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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风中古卷》(4)

2021-08-09 08:04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二〗龙骧之迹

       “初,七百异人强据帝都,披坚甲,执神兵,士皆以一敌千,四十日间覆军五路、杀将九员,天下震动。中州诸侯恐惧,遂起烟尘兵马十六路,聚盟伐之,淳国出王师铁骑五万,兵势独大,号曰‘盟首’。诸侯围天启,经年不下,大战十二,小战不计数。坚城不破,尸横盈野,京畿沃原,庶几焦土。

       越七年,七百异人势穷,将弃城;诸侯得胜在望,皆欲争利。时方文绍帝八载八月初七日,盟军未尝入京,乃于城下自相攻伐,杀伤甚巨,血污池道,城垣半数染赤,是为‘衅城之战’。是役,淳军惨胜,精兵十去七八;国公敖氏一门,战死、毒毙、病而后亡者凡八人。

       当此夜,七百异人屠宫、弑君、焚城而去。皇族尽绝,帝都空废;贲之一朝,于今灭焉。杨朽翁曰:书史至此,搔首笑叹;试观如此天下,竟待何人收拾。”

       褐衣老者写罢这段文字,开叉的笔尖已磨得惨败,只能在纸上蹭出拉杂的墨痕。他扔掉这笔,想从一截大枯竹斫成的笔筒里再找一支能用的,可翻来找去,二十来根尽都是几乎只剩下竹管的秃笔。他一拍桌,抓起整筒的笔,一甩手全丢到了门外。

       细竹管纷乱地落地,一片哗啦脆响,倒像拍巴掌似的。

       “老先生这迎客的仪式,倒别具雅趣。”一双蹬着精皮靴的脚跨过横斜笔杆,踏着微含笑意的话语,径直步入屋中。

       走进来的是个身姿高拔的男子,斗笠上的风幔遮了脸孔,一身衣袍虽只是低调的素黑,其工料考究,却暗显着超凡拔俗的尊贵。他不请自入,却好像在自家里一样坦然,直行到褐衣老者的桌边坐下,拈起几张墨迹未干的文稿,闲闲地看。

       “想买书么?”老者脸绷得很硬,“请到书铺子去。老夫的《杨氏史稿》每三个月出一新册,笔者恕不直售。揭灵镇上的人都知道。”

       那人笑了笑,仍旧自若地翻看:“我不是这镇上人,我是从澜州来的。”他说着将几页看完了的书稿放下,举手摘去斗笠,也放在桌上。老者看着他的面容,不觉一怔——这一瞬,整间陋室似乎都亮了一亮。

       此人形貌之俊美,纵是在见多识广的写史人眼里,也是举世罕见的。这样的眉目如画,即便是那些名闻列国的美女也会自叹不如。而他身上那副凌人耀目的雄豪风骨,却足以令任何一个跃马横刀的飞扬男子为之气折。然而他只是这样平静地坐着而已,带着看似礼貌、实则迫人的,好看的微笑。

       “静气。”

       褐衣老者老辣的眼光阅人无数,此刻他看到的,是在一切不及三十的年轻人身上绝不曾有的,沉静如石的大将之气。

       “我不买书。来,是做些别的生意。”那人笑着说。

       老者默了一会儿。忽然,他很冷地挤出一丝笑意:“夏王要做的生意,只怕奉上整个中州,也赔不起吧。”

       俊美的黑衣人长眉一挑,双眼中溢出了光焰灼人的笑:“老先生,你称我什么?”

       “我闻澜州夏国之君,天生形貌出众,素有‘人样子’之称。”褐衣老者冷冷言道,“俊美如斯,却有王霸之概,普天之下,恐怕唯有夏王秦婴一人。”

       黑衣人听了,不禁拊掌笑了起来:“老先生,果然不枉孤来这一趟。”

       老者仍是冰冷,继续言道:“帝都‘衅城之战’之后,中州空虚,强大淳国自损臂膀,也已无力攻伐。前月,夏军乘此空隙,重兵西出锁河山、突入中州,转瞬已扫灭三座兵镇,势如破竹,令各军惊恐。蓄养多年,突如其来,趁虚而入,逐鹿天下——夏王的韬略,出手不凡。尤其陛下你王驾亲征,威武英勇,更为诸侯所不及。”

       那年轻的王者听完,连连击了几下手掌:“秦婴既然来了,便不打算再回澜州。”他说着,将俊逸逼人的脸凑近了些,饶有兴致地悄言:“孤到这里,是来寻宝的。”

       “哦?”老者附耳倾听,而后大点其头,转而却又摇头,“陛下这是走错了吧?这小小的揭灵镇,穷山恶水,到此闲聊,岂不耽误陛下寻宝?”

       秦婴扬首,微微眯了眼睛:“我在夏国时,闻说中州有三件重宝。”

       “哦,哪三件?”老者好奇。

       “一者,帝都王气。二者,山河形胜。”夏王的眉梢,飞扬出一瞬宰割寰宇的豪情,若非心怀天下之人,难以领悟。

       “还有——”他的目光回落在老者身上,“三者,揭灵镇上杨朽翁。”

       老者仰天笑了起来:“你将我杨疾并列其间,于那前两宝来说,可是大大地辱没了!”

       “怎么?”秦婴眼光一斜,“紫微王气者,天也;山河形胜者,地也;绝世英才者,人也。三者俱得,可取天下;相提并论,有何辱没?老先生乱世寄敖,秃笔写史,清孤自守,本是脱俗之人,难道也有这套妄自菲薄的虚伪?”

       “杨疾从来只说真话。”老者轻振褐衣上寒酸破旧的短袖,昂首瞑目,长长吁气,“的确是辱没了,因为老夫已失掉了你说的那份孤高寄敖。这双手已然扔了秃笔,,就要去那功名场中抢夺、剑戟林中杀伐、做下无数的孽、沾满无数的血了。”

       陋室当中一瞬的静默,转而秦婴笑了起来:“这等说,你答应出山为我效力?”

       “可恨你不早来!”老头子着怒地吼了一句,胡乱收拢起满桌书稿,“给我个什么官做?”

       “……参驾长史。”秦婴连连浅笑,忽而却看见那老头儿将拢成一叠的书稿用力一摔,全丢进了桌边破旧的炭盆。“诶,这何必呢。”他劝道,“也是心血之作,何不续写下去?”

       “嗤,”那老头拍手看着逐渐燃烧的史稿,好像无比的畅快,“但凡能亲手做下历史,哪个要去眼巴巴儿地写书!”

       他说着腾地站起来,拍打衣衫,像个年轻人似的激奋:“都收拾好了,速速走吧!”

       秦婴打量这位孑然一身的新任长史,不禁失笑,点头道:“车马在镇外等候。”

       “慢着。出镇之前,我还得先去一趟书铺。”杨疾忽然说道,一脸严肃,“上个月的润笔钱还欠着我。该收的债,可是一毫也不能少。”


       秦婴随杨疾老头儿来到了小镇子上唯一的书画铺子,饶有兴致地四下观瞻。乱世兵火难料,中州平民善治房舍的风俗几乎都被彻底改移,揭灵镇虽已幸运地平静多年,人们也不敢在房屋上做长久之想,所谓的铺面,其实看起来只像个草棚。

       进入书铺,却有一番不同于清寒外在的小小暖意。铺子里只有一名伙计当柜,而货物却堪称花杂多样,何止书本纸墨,粗布、熟食,甚至有人进山猎来的皮毛生肉都在这里寄卖。生意清淡,料来大概卖不出去的东西便在店里作以物易物的交换,末世生民,也算互通有无。那伙计一见杨疾来了,略有夸张地眉头一皱,立时趴在柜台上装睡。老头子一个箭步上前,提起他的耳朵便喊着催账,看那架势有如深仇大恨,细听下来,原来索讨的不过两个银毫。

       “杨老头儿,你写那书根本没人要买,我到哪儿弄钱给你?”小伙计甩着胳膊叫苦,嘴角却挂着一丝皮皮的笑。杨疾怒目高声,随口溜出几句古文格言来与他理论,之乎者也地铿吝讨债,几根稀疏的花白胡子吹得一飞一飞。两人争吵不停,扯出许多镇上熟人间才有的典故,除了声势大些,整体倒像是热聊家常,竟都说得十分起劲。秦婴在一旁看着,微微一笑,也不去管,自己转身对小店铺的货品闲闲地扫看。

       书画一撮,出了家用的《太阴历》不残不缺尚有两本,余者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书籍,那老头的《杨氏史稿》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却蒙了很多尘土。他无心看着,忽而,草纸糊的墙上挂的几轴设色粗俗的花鸟画中,一幅全然未经装裱的墨画引住了灼如寒火的目光。

       那虽是一幅黑白墨图,画的却是星空。整张画面没有丝毫地上的景物,而是完全被星辰和深色的天空充满,就好像一个最小的孩子仰卧在空旷草野,睁开双眼向上直视才能见到的那样纯粹。深墨染出幽远的穹顶,浅墨代表稠密的星团与淡云,圈圈点点的留白,则是最耀眼夺目的亮星,惟妙惟肖,恍然好似真的在发光。

       秦婴不禁凑前,凝眸看了颇久。“此画是何人所作?”忽然一声微冷的询问,虽则温文,却有似剑锋煞气,豁然斩断了热络的争吵。

       他入店之时是戴着斗笠遮面,此时掀开了风幔细细看画。那小伙计大约从未见过形貌如此体面的人,望着他不禁稍稍一呆,转而认定这必是个大人物,少说也是外地马帮的舵头财主,便立即丢下杨疾凑过来,神清气爽地赔笑招呼:“大客官您问哪幅?这幅么?”他手指那张墨画,特地反问确定了一下,“这是个过路人涂的,也不是什么名手。不值得裱,胡乱挂一挂,倒让您见笑了。”

       杨疾此时也走过来,一双眼盯着那水墨星空,方才的撒泼吵闹,霎时全归肃静。

       “此人今在何处?”秦婴目不移睛,继续问道。

       小伙计挥着手道:“早走了,约莫是一个月前的事。他是从外乡来的,看那落魄样子,大概也流浪得久了。不知怎到了镇子上头,已然穷得分文没有,好嘛,硬是在我这里借住了两天,还白吃三顿,简直不由分说。要不是我家两岁的妹子爱听他说书,我也不能叫人占这便宜。他说自个儿是作画为生,临走时候只丢下这图,看那意思是全充饭钱了,这还是用我家笔墨画的。我本瞧不上这画,可看他画的是星星,题目倒是新鲜不曾见的,寻思兴许能卖俩钱儿,也就挂出来啦。”

       秦婴静静地听,片刻默然。

       “这,是那人的落款么?”此回突然发问的却是杨疾,他指着墨画下方唯一一角可供题字的留白,那里横七扭八地写了四个墨字:“风魔公子。”

       小伙计看了,却笑起来:“杨老头儿,你看那丑字还瞧不出来?那是我写的啊。”他说着已将画从墙上取下,铺在积尘的书堆给大客官近看,“那个人呐,虽然穷酸,细看可也是个年轻俊俏的模样,说话文绉绉的,就是没人能听得懂。住这两天,左右邻居都厮混熟了,大伙儿都喊他‘风魔公子’。我寻思好画儿上都有落款,显得身价高些,便拿这名号给他凑上,瞎涂抹在那儿了。”

       “风——魔?”杨疾的眉梢不禁颤动了一下,沉穆地拧起,“为何如此称他?”

       “他有风魔症啊。”小伙计忍不住坏笑两下,“就是那种,这儿有点……”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一撇嘴。

       秦婴见他此说,不觉嘴角微翘,一丝笑:“相处一场,你就不知他的本名?”他问着,重新放下斗笠上乌色的风幔,面上神情不可窥见。

       “好像……也知道吧。”小伙计有些含糊地挠头,“好像叫什么……文纯。”

       “什么文纯?”杨疾猝然一问,吓了小伙计一跳。

       “哎呀我哪知道,我不过看见他身上一块牌子刻了这两个字,问过他几次,他要么不说,要么说一大堆,可根本都不知鬼讲些什么。”小伙计斜靠了身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已有些厌了,“那块牌也不知什么石头造的,看着滑溜又不像玉石,黄澄澄的……就如同咱镇后山里最不值钱的秋白果熟烂了那般。没听说过这颜色的玉,我瞅着断不能值钱。”

       这话落下,小铺子里沉静了好大一会儿。

       “……天庙玉牒。”杨疾长吐着气说出的话,良久后低沉地响起,“麟趾膏玉,九州名物中绝无仅有之成色,多年只得一矿,皇家宗祠全数取用,专为天潢贵胄刻符记名。玉料深藏府库,老夫也未尝亲见过真品。”

       “啧啧啧啧……”那黑衣大客官遮面的风幔中,发出一串轻悠的感叹,“好一张星图。”

       杨老头儿的脸却是一望可见的透骨冷肃:“这不是什么星图。是——地图。”

       秦婴默了片刻,微微弯腰,凑近杨疾老头的耳边。“其实,这也不是地图。”他似笑非笑,“是——战图呢。”

       杨疾苍老的双眼有一瞬瞠开,转而又低沉下来。“走吧,莫再耽误了,你还有许多军机要忙!”他突兀地说了一句,自己转身便行,径直出了书铺,头也不回。

       秦婴无言,黑色的宽袖一拂,转瞬已将书堆上的墨画卷去,便也倏忽离去。那小伙计自方才起就有些发呆,许久,才发觉自家售卖的画已不见了,下一眼,却大惊地在破书堆上捡到一枚精美有如天堂造物的金叶。

       他自惊了一阵,喜了一阵,满心乱绪,一时却又觉得空荡。过了一会儿,他忽地想起什么,望着那早已人去而空的门前,怃然叫道:“喂!走……走啦?润笔你还没要到手呢!就这么……走啦?”


       杨疾跨着秦婴赐给他的高头良马,与他的新主君并辔而行。身后十步开外,是夏国御禁卫中最为彪悍的一千“天狼骑”。人带金甲,马如铁兽,以四方阵慢步奔行的声音,仿如某种冷静的吞噬,坚定不移卷地而前。当秦婴单骑进入揭灵镇时,这阵容威赫的一整只军队就齐齐站在小镇外的道上,尘土不扬,声息不闻,犹如一人静候。这是哪怕一支不上百人的弱旅游兵也难做到的事,走出镇口、亲眼看见这一切时,杨疾已经彻底认定,自己书斋苦等四十余年,终归投效了世上最强大的军阀。

       是的,扫尽山河之前,他就仍只是个军阀。

       “你其实不是去讨债,只是想去道个别吧。”隆隆马蹄声中,身边那个换上了乌金战冠、风姿足倾天下的年轻军阀悠然地开口说话。

       褐衣老者没有立即答言。他有点落寞地看着前方,视线随颠簸的马蹄摇晃。许多年来,那个穷僻小镇上简朴而生生不息的生活,每一个熟悉却疏远的面孔,四十年间唯一真心认为《杨氏史稿》必是惊天传世不朽巨著的书铺老板,以及他过世后留下的仅有的子女——今日的小伙计和两岁幼妹——在这个阴冷早晨被他永远丢弃于身后的一切此刻也随着马蹄声步步剥离,在心口擦出一道余温,迅速地变冷。兀自默了一会儿,他方笑了一笑。

       “你也不只是去找我,还为了去看看来日的战场吧?”老头子辛辣地反问。

       秦婴的双眼眯成两条含笑的狭长:“孤的确有独自踏勘战地的偏好。”

       杨疾的脸色变沉:“据那幅‘战图’所谋划的,下一战,便当是在揭灵镇厮杀。”

       秦婴似乎越来越满意自己新挖来的这位老成谋臣,却仍颇入角色的反问:“哦?你怎能确知那图上所画,就与孤心中的谋划相同?”

       杨疾此刻却发出对小孩子般的嗤笑:“世上谋略,本无一定高下。然而旁人的兵略无论好坏,又怎会入陛下的法眼。那图上所画的攻伐路线,若非与君暗合,你又岂会另眼看它。”

       年轻夏王的朗笑之声,倏忽飘荡在冷风之中。他就像演罢了一场好歌舞般的畅快,长袖一举,深藏袖里的一卷墨画脱入掌中:“这幅‘战图’,杨长史以为如何?”

       杨疾慢慢转头,伸手取过秦婴手中的画纸,自己在马背上展开。

       “化市镇为星辰,化兵马为风云,化山河为穹宇,而精准绝伦。行兵排阵,路径清晰如指掌,图谋诡谲如癫狂。奇中之奇却是,竟然契合陛下匣中之略——也就是说,合乎不久的将来,即将发生的真正历史。”老者说着,眉头深深地拧起,“作此图者,实属妖孽。”

       夏王用金鞭猝然抽了一下胯下坐骑,似乎耳中所闻,正说中他心中所想。“今日见此图,写史之人作何评论?”他扬首而问。

       杨疾也仰起头来,远望着前方荒阔无边的山野,须臾,吐出沉沉的八个字。

       “妖孽已出,乱世将崩。”

       片时的沉默,行军之声缓缓吞噬着草野。

       “听起来,总算是到了终局。”秦婴昂然一笑,“你却说说,此局是否在我的掌中?”

       杨疾审慎地沉思了片刻:“……也许,要看那个妖孽是否在你手上。”

       “不。”秦婴断然,不觉慢慢地回手,抚上马鞍下箍着的长刀,“要看这柄刀是否在我手上。”

       铮鸣锐响,厉斩云霄。年轻的王者踮着马镫站起了身子,倏然抽出“大夏之刃”,微泛着血色的刀锋,直指眼前雄浑的天地。

       “刀在手上,天下英雄,尽在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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