净尽。至于后面的两层阵……你还有余下的一大半虏兵。”杨疾眯眼觑着前阵,有些硬冷地说道。他起初的惊怒已荡然无存,此刻却像是超然眼前情境之外,评论着一段苍茫历史。

       “你看看,不必担心新兵们的忠诚与战力。孤王相信他们呢。”秦婴微笑。

       “你不是相信他们。”杨疾转过有些疲累的眼,盯着他的王,“你是早已决定了放弃他们。”

       “那是当然。”秦婴十分自然地接下了一句,“孤王所用的军粮,都是晋北所产上等优米,千里穿山从澜州运来,途中还要受淳国劫夺的危险。这些劣兵虽然归降,即便精训一年,也不及夏国精兵之半,并不值那些粮米。与其收而养之,不如派些别的用场。更何况,他们这样去,亦可承受战死英烈之名。”他说着,露出狡黠的笑,“我并不想留下‘杀俘’的恶名呐。”

       杨疾听了,默默不语,转而微微颔首,却只观战,再不吱声。战阵在他眼中一如秦婴所构想的演进,大概一个对时之后,三重绞龙阵皆被乱兵突入,四千短刀死士全部覆没于毒刃之下,残断的哀号回荡。而夏军后续四阵精兵在坚硬的沙地上踏起隆隆的步子,依次渐进前突,阵线拉开至四里之深,鹰击铁骑踏上死士们堆成的尸山,一骑一骑如闪耀着金光的巨禽般飞掠而下,转瞬前去至肉眼追看不见的地方,靖边军后阵的兵马开始传来慌乱的骚动。

       方此时,酒气熏陶已然充足的秦婴昂然起身。他似乎已忘了身边的一切,半醉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境界之中,扬头让寒风吹拂他战冠上的铁线流苏,忽而轻踏衮龙车上的轼木,飞跃而出。早有亲兵将他披挂精美的战骑牵到适合的位置,他径直跃跨到马背之上,探手一摘,将“大夏之刃”握在掌中。

       夏王上马提刀与亲出战阵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哄闹战场上的人们,无论敌我,都滞了一下呼吸。有似万籁一时俱寂,静等着不可知的什么赫然来临。

       那一呼吸之后,的确有物降临。是雷。

       冬日虽然阴沉,却还不到要下雪或冻雨的天候。然而滚滚沉闷的雷自远山而来,席卷天地,到耳边时,已化作浑厚的惊天巨响,仿佛即将震塌挤满天空的阴云。厮杀中的人们,都不禁为这惊雷所震慑。万人变色之际,那员风姿倾世的乌甲战将慢慢将刀尖指向前方,倏然轻忽地飞马而出。

       中州到处传说,当世最剽疾的骑兵莫过夏国的鹰击,这自然是夏国人刻意的传播,却也难寻到反驳的证据。然而此一刻,揭灵战场上所有的人都看见,那乌黑中泛着黄金之色的一人一马,应着天雷的节奏,狂飙隳突,从夏军维护最深的中军,飞越过狂奔的战车阵,飞跃过狂奔的天狼骑,飞跃过狂奔的重铁骑,犹如一支无人能够阻挡的箭、穿刺过万千朽布的锥子,一直飞冲到鹰击铁骑的统帅之位。

       这个战争的魔,挂着浅笑癫狂而至,天地四方奔雷大作。大夏之刃轻旋着在血肉之间劈斩,所谓“靖边虎狼”的中军护卫须臾之间便被一个人撕扯而开,继而他身后悍勇而兴奋的一千骑兵如楔子般将敌人的防线撑破、冲散。

       所有的敌人都乱了,从听到雷声的那一刻起,其实便已心胆俱裂。许多人临死一刻仍在问着自己,难道眼前之人真有天神相助、不可战胜?

       雷声在云层之中回响。自这里直往东南,二十里外荒败的山峦中,新的雷声还在一波一波地震荡而出。那里有一座四五座山峰围攻的圆谷,虽为盆地,地势犹比沙场高数十丈。一面巨大的鼓被架在盆地中央,径长八丈,大概可容一营士兵站在上面操演。如此之大的鼓面绝不可能以兽皮绷制,究竟是何材质,难以说清。大鼓的周遭支有一百面小鼓,说是小鼓,也是正常奏乐的军鼓中最庞大的。另有三座几如半山之高的巨大铜盘,竖立着围在众鼓三面,任何声音都将在它们的振荡之下反复回音,形成更大的怪声,上达云霄。

       百名雄壮的军汉不断地猛击着百面军鼓,发出轰隆一片的噪声。似乎是在这些鼓声的招引之下,中央的巨鼓鼓面上下起伏,一次接一次地发出轰天彻底的巨响,经铜盘回音,完全如同惊雷霹雳。

       这并非是人力所及,也非自然而成的异象。有三名秘术师在齐心为此作法,他们分别坐在巨大铜盘之下,茫然而顽固地睁着双眼,耳朵早已因多年的操练而被震聋——这巨大的造物,是用上乘的神秘力量而擂响。

       崩云鼓。

       这才是秦婴真正的战鼓,所谓角号旌旗,与他不过是俗套。

       杨疾紧紧地捂住耳朵,分不清隔着手掌的外界嘈杂,到底是震得他脑仁疼的“雷声”还是敌军完全溃败的哭喊。他只是喊向身边的校尉,叫他们准备打扫战场。

       北贲文绍帝八年冬十二月末,秦婴克靖边军。此一役之后,东陆流传着一句撼人心胆的歌谣。

       “夏王动,天雷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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