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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 不 出 来”

2022-09-25 15:22 作者:壹个可怜人  | 我要投稿

       万得泊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摁着已经好几分钟了,但他不动。

       叫做“得泊”,但这水坑子已经干了许久了。有时候自觉无趣,想着打趣,他便默念自己的名字,这是手到擒来的黑色幽默。

       这不是他第一次想着“收复失水”,但事儿做得这么绝是头一次,决心下得这么大也是头一次——“万先生,抽空写两篇罢!你的手笔我还是乐得看两眼的!”——渴死自己无所谓,但现在有人过来想找水喝了,那这地方就绝不能是一片大白地。

       于是万得泊时隔许久终于回到这长年累月晾着的干坑子里,准备在这地方挖出水来。

       铲子刚捏起来,万得泊就愣了。他原有一片水泡,但有水泡不意味着他是挖井的行家。挖井的伙计千千万,有的生来站在沃土上,一锹下去就是喷泉;差点的挖三天两天见不着水,但他舍得挖下去,土地爷也够给面子,最后水也就被他刨出来了。穷山恶水的那些挖井的就完全不是一回事,谅他铁了心挖下去,挖到失了智,丢了魂,只是坑越刨越深,终究自己埋了自己,倒好在不用别人费力;抑或奔着地下水去却撞上了岩层,砰一声锹断了,连个坑都落不着,落在外边暴尸。

       所幸万得泊不但见过水,而且喝过水,水泡干涸实际上也就是前一阵的事情。于是老万心寻思,水就像坟圈子里的尸骨,刨一刨总会出来的。总之,电脑打开了,手指压在键盘上,这把锹就握在了手里,如果故事里出现了铁锹,那它就非铲土不可。一锹向下,钢铁矛头潜入脑中之海。

       这一锹让万得泊感觉开了窍。这一锹不像是扎进了脑海,而像是一锹刨开了土层,结块的土被猛地一冲撞,就维持不住那脆弱的稳定而崩塌开来,塌出一个坑,里头躺个万得泊。天光就直挺挺地掉下来砸到人脸上,然后万得泊一见光,眼睛一睁,惊觉自己是个活人——不是水也不是尸骨,意外收获。土里躺的万得泊顶着天光从坑里站起来开始思索,他已经在土里躺多久了。前一阵万得泊的精神光靠内耗就能让家里跳闸,结果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让人刨坑埋了,虽然中间这一段从过程和结果不明就里,但再看现在也是皆大欢喜:万得泊的脑子一动弹,精神唤醒了,感觉重启了,他的魂魄回来了!万得泊的魂魄开机成功,他就开始细细搜索这台机器近一段的使用记录,试图筛出些不寻常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躯体放在簸箕里扬,想着把那些七零八碎的匹儿片儿筛下去,就能留下藏在里边的好东西。万得泊的身子骨干巴巴,抖搂一下就散作一团,一遍一遍地滤掉细碎渣子,一看,一个落灰的簸箕,此外干干净净。

       万得泊看着碎在地上的他自己和空无一物的簸箕开始发蒙。确切地说,灵魂看见自己的躯体细碎而空虚到如此地步,震惊了。继续盯着什么都不剩的躯体,万得泊开始思量他的灵魂还剩什么能用的东西,于是他镇定了下来:还能码出来字的那段日子他尚能较为清晰地记得,有灵感的那种感觉他也尚不陌生。况且自己的手艺还没退步(上不去下不来,卡这了。确实不容易退步,但代价是什么呢?),只要找到那点灵感,一篇字磨也能磨出来;就差点灵光,他还知道灵光长什么样。按图索骥,立刻寻找他的马!

       搜索不出来东西来,那就直接来波狠的,普查。万得泊把撒一地的那个他给归拢起来,拿手去翻,细细地查。把整个坑都翻个底朝天,他就不信刨不出一舀水。他的人生到底干瘪到了什么程度,能让他这么长时间码不出一点东西?

       万得泊开始顺着捋自己的昨天:早上起来,六点,洗漱吃饭,七点赶紧滚蛋,滚到单位准备上班。忙里忙外全是活,光跑腿都把腿跑酸了,手机健康六千步,超标完成快两倍。下午五点下班再从单位滚出来,滚回家六点多,吃个饭七点多。吃完饭床上一躺,他就觉得他碎了。他自觉没有足够的精力坐起来也没那个体力维持坐着的状态,于是他打算直接睡一觉再说——要想保证第二天能六点醒,那他就得十点睡。现在八点多就睡,醒来早说也十点了。但管他妈的,现在他什么底子都耗空了,他还能干点啥?——然而单位不这么想,情况有变,一张纸惊动一批人,带来一个充满活力的夜。各位忙来忙去,最后落到他头上的活没多少,他就像个听令但令没下来的兵绷到晚上十点。终于过了这个点,大伙好像没动静了,于是他便终于碎了,碎前想着,以前没发现他死撑着的功力原来还是很了得的。

       昨天过于重量级,有特殊性,那么便继续往回搜。前天,六点七点五点六点七点,人倒是没碎,吃完饭稍微歇一会,八点了。八点到十点,好在不用死撑,但不够用的依然不够用。想着做视频,就想到干熬,做视频就是换个方法干熬,刚熬了一白天马上连轴转地熬,很难想到糊锅之外的结果;想着码字,就想不出任何灵感,就想到卡思路,卡思路也是熬;想到玩游戏,但万得泊是不过于拿游戏当电子玩具的,认真起来,那需求精力和脑力更甚,想到这里,他就立刻想起一句话:高能瓦斯不足。就算哪天时来运转,变成了猛男,就剩下两小时,又能玩出个什么?一条一条路地探,结果发现路路都不通,探到最后发觉自己只能原地打转了,美其名曰无为而为,躺在床上嗯刷视频,用一天的最后两小时反刍那个隽永的问题:为什么他感兴趣的视频都在这里,他却在这找不到他感兴趣的视频。再往前顺一天,大致如此,但晚上有点活,便不用思考隽永问题了;再往前顺两天,则又跟这一天相同。新环境,新机遇,新的大同小异。

       这样的日子长了,万得泊就在新环境中进行了新演变,有活就干,没活待命,有空歇着。这些行为模式无需什么思想和精神,只需要基本的条件反射和一些程序代码般的行为指令,如此动脑,动到最后便只剩远古的爬虫脑,边缘系统启用与否都另说,就更别提什么潜意识和人格,于是万得泊的魂魄便自然而然地待机在坑里吃灰,灰落得多了,就把他埋坑里了,破案了。在魂魄被自己窖藏前,他结合自己的物质条件,运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只领会一个道理:那些干完活找个地一躺,嗯看电视嗯刷视频的人们,除了思想空虚精神无聊之外还有更唯物的原因。

       万得泊自觉搜得差不多了。灵魂把躯体给扫了一遍,得出一个简洁至极的结论——万得泊这段时间干的事儿只有一件:活着,在社会人身份的前提条件下原教旨主义地活着。这是一点水分都没有的干土。结果到头来就是这样的:万得泊下定决心,自己降灵了自己,拿着铁锹在干坑里犁了一遍地,刨开新土,翻出老土,到最后全是土,这下脸朝黄土背朝天了。

       万得泊开始担心。不光是怕码不出来字到时候不好跟看客交差,更担心自己就这么干巴巴地过下去,最后又把魂儿给埋了;这回刨出来还是个活物,下回刨出来没准就是文物了。万得泊活这么长时间,乐趣不是吃喝撑出来的,也不是靠触觉摸出来的,肉体只管个舒服,乐不乐得归更高层次的存在说了算。当初这水坑子就是魂儿带着找到的,它要是再不明不白入土了,那以后万得泊怕是没甚东西能拿得出手咯!

       赶紧挖,往旁边挖,往深处挖。以前万得泊码字的材料来源之一是靠看,在大学看学生,在市区看市民。现在他坐在自己屋里,眼睛划拉似的一扫,划拉到墙、柜子、床。莫慌,顺着工作想。眼睛划拉到窗外的公路上,上下班高峰的公交车里挤了一批青年人。上班的人站也就那个样,坐也就那个样,“公交车里人挤人”,七个字差不多能把他一天中的十二分之一给一把掏空。于是万得泊的眼睛抬起来,朝着单位的方向遥望,他看到自己各种填表、他问各种人、各种人问他、他又各种跑;细细地看,看到一个人在四处乱转。一天的工作就像一个运行的机器,你看它运行的时间很长,但要写字描述它的行动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再望,望不到更远了,万得泊的活动空间就到此为止。望穿时间,再望回到上班之前,就望到反方向的车,望到墙、柜子、床。

       万得泊出了神,他站在自己的身体之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现在他面前的他可不像是他了,却浑然天成,天经地义般地像是他活动空间中的一个要素——机械中的一个齿轮、山体中的一块山石、程序中的一串代码;把他扔进这片地界,你就再也找不见他。这身躯以前盛着水泡的水,现在水泡没了,装下的便净是沙土,干巴巴拧不出一点液体来。万得泊的神智终于知道如何定性他面前的皮囊了,这不就一沙雕么?

       人体变成了沙雕,这属实惊人心魄。万得泊盯着他自己,再环视了一遍这片天地,直感觉不在一个星球。人不是应该找吃找喝,借着山水养自己么?现在水泡变干坑,血肉换沙土,前一阵还喝完了水找果子吃,一回神自己都枯了。天不降雨,只把地上的水挟走,地表水搜罗了也不够,把人身上的水分也刮走。抬头看,天看起来还是那个天;天不应该就是那个天?天也不能变成什么别的玩意啊,那它怎么不下雨呢?蒸来的水,刮来的水,全让天给喝了?听起来蛮离谱,可它不下雨也是真的。

       水没了,要水喝,万得泊知道该找谁,这就好像出了事得问第一责任人。但责任人是老天,那么高,一铲子也挥不到,给人家整烦了再下个雷把人给劈死。天带走了水,万得泊问地要,干旱的受害者向受害者动刀。万得泊还是坚信干坑挖下去是能挖出地下水的——凭着以前的思虑、领教与感动,他尚且敢拍板说自己没白活一遭。水一定是有的——应该是有的罢!——只看挖多深了,当今话说得好,越努力越幸运,到时候你运气一来,不就能挖出泡水来,重获灵感,码出字来了吗?

       万得泊下锹如有神,他,确切来说现在是魂魄占主导,坐在屋子里进入了幻想时间。他的脑能顺应自己的心意交出一幕幕画面,远了看不甚真切如雾里看花,离的近了却发觉这心中的图景就是海市蜃楼,一摸直接给摸散了。万得泊的魂魄好像拿不出足够的神识和灵力维持住他翻找出来的幻想,即使不做人了,力量也是有极限的——再往下挖,挖不动了。土地干得久了,裂了纹结了块,成了更加死硬的一道屏障,一锹下去破不了防。在需要更加用力之时,万得泊方知血肉苦弱,长期的折腾和消耗磨灭了他的脑力,他既不能追忆起进一步的情节,也没有足够的思路就着片段圆出一个故事来。白白的电脑屏幕上一会出现一串黑字,然后这串黑字就被晾在那,晾着晾着,突然间一下全没了,一个想法又吹了。一锹下去,不行,又一锹下去,还不行。万得泊就在已经犁了一遍的沙土坑里深耕,翻动的净是细碎的灰土。

       他看见自己站在活着的大荒漠上,杵在四面黄沙之中。东南西北风拌着灰土揉搓着他的脸。然后他听见了他从漩涡一般的风声中传出了一句:“我靠,这不行。”

       在经过这一系列斗争、做出这一系列动作后,万得泊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摁着。屏幕上什么都没有,他眼里只有一张大白纸。

       “他妈了个巴子……”灵魂发声,躯体烦闷。眼睛划拉似的一扫,划拉到墙、柜子、床。身子板往床上一塌,俩眼一闭,万得泊旋即魂飞天外。

后记——成文大事年表(迫真)

       9月11日    看客朋友私信我,想让我抽空多码码专栏。我答应了该请求,并即将为此付出代价。

       9月12-14  决定写“写不出来”,初版是随笔性质,但后来自觉写得不咋地,写半道还卡住了,遂枪毙。

       9月15-17  横想竖想没思路,遂开摆,玩归家异途2去了。

       9月18       静置自己一天

       9月19-20  上午上班抽空写了半篇近对话体小说,但结构比重失衡,中心立意也变得迷糊,考虑后决定搁置。

       9月21       上班上了差不多一整天,文中的“昨天”就是这一天。

       9月22-25  突然有了灵感,顺着灵感想出了很多只言片语并将其圆成一整段,遂重写“写不出来”。每天都是能尽力憋出一段,然后就卡住不得进展,卡了四天,遂成。另这四天都是上班趁没活抽空写的——中间两天下班后自觉还有余力,晚上就赶紧玩游戏去了。文章正文完结于25日上午,后记是下午补的。


       9月25日15:07        决定以后再也不轻易扬言要写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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