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梦女/志怪)袖之中
手消失了。
面前倒在地上、浑身僵直的女尸,宛如缺了一块的拼图,首先让竹田感受到的就是“不完整”。尽管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高度腐败,那种不完整却好像是更本源的东西。是比起思考,直觉先感受到的东西。
身旁的前辈摇头叹气。这个独居女性平时在夜场上班,周围的邻居因为她这份工作都比较瞧不起她,平时也没有什么朋友往来。几天前她独自死在了屋中,死因是窒息。被发现还是因为尸体腐败,邻居受不了气味报了警。
那时的竹田还是个新人。女子已经凹下去半边的头部让他胃里的隔夜饭一阵翻涌。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还不错。我之前带的那几个新人,第一次见这种的都吐了。”
那时候的前辈也还没有退休,鼻梁上架着一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镜,却挡不住镜片后面射出的锐利目光。多么穷凶极恶的罪犯看到这双眼睛,都会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竹田一直很崇拜前辈。哪怕他后来升到和前辈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级的官职,他都没能练出像前辈那样的鹰眼。
“和上次那几个一样……犯人都只把手切下来带走了。”
那个年代的监控设备还很稀疏,一晃将近二十年,他们都没有抓到那个连环杀人犯。虽然对外封锁消息,但杜王町警方内部的人都知道,这是个以性倒错为作案动机的连环杀人犯。犯人不为财不为色,每次都只把被害者的一只手切下来带走,而且反侦查能力极强,从未留下蛛丝马迹。
为什么是手?竹田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这位杀人犯毫无疑问对女性的手有近乎疯狂的偏执,他于是在心里设想一只女性的手,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发现它的吸引人之处。没想到最先浮现在眼前的竟是母亲的手——干瘦、青筋凸起,布满针孔的手背和异常粗糙的皮肤,宛如粗制滥造的塑料玩具。
母亲的手往往是从蓝白相间的袖管里伸出来的。那是病号服的袖子,终日躺卧在病床上的女人已经没有精力打扮,双手也只是垂在被褥的面上。只能想起卧病在床时期的母亲这一点让竹田感到沮丧,他试图把回忆再往前推回到童年时期,却更为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儿时记忆中母亲总是站的远远的、居高临下地和自己说话,好像自己身上有什么一靠近就会传染的细菌病毒。他连母亲年轻时的面孔都记不清,更别说手了。
他最近一次与母亲接触还是在十三岁的时候。被不记得是哪个亲戚带着,他站在母亲的病床前。他记得悬挂在母亲身旁的透明点滴瓶,和里面一滴滴下落的水珠,也记得窗外晒进来的午后阳光。但是不知为何,母亲的脸却始终笼罩在一团模糊的光晕中。
美和子,你看看谁来了?
亲戚似乎是这么说的吧。母亲很缓慢地转过头,深陷眼窝的两个眼睛是否像现在的她一样浑浊得像两团淤泥呢?她好像在看着自己,又好像没看。
竹田有点紧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第一时间看到的竟是母亲垂在床边的一双手,干枯褶皱的皮肤像蛇蜕下来的壳,上面有好几个鼓起来的紫红色针眼。他被母亲的手吓了一跳,好像那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某种怪物。
紧接着,那双手动了起来,向还未反应过来的他靠近。——准确来说,是靠近他的脖子。
去死!!!!
怪物紧紧咬住他的喉管,并不锋利的牙齿在颈动脉的位置越陷越深,去死!!母亲尖声咆哮着,扼住了竹田孝辉的脖子。
他并没有受到伤害。病入膏肓的母亲的力气还不如三岁小孩,亲戚们吓了一跳,很快就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开了。竹田站在原地,脖颈上还残留着那仿佛被橡皮筋轻轻勒住的触感,和母亲手上刺鼻的药味。母亲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
难得的休假日,竹田与一名身着红色长裙的少女搭上了同一辆电梯。少女洋裙鲜红的颜色仿佛在燃烧,与纯白的医院走廊格格不入。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布偶,吸引得竹田多看了两眼。
两人在同一层楼下了电梯,少女的目的地是他要去的病房隔壁的单间。而他则走进母亲的病房,瘦削的妇人坐在床上、好像一张被揉皱了又扯开的纸。她的头发已经半白了,看人的神情也是倦怠的。
“妈,那个……最近工作比较忙,不太能来看您。今天我请了假……”
浑浊的两颗眼珠好像装得下他,又好像装不下。竹田把保温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饺子的香味飘了出来,是母亲喜欢的胡萝卜肉馅。他刚取出用塑料袋包着的餐具,雇佣的护工便从门外进来了。在自己因为工作而抽不开身的期间,是这位吃苦耐劳的妇人一直在帮他照护母亲。
护工在他身边坐下,自如地从他手上拿过勺子和保温壶盖,舀起一个饺子喂给母亲。
“喏,快吃吧,竹田太太。是你儿子亲手给你做的,这么孝顺的孩子现在真的不多啦!”
母亲漠然地咀嚼着饺子,那神情要说她是在嚼着蜡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护工一边喂,一边转过头和竹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你别看她这样,精神状态好的时候,她经常跟我讲起你呢!可羡慕死我了,谁叫我家儿子整天不务正业在外面鬼混,还得我出来挣这份钱……”
竹田笑了笑,不愿戳破这位好心妇人的谎言。他知道母亲不会提起他的,对母亲来说他是心里永远的一根刺,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拜他所赐。母亲恨他,恨到想要杀死他。这件事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所以……自然而然地,他低垂的视线又落到母亲的两只手上。那两只安安静静地搁在被子上的手其中一只正打着点滴,它们比自己的记忆中又枯瘦了不少。
竹田孝辉再次回忆起十三岁那个夏天。母亲的手动起来,像两条游走的白色的蛇,从蓝白相间的袖管中钻出、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在回忆中的那双手好像与母亲本人割裂开来,成了某种能够单独行动的生物,凭着自我意识掐住他、试图置他于死地。这种想法非常奇妙,他却并未觉得不愉快。
或许,不是那个杀人魔切下被害人的手带走了。他想,是被害人的手自发地脱离身体、跟着那个人走的。这荒唐的想法逗笑了他自己,而护工似乎以为这是她的话题的功劳,于是滔滔不绝地讲得更来劲。
最终她的话匣子不得不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而被迫关闭。竹田接起电话,是前辈。就在几分钟前,在上次出现被害的公寓里又发现了女性的尸体。
“我得走了。”他抱歉地对护工点点头,“工作那边的事。”
“快去吧,竹田先生。你妈妈一定会理解的。”
妈,我走了——临走前竹田向床上的妇人道别,后者依旧像一尊雕像一样纹丝不动。
“所以说,露伴老师!这段时间就让我来照顾你,也没什么问题吧?……”
“别叫得好像我和你很熟一样!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快出去!……”
隔壁病房的两个人好像在争吵,他们的声音也很快被竹田抛在了脑后。

手——消失了。
咕嘟。西岛 凉太缓缓咽了口唾沫。这是他从警以来第一次出现场,碰上的就是杀人案。狭小的出租屋里苍蝇嗡嗡环绕,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已经出现了尸斑。现在正值盛夏,死亡时间应该还没过48小时。
根据左邻右舍的证词,这是一个在风月场所上班的女性,平时昼伏夜出、也不和邻居往来。因为她的职业,邻居们当然也不想和她有过多接触,于是这间出租屋就好像被从整个空间挖出来了一样孤零零地存在了许多年。直到目击证人前来报案——是一个偶然路过的少女,穿着鲜艳的红色洋裙。她说她养的猫从窗户跑进了那间出租屋,于是她不得不去敲住户的门。那猫呢?被这么询问的时候少女抱着那个奇怪的玩偶耸了耸肩,“谁知道,大概又跑别处玩了吧。它饿了会自己回家的。”听上去好像只是在敷衍。
于是警方也对她进行了周密的询问和背调,得知她是杜王町里某个知名漫画家的助手并且有不在场证明之后排除了嫌疑。
先不想那个奇怪的女孩吧。需要凉太整理思绪面对的是现场。痕检人员们像工作的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地在其间穿梭,根据初步勘验结果死者死于窒息,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推测是熟人作案。最重要的一点——死者的双腕连接的手掌不翼而飞,断面已经变成暗红色,苍蝇们贪婪地附着在那里吸吮鲜血。
在杜王町曾经有个潜伏的杀人魔。连续作案多年到最后却突然销声匿迹,宛如人间蒸发一般不再犯案也没有留下一丝踪迹。到头来警方还是没抓到这个人的马脚,这也成了许多临近退休的前辈心中的一根刺。凉太虽然没看过那些旧案的档案,但早已从前辈们的口耳相传中将这件事烂熟于心。他当然知道那位杀人魔的癖好——每次作案完毕都会带走受害人的手。难道,这次是沉寂了五年多的杀人魔回归、再次犯案了吗?
不。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但究竟是哪里违和,他也想不出来。他多想像前辈那样只要看一眼案发现场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之处啊,可是正如前辈所说的,经验不足是他致命的缺陷。
正这么想着,西岛凉太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股熟悉的烟味缭绕在鼻头,是前辈喜欢的牌子。前辈绕到他身前,刚才应该是出去抽烟了,一身的烟味。
在那位杀人魔第一次作案的那一年,前辈也还只是个新人。现在虽然有了二十三的警龄,看上去也不老,只是有一双沧桑的眼睛和被烟熏黄的指头。前辈望着他笑了笑。
“可以啊小子,之前带的那几个菜鸟,看到这种的都吐了。”
凉太没有吐,飞速运转的大脑让他忽略了生理不适的反胃感,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都总能保持冷静是他从小到大不多的优点之一。
“前辈……那个杀人魔又回来了吗?”
前辈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正在工作的痕检人员,和尸体已经被挪走、只剩地上一圈人形白线的现场。凉太知道前辈对杀人魔了解得一定比自己多,毕竟他是数次亲眼见证案发现场的人。他心怀期待地望着前辈苍白的面孔和因为长年累月熬夜办案积下的黑眼圈,期待他像往常一样给出精辟的指点。
说起来,前辈的母亲最近刚去世,平日本就不能常伴母亲身侧的前辈不仅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还在葬礼上又被一个电话叫回了工作现场,两天两夜的工作结束回去一看,母亲早就入土为安了。想到这,凉太心中泛起一阵刑警不该有的多愁善感。
“……不好说。”可前辈这次却显得有些消沉,“可能是模仿犯……光是这样看不出什么来。”——果然,是因为母亲去世的影响吧,前辈的肩上好像压着厚厚的阴云。
“手不见了?”
岸边露伴稍微用力地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回了托盘上。蛇目水玉刚从外面采买食物回来,就告诉了他一个爆炸性新闻——她出去的时候无意间目睹了一具尸体。
“当时就是,娜迦不知道为什么趁我不注意,爬进了那户人家的窗子……”
不得已去按那间出租屋的门铃的时候,水玉注意到从半开的窗户里传出的臭味。这种味道她非常熟悉,几乎是一秒钟就判定了是尸臭,甚至通过味道推测出了死亡时间。她从窗户往里一看,室内的其他透光口都拉着窗帘,隐约可见被旧报纸和快餐盒杂乱堆满的客厅里有个人倒在地上。
于是她报了警,警察破门一看,那果然是一具女性尸体。尸体仰面倒在榻榻米上,手中握着的啤酒罐摔在一旁、还没喝完的啤酒淌了一地。她脖子上有清晰的淤青,那是被压迫窒息留下的。而且那种印痕不像是绳索或者电线这一类常见的凶器,反倒像是人类的指印。也就是说,这名女子很有可能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重点是,她的双手不见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岸边露伴才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他好像觉得对于水玉来说出去转转碰上杀人案也算是稀松平常的事,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怎么认真。但就在刚才,他仿佛被一根钩子从座位上勾起来一样腾地站起。
“手不见了?”
五年之前的七月十四号,杜王町的替身使者们与一位连环杀人魔交手并获胜,而这位杀人魔曾连续十八年在杜王町作案,每次都会取走被害人的一只手。在他拥有替身之后更加肆无忌惮,在取得战利品后会将被害人的肉体化作炸弹炸得灰飞烟灭。这个曾经重创几位替身使者的杀人魔已经在七月十四日宣告死亡,但这起事件留下的阴影还在不少知情人心中未曾消散。
因此,尽管知道吉良吉影已死,露伴的脑子里还是拉响了警报。难道他和他的父亲当时还留着什么后手,比如能复活死者的替身使者,把他复活了接着作案吗?那也太可怕了,更何况如今空条承太郎和乔瑟夫·乔斯达已经离开小镇多年,如果这时候被吉良吉影杀个回马枪,后果可能很难预料。
不过……水玉的话里有一点让他感到违和。
“你是说,双手,对吗?”
——在作案的时候,吉良吉影从来都只会带走被害人的一只手,至少他在获得替身之前的那一连串犯行可以作证。而且如果吉良吉影带着替身复活,水玉就不会看到一具完整的尸体了。如果他没有替身,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如今已经过去二十三年,刑侦技术也进步了很多,警方想要抓到一个凡人并不难。
虽然双手而非单手这一细节让露伴心生怀疑,但他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可信任的几位替身使者。根据川尻早人后来的叙述,“败者食尘”是只要有所知觉就逃不过的棘手炸弹,因此必须提醒其他人做好准备。
果然,晚间新闻播报了这条新闻。在已经平静数年的杜王町突然出现这种恶性事件,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因此不安。
“露伴老师,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时在面对吉良吉影的时候和现在一样,露伴都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调查真相。

一般而言,大多数罪犯都会在犯下恶行不久之后重新回到案发现场。
这也是蛇目水玉和渡部叶在这栋公寓前蹲守的原因。在听说出现了疑似吉良吉影的犯行之后,叶立刻向学校请了长假加入调查。
由于怕引人注目,露伴并没有借给水玉自己的相机,让她用手机把可疑的情况都拍下来。她们在隔着一条马路的便利店里坐着,一边吃关东煮一边远远眺望公寓——负责看守现场警察还没有离开,万一被当成可疑人物就不好了。
“昨天我去了川尻家和吉良家的旧宅……后者已经废弃了,川尻夫人和早人君也开始新生活了……无论哪里都没有吉良复活的迹象。当然,不排除他在别的地方躲着的可能……”
如今杜王町里到底还潜伏着多少替身使者,有多少是同伴,有多少是敌人,她们不得而知。水玉咬开关东煮的福袋,里面的居然是虾肉丸,“吉良那种人,是不会回到案发现场的吧?”
对于吉良来说,获得了被害人的手之后,那个案发现场就失去了意义,当然不会再次回顾。水玉回想起自己昨天看到的一片狼藉的案发现场,在那之后她进行简单的口述,岸边露伴则根据她的描述用素描的形式在纸上重现了当时的场景。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当时还原出来的画面给了自己很强烈的违和感。询问之后,得知叶也是同样感触。
“怎么说呢……虽然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但是感觉会不会太凌乱了?凶手好像根本没有清理案发现场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是吉良吉影,他应该无法忍耐那间屋子的脏乱吧?”
在五年前的某场战斗中,吉良吉影差点置广濑康一于死地。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他却停了下来,原因是无法忍受康一的袜子穿反了。正是趁着吉良给康一重新穿好袜子的时机,一旁的空条承太郎反过来重创了他。吉良的强迫症就是这么严重,哪怕错失了杀人灭口的良机,都要先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整理好。该说不愧是持续追查吉良多年的渡部叶吗,提出的疑问非常一针见血。
“而且,切断的断面也很奇怪。如果真的是用’杀手皇后’炸毁,应该更加均匀一些。警方不也说切割被害人双手的应该是锐器吗?”说完,叶低下头喝了口汤。——的确,虽然只是匆忙一眼,但水玉确信自己在切断的伤口周围看到了翻卷的皮瓣,那是使用已经钝了的锐器切割时才会造成的。无论是迟钝的刀、不平整的切口还是杂乱的案发现场,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符合吉良吉影的美学。不过,也不能排除他在因为某种原因复活之后,极度缺乏条件但又无法忍耐杀人冲动的情况存在。那样的情况——与其说像替身使者,不如说更像普通人。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守在公寓门口的警察也少了很多。明天他们应该会全部撤走吧,毕竟现场勘查已经完成了。水玉打开手机的锁屏,果然看到露伴发来的讯息,让她们回家交换情报。——露伴负责的是走访死者的关系网,在“天堂之门”面前没人能说假话,可以说是很适合他的工作了。
回家路上,两辆鸣笛的警车从二人身旁呼啸而过,水玉和叶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祥的预感。
“也就是说……你们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除了警方的人和住在附近的邻居,基本上没有。露伴老师呢?有没有什么收获?”
露伴把一个活页笔记本摊开在桌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满了字,“基本没有。被害人的关系网很杂,因为职业的原因……我去问了她上班的夜场店主,对方说被害人是生前比较低调的性格,不怎么和人结仇,业绩也不好不坏。我在店长手上拿到了他们最近的业务清单,找到了最近几个和被害人联系过,以及一直联系得比较频繁的顾客……”
水玉不由得再次感叹天堂之门的方便,“那……之后呢?”
“他们每个人的人生之书我都看了。”说这话的时候露伴显得有些疲惫,“没有发现和吉良吉影沾边的线索,他们也都没有杀人。或许死者复生这种思路本来就是错的……”
晚饭后,渡部叶离开了岸边露伴家,而水玉则在头脑中一边整理今天发生的事一边叠收下来的衣服,这是她的习惯,能调节思考时的状态。
“天堂之门”的洞察能力是绝对的,那么在职场发生冲突或者为情杀人这两点也可以排除了。无论凶手是否在这些男性之间,他们把被害人约出来都需要经过店主的同意。当然不排除私下里约被害人出来的情况,这是违反规则的,被害人的性格也不像是会打破常规的样子。虽然案件侦办的细节不能公开,但警方一定会调查死者的手机和其他通讯工具,并且从中找出线索吧。要么,凶手的确不在这些人之中,要么,他应该已经被警方传唤了,所以露伴找不到他。
还有一种可能,这根本就是随机杀人——但是为什么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呢?那栋公寓已经很旧了,监控探头也损坏多年,不知道警方能不能修复就是了。
“接下来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房门外传来了新闻播报员的声音。水玉将一件白衬衫挂在熨衣架上,转身寻找电熨斗,却又因为新闻的内容而停下了动作。
“今天下午五点,在xx公寓503号室发生了杀人事件。死者为屋主小川 美和,30岁,独居。警方初步判定死因为窒息,小川女士的双手被凶手带走,现在下落不明……”
腾地,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风。好像是那件被挂起来的白衬衫飘动了一下……可是屋子里并没有风,为什么衬衫会自己动起来呢?
还不等水玉回头确认,一双冰冷的手就从身后扼住了她的脖子。
这是恩赐。
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带来的,但对他来说,就是恩赐。他不需要亲自动手,也不需要确认恩赐的来源。他只需要静静等待,然后那不知名的神明便会把手放在他的书桌上。
一开始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他惊讶但是不恐慌,因为他内心深处隐隐明白自己渴望的就是这个。当然,他不会把这些手交出去,它们是他的宝物。抚摸它们精致掌纹的时候,自己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手掌在向他讲述自己曾经的故事,曾经被涂过什么样的护手霜、指甲油,做过美甲但是很快磨掉了,或者主人忙于工作根本不注意保养……他耐心地倾听、反复品味,他对某个遥远的陌生人生活的只鳞片羽并无兴趣,他只是喜欢听到这些手的声音。每一根指节的骨头都在共振,每一片指甲的外壳都在诉说。
然后在这段美妙时光的结尾,他总会做同一件事——轻轻地、注意不要伤害它们,扭动它们的手指做成环状,然后放到自己的脖颈上。是的……就好像那双手在用力掐住他的脖子一样。这是他一天之中最安宁的时刻,闭上眼,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随着心脏的鼓动潮起潮落。世界似乎被一层薄而温柔的黑暗包裹着,而他在这温暖的黑暗中闭起眼假寐,仿佛一个睡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孩。
这是第二双手。在第一双出现的五天后,悄无声息地躺在他的书桌上。他抓起其中一只,爱怜地抚摸她新月般的指甲、吹弹可破的皮肤。那只手上还有隐约的雪花膏香味,他用力嗅了嗅,是哪个牌子的?今后轮到自己去买这个牌子的雪花膏了。不然,她或许会抱怨。
(有人已经发现你了。)
这双手一开口说出的话却让他陷入了不安。虽说他早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被绑上绞刑架的准备,但至少现在他不希望这安宁和甜蜜只能持续这么短暂的一段时间。
“是谁?”他问道。
(是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和那个有名的漫画家……他们在调查你的事。)
眼前浮现出独眼少女的面孔。那时候自己还曾疑惑过,这么年轻的孩子为什么不去上学而和一个漫画家住在一起?——看来他们果然不简单。大意了,没有想到会引起这种人的注意。对于漫画家来说,好奇心无疑是排在第一位。如果他们真的对这两起杀人案产生好奇……自己有可能被找到吗?
(没关系。)
然而下一瞬间从那些凹凸不平的掌纹中传来的,却是令人安心的抚慰。
(我们会解决掉他们。没事的。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哦。)
这一定是那个注视着自己的神明通过这只手传来的圣旨吧。他安下心来,轻轻将面前的那双手弯成弧形、放到自己的脖颈上。感受到微微的压迫感,他像摇篮中的婴儿一般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怎么回事?!)
这栋房子里只有水玉和露伴两个人,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此刻这双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毫无疑问来自女人,尖锐的指甲正试图隔着皮肤把水玉的动脉撕开。
(娜迦——)
玩偶替身应声而动,眼中放出阴森的红光。与此同时水玉一把抓过旁边的熨斗,熨铁在一瞬间升温、变得滚烫。她毫不留情地把熨斗狠狠朝自己脖颈贴过去,肉被灼烧的气味立即传来。皮肤在高温下溃烂的嘶嘶声仿佛成了那双手的惨叫,脖子上的压迫感猛然消失了。
水玉握着熨斗转头一看,身后什么都没有。那件白衬衫好端端地挂在那,两个袖管里空空如也。她把电熨斗的开关关上,起身前往卫生间。
果然,镜子里倒映的自己脖颈上有清晰的手指印。刚才的事绝不是她的幻觉,有什么袭击了她。还好娜迦的升温能力对本体是无效的,那个熨斗才没有把她的脖子也烫烂。
水玉伸手摸了摸那八个清晰的淤血块。就在此时镜子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
“蛇目,你……”岸边露伴惊讶地看着她脖子上的指印,但并没有到瞠目结舌的程度。或许他也有所预料什么吧。
“就在刚才……有一双手袭击我。”
“手?就只有手吗?”
“对……应该是女人的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那应该是从一件衣服的袖口里伸出来的。这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水玉的目光越过露伴的肩膀,看向他身后浴室的挂杆上多出来的那件夹克。大概是刚才被他随手挂上去的吧,此刻那两条空空如也的袖管正不自然地鼓胀、活动起来!
“露伴老师!!”
水玉大喊,想都没想就飞身扑向那双伸向岸边露伴的脖颈的手。就在她抓住那八根冰冷得像塑胶模型的手指的瞬间,它们突然变得七零八落、向下散开成了长长的纸卷,“诶?”随着一声惊讶,她刹不住车一头撞进了岸边露伴怀里。
“好痛!你这女人是泥头车转世吗!”
“啊、那个……对不起?”水玉向上看去,发现那两只手变成的纸卷正挂在自己的指缝间,毫无疑问它们已经没有威胁性了,于是她松了口气。
“……这就是你说的手?”岸边露伴摸着被她撞疼的胸口倒抽了一口气。水玉的确个子不高,但突然一头撞过来也还是让他觉得自己的胸骨要碎了。
“啊,抱歉……”水玉揉了揉额头,其实刚才那一下她也撞得不轻,但是是她自己突然扑上去的,也没什么好抱怨。只能庆幸露伴穿的不是那件有钢笔模样的金属扣子的衬衫吧……
“手”变成的纸卷有一部分落到了水玉手上,而岸边露伴则在天堂之门的陪伴下查看剩下的部分。不知看到了什么,他流露出犀利的眼神。
“怎么样,老师,是替身吗?”
“不是。这……是妖怪。它并不是受人指使,而是出于某种目的,以自己的意志行动的。”
“自己的……意志?”眼前的生物看上去根本不像会拥有自主思考的能力,却是自己决定来袭击他们的吗?那……它又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
“它大概是……为了保护某个人。”露伴说着,抽出钢笔在其中一只“手”的人生之书末尾写下了什么,“我们大概漏了最重要的线索。所谓灯下黑,也就是那么回事吧。”
碍事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从神明的掌中听到了这个好消息,于是世界被狂喜和安心充满。保险起见,他还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的每一条指甲缝,确定没有血迹或者别的污垢残留。检查完毕后他满心感激地将脸贴近她的掌心,感受凹凸不平的掌纹给自己带来的宁静。
“我想去一个地方。”
一时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当他把困惑的目光投向她,她却以极其肯定的口吻又再说了一遍。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提出要求,他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他把她放回她的席梦思,一只铺着天鹅绒软垫的小盒子里,带着出了门。此刻已经是深夜,杜王町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偶尔有一点照亮路面的灯光也来自于老旧得快要断电的路灯。
他用大衣遮住怀里的盒子,跟着她的指令前进。右拐,再右拐,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之后笔直往前走。前面有铁道,停下来等火车过了再走。直走,左转,终于到了。
秋夜寒冷的风吹过已经被冻僵的脸颊。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栋低矮公寓的楼下。
这里他很熟悉,那是她曾经的家。
怀里的手突然不说话了。他正想低下头确认,却突然感觉冰冷的刃物抵住了自己的脖颈。
“不许动。”是一个少女低沉的声音,听得出她正竭力压抑胸中的愤怒,“这把刀上有毒。你要是敢动一下,我就废了你。把手里的盒子放地上,两只手举起来,快点!”
他动作缓慢地俯下身,那样子就像个患有腰痛病的老人。对方显然有点不耐烦,一迭声催促:“快点!”
啪。盒子被轻轻放在地上。与此同时他旋身至低处闪过脖子上的刀刃,另一只手掏出藏在大衣内侧的高压电棍。噼啪——电流的声音响起,他将电棍狠狠挥向少女的膝关节。这一下不说把她骨头打断,至少会让她再也站不起来。
然而手中并未传来预料的打击感。他的手臂像被灌注了水泥一样僵硬了,电棍只离少女的腿一厘米远,他却再也挥不动手臂。怎么回事?!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吗?!怎么会不听使唤了??
“砰!”手腕处传来重重一击,电棍随着剧痛脱手飞出去,而他也被面前的少女一脚踢到了地上。一个脚步声由远至近地响起,好像有什么人跑到他们跟前捡起了他的电棍。
“果然,这里还有警徽。”说话的好像也是一名年轻女性,她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在地上蜷缩的男人。
他认出了那个少女的面孔。左眼戴着眼罩,那天他们在某个案发现场曾有一面之缘。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竹田警官。”
寂静无声的夜晚,只有秋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轮惨白的弯月挂在天际,好像不知被谁剪下、掉落在此的一片指甲。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男人的语气很难说是放弃挣扎还是就此释然了。他带着一种扭曲的笑,抱着那个装着女性手掌的盒子坐在地上。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拥有那种能力。”回答他的是单手叉腰站在不远处的青年,岸边露伴,“很遗憾,在天堂之门面前没人能说谎,包括那种妖怪。确切来说,应该叫做小袖之手吧?”
——女性,多数是含冤而死的女性,死后化作攀附在衣物之间的手。当从袖管里探出两只冰冷的手时,必定会夺走什么人的性命。如果竹田真的知道这些的话,恐怕也不会觉得有丝毫陌生。
“因为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掐着我的。”
男人摸着脖颈的一处,露出一丝好像有些陶醉的微笑,“那是我长这么大母亲唯一一次主动触碰我。尽管我知道她是想要杀死我,但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种感觉……”
“然后你就碰上了吉良吉影作案?”水玉接上了他的话头。男人瞄了她一眼,似乎在思索吉良吉影是谁,于是她补充:“那个喜欢带走受害人手的连环杀人魔。”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缓缓点点头。
“当时我还是个新警。”他说,一边低下头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盒子,“我只是为了早点帮前辈破案,就一直在想,那个杀人魔究竟喜欢人手的哪点?一开始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直到我想起我妈当初试图掐死我的那件事。她的手掌放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惊喜和温暖……”
水玉没有说话,叶则以怜悯的眼神望着竹田。见状,竹田小心翼翼地打开怀中木盒的扣子,把盒子里的东西展现给面前的三人。
看,她多美啊——男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传达这样的情绪吧。可叶在看到盒子里的东西的时候却露出清晰的厌恶神色,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而水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依然站在原地。
盒子里装着的手掌毫无疑问已经严重腐败,白色的蛆虫在松松垮垮的皮肉间钻来钻去,腥臭的绿色粘液随着它们搅动那些腐肉而四下流淌。可竹田望着那双手的眼神是如此地虔诚,仿佛圣徒正向神像朝拜。
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在路上渡部叶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现在警方刚刚好到场。
他们三人继续留在现场已经没意义了。特别是对于叶来说,在确认凶手不是吉良吉影的那个时点,她就已经没有了继续深入这场风波的必要。
但她还是在半路回过了头。她想看看那个男人在被捕、被迫和心爱的“恋人”分开时脸上的表情,但是警察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抱歉,能给我一双手吗?最好是女人的手,拜托了。如果没有那个的话,我总觉得无法平静。”
西岛凉太压下心头纷乱的声音,怀着复杂的感情打开审讯室桌上的台灯。这次是他和一名老警察搭档审讯最近发生的两起恶性杀人案的嫌犯,可还没等他们坐下来,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便唐突地对他们开口了。
从心底翻涌起刺疼的悲伤,仿佛刚刚结痂的伤口被撕开,又流出鲜红的血。西岛叹了口气,开口了:“前……不,竹田孝辉,现在本局依法对你进行传唤。”
仿佛没有听进这句话,又好像是听到什么对他来说否无关紧要了。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再次开口:“可以给我一双女人的手吗?拜托了……”
中场休息的时间,西岛拜托老刑警看住嫌疑犯,自己拿起桌上的烟盒走了出去。走廊上的同事们纷纷对他侧目,这让他感觉像背上爬满了蚂蚁一样不自在。为了甩掉那些目光,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派出所的外面。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西岛在派出所门口的自动售卖机里买了一罐葡萄汁、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其实他压根不抽烟,是想找一个离开审讯室的借口罢了,因此坐在长椅上也只是慢慢地喝着葡萄汁。
一团鲜艳的红色在他身边坐下。是怀抱玩偶的少女,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西岛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隐约觉得一切似乎又有必然性。
“我打算……去档案室找找。”
少女双手捧着的好像是热的红豆年糕汤。她一边小口嗫饮,一边瞥了眼西岛,并未对他话中的内容做出评价。
“之前我就找过,但是他们说我是新人,权限还不够。”西岛于是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我想看看……那个从二十三年前就开始的连环杀人案的卷宗。”
“看了做什么呢?”少女问。
“不知道。”西岛笑笑,仰头喝掉最后一点葡萄汁,休息的时间要结束了。
他站起身来,“再会,蛇目小姐。”然后便向警局大门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问题,转过头去——少女还没走,正目送着他的方向。
于是西岛凉太问她:“你觉得,女性的手到底有什么魅力呢?”
少女微微一笑,回答:“抱歉,我不知道。”
是呢。普通人被这么一问当然会觉得困惑的吧。西岛随手把葡萄汁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听到金属的桶壁被碰撞发出的“砰”地一声。
冰冷的风吹过脖颈。阴沉的天空,好像终于下起了丝丝小雨。
(袖之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