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逆行 第七章:2018年海棠花眠

阿宇一直抬头看向窗外，碎细的光落在他的眼中，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这是我的债，我欠的，我还。” 1

前些日子，校园里的草木悄悄结了黄，操场旁的槐树枝干燥得很。十月将至，学生们心凉爽几分，可山立青心中渐渐浮躁起来。 自从来到日城，夜深人静，她常常走出家门，漫无目的的游走。可自从认识涂山“夜游”次数不断提高，总会身不由己的穿过城市，来到夜晚的和天湖。 坐在湖边莲旁的秋草上，披一件衬衣，在星光和夜风下显得身影模糊。大风吹来，发丝如湖水荡漾，她顺着风看去—— 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立于岸边，衣袂飘飞，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微凉的夜晚，破天荒的有三两作伴的白蝶翩跹风中，翼薄如纱，山立青惊讶地看着他望向自己，伴随白蝶于指尖流逝，却是苍厚的声音:“很美的蝶，对吧？”，少年又摇头自嘲:“但也很可怜，春生秋死，没意思透了。” 山立青呆了好久，终于说出一句: “你也睡不着？” 他将一只手伸入湖水，微波荡漾:“其实，这也是一种不幸。” 有什么不幸呢？他没告诉她，她也不再问。一个人活的再好，也比自己活得舒服。 “一起看夜色吗？”，眼前的人突然发问。 山立青起身便走:“不用。” 望着山立青的背影，少年面色阴沉，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水从他的头发，衣袖滴下来，他的眼神仿佛溺死一般，立在原地自言自语:“阿宇，这果然是你的选择……”。 有人已死，有人从未活过。 2

和天湖有一艘接待游客的老船，总有一个身穿校服的人，目光清秀，倚窗看书。涂山并不想搭理这个成天看漫画书的，他却让涂山叫他“阿宇”。 阿宇看漫画时，总会有意无意的跟涂山说起笑话。涂山听的有些厌倦了，索性抬头眺望和天湖的风光。回头时发现阿宇总在端详自己。 这时候，阿宇独自说起供奉在和天塔里的那位神仙。 涂山终于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样的神？” 阿宇脸上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那个神以前只是个蜗居和天湖的隐士，却不是那些厌烦世俗，不得自然的人，总之很纯粹，很执着……”。 “嗯……你这么说，我都听他们说过。”涂山突然打断他，托起下巴:“死后飞升，是在十月——可这世界上本没有神，信仰的人多了，便有了神。 阿宇接道:“可人们都会信，相信那位神会为‘孤独厌世’的人一个心愿。” 是怎样孤独的人呢？涂山迟疑很久，看着阿宇的眼神，终究没有说出这个疑问，将它深埋于心间。 阿宇突然笑出了声:“管他有没有神，我们只要自行其乐就行。” “什么乐？” “明天学校见。” 又一阵秋风拂过，红枫缠绕，慢慢爬上了和天塔。 像是感觉到什么，神明缓缓睁开了眼睛。 3

山立青一向喜静，所以新来的阿宇也没给她留下好印象。 “你还真是古怪，我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涂山看着他俩吵架，又忽而觉得两人说的都很混账。 下午，他正思忖着怎样让人相互道歉，却见阿宇提着两瓶可乐走到身旁:“用快乐水喝上一轮？”阿宇放下一瓶。 涂山心中纳闷，正与开口时他接过话茬:“那时他也在气头上，我也早就道歉了。”涂山突然抬头奇怪的看着阿宇，阿宇却一点也不惊讶:“你用这种眼神看我，那还真是脑残了——用正眼看过咱俩还是同学。” 涂山出神很久，手上的笔也不经意掉下，听见阿宇的话才回过神，沉默上半晌，忽然低头询问:“阿宇，你觉得她像什么？”他只能指山立青。 涂山想过很多答案，阿宇会说她是傻子，一无是处的东西。但在阿宇平淡的面庞上，那双眼静得深沉:“她，她像淡星，天地都是昏黑的，只有她还发着微光呢。” 涂山半晌没说话，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直到阿宇轻拍他肩，他才回头，与阿宇那双眼对视。 “阿宇，你又是谁呢？” 阿宇的脸怔松:“涂山，别去怨什么人——曾经一个朋友，这样教我的。” 4

以后的日子，涂山断断续地听到阿宇口中的“朋友”的故事。 阿宇泡上一壶茶，在氤氲的水雾中，隐隐约约的是涂山和他的脸。 “他最喜欢的便是这绿茶了。” 涂山看见他脸上是少有的沉重。 她出生时是暮春，南城的村庄海棠花开。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同村人投来的目光，只是当时还不懂得缘由。她的母亲时常在黑暗的房里望着她流泪，好像是恨她，又好像是爱她。 每一回遭人唾弃，母亲都会抱紧她，告诉她说:“小棠，这不是我们的错，但不要去怨谁……”她懵懵懂懂地抱住母亲瘦弱的肩，看见窗外淡的月，空落落的悬在天上，似是一场孤落…… “那是为什么？”涂山思寸片刻，问道。 “她母亲本来是一个日城的学生，毕业后在南城结识了一个人，一开始只是尝试往来，到后来才真正开始交往，在相识第二年便有了‘海棠’，不过……”阿宇嗫嚅一口茶，眼睛暗下去，“那个人走了，他们再也不曾相见；海棠的母亲消沉过后，还是忍住那种目光，开始余生。” “余生？” 那是2017年的冬至，窗外没有月光，房中也未开灯。海棠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起身走来吻了吻她的额头，等她醒来，冰冷的江水早已带去最后的根系，她在围观人群中并没有哭。那是海棠度过的最冷的冬天，也是阿宇遇见她的第一个冬天。 涂山沉默半晌，说:“所以这也是你这样对待我和立青的原因？” 阿宇沉默着喝完最后一口茶，看了一眼涂山纹丝不动的茶杯:“快喝茶，快凉了。” 他没有告诉涂山，那个冬夜，海棠抿上一口阿递来的绿茶，说道:“有很多人死于病痛，也有很多人死于刀剑——有的刀剑看得见，有的刀剑看不见。” 5

山立青坐在操场看台台阶下，眼睛呆滞，好像在想什么人。 那个晚上……那个人……到底是谁？ 抬头时，阿宇高居台阶之上，几乎是俯视着她，他一语不发，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掷予山立青。 他面无表情，既没有平日里的笑容，也没有那日与涂山谈论时的哀伤。一眼望去，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细眼再看时是一封信，一封署名海棠的信。 立青: 近日可好？ 真希望谁能送我一程啊，但即便我想你，你也很难赶回来看我。行期将至，多少有些迷茫，也不得不与你告别。 立青，近来天气转寒，夜里的风凉人。这几日我也睡不着觉，一转头枕边并未有我母亲，惶惶不安向窗外看去，仍旧一片漆黑。我真傻，脑袋糊涂了吧。 立青，你还记得你和我谈起那位写信的无名氏吗？还记得你抱着那只老花猫嘴上说着活下去，却用头发掩泪吗？ 你的身影与母亲相似，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是她在和我说话。 你走前让我等你，等我们在一起喝茶，再来年孟春在花边一起闲话。 可惜我等不到你了……等不到你了。 立青，你也别等我。 6

海棠已经死了，正如她曾描述的一般。 死在无人发现的角落，死在不知名的某个时间。漆黑的夜里，山立青还是一个人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期盼着能撞上什么，是海棠也好，是厉鬼把自己杀了也罢。 猛然抬头间，她看见苍茫的和天湖，阴翳的和天塔。天地一片漆黑，依旧死气沉沉，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少年从黑暗中走出，衣裳依旧随风飘松，她红着眼回头第一次看清他: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和自己一样灰色淡墨的眼。 少年缓缓向他伸出手，衣袂飘飞:“所以你的选择？” 山立青辩不来身在何处，目之所及一片朦胧，又看见南城海棠花开，落花满地，清香依旧。 终于看清远处被日城灯光染成蜡黄的天际，在少年的双眼前，她苍白无力地吐出那句话: “这便是我的选择。” 7

阿宇好像又看见了海棠，他踉跄倒地，几乎是爬到她身边，扶起她瘦骨嶙峋的手，感受到她的体温渐渐消逝。如同那夜站在和天塔前，在寒风中久立，心跳由温热变得冰凉。 涂山用手在阿宇凝滞的眼前晃了晃，他这时才缓过神。 “涂山，我有一个提议，”阿宇把茶放下，透过玻璃窗望向窗外雨中的人流，“我们明天去和天湖。” “你不是自己天天去，为什么带我去？” 阿宇一直看向窗外，碎细的光落在他的眼中，他也不知在看什么:“这是我的债，我欠的，我还。”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似乎是要冲散人们一生的苦痛，又似乎在回应着人们静默的号叫，但这一切都和人间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