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六十一)
赤地之春(六十一)
吴锦安并不知晓淏王心里那么多小九九,只一味沉浸在见到世子的喜悦中:“世……侍卫长……”
杨九郎看着吴锦安青灰的脸色有些不落忍:“吴大人,可要让兄弟们给您找个相熟的郎中到府中,也好抓紧瞧一瞧身子,风寒可拖不得。”
吴锦安一手拽着缰绳,一手紧着杨九郎硬披在他身上的兔毛大氅,心里欢喜得不能自已,耳朵都嗡嗡的,根本听不到杨九郎在说什么!
“吴大人?吴大人!”
“啊?世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微怔了怔,忙想办法往回处圆:“是……十……,梓街宣德堂的李郎中常往家中为老母探脉,烦劳杨侍卫长底下哪位兄弟拐弯帮我去请一下,多谢!”
杨九郎确实听见了“世子”二字,但又听得吴锦安后面圆过来的话似乎也算合理,便没有再深究“世子”二字的深刻含义,只是朝身后的一个侍卫招了招手,让他应着吴锦安说的地址去请李郎中。
“额,顺便再帮个忙去刑部将宋大人请到大理寺!”吴锦安又多追了一句。
宋千里?!杨九郎知道吴锦安与宋千里平日事务上多有合作,并不疑有它,又另拨了一个侍卫去刑部。
吴锦安见杨九郎神色无异,悄悄松了口气。
实在……
捡日不如撞日!
他内心也煎熬得很!
自那日从那些刺杀淏王殿下又袭击宋千里的亦力把里人口中审出当年镇国公卖国通敌案或许另有蹊跷之时,他真有一股冲动想要即刻进宫面圣,想要马上为镇国公将案子翻过来……
他确实不如宋千里冷静、心思缜密,他这一生坐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就算是到头了,不像宋千里,若是新君目光长远,宋千里大约是有机会为宰作相的!
这件事宋千里一直压着他让他要徐徐图之,可也让他下狠手盯着那些亦力把里人往死里审,弄死一个两个也在所不惜——大牢里,说水土不服病死一个两个那都是小事!
但若真东窗事发,他吴锦安便是这只出头鸟——他这大理寺,淏王、惠王或是其他世家偷摸安插的人不在少数!
但真有这么一天他也不怕,只要弄到清清楚楚的供词、能为镇国公翻案,一切后果他甘之如饴!
可供词是出来了……
供词……想要瞒着皇上不那么容易——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吴锦安还是皇上的臣子,不可欺瞒陛下,镇国公府之案不久之后必将抬上明面——他们没有时间再想更周密的计划!
不过不管如何,世子总是得告知一下,叫他有个准备!
宋千里还在纠结告知世子的日子——他想得比较多,他怕这样平平淡淡上报这些亦力把里人的供词被皇上随手一挥便揭过去了;他怕他们与世子牵扯太多,被人知道以为他们是一早就在预谋什么;他怕……他也怕若事情真如所愿爆发出来,首当责难的便是他这个大理寺卿吴锦安!
可是他吴锦安什么都不怕!
他觉得既然今日撞上了,那便是今日吧!
吴锦安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心中陡然掠过一丝兴奋,他抬眼望着走在前头一声不发的杨九郎,脑筋转得飞快——他要趁着这点时间多与世子交流,探些近况!最好,最好世子身后还能站个淏王殿下……
“额……臣……我原本觉得淏王殿下有些清冷,让人难以接近,倒是我想错了……”他笑着起了话头。
杨九郎在前略略侧过头,听得吴锦安嘴里这些不算夸奖淏王殿下的话下意识皱了皱眉——即便他觉得吴锦安说得没错,但这话当着他的面从吴锦安嘴里说出来,他觉得身后这小老儿有些碍眼,说不出的烦人。
“殿下面冷心热……”
到底说了句人话!
杨九郎顿时展了眉,嘴角不自觉向上扬了扬,似有些得意地走在前面。
吴锦安并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世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揣度着措辞继续“拉家常”:“倒还是杨……侍卫长有眼光,淏王……淏王平日里应该还算体恤下属吧……”这没凭没据的夸奖让他这种做人做事从来都直言不讳的人有些老脸发热,但瞧着似乎世子并没有反感,便又自圆其说地唠下去:“原先的陈芳陈大人隐隐有外放的架势,想必该是深得淏王殿下信任的——这该是男儿热血的好去处,也是、也是淏王殿下体恤下属……”
杨九郎想了想陈芳,确实听说淏王殿下想要让他出去历练,只是行到关头大约是被惠王底下的谁给抢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听鸣瑱说,朝里好些个官员当时都议论来着,说是惠王风头过甚,淏王难以争锋;又或者说惠王跋扈,眼里容不得人,处处要与淏王争抢;还有甚者,说惠王的性子若是将来真登了大宝,啧啧……
总之,陈芳被抢了职位,舆论却是一边倒地喷了惠王——杨九郎现在在淏王殿下身边待久了,也不会再天真的以为这些表象便是真相,而会再往深里猜测:这,会不会就是淏王殿下“想要”的……结果!
但这些想法到底不能与吴锦安说,只好依旧默不作声。
“杨侍卫长在淏王府还算舒心?”本不欲问得这么直白,但吴锦安实在不会宋千里那套弯弯绕绕,前面铺了半天也没见自己问道点子上让世子开口,心一横便按着自己的性子直接问了想知道的问题。
杨九郎怔了怔,觉得吴锦安的这个问题略有些过,但终究碍着吴锦安“直臣”的名声,觉得大约人家也是好奇,或是想要旁敲侧击地揣度一下淏王殿下的性子,便缓了手中的缰绳让马缓下两步与吴锦安齐平,微微颔首道:“多谢吴大人关心,淏王殿下确实如您所说颇体恤下属。”
回答极为严谨官方,但终归是世子口中的实答,应该能够放下心来!
就这么蹉跎着,没等吴锦安问到几句自己想听的,大理寺便很快到了!
杨九郎将吴锦安送到大理寺门口,根本不打算进去——大理寺也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且“年久失修”,也就门面上看着好些,况且依着吴锦安直球的性子里面也并不会未弄什么雅致的景观,再者吴锦安也并不是病得不能动弹,需要人将他抬进去——一条条一框框列出来实在找不出要进去的理由!
“侍卫长留步,借一步说话!”
吴锦安看杨九郎并没有想要“进门喝茶”的意思,忙上前近了两步轻轻道:“之前审亦力把里人……额,还有些旁的发现,想请杨……侍卫长过目……”
杨九郎疑惑地看了吴锦安一眼:朝堂上的事儿不该与淏王殿下商量?若说那日的情景,宋千里已经翻来覆去问了多遍,还有什么可问的?
“杨侍卫长不必疑惑,出宫之前下官便对淏王提及了此事,淏王殿下是知晓的,另外,还要劳侍卫长多等一会儿喝杯茶,等宋大人到了,咱们再行琢磨!”说着他也顾不上杨九郎是否消除疑虑,一把抓着杨九郎往大理寺部堂带。
杨九郎想着既是淏王殿下知晓,想必这小老儿是真有事相告,便转头让剩下的兄弟先回宫门等候淏王差遣,自己任吴锦安带着进了大理寺。
吴锦安着人仔细洒扫过部堂,又命人取了井水、端了小火炉,他从一个看着极为润滑的木头匣子中小心翼翼取出两三钱茶叶,搁在一个褐色的被浸润得极光泽的茶壶中,待炉上锡壶的水开,便悠悠地将水冲了进去。
杨九郎看着他这半吊子的泡茶方法,略有些好笑,见他就要将这头一遍茶水倒入茶盏中端给他,他忙按着他的手止住,拿过茶壶道:“吴大人,还是我来吧!”说着将这一遍茶水倒在墙角根儿,又执起锡壶往茶壶中冲了遍水,待里头茶叶子都舒展了,才又拎起茶壶给吴锦安和自己各倒上一盏——茶香四溢,倒是好茶,难怪这吴锦安藏得这般瓷密,不过这样的好茶在这老小子手里怕是只能暴殄天物了!
吴锦安平日里吃茶不过是拿大茶缸子、抓把碎末儿俨俨的冲上一大缸,牛饮似的灌下肚子就是,这茶壶、茶叶儿都是宋千里来时嫌弃他的茶水实在太次、难以下咽才自带的,他喝着实在好,确实比自己的碎末儿强十万八千里,但打听到这茶叶得几两银子一两,便只好翘了翘胡子如珠如宝地收起来,每每宋千里来一回才由宋千里自己悠悠地冲泡上一回,抠唆得紧!
今日宋千里未到,又不能让世子就这么干坐着,他只好循着记忆大致复刻宋千里的流程,但实在平日里只顾着喝并未细看宋千里的步骤,今日便成了个效颦的东施!
好在杨九郎从小在军中摔打惯了,镇国公府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给自家孩子们培养这些雅趣,平日里有个水喝也就罢了,要实在有个文雅之客来,多少丫鬟、小厮能拉出一两个来搞一搞这套繁复的流程,所以杨九郎也并不注重这些,只是吴锦安的手法太过粗暴,让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且大约他也不会在这里多待,一盏茶就够了,可头遍的茶叶子还未舒展、味道还未出来——他还是想好好尝尝这“好茶”的味道!
吴锦安讪讪接了杨九郎到来的茶,心中暗悔平日里怎么没细看宋千里的手法,这会儿在世子面前可丢丑了!
杨九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静静坐了一会儿,见吴锦安并不提“过目”之物,且二人这样坐着颇有些尴尬,淡淡道:“吴大人是想给我瞧什么?您知道殿下那里脱不得人,今日陈大人另有事情并不在王府,我不能久坐……”
“是……”吴锦安尴尬一笑,目光立即转向衙门外,望眼欲穿……
好不容易,一个一溜小跑的小厮从影壁绕进来,身后跟着脚步急促的宋千里。
吴锦安“噌”从座位上蹿起来,快两步跨出门槛迎向宋千里:“老宋!”
宋千里一把抓住吴锦安,朝部堂里看了一眼——杨九郎所在的位子并不能看见他们现在的情况!他扯着吴锦安往墙根儿一带:“延年!不是跟你说了再等等、再等等……”
“捡日不如撞日……”
“你……”宋千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这样堂而皇之地将……”他转头向部堂又望了一眼,虽只能望见朱漆斑驳的门板,但到底有些心虚,遂压低声音道:”你将他拖进来,若到时候不成,皇上把这一切都算到他头上,你说,你说你怎么办!”
说好了等开了印再研究研究,那些供词能拖一时拖一时,到上达天听必是一场“大战”,他们需要充足的理由让皇上不能再睁只眼闭只眼就此揭过去!
吴锦安挣了宋千里的手轻轻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老宋,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新君当立?等到新君再立新君?”
宋千里长长叹了口气,别过头,有点不想与他说话!
“我是个直人,不喜欢这样的弯弯绕绕,我知道你是为了国公爷、为了世子,更是为了我……或许你的法子更稳妥更能达到目的,我……我也或许不用承受皇上被扯开面子后的雷霆怒火,但老宋,那几个亦力把里人所供之事……”说到此,吴锦安有些浑身发冷:”当年这案子就是冤案,镇国公府满门忠烈情何以堪?我这国公爷的‘信徒’情何以堪?我受不了……”他踉跄了两步,面色青灰:“当年……当年我……我还在监斩现场!一地的鲜血淋漓……我宁愿、宁愿周围是绵延的黄沙漫天,那些看热闹的、大靖的子民,包括我,是那蛮荒赤地茹毛饮血的恶鬼,他身首异处还可算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死得如此不值!”
宋千里紧咬着牙根听着吴锦安生生压抑的声音,嘶哑枯槁如干木遁入火中——他感同身受,他其实也不知道这条路这样走是不是正确,也不能确定延年这样是不是一定对世子不利,他不知道!
他深吸口气,拍拍吴锦安:“延年,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