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如何谈论自由的?
非洲荒野上的动物们绝对是最有意思的,它们不像生活在那的人类,也不像在其他地方的动物,它们曾经享有宝贵的自由。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整个世界都毫无生气,不论是工作中的人还是学校里挥舞笔的家伙,没有人度过绝伦的生活,所以书里的人们才那么夸张地生活着。我一直这么觉得。
那么,自由,我们怎么才能自由呢?除非我选择独居深林,恐怕永无福分享受自由,一旦与人交往便会遏制自己的自由,因为他人的自由妨害我的自由。
几个月前,她把我塞进蓝色的汽车,不由分说地带我来到这里,塞给我从未想过要拿起的画笔,我们好像一对兄妹生活在一起。过往的长年累月,我以为她是十分不同的女孩,毕竟她的智慧无论何处都得到回响,学生时她自由自在,如今工作,她竟无需为钱财担心,还帮我教训了老板。多不可思议啊,这很可能是她长着蓝发的原因,也可能是上帝不舍祂的使者,即便她来到凡尘,也要叫她与众不同。
现在我正在我的房间里的木桌上写着这些,我已经三十来岁,工作多年,发间暗藏白发,很可能已经是个大叔了,手偶尔会发疼。木桌很大,能容纳我常用的一切东西。我喜爱的水杯正在我的手旁,渴的时候我会举起它,上面印着一个蓝色的人影。
蓝色的女孩随着我抬起手臂而出现在我眼前,灿烂美妙的泄在小道上,无一处不是明亮的,她身上单薄的布条在海边的风中不断摇晃,她歪着身子,纤细的手扶着丰满的腿,头上的草帽险些被风吹走。再远些是悬崖下不住拍打的浪,细碎的白花不停四散。
我又放下手,女孩又在画纸上浮现,那副画面刻在我的脑子里,但与一切美共鸣了,于是我又不止画她。调色盘上有着海水的蓝色,有着天空的蓝色,有勿忘我的蓝,三种颜色在纸面勾勒一道蓝色的身影,接着,我在她的足底填上浪花,在她的腿上汇聚浪珠,在平坦的小腹上轻轻描上一片若隐若现的云。
日头渐渐西移,光与影在她匀称的身体上不停推移,而我的画作也在时间的缝隙中做就。我向她微微招手,她立即放松紧绷的身体蹦跳着过来。我站起身,捏着帽子鞠躬,画作献给美丽的她。眯着眼睛,由于帽子的遮掩,我能看见她赤裸的足。
长而狭窄的足,弓起微妙的角度,粘上了泥土,显出肌肤的雪白与柔嫩,接触地面的足趾已变得通红,似乎我一手便能握住其中一只小脚,唯有维纳斯戏水时不经意间带起的细浪才能托起如此易碎的瑰品。
“这真是在画我?”她看了很久,才转过身问我。
“自从到这来,我可是只见过你啊。”我笑着站直,带好我的黑色软帽。“难道这不像你吗?”
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没有说话。
今天是我画画的第一千零二十三日,过往的自己成为模糊的记忆远去。我先是忘记了应酬的言语,随后就抛却了满口的谎言,接着失去了生活的目的。我不停画着。我的生活褪去了死皮,她是我呼吸的空气,是我饮用的清泉,是我不可远离的明月,她从未离开,她无处不在,我们生活在一处,金黄的岁月好像又回到我身边,我只想用剩下的生命陪伴着她,这样的时光将成为不可接受的恩典。
于是我张开我的嘴,对着她说“:看来我画得还是不怎么好,明天继续陪我,好么?”
她看着我,斜斜地打量,我不清楚她在看什么,我没有什么可看的。
“你这算是求我?是我硬逼着你这么干的。”她说着,戴好了帽子,蓝发如同瀑布不停流动着。
“这是这,那是那,一码归一码。”
“那你可不能要求我这么站着一整天。”她伸伸腰,接着俯下身,一只手一点一点让画板上的夹子放开,另一手稳稳地拿住画纸。
她会把我画的每一幅画都放进一只文件夹里面。一开始我画的不成样子。稍微久些,我就能画出一点轮廓,再然后,我就照着样子画个七八分像。就像一个姐姐温柔地对待她的弟弟,她会表扬我的每一点进步。
“你现在喜欢画画了嘛?”她收好画纸,问我。
“还可以,至少没那么困难了。”我犹豫了一会,才回答这个问题。
“你想不想找个人帮帮你?”她没看我,走过我身边。
“自然”我思考了下,接着说,“接下来就变得麻烦,不再是粗糙的模仿就可以解决的。”
她身影顿了顿,我当即感到头皮酥麻。
“那样可能会轻松些,但会妨碍到我成为独一的我。所以还是让我继续练比较好。”我连忙解释道。
“明天带你去镇上买点东西,顺便看看有没有人能教你两手的。”她拉开门,走进屋子里。
等她出来已经换上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拎着水桶和钓竿。我们沿着小道走到海边,垂下钓竿,静静等待,海风吹拂,缄默无言。
钓鱼的过程没有什么意思,她很热衷这项活动,她热爱同鱼搏斗,让鱼绝望,最后将它困在桶中。我倒是喜欢用抄网,这样比较轻松。一旁有一个小小的海湾,系着一只游艇,我们有时候也去别的地方钓鱼。有时候我也在船上画画。连着几个夜晚都在海上渡过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给我带来快感的并非是在宽阔的海上不停摇晃,而是不论何时都有她陪着我。我不想当水手,我只是贪图爱。
回到家,点起灯,我带着鱼走去厨房,她就在客厅换衣服,看电视,等我做饭。我把鱼处理好,打开冰箱,取出肉,蔬菜,水果,放进去一些鱼肉。煮一锅浓汤,弄两盘小炒,煎鱼,撒上迷迭香与大颗的海盐。
将饭菜端到桌子上后,她会抱住兜着围裙的我,一股使人清明舒适的幽微体香飘来,这时她只穿着内衣或者睡衣,赤裸的大腿摩着我的腿,我会微微转头,笑着看她。
吃饭,收拾,洗澡,接着来到床铺,把被子盖过身,勉强压着灵魂和身体的空虚,我坠入不见光的地方。直到第二天她来叫醒我。
房门被甩开,她叫醒我。我乖乖起身,走到衣柜前。
镜子反映出它的对面,只穿着睡衣的我,和只穿着睡衣的她。
“你要在我这换衣服吗?”睡意驱赶不掉,我对着镜子说。
“对,因为是一套两个人穿的衣服。”她点点头。
“那你帮我穿吧。”
“行”
在镜子前,她给我换上一件带着金色丝线的束身黑上衣,下身同色长裤,确实是定制,恰到好处的合身,托衬身材。之后还有一双白色镂空的蕾丝手套,一顶白色小高帽递过来,我对着镜子端端正正地戴好了。站起身,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撞色设计非常精妙,我仿佛又成为年轻人,意气风发,仿佛将要游说众人。在我的身后,她也换好了自己的衣服,她的白色上衣三层叠领,并没有用颜色来体现立体感或者其他,下身同色长裤。戴上了黑色手套,戴着黑色礼帽。
她走上前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车子那。我坐在副驾,看着她开车,又看看风景。
诸事诸物皆离去,我庆幸我正坐在这辆车上。到了地方,说是镇子,不如说是一个桃花源,竟然全是寻求超脱的年轻人们聚集的地方,每一栋屋子都独具风格,出自最渴望证明自己的建筑师之手。我们走进其中一栋,在往上走后往下走,又往左,再往下走,到了一个聚集地。没有人在这里看着自己的货物,只有价格标签和收款码。
一个画家孤独地坐在角落,不停画着她的画。
“你,去跟她交流一下。”她的手推了我一把,等我回过神,她已经去挑选自己中意的东西了。
自从离开之前的职场,这是我第一回一个人。不免有些孤独。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唯有在自己房间中才有这样的痛苦。
那个画家戴着贝雷帽,有黑色卷曲的短发,鼻梁上有一幅大眼睛,把她的半张脸遮住了。
我走过去,支支吾吾了许久,才问道“:您对画画有什么理解吗?”
她一听见画画二字,连忙询问我。她口中的专有名词使我不知所措,到最后她转过来的画板上的画犹如毕加索,她对于人物结构的解析已经至臻,只用简单线条勾勒,我完全迷惑。
“您明白吗?排线对于事物的表现不仅在光影,还有大小,事物在空间中所占有的大小,这些东西您应该在入门的时候就明白。”她喋喋不休着,“还有,您看,在现实中,这颗苹果是如此走线,您要顺畅的一笔流下才能表现出它的圆润。”
我站在画板前,看着这位专心致志的画家不停解说着,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又回想起曾经在公司当职员的样子。我头疼,迷惘,希望能马上离开这里。于是我将视线投向远处,那个蓝色的身影是否能出现呢?然而直到我看到粉白的墙壁,我都没有看见她。
“她去哪了?”我心想着,不由得发慌,身边的女孩的身影都扭曲起来,话语变成一种扰人的噪音,我快要变得不可忍受。我不停寻找着蓝色身影,我后悔昨天没有遏制自己的冲动,绘画不能为我带来快乐。
“您知不知道,在我们明白框架后,又将它遗忘,因为我们要用画笔来谈论真正的自由。”
“是这样,可我的朋友似乎现在不那么想谈论自由了。”笑盈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正是她。
画家惊讶地看着她,扫了我一眼后,又将画板转回,像之前那样绘画了。
她带着迷人的笑容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回到车子,载着我回家。这一次我没有看风景,心里乱糟糟的,全是她的那句话的回响。
明亮的屋子没有任何不同,仅仅过去几个小时,没能改变什么,我呆滞地坐在沙发上,穿着她给我穿上的衣服。我回忆起她带着我来时的微笑,我回忆起我们一起上学时,她的占有欲。
“亲爱的,你怎么不和那个画家交流呢?”她端着水果,坐到我身边,温柔地问我。
我不知道作何回答,仍旧坐着。
她冰冷的手指戳了戳我。我没有回应。她的手指从脖子划着往上,捧着我疑惑的脑袋,她将脸贴了上来,一个蓝色的吻绽开。我感到蓝色的舌头正在粗暴地撬开我的牙关,我看着眼前蓝色的女人,默默张开了嘴。她紧紧抱住了我。
“亲爱的,你是否爱我?”她说
我仍旧没有回答。
“亲爱的,你是否可以离开我活着?”
我摇头。
“那么,你爱着我。”
我点头
“可我能离开你活着。”她的手悄悄松开了我。
我顿时觉得空荡荡的,但是我察觉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我混沌的脑子忽然想起来我的画板从昨天就没有拿回来过。
“对不对?”她的手擦着我的嘴唇。
我回想起来刚刚那个深入的吻,她身上蓝莓味的香气。我渴望点头,于是我说。
“是的。”
她笑着没有回答,而是在我耳边轻轻说。
“去把你的画板和画笔扔到海里去吧。”
她的笑越发阴森森,我害怕,没有回答。她用手蹭我,不停用语言诱惑我,可我实在不愿意,就那么坐着。
手又缠上我的身体,我的欲望掌握了我的身体,然而我不可能放弃它,因此我不停地颤抖着。我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看我自己,我 看着天花板,也许什么也没在看。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发丝抚着我。她从身后拿出一只项圈。
“来吧。”她洋溢着热情地微笑,“戴着它,我们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