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
一
天空的颜色和戴森童年记忆里从窄巷子里仰头看到的一模一样。淡蓝色混着乳白,阳光透过叶片,散布温度,风轻轻撩起枝丫的注脚。甚至还有鸟鸣。一切都像大迁徙开始前一样,不,甚至比地球充满拥挤的人类时还美好。
“爸爸,我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知道了?”四岁的桃桃嘎嘎笑着像只小鸭子。
“因为桃桃是爸爸的女儿啊,爸爸就是知道。”戴森亲昵地顶着女儿的脑门。
人为什么要离开这么美好的地球?
“今天没有飞船离港计划。”计算机拟合音奇怪地说。
“我不信他们就真的不回来接我。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戴森从回忆里走出来,摘掉眼镜,眼前一片模糊不清。这是他烦躁时的下意识动作。他的鼻梁很塌,撑不住眼镜脚,况且眼镜脚已经多久没换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里面长满了墨绿色的锈迹。
看不见了。失明的慌乱促使他又把歪歪扭扭的眼镜戴上。世界回来了,一间几乎无限大的低矮的房子,一台几乎无限大的机器。
他和机器的身后,是考古场一样的密布的深坑,里面堆放着天外飞来的岩石。有的是直接砸在了这里,砸出这一个个深坑;还有的是戴森从近地轨道搬回来的垃圾。这里就是垃圾填埋场。
“还有多少轨道垃圾需要清理?危险系数评级是多少?”
“评级B,对飞船非常危险。预计最小清理量:70枚陨石。但20小时内将有太阳日冕物质抛射,即CME发生,建议不要进行轨道作业。”
戴森扔掉耳机。那是鲍斯公司出品的经典款耳包,曾经保护戴森在嘈杂到令人失聪的垃圾填埋场工作时不至于烦躁致死。现在他已经用不上了,但他还习惯性地戴着。现在这间屋子只有机器和他“说话”。
戴森戴着手套,开着越野车,去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填埋坑。他熟练地展开攀岩绳索,把自己深深地放进去。
从坑的整体比例看,它称不上深,10公里的直径,300米的深度。但是相比于生活垃圾填埋单元的5米深度,它绝对属于庞然巨物。一开始垃圾工戴森不适应,第一次下坑时他嗷嗷叫着骂娘,说这种鬼地方该招矿工而不是清洁工,但是张小平夸他是独一无二的,上下嘴唇翻飞,放着永远不重复的彩虹屁,戴森就被彩虹屁迷惑住了,再也不嗷嗷叫了。
垃圾坑里亮堂堂的,灯火通明。滑索下坠需要一段时间,戴森像往常一样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地层裸露的胴体。他叫不出那些枯黄如砂砾般的颜色组成的书页,也不知那些橙红如太阳的碎屑是一种沉积岩,对于更深层的、润滑泛着光晕的黑,他也只知道“好摸好滑”,至于它们的成因、年代、学名,戴森一概不知,也不感兴趣。
人类赋予的名字又有何重要?人类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纵然成了历史最恢宏的记录者,没有人愿意带你走,你和垃圾又有何区别?
这些岩石仿佛古老的乡音,此刻却没有说着它们的儿童。
戴森贪婪地抚摸着岩层,岩层也贪婪地凝望着他。如果没有十多年前的变故,没有那些凭空而来的垃圾,没有火流星雨,这些绚烂的岩层本应紧紧包裹在致密的地球里,不应该这样袒露着。自己本应紧紧包裹在家庭的温柔里,不应该这样孤独着。
“无可用救援人员,请谨慎悬降。”
计算机的拟声闯入他平静的思绪,像陨石冲入澎湃的岩浆,涌动着粘稠的、灼热的、毁灭性的波浪。
在短暂的失神中,戴森到了。双脚触碰到了坑底不平的基站。那里有一辆退役的登月车等着他。
他从登月车的驾驶座上找出那双手套,戴好,熟悉的、令皮肤刺痛的织布拥抱着他的十根手指。戴森深吸一口气,朝不远处那块标记着3470b的岩石走去。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展现他的工作方式时,她那双清灵无比的大眼睛是如何闪着灼眼的光辉的:
“爸爸,你用手就能识别出指纹波吗?”
二
“‘不管是谁干的,都给我清到宜居带以外去!’”
中心主任张小平气急败坏地挂断了电话,掐着嗓子夸张地学他的上司刚刚布置这项异想天开工作时的口吻,然后密切观察下属戴森的表情。戴森很做作地哈哈笑,心里苦不堪言。张小平摆明了是让他出这个苦工。
“明天是这个月最后一个周末了,我要去探望女儿。”戴森想了想,补充道,“法院判给我的探视每月只有这一次。”
其实根本不用补充,张小平已经当了戴森多少年上司、戴森也就离婚多少年。他是看着戴森从温馨的三口之家恢复成孤独的单身父亲的。
张小平抠了抠鼻子。环境卫生保护中心的室内空气极为干燥,所有人都有严重的鼻炎,张小平常年和鼻腔卫生搏斗,用他的话说,比起清理近地轨道的卫生他更需要清理自己的卫生。
“我会让局里领导和法院说说,特批你一次探视的。加个班吧戴工。”
“什么局领导这么手眼通天?”戴森没好气地秃噜出来,又被张小平死死瞪了一眼才闭上嘴。
张小平打开大屏幕,64颗近地轨道卫星传来的实时同步影像立刻以八乘八的矩阵排布占据了监控室巨屏。戴森和张小平不约而同地紧皱眉头。
镜头里的石头比昨天更多了。
“我小时候住的胡同都比这轨道宽敞。”张小平说。
“碎块的直径好像大了很多。”
“还真是,”张小平仔细盯着标尺,又看看飞过标尺的那块岩石,“可以确认是新出现的。你去算一下最大路径宽度还剩多少。”
戴森利落地操作起手边的计算机。最大路径指的是近地轨道上相邻岩石之间最宽的距离,或者是岩石距离最近的近地轨道卫星的距离。
“去除离群值,只剩9公里。”戴森报数时心已经凉了半截。倒不是因为这个距离小到离谱——毕竟现在只要抬头看,天空早已布满了白天也肉眼可见的黑点,像永不降落的飞机在高空盘旋——而是这个值早已超过了启动紧急清理的最小值,张小平的团队必须立刻出动,才能保障远空航行船的发射安全。
始发自赤道和月球的远空航行船已经到了移民收尾时刻,决不能这时候掉链子。
无独有偶。传真机吱吱响起,信笺的红色抬头醒目地印着“国家航天局近地轨道环境卫生保护中心”字样。张小平扯下那纸传真,戴森凑上来看。繁复的开头套话后只有一句重点:请你中心即刻开展清洁作业。
“只有在求我们的时候才称呼‘中心’,其他时候就喊‘扫垃圾的’。这帮连飞行员考试都通不过的废物……我们明明都是宇航员,却被他们叫做清洁工。”
“可咱们干的不就是清洁工的活儿嘛。”
“这么多碎片你一个人弄不来吧?”
“如果运气好被我找到‘出口’,就跟上次那样,说不定四五天就完工了。但大概率要多派人。”
“我一定帮你申请到额外的探视!”张小平信誓旦旦打包票。戴森不想反击他说这是他第四次做一样的承诺了,然而从来没兑现过。
承担发射塔保卫工作的军人检查了戴森的工作证,为他扫开最后一扇门。戴森身后两米长的工作箱在通过安保门时发出警报。军人立刻伸手拦截。
“是发射驱动环。”
“环是不会触发警报的,请打开箱子。”军人端起枪。又有两名军人赶来了。真是天降神兵,戴森惊叹于他们的速度。
箱子黑色,方方正正的,密码简单,为的是宇航员可以在外太空佩戴笨拙手套的时候同样能打开。戴森心里没鬼,所以即便在军人攻击性极强的视线中依然手脚麻利。箱子打开了,直径不到十厘米的发射环摆放得整整齐齐。
“一共八千个。这么多环足够触发核警报了。”
“八千?”拦住戴森的士兵没有控制住表情,“你的批复函呢?”
函件甚至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趁士兵读的时候,戴森补充道:“如果箱子更大我还希望带上一万个呢。可惜核动力环的堆放技术标准不允许。”
他希望士兵可以问他为什么要带这么多,这样他就有了可以吐槽的对象。他会这样说:“谁他妈要带这么多东西去扫大街?不知道哪个孙子把至少一万个碎石头一夜之间都丢到地球来了!”但是士兵没有问,他也就没有倾诉的机会。
士兵将函件重新折好,端枪的人重新恢复了立正的姿势。戴森在没有任何人帮助、也没有任何人朝他敬礼的情况下孤独地重新锁好黑色箱子,孤独地拉着“垃圾车”走向发射塔,孤独地将自己固定,孤独地第不知道多少次被发射升空。
“真想坐一次电影里的太空电梯啊……可惜地球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从地表坐火箭到近地轨道的旅程,就好比坐飞机从北京飞天津,用戴森的话说,纯属脱裤子放屁。据他哥们的哥们说,这个项目确实在国家重大科技项目之列,但启动没几年就遇到了系外陨石阵事件,空间站失去了建设条件,已有空间站有的紧急解体、有的直接被陨石砸个粉碎成了火流星的一员,太空电梯计划也就搁浅了。
第一次来陨石的那天,是戴森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他们从医院走出来,戴森难掩若狂的欣喜。妻子怀孕了,5周,B超能看到胎心的位置长着心脏的雏形。它还不会跳,它还不算人,但只要再过35周,等到春天再来,他们就是爸爸和妈妈了。
35周,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
戴森满怀憧憬,抬头看向永远能令他心情舒畅的蓝天。
那片随时会下暴雨的夏末天空上,眨眼之间出现了上万的黑点。
起初人们只是好奇地聚在一起。他们以为是迁徙的鸟群,是直升机,是国家庆典的彩排,是无人机编队的表演,或者是一次毫无征兆的军事行动。但鸟和飞机应该有来的方向,练兵的飞机总要保持阵列队形,最重要的,任何飞行物都应该有安全间距。
但是这些黑点没有。它们不成规律地排列,密度不均,也并没有沿着同一个方向飞行。
然后,其中的某些开始发光。最开始是一点柔和的白,让它们看起来仿佛消失了,和日光融为一体。人们以为黑点在消失。但很快,白点越来越亮,像泼洒在天空的白墨,像灯笼,像远光灯。最后它们露出狰狞的面目,白色以可怕的速度从点变成圆盘又变成肉眼可见的陨石,那白光拖曳着地狱之火,张着红色的血盆大口扑向地面。
惊恐的人群只有48小时时间避难。任何机构都来不及发出警报。山民躲进战争年代建造的山体防空洞中,大多数逃过一劫,经济发达的平原地带则成了一片火海。
在中国南方的山里,分娩的惨叫有骇人的回声。女儿从黑暗里来到黑暗里。
那是地球上第一次迎来陨石阵。科学家们全部无法解释,因为无论是地面的还是轨道上的望远镜都没有找到这些陨石来的痕迹。准确地说,它们是从近地的某一处空间“涌出”的,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地表。由于造成了接近三分之二人口损失,安全机构指责科学院,科学院指责航天局,航天局指责军队。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没有人能对这样非自然的现象做出解释,而且当务之急并不是解释,因为第二次陨石阵仅仅三年后就又出现了。
这次之后,各国都明白人类已无路可走。略有家底的国家都选择了太空移民,开始纷纷建造远空航行船。同时国家航天局下成立轨道环境卫生保护中心,专门负责清理停留在地球轨道上的陨石碎块,为飞船航行疏通道路。环保中心下面又详细按不同轨道类型分组,每个组配备专门的发射台,为的是方便清洁人员第一时间上天,不用在不同的发射中心来回奔波——毕竟上天可比坐高铁到处跑来得快多了。
戴森结束回忆时,人已经穿着航空服悬停在舱外。摩天大楼般的陨石从身边呼啸而过,死亡的恐惧攥住他。无论多少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他脑海中都会浮现那五个字:蚍蜉撼大树。他检查氧气,确认自己被牢固地栓在飞行舱上后,开始聚精会神地用肉眼寻找“出口”。
出口,这是科学院那帮人起的名字。第一次陨石阵后半年,他们不得不承认陨石是凭空出现的,出口大约是地表上空十七万公里的某个点上,即地月距离的一半左高度。没有引力波的变化,没有电磁的变化,没有光谱上的变化,温度、微波、附近星体的运转……没有任何存在收到干扰,陨石阵就出现了。
出口对陨石是没有引力作用的,也就是说陨石不会在自然情况下重新坠入出口。派去侦查出口的探测器也没有检测到异样,这块宇宙空间和其他广袤荒凉的空间没有差别。
发现出口是入口的第一人正是戴森。
在以宇航员身份参与的近地轨道清理工作中,戴森负责安置爆破装置。他观察到一颗被炸毁后产生的小陨石冲出去后消失了。这一切是他在轨道舱中肉眼所见。
“就在我眼前,一座岛突然消失在海面上了!”他这样和张小平形容。
“就算那里真的有‘入口’,让运行中的陨石爆破,并让碎块按指定方向飞向特定点,这在技术难度上是极大的,需要爆破和航天经验都非常丰富的人才能复现。戴工,你是极罕见的双料工程师。如果这件事被上级知道,你就得永远做这份工作了。”张小平劝他不要上报。
戴森不理解。后来,他还是成了轨道清洁工,并因此自然而然成了迟迟不被准许离地移民的“高价值人才”。他怀疑是张小平告的密,不过张小平也滞留在地球上了,他觉得这就是报应。
“地球都成了陨石的垃圾填埋场了!你看这儿,哪儿哪儿都是陨石坑,坑里满当当的都是碎石头。老天爷是在往地球堆装修垃圾吗?”张小平骂。
戴森按下引爆器。无声,然后是闪烁,远处的几座陨石大楼坍塌了,迸溅出的半座楼按戴森的设计飞向了扇形的一排空间点。按之前的经验,出口大概率会在那一片区域,用鸟枪法试过去总有成功的。
但这次戴森心里十分不安。他之所以带上八千个核动力发射驱动环,就是因为他预感这次很难顺利地找到出口,再用驱离占用发射通道最严重岩块的方法解决轨道拥堵。他觉得这次的出口不在那里了。
可能在更远的位置。
陨石的楼群飞出去很远、很久,早已不在戴森的视线之内。戴森调取提前安装在陨石上的摄像头。它还在飞,罗盘显示是方向稳定的匀速飞行。
一个找不到出口的宇宙漂泊者。
戴森打消了脑袋里的弹幕。他又重复了四次,将扇形的范围每次调整2度,成为一个上下覆盖10度仰角的立体区域。之前四十几次陨石阵的出口都在这个特定范围内。不出所料地,他打了空靶。
“主任,没找到出口,只能用傻办法一块块清走了。把所有的清洁工都派上来吧,希望明年过年前大家能回家。”戴森通过通讯器和张小平汇报情况。
待那边传来简洁的确认后,戴森暂时返回飞行舱。他打算稍晚些驾驶飞行舱去月球基地登记入住再补充物料,毕竟这次出差可不是错过一次探视那么简单了。
在飞行舱的休息室内他打开观测数据。出口位置在绘图纸上被详细地描摹成点,每个点上标着到达的时间。四十多个点连成一条趋近又远离地球的曲线,仿佛被地球的斥力赶走。
戴森看了看上一次的星形标记“※”。上次、再上次,连续五次都是星形标记。
他调出过去五次陨石的图片。倒数第五次石块最大,和这次大小差不多。上一次石块体积只有汽车大小。
于是戴森为这次记录选用了新的形状。脑海几乎枯竭了,常用符号已经用光。他看了一眼电脑键盘,鬼使神差地画下了“&”作为新一轮记录的符号。
那张记录每次陨石平均大小的曲线如同锯齿一般,连续几次缩小后又回升到大的数值。每轮峰值几乎一致,浮动范围也稳定。
他们将一次尺寸的降阶称作“一代”。目前降临地球的陨石共分为10代。现在戴森正在清理的是第11代的第一批陨石。
戴森拨通了地空电话,准备在前往月球基站前和张小平详细地汇报一次分析结果。
“爸爸!”
戴森的脑子和宇宙一样空荡。
戴森从没想过女儿的声音会出现在这部电话里。桃桃清甜的嗓音将戴森拖拽入轻柔的梦境,梦境里他仿佛看到了女儿清澈的眸子。
“怎么是你在接电话?”他努力用温柔的声音说,希望女儿听不出他因恐惧在颤抖。
“是我申请来的。来这里就能和爸爸在一起了。”
“你妈妈那儿怎么办?”戴森用最温柔平静的声音回应女儿。
“法院管不了环卫中心。”她像个得意又俏皮的小精灵,将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拿捏得死死的,“妈妈不会知道是我的主意。张叔叔跟她说爸爸要出差很久,特意申请让我和你说说话。爸爸,我想你了。”
“爸爸也想你。特别想。”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说申请就申请。”张小平的声音窜进来。
“张小平你个狗日的又打我女儿的主意。”
凭戴森对张小平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尿性的了解,他笃定上司有别的算盘。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本就信号不好的通讯又停滞了大概半分钟,然后再次传来张小平的声音。
“只剩我了。”
戴森心里一沉:“打完电话就让她回她妈妈那儿去。”
对方叹了口气:“不可能的。她能来,真的是上级特批。上级不开口,我也不能放她走。”
“你他妈说清楚!”
“桃桃能盲选出来自不同代次的陨石。实验可重复。所以……”
“所以你们就把她扣留在中心当试验品吗?她只是个初中生,她应该和她妈妈准备移民。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张小平没有回答。戴森突然浑身发抖,似乎被冰锥背刺。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你早就料到这次找不到出口。”他平静地说。
“是。”张小平也平静地回答。
“出口是往太阳去的。”
“是。”张小平毫不意外。
戴森看着手里的纸上那条出口延长线去往的方向。它正像被戴森炸开的陨石碎片那样,以难以想象的精确度奔向太阳,仿佛它的背后也有像戴森一样的专家在精确操控。是那个罪恶的专家将无数陨石——毁灭人类未来拆散人类家庭的陨石——从星际不知什么地方送到太阳系。
送往太阳。
那条曲线,仿佛一次次实验调参,是寻找更为精确的出口的痕迹。
“陨石掉进恒星就像米粒掉进大海,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戴森的咆哮被糟糕的信号撕扯畸变成非人类的沙哑,“等出口进入宜居带内侧后人类完全可以在地表重新开始生活,为什么要全体大移民?狗屁专家到底还瞒着我们什么?
张小平没有被激怒,也没用故作神秘地保持沉默。他像回答今晚吃什么一样回答了戴森的叫骂。
“每代陨石都是一颗完整的行星。”
完整的行星。
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有11颗完整的行星以人类难以想象的方式完全碎裂,然后以难以想象的方式“闪现”在太阳系。
真的好像装修垃圾啊。戴森突然想到了张小平曾经的比喻,何等贴切!
“你们是怎么知道它们是同一颗行星的?”戴森努力控制住自己呼吸的波动追问。
“你知道答案。”
是桃桃。桃桃告诉他们的。
“我现在就要回去,和女儿在一起。”
“我不拦你,但你要想好。只是几个简单的实验,戴工,完成后你和桃桃就都能离开地球了。但如果你不完成清理工作,桃桃移民的飞船也走不了。”
那又怎样——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被戴森仅仅咬住没有出口。一个完整的行星,下一次出现会是破裂的,还是完整的呢?假设一颗完整的行星突然出现在太阳身边,带着超高的速度冲进太阳里,又会发生什么呢?
如果行星质量足够大,速度足够快,它在坠落之前围绕太阳飞行时就会使太阳加速。在随后的数百上千年里,太阳会变得非常明亮。随着行星解体、释放能量,太阳越转越快,就像随着激烈的旋律越转越快、越转越兴奋的土耳其舞者。舞者的舞裙将飞扬。太阳会旋转、分裂,将外层物质奋力抛入太空,摧毁地球大气对人类的保护,最后形成尘埃和气体组成的奇怪的扁平星云。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张小平也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发生在戴森脑海中的这一场推想,最后他说: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也只是‘可能’,但一旦发生将对地球是毁灭性的打击。鉴于人类无法预测‘出口’的出现,不知道下一次出口会出现在哪里,也不知道下次会不会是完整的行星,所以只能尽快逃走……只能说,第11代陨石依然在地球周围徘徊,是神对人类的眷顾。
“戴工,轨道上这些垃圾就拜托你了。没有更多清洁工可用,在职的只剩你我……其他人都飞走了,离开地球了。”
“我出发的时候明明还有人值班。”
“辞职嘛,一张纸的事儿。”
“这什么国家单位……你要对桃桃做什么?”戴森问。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像张小平坐在了皮椅上——应该是他办公室的转椅;也就是说张小平刚刚一直是站着和戴森通话的,他只有在极度紧张时才会站着交流,就像他当兵时候那样:
“桃桃识别陨石来源的能力极不寻常,但我们是科学工作者,不相信超能力。应该是存在尚未了解的物理现象。我们需要请桃桃帮助完成这项研究。我向你保证,不会伤害桃桃一根汗毛。”
戴森又要求和桃桃通话。父女俩通过地空电话聊了很久很久,他们耐心等待着彼此的延时,抚慰对方的焦虑。桃桃成熟得仿佛不像一个初中生。戴森听着女儿的声音,想象着等这密密麻麻散布着陨石的、如被打翻的米缸一样的轨道被清理干净后,女儿说不定都上大学了,就浑身充满无力感。
“爸爸,你这个月回不来了吗?那下个月呢?”
“爸爸不能……”
“可是我想让你陪陪我……”
女儿的哭腔深深刺痛了戴森。
他又一次想象着行星冲入太阳飞溅起地狱之火的样子,想象至今未被人类透彻研究的这颗恒星第一次向人类揭示其真面目的同时也吞噬人类,吞噬人类文明存续所依赖的地球,吞噬人类文明存在过的痕迹。这一切也许会在一万年后,也可能就在明天。
如果有这一天,他只希望陪在女儿身边,而不是像这样漂浮在三万公里高的黑暗里。他应该紧紧拥抱着她,像她还是婴儿时那样。让她只看到自己的眼睛,看到眼睛里的笑意,看不到恐惧。即使毁灭,也要毁灭在一起,毁灭在爱里面。
“桃桃,爸爸这就回家。”
管它的陨石,管它的垃圾!
戴森关掉通讯器,将八千个核动力环一股脑塞入发射筒。太多了,他分20次才发射完毕。
环离开船体的一刹那立刻被透明球体包裹,像太空中的气泡,核心的环像黑色的戒指轻轻旋转。本应定向发射的动力环此时被戴森一股脑地喷射到太空中,带着初速度钩住最先碰到的陨石,有的大陨石拦住了上百个价值不菲的环。环的外泡破裂,启动核反应安全锁,进入爆炸准备状态。
没有嘀嘀的响声,没有亮起的红灯。在太空中声音和灯光都失去意义。
可控核聚变让戴森在发射时不惧被爆炸反噬。他调整参数,让飞行舱进入返航程序。缓慢而明确的转向后,他熟练地驾驶这辆“垃圾车”加速飞离轨道。
身后,无声的白炫亮天际。白色的背景下,黑色的陨石狂野飞散。舱内屏幕暂时失去了信号。戴森想象着小时候过年,男孩子们做了炮筒,只为了一口气放几十上百个二踢脚上天的场景。那时脚下的河滩都在震动,冰都会裂开,鱼都要从河里破冰而出。
让这一切见鬼去吧!我要和我女儿在一起。
在死亡到来前陪伴女儿,是不确定性中唯一的确定,是戴森唯一渴望紧紧抓住的东西。
“&”,和,and,就是和你在一起。
三
3470b的指纹波透过手套清晰稳定地传到戴森的指尖,又从指尖绵延到指骨、掌骨、腕骨,在小臂上激起肌肉短暂的颤动。
手套也差不多套到了这个高度,长得类似于家庭主妇洗碗时佩戴的家务手套。
看着手套上的屏幕显示出绿色波纹,戴森放心地将手抽回。波纹消失了,录制结束,新文件已经存储上传到屋子里那台体积似乎无限大的计算机上。波纹转换成音波的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几乎是同时,戴森就从骨传导耳机里听到了一段“旋律”。
“旋律”是他给这种电子音起的名字。它时而像人类的语音,却不似任何一种语言,更像喉头的呻吟;时而像音乐,有音高起伏、响度和节奏的变化;时而像指甲抠过金属,刺耳无比,时而像在烧干的锅底倒上一碗冷水,呲呲的声音极具画面感,让戴森恍惚这到底是声音还是影像。
手套显示器上浮现一串提示:要进行二阶转换吗?
字体是红色的,这是戴森特意设置的警告色。字体被放到最大,像素点清晰可见。它仿佛在震慑戴森:别按。
戴森的心抽痛了一下,关掉了这条提示。然后他重新听了一遍这块陨石的旋律,在旋律中他很快平静下来。再一遍、再一遍……
他闭上眼睛,桃桃的脸从眼睑上浮现出来。
如果是桃桃,如果是桃桃。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感觉自己准备好了之后,摘掉手套,指尖在随身携带的终端板上画下旋律带给他的画面。他画画向来笨拙,桃桃应该是随了妈妈。努力过后,他忐忑地看了一眼成品,屏幕上只有令人沮丧的意义不明的曲线和重叠码放的基本形状而已。
他把图片上传计算机,很快计算机就发回了相关系数:0.01。
“你和你女儿真不像亲生父女。你没有她的绘画能力。”计算机补充道。
“你的训练集里应该没有调侃。”
“这是对否定的强调。”计算机的意思是它说的是实话,并非调侃。
他重新听了一边旋律,再次想象着桃桃的样子画下图案,这一次他加上了颜色,类似桃桃小时候学习水彩时做的水彩氛围练习:在打湿的纸上点染颜料,颜料会随着水的流动互相交织变为新的颜色,好像早有它的目的,走向它希望去的方向。画只是颜料和水充分自由选择之后的结果,是一种关系的和,是一场感情的终场。
计算机发回了可喜的结果:相关性0.1。虽然依然很低,但提高了十倍。
时间不多了,下一场日冕物质抛射(CME)就在六小时后,戴森要赶在那之前回到保护性更强的宿舍中。
宿舍的电磁屏蔽技术参数是按地表完全裸露在太空连续经受100次CME设计的,张小平告诉他其实是为远空航行船设计的金属船舱材料剩了不少,才造了这些宿舍楼。可能因为造的时候也没想着还会有人留下,宿舍非常大,用材堪称奢侈。空旷,再加上只重抗辐射不重保温,在昼夜温差逼近100度的如今屋里根本没法住人。
恒温睡袋在办公椅旁边,得先回一趟工位,戴森默默算着时间,加快了工作速度。他重新戴上手套,离开3470b,触摸另一块没有挂标签的陨石碎片,确认波纹已传入电脑后,再摸下一块……以此类推。大约走了10公里,他实在累了,决定今天就到这儿。
“这个坑还有多少没登记的?”戴森问计算机。
“17089号坑,剩余巨型岩石型垃圾五百至一千块,识别方式:几何边界法。”
也就是说还剩一到两小时的工作量。再坚持一两个小时就终于熬到戴森最喜爱的工作环节了。他抖擞精神,重新站起来。
“指路。”
他像抚摸头顶开光的活佛那样,继续抚过一块又一块石头。
坑里迄今为止发现了三种旋律,说明这成千上万的碎石块都是来自于三颗行星的。戴森尽量做到无一疏漏,这种感觉有点像小时候打游戏开地图上的矿产,只要他这么想,工作就不显得那么枯燥。
一个小时后他完成了所有工作。17089号坑现在是彻底的垃圾坑了。
从坑底回到地表,巨型计算机仿佛地平线上的山。戴森找好距离,确定自己离坑已经足够远后,合上坑顶的金属巨幕。陨石的湖泊逐渐变成一条缝,最后彻底消失。月球车经过运输通道转移到了17090号坑,炸药布置也完成了。
“让我看看影像。”
屏幕上出现画面的同时,他按下引爆按钮。地表的轰鸣如同火山喷发时的地震。巨幕没有被气浪掀翻,而是向下沉,被爆炸形成的“真空”嘬下去,将陨石碎块碾压成齑粉。
戴森沉醉在永远也看不腻的壮景中,陶醉地笑着。这是他最大的恶趣味,工作的疲惫瞬间得到纾解。
回到工位,他拨通张小平的视频电话。视频不稳定,对方转换成了语音。
“你听起来老了好多。”张小平问。
“我感冒。你才老。你们到哪儿了?”戴森试探性地问。
“你自己看我们的定位信号不就完了。”张小平搪塞。
“不,看不到,所以担心。”
“应该是日冕物质抛射快开始了,有干扰。你快回宿舍去。”
“我女儿怎么样?”
“她在休眠。”
休眠确实可以解释桃桃没有在呼唤他。戴森暂且接受了。
“……17089坑没有额外的星,也没有额外的代,”戴森说完又强调一遍,“已经彻底处理掉了。”
对方沉默了。戴森决定穷追不舍。
“还剩21个坑就全部处理完了,什么时候来接我?”
“还有1300万人口没有疏散,清理轨道需要清洁工。你得坚守到最后一刻,戴工,人类需要你。”
“你们到底在哪儿?到底还在不在太阳系?”戴森恨恨问出自己最深的怀疑。
张小平结束了通话。
戴森拖着沉甸甸的睡袋像头驴一样往宿舍走。他身后总是跟着沉重的负担,曾经是那八千个环,今天是这60斤重的睡袋。然而无论何时,最爱跟着他的总是桃桃。只要她喊爸爸,戴森就心甘情愿地被她拴在身边。
“爸爸,猜猜我在想什么?”
“桃桃在想——吃糖葫芦!”
“爸爸怎么又知道!”
他终于在宿舍里累垮了。冷像一种实体刺入他的五脏六腑。在求生本能下他铺开睡袋,却从里面掉落一只手套。是记录旋律的手套。手套又被他带出坑了,怪不得睡袋比平常更沉。他鬼使神差地戴上手套,可能是为了保暖。
宿舍漆黑一片,他就睡在紧靠宿舍墙壁的地方。只要在宿舍内,无论多靠边界都不会受一丁点辐射干扰,但越靠边界越能清晰地听到工作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让五感沉沉地坠入地下,又高高地飞出地球、飞向太空,飞向太阳。
楼外,射电塔扭动探测盘,对准了太阳的方向。
楼里,戴森陷入酣眠。
四
“爸爸,这东西长得好像指纹啊。”那是桃桃第一次说出指纹波的“长相”,后来科学界统称它为指纹波,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另一部分是它确实有指纹的特征,即自然情况下没有两颗星体的指纹波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指纹波是识别星体的唯一特征。
同一块行星剥落的岩石,无论岩石材质如何、无论是否经过炙烤、电离,都显示出了指纹波的极端稳定。桃桃可以看到岩石的指纹波,所以她可以准确识别出来自同一颗行星的陨石。
“你们所说的‘指纹波’如果既不是质量相关的特质,也不是电磁性质相关的,那剩下的只能用生物学解释了。”张小平耸耸肩,“这不可能,岩浆没有DNA。”
“但可以用绘画解释。”桃桃忽然这样说。
她吃力地推开一卷画纸——那卷纸有70米长,卷在一起时活像被放倒的石墩子——然后在上面画线稿。线稿是用铅笔画的。她选了一个地方起笔,没有在点上停留片刻,戴森再眨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几组曲线组成的、类似羽毛的形状了,颇有宗教意味。他欣赏又自豪地看看女儿,桃桃总是这样,从小就有绘画的天赋,画面在她脑子里浑然天成。她还颇具想象力:每当戴森觉得自己一定能猜到她下一笔要画什么的时候,桃桃运笔的方向总会让他感到意外。
他想起桃桃幼年的某次对话。
“桃桃,你画的是什么?”他问桃桃。
“青蛙。”
“是吗?”他敷衍着,拧着头看,“爸爸想问问你,怎么看出这是只青蛙呀?”
“我不明白。”
“它一点儿也不像青蛙。”戴森说了心里话。
“为什么要‘像’?”桃桃和戴森同样困惑,“它就‘是’一只青蛙。是咱们家门口河里昨天抱对的两只中靠上的那只。”
“谁教你说‘抱对’的!”
戴森怎么也看不出那图案有青蛙的样子。他又试着让桃桃画另外一只,桃桃画的依然不像青蛙,却和第一幅图十分近似。戴森用图像AI识别两幅图,相关性高达97%。他又让电脑识别桃桃的画和真实的青蛙照片,相关性骤跌到0.025。看来正如桃桃所说,她画得并不“像”;但她只要画得够一致,这些一致的图案就可以被她命名为“青蛙”,即她所说的“是”青蛙。
此时此刻看到这副长得越来越像唐卡的线稿时,戴森再次想起了这段往事。
过了很久,桃桃终于吁出了胸腔里的气。画画时她的呼吸太轻了,仿佛怕吹走线条似的。随着深呼吸,她放下铅笔,审视之后,问爸爸自己画得怎么样。
“这是什么啊?就是一堆杂乱的线条嘛。”张小平抢先一步说。
“你会不会跟小孩子说话?”戴森一把搂过女儿,“这是杰作,胸中有丘壑才能完成这么大幅的作品,你懂不懂就胡咧咧?”
“当爹的都会骗孩子。桃,你爸画的画根本没法看,所以他说好看你就别信。”
桃桃仰头朝戴森甜甜一笑。女儿今天画了眼线!发现时戴森惊讶极了,原来女儿就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突然长成了女人。
“别管那些。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桃桃拉着爸爸,指着图案上几个漏斗状漩涡,“这就是我说的指纹。”
仔细看去,这幅画竟然都是由指纹构成的。二人才意识到这是何等恢宏的一幅画作,它的真实面目让戴森从头顶寒颤到脚尖。他看看照片里粗劣丑陋的岩石块,再看看桃桃绘制的美轮美奂的指纹之海,根本不用电脑去算,他也知道它们的相关性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还没画完。”
她又取来水彩,毫不犹豫地取出其中四种颜色加一支白,在刷过水的线稿上点色。动作熟练到像彩排过一百次一千次,像哺乳是母亲的本能,像公理无需求证。
清淡的颜色毫无规律地在画纸上排布开去。当所有指纹都染上色彩,桃桃忽然跳上桌子,用早已准备好的吹风机吹向纸面。没来得及完全渗到纸里的水在风的扰动下泛起波纹,指纹线稿从波纹中不断浮现、不断清晰。
人类绘制的第一幅行星的指纹波图就这样诞生了。
“桃桃,”张小平显然在想怎么措辞才能不伤害这位年轻女士的自信心,“你的想象很有意思,你会成为一个特别成功的画家,当代毕加索,但是——”
“这不是想象,”桃桃看起来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和爸爸解释青蛙不像青蛙、而确确实实“是”青蛙的小女孩,“这就是它的样子,不是想象的。”
“那你告诉我,这些指纹对应的是什么?”张小平用挂泥的指甲盖指着一块红绿过渡的色块,“这颜色又代表什么?你解释解释。”
戴森以为女儿会吃瘪,但桃桃接下来的回答让他颇为意外。
“机器学习算法不也是黑匣子吗?你会一味追求深度学习的可解释性吗?”
张小平打了个喷嚏掩饰狼狈,戴森可得意坏了。桃桃冲戴森挤眉弄眼。
“既然你提到机器学习,那就让机器来验证你到底是天才还是小骗子。”张小平接下来提出要求,“你一定知道机器学习有训练集和测试集,如果这样的画如你所说,是陨石的‘指纹’,那就多画一些,只要机器能在相同陨石的‘指纹’间计算出高相关度,能通过训练预测新陨石的来源,那我就姑且算认可了你的胡言乱语。”
“你需要多少画?”戴森问。
“11代陨石,每代10幅。”
“桃桃又不是打印机——”
“没关系爸爸,我愿意。”像是怕戴森担心,她像哄孩子一样补充道,“我很喜欢这份工作。”
接下来的时间如水流淌。戴森忙着清理近地轨道上淘气的“石子儿”们。没有帮手,连张小平都不能陪他去。一开始戴森曾试图找到出口,故技重施把陨石们送回来的地方,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调整预测模型,新的出口都仿佛消失了一样。宇宙空间浩瀚,在百万公里尺度上寻找一个点所耗费的时间还不如把石头一块块炸碎运走来得快。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戴森也就再没了这样的想法。
好在没人在速度上逼他。每天从轨道回到中心,他都会先洗个澡,换身精神清爽的衣服,然后提着甜品券换的樱桃蛋糕去找女儿。女儿只要醒着都在独属于她的绘图室内工作,原本这间屋子是放布草的,毕竟环卫中心不需要绘图。张小平给她囤的纸笔颜料沿着一面墙堆得顶天高。
桃桃完成了一半。这天张小平敲敲门,戴森也在。
“我刚从超算中心带回了计算结果,局领导已经先看过这批结果了。”
“他们要给桃桃颁奖吗?”
“桃桃,”张小平没有理戴森,越过他直接和双眼通红的桃桃说话,“你是怎么看到这些图案的?”
“测试通过了对吧?”桃桃疲惫的声音里满含笑意。
“100%预测成功,简直是奇迹。但你的画和原本的陨石间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专家甚至解析了铁质陨石的磁场特性,放射性,玻璃质陨石的折光率等等,将它们制作成可视化图像,比如波形,但一无所获,完全看不出和你的画有什么联系。连珠宝专家、摄影爱好者也请来了,”张小平耸耸肩,“他们说你是在用独创的一套语言去描述见过的陨石而已。”
“‘而已’?”戴森跳出来,“这世界上能准确无误地识别不同陨石是否来自同一颗行星的只有我女儿!”
“事到如今没人能重复桃桃做的事,就意味着大家只能按‘超能力’去理解。戴工,我们做的事是解析背后的物理定律,而不是把你女儿塑造成一个圣人。圣人最后都是工具人,对吗?”
张小平说的是对的,戴森无法反驳。
“还有一个办法。桃桃,你是‘看到’这些画的对吗?”
桃桃点点头。张小平追问:“是肉眼看到吗?需要任何介质吗?如果通过望远镜会影响你这个‘能力’吗?”他第一次用到这个富含神话色彩的词——能力。
“我没试过。”
“那咱们就试试看吧。”张小平指着窗外,“火星已经在等你了。”
航天局下属的观测机构搬来了天文台的望远镜。其实很多天文爱好者已经买得到火星精度的家用望远镜用于观测,但桃桃的这次测绘有二十几位各级领导旁观,所以天文台不得不把牛刀借给他们杀鸡。测绘在一间类似博物馆大厅的方形房间里进行,房屋挑高两层。桃桃是一切的中心,她面前是望远镜,工作人员正在帮助她调试并熟练使用方法;手边是两米长的宽大书桌,铅笔和水彩列次排好。
房间二层围坐着专家们。透过单向玻璃观察桃桃的行动。
一声沉闷的电流音后,天花板变得透明。火星仿佛要从远处坠落到望远镜的深渊巨口里。
张小平介绍规则:“你能看到火星的图样吗?”
桃桃凑近目镜,只看了几秒钟。“可以。”她轻轻地说。二层爆发一阵克制的欢呼。有人堆着麦克说什么,张小平专注地听着耳麦,随后点点头,再次看向桃桃。
“把它画下来。”
桃桃画的时候,戴森一直在二层紧张地注视着女儿。他在想,桃桃眼里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一般人从天文望远镜里看到的火星,应该是个黑白相间、深浅不一、有着激光斑一样斑点的石球吧?撞击坑、峡谷、砾石、山脉、河道……最擅长绘画的孩子或许能把这些用素描的笔触搬到纸上,让看画的人一眼看出这是颗伤痕累累的星球。可为什么桃桃看到的、画到的都是那样抽象到令人恐惧的符号呢?就像是巨大的象形文字,那样的文字信息量巨大,既可以描述荷塘里的青蛙这样小的生物,也可以描述火星这样大的天体。用肉眼就能看到这一切的桃桃,到底生活在一个怎么样的世界里啊?她会害怕吗?所谓“爸爸”是戴森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样子吗?还是一簇簇扭曲的曲线缠绕旋转呢?她还记得小时候生活的山洞吗,她能理解那些戴森把她扛在背上肩头、用脚步丈量过的山路的颜色是“郁郁葱葱”吗?
他想象着:他指着一颗笋尖对年幼的女儿说“绿色”,女儿也笑着对着眼前的交叠的五组漏斗状曲线重复着“绿色”。
戴森无法自持地哭出来。泪水和哭声深深埋在他墨绿色的工作服里。
那项测试之后,中心拥有了一幅巨大的火星指纹波谱图,铺展开来接近10米长。桃桃短暂休息之后,被要求绘制8个存放在天文馆的陨石标本的指纹图,桃桃在绘制时已经准确指出其中6个来自火星了。机器鉴别的结果也是,桃桃为火星陨石绘制的指纹波属于火星的指纹波谱图的一部分。
整个研究界为桃桃沸腾了。桃桃真的发现了行星的另一个特征,即指纹波特征,虽然仍然没人知道指纹波的产生原理,但仅仅是肉眼可观测这一点就足以造成革命。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张小平激动到颤栗,“第一,行星第一次具有了唯一编码,也就是‘指纹’;第二,星体分类学诞生了,是真正的分类,像林奈对动植物界做的分类那样,星体演化的路径像摆在菜篮子里一样清晰!”
戴森大概知道,以往给行星绘制特征,主要是通过分析岩石的化学成分,元素含量比例、同位素组成、衰变情况等绘制化学特征,而对遥远天体则发送航天器,比如火星车,取得地表岩石和大气样本去分析,再远些则需要空间望远镜观测,但那样的观测更聚焦在光学和电磁学层面,化学上几乎只能局限在大气层分析。如果桃桃能发现天体的新物理特质,而且还是肉眼即可识别的特征,那确实是革命性的发现。可是……
“可是有什么用呢?哪怕桃桃能把宇宙诞生之谜解开,陨石还是想出现就出现,人还是得打包跑路。我还是得清理垃圾。”戴森堵住了张小平的嘴。
接下来的几个月,张小平天天带桃桃去一间高保密级别的实验室。整整一层都有保卫看守,即便从轨道回来的戴森也未必能见到女儿。偶尔能见到被护送回宿舍路上的桃桃,他也只能看见神色黯淡、两眼无光、疲惫至极的女儿,像士兵手上的提线木偶。
他敲响了大领导的门。
“桃桃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是你们的试验品。我要求恢复女儿的人身自由,她还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戴森是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工程师,从来是单位安排干嘛他干嘛,但这已经是为了桃桃他第二次冲撞纪律了。
“在有别人能和她一样识别指纹波前,她的安全是国家级别的,即便是你和她接触也要经过审批。更何况你还有没执行完的审查处罚。”大领导指指天空,指尖仿佛一秒间飞过500个碎陨石块。
有一个周末桃桃被允许和父亲独处。
“爸爸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怪人……他们看我画画,嘴上礼貌得很,但眼神就想看怪物。他们让我对着哈勃深空场上的白色光点画画,可我什么都看不到,爸爸。那些白色的点只是点,没有指纹。可画不出来的话他们不放我走。”
“别怕,桃桃。”戴森拥抱着她,“这样多久了?”
“从火星那次之后就是了,从太阳之后就是了。”
“太阳?”戴森敏锐地意识到问题,“他们让你画恒星?”
“是的,恒星。太阳的照片上有指纹,可比邻星就什么都没有。”
恒星可不会抛出该死的陨石。戴森压低声音:“他们还让你尝试过什么?”
南门二、巴纳德、Wolf359……一直到罗斯154星。距离地球10光年内的恒星他们全送到桃桃面前去反复尝试,但一无所获。既然已经拿出哈勃深空场图,就说明恒星绘制的实验到头了,他们放弃了。
“你画太阳了吗?”
“没有,太大了,太阳的图案是火星的千万倍!我一辈子也画不完!”
就在戴森思考的时候。
“爸爸——”
桃桃忽然趴到戴森耳边,急促湿热的呼吸打在戴森的耳道里、耳垂上,他太熟悉自己的女儿,这样急促的呼吸声只在她几个月大的时候、焦急地吸吮母乳时听到过;他预感到,接下来桃桃要说的话可能是她今天要求见他最重要的目的。
“太阳说,陨石是它呼唤来的。你相信我吗?”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激动得打湿了眼眶。她晶莹的大眼睛里饱含泪水,嘴角雀跃地弯成她母亲的样子。
“太阳‘说’?你在说什么?”
戴森下意识地推开女儿的手。桃桃脸上的笑僵住了,表情一点点消失,最后她变成一具石膏像,又碎成粉末,巨大的陨石的粉末,消失在荒芜的宇宙里。
“你不相信我。你害怕我。”
从那天起,桃桃停止了日以继夜地绘画。她开始接受精神科治疗。她所做出的杰出贡献一夜之间就被翻成了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甚至是瘾君子嗑药后的幻觉,甚至有专家嘲笑说从戒毒所随便抓一个人也能画出这些东西。戴森充耳不闻,因为将女儿的信任捻成齑粉的就是他自己。
上级要求戴森把桃桃住过的宿舍收拾干净,把私人物品带走。由于不再背负密度,法院重新联系了戴森,要求他把女儿还给母亲,在他结束处罚前也不能再探视了。前妻在电话里说已经买好了船票、办妥移民手续,连远空航行船上的学校都已经联系好了。
——结束了。他对自己说。
——不是“像”结束,而是“是”结束。他用桃桃的口吻对自己说。
收拾床底下的垃圾堆是最折磨的,桃桃好像从不让保洁员整理自己床下的卫生,除了吃剩的瓜子、零食袋,还有不成双的脏袜子、挂灰的皮筋、精装书腰封、乒乓球,甚至还有一副眼镜。在阴暗的角落,他发现一块灰褐色的石头。他深深弯下腰,将自己挤进床下面去,费劲地把那个硬东西够出来,弄得两条胳膊都是土。
把破石头上的土吹掉让戴森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石头露出了真面目。那是一块漂亮的、光滑的、光泽的石头。没有那么灰,颜色更近似黑褐色。虽然从没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过,但戴森几乎是本能地肯定这是块陨石。
好奇妙,和陨石打了一辈子交道,这居然是第一次把陨石捧在手心里。
戴森不想走。他想在桃桃生活的地方、在弥漫着桃桃气味的房间里寻找桃桃看待世界的方式。陨石被举得齐眉高,正对着窗外的月亮。明亮的洁白的月亮投下亘古不变的乳白,夜色平静到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陨石在乳白色的河流里沉睡。
沉睡。
沉睡。
然后轻轻颤抖。
戴森惊恐地松开手,陨石摔在地砖上发出动静,惊扰了门口的保卫。士兵推门进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戴森忐忑地看看陨石又看看士兵,没有回答。好在士兵只把它当成了破石头,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快一点。”他说完这句就重新关上门。
戴森一步步走近陨石,重新把它捧在手里。没有那种震动了。刚刚的感觉仿佛捧着一支电动牙刷,现在没有了。是幻觉吧?正当他这样想着,仿佛要给予回应般地,陨石又“震动”了。这次戴森攥紧了手,极力克制着自己。
他按想好的,把陨石放在一杯水里。水波很快淡下去。他等待着,月光还是那样浓稠,可陨石没有震动。
他找出脸盆,接了足够没过拳头的水,然后握着陨石将手沉到水下。手在抖,这样不行。要控制自己的手。戴森在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桃桃绘画的样子;他把自己想象成桃桃手中的铅笔,他看着笔尖划过粗糙的版纸,留下斗形、箕形和弓形的痕迹。随后头顶铺下一片湿漉漉的色彩,他像踩在雨中的一双鞋,在浅红色、浅黄色、紫罗兰色的池塘中滑行,溅出一串水花。
他已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震动就在此时传来。他感受到了,那清晰得像胳膊抽筋了似的,比之前几次更激烈。可奇怪的是水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是深层肌肉的震颤。
戴森带着残留的痛感将陨石塞在大包垃圾里,倒掉水、手也擦干,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房间。士兵没有带检查行李的仪器,大概就算带了也检查不到陨石,不然这间屋子早报警了。
在把垃圾丢进垃圾桶前,戴森掐破比气球还薄的垃圾袋,黑石头闷声滚进他的袖口。
五
再醒来时日冕物质抛射已经过去。戴森百般不情愿地从温暖的睡袋里爬出来。那只手套还瘫在原位。戴森从没把它从垃圾坑里带出来过,这是它第一次来到地面,就像误闯入另一个世界的时空旅客。戴森打开手套屏幕,想看看这次太阳活动有没有弄坏这台宝贝的设备,结果意外地,他看到一条提示:
录制已完成,是否上传?
戴森完全醒过来。录制文件是一个超大的波形存储,意味着它存储的时间更长。一般来说戴森触摸陨石不超过10秒,而这个文件看来至少记录了几个小时。戴森赶忙点击上传,生怕文件丢失或损坏。
上传完毕后,熟悉的红色警告再次浮现:要进行二阶转换吗?
戴森心动了。几个小时的文件如果进行二阶转换,会得到什么样的语言?会是戴森听得懂的语言吗?然而红色的警告终究起到了作用,他关掉屏幕,然后意识到这是犹豫最久的一次选择。
在计算机将波纹转换为旋律的时间里,戴森也调取了射电塔上望远镜收集到的太阳数据,同时不断思索着文件产生的原因。
果不其然,这次日冕物质抛射也伴随着不可小觑的耀斑爆发。波的开始和结束与电磁波到达、离开地球的时间相同,这说明旋律与这次抛射有极强相关性。与其说是连续记录几个小时,倒不如说是几个小时内发生了多次等离子抛射。但问题是,他睡在一个电磁屏蔽体中,而且是对高频、低频电磁场都有屏蔽的多层屏蔽体,理论上他也好、手套也好都不可能记录到电磁辐射。
不过也不奇怪,科学家们早就假设过“旋律”是电磁波演变来的,当然也已经证伪了。但戴森还是觉得不安。
他们为什么让桃桃去绘制太阳呢?桃桃又为什么无法绘制太阳之外的恒星呢?
他们在验证什么假设?
解码完成了。这是一段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旋律,像一部电影。戴森戴上耳机听起来。一开始的旋律还是熟悉的、不知所谓的环境音的杂糅,像农场上冲进了一架飞机、飞机又一头撞进由天鹅组成的瀑布。然后是更类似嗓音的质感,响度也小了。再之后,响度越来越小。
戴森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
他的耳朵已经被上万段旋律打磨得十分敏感了。所有石头都在唱歌,就像人类的歌曲一样,万变不离其宗,背后总有组成它们的音高、音长、音量、音色,完全符合波的震动原理。只不过这种原理不是指纹波一开始的样子,是经过机器学习强行转换的。当“歌曲”罗列得足够多,规律就会浮现出来:乐句,和弦,协调音、不协调音之间的数学关系……这些都可以在人类已知的物理知识中得到投射并加以理解。虽然旋律听起来依然怪怪的,很难称之为音乐,但戴森能准确判断出它们是不是在已知的游戏规则里打转。
这段旋律是全新的,是从没被“写作”过的一首歌曲,一种新的组合方式。和它相比,之前的旋律就像儿歌之于歌剧。戴森将敏感度旋钮拧到最高,高到离谱。如果说之前的敏感度是1,已经能识别所有他经受过的陨石了,那么这次的敏感度是10。
一瞬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炫目的情感奔流击穿了戴森。
在接下来的90分钟里,他仿佛置身于不断变化的歌舞剧交响乐中。
他看到自己是堂皇无比的宫殿尊贵的主人,有着完美的躯体,在艳羡的目光中做最华丽的舞蹈。脚步根本无法停下。他俯视着所有人,她们围着自己轻柔摆动裙摆,时而伸出手祈求可以共舞一曲。他根本不用思考,腿和脚好像早就知道该往哪里移动是最完美的、以什么节奏移动是最完美的。他在空间留下痕迹,留下香气,留下一丝风,风扰动仕女的发丝。
然后,极端的自恋消失了。舞台下的观众为一个女人让出一条路。她远在仿佛无止境的舞厅的另一边,正黯然跳着只属于自己的舞蹈,低垂着足以让于连抛弃德瑞纳夫人和玛蒂尔特的面庞。为什么之前没看到她?为什么她的存在让我如此心碎?戴森,亦或者这首旋律的作者向她发出呼唤。呼唤在漫长的传递中消散,她没有收到。他桎梏在舞台上,无法向前一步。在这热闹的宴会厅里有许许多多的男女,他并不是唯一的焦点,而那女性却是他心中唯一的焦点。
我认识你。我见过你。我承诺过你。我无论如何要让你来到我身边。于是他抛弃了克制文雅的舞步,变成疯狂激烈的西班牙舞曲,在地板踢踏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大地震撼,抖动木纹的波。这抖动越来越无稽、突破了物理定律的约束,像风抖动布料。在浪涛中,高贵优雅的男士女士们高高飞起,只有那女士,那被他目光锁定的忧伤的女士,沿着波纹的山谷滑下来,滑向他……
旋律停止了。他筋疲力尽,疯癫了整整90分钟。
这不是单纯的旋律,不是音乐,不是画面。是摒除了一切载体后纯粹到极致的一种情感,情感击穿了听众,将纯粹到令人窒息的情感灌注到人类的感知中。
荒谬至极却又自然至极地,戴森断定,这种情感来自太阳。这一声声源自太阳的呼唤,带着澎湃的情感冲向宇宙。
好奇妙,太阳也有情感。
就算这荒唐的想法是对的,那它是太阳对谁的情感呢?是对谁的呼唤呢?
不对,这是太阳的指纹波!
戴森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第一次,人类第一次记录到太阳的指纹波。桃桃没做到的事,他竟然做到了。不仅如此,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亲手触碰到星体岩石的情况下接收到指纹波。
“陨石是太阳呼唤来的。”
手脚几乎是在自己移动。戴森把所有陨石碎块的旋律波、桃桃绘制的指纹波谱图,还有太阳的旋律波一股脑丢进计算机,分组后要求机器识别太阳波形与陨石波形间的关系,还有太阳旋律波与陨石谱图之间的关系。计算机评估计算大概需要30天。太久了,戴森重新配置了条件,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运算耗时也不会低于21天了。
“先算和3470b的关系。需要多久?”他问计算机。
“24小时。”
“接我的飞船说不定下午就到。你可要算得快点儿。”戴森唠叨着按下回车。
“你已经说过九千次下午就到了。”计算机反驳。
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要消磨。既然无处可去,就去最熟悉的地方吧,他穿好辐射防护服,戴上那只手套,走向发射台。
六
桃桃走的那天,要求再去爸爸的办公室玩儿一次。她说“玩儿”戴森是没想到的,他甚至没敢想该怎么和女儿永别。但是他依然出自父亲的本能,下意识地买了好多的零食饮料献给女儿。
女儿盯着AD钙奶和碳酸饮料堆成的小山,甜甜地向戴森提出要求:
“我想喝——”
“咖啡。”
“爸爸总能在我说之前知道。”
“你一直盯着看嘛。什么时候学会喝咖啡的?”戴森一边舀咖啡粉一边问。
已是高中生年纪的桃桃看起来是个无比健康的女孩。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在办公室里一圈圈走,看爸爸为自己服务,没有回答。咖啡很香,即使闻一闻都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他举起杯子递给桃桃,桃桃从他面前像小鹿一样跃过,并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多看那杯咖啡一眼。在大批工作记录本和草稿纸堆成的小山前,桃桃停下了。
戴森深深地吸了口气,咖啡蒸汽顺势蹿进他的鼻孔,鼻根被燎得生疼。
——他眼见桃桃将苍白纤弱的手伸进纸堆里,像能看见一样,直奔那个地方而去,取出被戴森精心伪装成盆景的、放在蕨类盆栽里的黑褐色陨石。女孩拿着石头得意地朝爸爸挥了挥。
“你能看见它吗?”戴森问。
“就像闪着光、挥着手叫我的名字。”
“隔着这些垃圾也行?那种图案不会被遮挡吗?”
“隔着什么都可以。”
戴森看着那盆被女儿丢在脑后的蕨。蕨是在戴森的家乡漫山遍野生长着的、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植物。那里湿润,90%都是山地,覆盖着浓郁的森林。但是蕨在环卫中心却很难存活。太干燥了。戴森觉得连自己都活不了。
桃桃小的时候,曾坐在戴森肩膀上,在铺天盖地的蕨的世界里穿梭……
没有水蕨活不了,没有了桃桃我还能活下去吗?戴森问自己。
“桃桃,蕨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他总算问了出来。
桃桃随手取过圆珠笔,在戴森乱七八糟的笔记纸后面简单画了几笔。那是三条平行的曲线,波纹一起涨落,好像流动的正弦函数。
“那‘绿色’呢?”
桃桃在屋里扫视一圈,好像没有找到趁手的工具能帮她表达。而她身边分明有一支绿色的荧光笔。
这就够了,戴森心疼极了,也就是说当桃桃在绘制指纹波谱图时,即便用了那么多颜色的水彩涂料,她甚至不知道用的是什么颜色,反而说不定她笔下的某些线条反而代表了颜色。
“桃桃,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哪样?”
“就是用这样的方式看世界的。”戴森指指桃桃刚画下的“蕨”的图案。
“这不也是爸爸看世界的方式吗?”桃桃反问戴森。
戴森摇头。“我是个普通人。这是我眼里的绿色。”他举起那支荧光笔,在纸上涂抹出一片绿色;然后调转笔尖挑出几条细细的斜线,又从斜线上引出一些更短小的斜线,渐渐这些斜线组成了一棵蕨草,“这是我眼里的蕨。蕨不是三条曲线,蕨是这样的毛茸茸的东西。”
“那些是表象。”桃桃依然很肯定她自己的结论,“本质是我画的东西。没有两棵蕨是相同的,这是高度概括之后的本质。你知道本质是什么吗,爸爸?”
戴森又摇头。
“是文明。万物都有组织它们文明的方式。蕨有,颜色有,人有。”桃桃从戴森手里稍稍用力,抢走了咖啡杯,很享受地啜饮着,“人的文明形态是社群,人是网络上的点,人的关系是网络的边。这样的形态不是刻意设计的,而是由地球这个生存环境决定的。推而广之,任何物质只要有存在环境,只要有多于一个个体,就有可能形成文明。它们的形态也许超过了人的想象,但这样的文明就是万物的本质。文明所谓‘物质’,小也许是爸爸养的蕨,大的嘛……”
她看向天空。湛蓝的春季的天空,桃桃生日的季节。
“如星辰。星辰的文明就是它们的本质。而当一个文明向另一个文明介绍时,他们往往是无从下手的,此时他们最普遍的选择会是宣泄感情。感情背后是文明的自我认知,它反应了文明的组成方式。表达感情就是表述文明。”
戴森想起了他曾经看过一本小说,里面讲过星体的文明。戴森觉得那本书里到处充斥着作者所生活年代自由主义哲学的影子,并不是一部科幻。但奇怪的是,随着时间过去,他对这些反而记得越来越清楚,特别是关于行星如何与恒星共存那部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是真实的。
“我曾经看到过太阳的指纹波,”桃桃旧事重提,“恒星级的指纹波在宇宙尺度上就像除夕夜的烟花,分外闪耀清晰,是宇宙里最美丽的东西,比行星的光环、比超新星爆炸后遗留的星云更美丽百万倍。那种美丽太深沉了……与其说是波,不如说是一种诉说。它在诉说对同伴的渴望,它的文明组成方式就是在寂寥和陪伴中循环往复。没有一个文明是孤独的个体可以承载的,爸爸。离开了亲人的陪伴,感情再也无处诉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需要爸爸……”
窗外有人潮涌向飞船始发站,今天是新船出发的日子,大约能乘坐一百万人,其中九十万人上船后就需要休眠。桃桃也要去坐这艘船了,她要离开地球,和妈妈走,直到到达新星球前,都不会再见到戴森。戴森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可现在时间快到了,人潮似乎是流动的具象的时间。心头的酸楚再也无法抑制;为了不让女儿看见自己的眼泪,他选择主动冲上去抱住桃桃,紧紧抱住,让眼泪被自己的袖子吸收,假装成一个勇敢的爸爸。
“爸爸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桃桃像那时候在地面呼唤近地轨道上的戴森一样,带着哭腔做最卑微的请求。
戴森摇头。他能不能走,身不由己。
他看着桃桃的头顶。
那个吮吸母乳的婴儿;
那个在翠色山野间坐在他背后兴奋尖叫的幼童;
那个第一次走出山洞仰望蓝天的女孩;
那个主动走进环卫中心表示配合张小平研究的少女;
那个在望远镜前描摹火星的天才;
那个被关在铁栏房子里、相信太阳曾对你说话的精神病人;
这个被他抱在怀里永别着的、世界上唯一的骨肉亲人……
“让爸爸再看看你。”
戴森贪婪地看向她的眼睛,好想把这一幕永远定格。鬼使神差地,他从女儿手里接过那块陨石。他感到手臂震颤了。
桃桃也感受到了。那双清灵无比的大眼睛第一次发出灼目的光辉。她看穿了一切。
“爸爸,你用手就能识别出指纹波吗?”
是啊,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想知道的话就和爸爸一起留在地球吧,等爸爸完成工作,再一起坐飞船走。这样咱们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讨论指纹波了,爸爸会用手紧紧抓着你的手,我们再一起握笔,去绘制全世界只有你我能触碰到的星辰万物的本质。
——戴森好想这样对桃桃说,但他不能自私到剥夺女儿几十年的好年华,只为留在地球陪他逐渐老去。她应该和她的同龄人待在一起,一起休眠、一起醒来,一起在新的家园经营新的家、养育新的后代。
“我们没时间了,不适合再展开新问题了,桃桃……”戴森哭出来,唇边还颤巍巍地不断说着“桃桃乖、桃桃别忘了爸爸”这样的呓语。他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那每天都会洗的软趴趴的卷毛,什么时候已经长这么长了?
“揉进身体里”——文学作品里才能看见的描述此时戴森深切地领悟了。父女俩哭作一团。两具身体在一起颤抖,进而嚎啕。
忽然,桃桃不哭了。她感受到父亲小臂在颤动。戴森也跟着注意到了。
然后桃桃看到眼前的父亲变了样子。
“爸爸,你长出了箕形的纹路。我认识这个纹路……”
桃桃的飞船拖着炙热的红色火焰升空,随后变成蓝白色的安静的火焰消失在云层之上。戴森的眼睛追不上了,他追寻的那个方向有他的女儿,宇宙带走了他的女儿。
只喝了一半的咖啡静静待在书桌上,发射带来的震动让杯子里泛起棕色的波纹。他想着女儿最后说的话。
“这是我的纹路。爸爸,我在呼唤你,所以你有了我的纹路。”
七
在近地轨道的飞行舱里,戴森安安静静地享受着无限伸展的空间带来的平静。思路也随之清晰起来。他抓住飞舞的本和笔。
截至目前依然没有人知道指纹波的物理原理是什么。但它有几个特质。
一, 万物都有指纹波。
二, 指纹波有唯一性。
三,人是指纹波的接收器。接受体验类似于情感信息。
四,存在一种不明的“呼唤”机制,呼唤主体的波纹会复写在被呼唤主体上,改变被呼唤主体的指纹波。呼唤会衍生空间转换。
想了想,戴森在笔记本上写上“五,指纹波只能近距离抛射,不能远距离传递。指纹波不是光,也不是电磁波。”
迄今为止的现象中,有两个现象最令戴森无法释怀。一是桃桃认为陨石是太阳呼唤来的,也就是呼唤这个行为有可能造成了行星的移动,甚至戴森怀疑出口也是经此生成的。二是桃桃绘制恒星波时只成功绘制了太阳的,看不到其他恒星的波形。
呼唤。
戴森望向空寂的星辰。人对人的呼唤并不能改变什么。女儿一去不复返,他梦里无数次飞到她身边,也只是梦罢了。如果星星之间的呼唤能缩短物理距离,那他能不能也如法炮制,再一次见到桃桃?
对最后那个垃圾坑中编号3470b的陨石的研究或许能同时解答这两个问题。
计算机提示3470b解码已经完成,数据正上传给戴森。
桃桃离开后,远航船上组建了新的科学院,不知为什么重新启动了对指纹波的研究。另一方面,戴森则悄悄在地球上继续他的研究——守着数不尽的垃圾反倒成了他得天独厚的资源。
飞船上,地球物理学专业的桃桃被重新允许加入研究团队,但考虑到学界曾怀疑过她有精神问题,桃桃对他们已经失去了信任,只配合研究关于指纹波的基础性质。至于那些离奇的假设,桃桃只和戴森分享。其中就有关于“呼唤”机制的。
因为没有太阳波谱图,科学家最多只能发现来到太阳系的陨石的指纹波具有某种相似性,但为什么相似的行星会纷纷解体来到地球,只有桃桃和戴森知道答案。
那次通话里,桃桃已经俨然是一位指纹波方面的技术专家。
“爸爸,你的识别手段几乎是瞬间完成,速度快,计算机解读波信息相当容易;缺点是必须要触摸,所以你无法绘制恒星波谱。我的方式慢,需要一幅幅去画,对于无尽的宇宙空间而言这根本不可能,计算机解读难度也极高,但是我可以描绘不可接触的,比如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的火星。你和我的方式应该取长补短。”
“取长补短能解决什么问题?”戴森问。
视频那头桃桃神秘地凑近镜头,她应该是踮起脚尖了:“陨石的来源。换句话说,找到‘出口’对面真正的‘入口’。”
按照桃桃的假说,假设行星X以某种方式接收到恒星级呼唤,其指纹波会被复写在行星上,而恒星指纹波不变。在天体质量级别上,相同的指纹波会导致一条通道产生,行星可以穿越隧道,最后带有一定初速度冲入目标恒星系,直至坠入目标恒星。行星坠毁后,恒星的指纹波恢复唯一性。
“有一颗恒星正在以创记录的速度消失,GJ 3470b,我在刚刚离开地球不久就看到了它的指纹波。它的指纹波被太阳复写了。我已经把它的指纹波谱图传给你了。”
恒星GJ 3470距离地球97光年,是一颗红矮星,据观测一直在快速剥离其行星GJ 3470b的高层大气,导致行星在20亿年的生命里已经失去了约35%的质量。
“‘他们’让吗?”戴森问。
“他们不在乎。”桃桃整顿精神,继续说道,“如果接下来你在地球能找到3470b的陨石,说明它确实以某种方式快速转移到了太阳系。97光年,瞬间移动可是光都做不到的事。指纹波一定不是光。”
镜头那边的桃桃在吃牛舌饼。穿着工作服的女儿盘腿坐着,毫不顾及形象,牛舌饼渣子眼瞅着掉进通讯器的孔洞里,心疼得戴森龇牙咧嘴。
“也许是光的另一种性质?别理我,我就是个搞爆破的,胡说八道。”
“不可能。如果是光,那么远距离星体的指纹波我应该能看见,只不过看见的‘版本’是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而已。但我完全看不到,所以指纹波应该是无法越过光年级别的距离就耗散了。我觉得,它应该是‘抛射’出去的。”
说着桃桃把手里的一把渣子像投三分球一样抛向垃圾桶,在镜头上天女散花。
“别乱扔垃圾!你不是小孩子了。”戴森很久没说这种当爸爸的才会说的话了。桃桃好像也很怀念,笑得特别开心。
“但是反过来,”她接着说,“一旦我们成功观测到了深空的星,无论是行星还是恒星,都意味着它和地球之间存在一条通道,通道缩短了空间距离。那些‘呼唤’造就的通道应该就是这样的。这就为我们寻找通道提示了一种可能——现在让我们放眼宇宙,哪里能看见了亮起的指纹波,哪里就极可能是这些陨石的家。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哈勃深空场图里看不到指纹波。那是一个静态记录。指纹波是一场物理抛射,所以我至少要在空间方位上对着那个发射源,就像用望远镜对着火星。”
“可就算是用望远镜瞄准了,”戴森思考着,“假设恒星在几十上百光年外呢?光学望远镜看到的依然是发生在过去的指纹波抛射吧?”
“不是的,指纹波不是光。”她无意义地重复着,仿佛多说几次戴森就能理解,“如果是一副光学图像,那么指纹波会需要和光同等的时间才能被我们看到。但我所看到的图像是指纹波先到达我这里,再经由我这个‘转换器’转变为光信号的,所以光并没有走那么远的距离。光只是指纹波为了让人类理解它寻找的一个出口。想象一下更奇特的生物,也许直接就有指纹波接收器,那就不需要转换成光了。哎呀,你想想你自己,不就转换成电信号了吗?难道你会觉得指纹波是千里迢迢跑来电你的电波吗?”
“你的意思是,指纹波的抛射是超光速的?”
“‘速度’的概念对于指纹波没有意义。应该说,在一定距离内,发射源和接收器是‘同时’触达指纹波才对。就像如果我说爸爸我想你了……”
戴森猛地一怔。
“爸爸的眼睛红了。是吧?我也很难过。‘难过’这种感情是不需要速度的,思念是同时发生的。”
他们又具体聊了聊这种同时性的其他衍生性质。其中就包括“复写”。
“我猜 ‘复写’类似于一个人答应了另一个人的表白?或者是指纹波之间的一次共振?”
“你怎么会用‘表白’这个词?有人对你表白了吗?”年轻女孩的父亲总是敏感。桃桃嘻嘻哈哈地搪塞过了这个话题,戴森开始嫉妒飞船上一定存在的年轻情敌。
“太阳时时刻刻都在呈现指纹波,你的陨石也是。问题是,指纹波是随物质存在而存在的、类似质量的属性?还是被激发产生的、类似磁场的属性?”
戴森想到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的那天,那个承载他所有绚烂期盼的夏末,他只是快乐,但没有做爸爸的实感。后来张小平问他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爸爸了?他说,有一天夜里他醒来,趁着妻子睡熟,想悄悄摸摸她的肚子。就在那时,一只小脚透过肚皮顶在了他的手心里。像过电一样,他觉得自己好爱这个孩子,那是他的孩子,是血脉的延续,是天然就爱着他的另一个生命。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爸爸了。
“应该是激发的。”至于为什么戴森如此肯定,他觉得还不需要告诉桃桃,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会明白的。
“那么呼唤就是‘因’。为什么恒星要向指定的行星发出呼唤呢?就像一个人忽然邀请另一人共舞一曲。想不明白……”
跳舞。戴森那时候还没聆听过来自太阳的旋律,但他现在知道桃桃是对的,那正是富丽堂皇的圆舞曲的邀请。
“所以最理想的观测现象是:我们看到一颗行星亮起指纹,再被复写上恒星的指纹,随后它消失,进入恒星所在星系。”
“这要求可太苛刻了,就像盯着一滴奶里的所有乳蛋白分子的变化。”戴森在纸上潦草地写下阿伏伽德罗常数那个10的23次方结尾。
桃桃又爽朗地笑了。她肯定谈恋爱了,不然为什么心情那么好?
“所以3470b可能是最好的突破口。当然也许它是被其他恒星复写的,也或者我们的猜测压根是荒唐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不知道指纹波复写后多久会发生空间转移,只能等。我会同时绘制其他深空星图给你的,爸爸,至于在地球收集陨石的指纹波,就交给你了。”
接下来戴森就进入到几十年如一日的、触摸垃圾并不断收集波谱的过程中,等待、寻找着3470b的痕迹。他沿用之前在桃桃协助下完成的机器学习模型,对图像和声波进行交叉拟合。几年后,桃桃休眠了,图谱绘制暂停了,训练集无法进一步扩张,但她已经绘制了311颗星的指纹波谱图。
除了太阳,她再也没有绘制过太阳。戴森和所有人一样,至今也不知道太阳真正的指纹波图谱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不再画一次太阳给他们看?有计算机的帮助应该会快得多。你也画过其他的恒星了。”
桃桃为难地:“我画不出来了,爸爸。”
初步统计,桃桃共绘制了171颗行星和140颗恒星。当一颗行星可见,由于行星和桃桃所在位置的空间距离骤然缩短,像透镜一样,它附近的恒星和行星往往也对桃桃可见。同一时间的同一星系中,有的星体闪烁,有的星体则没有指纹波,这也证实了戴森所猜测的,指纹波是一种激发波。
日复一日的工作间隙里,戴森推算着女儿飞船的位置:她飞跃火星,绕过木星,掠过海王星,再进入无垠的没有行星也没有恒星的暗物质荒原。他想象着女儿在哪颗星附近毕业,在哪颗星的环外成了航天局的一员,在哪颗星的光晕下废寝忘食地绘画,又在哪处黑暗里在对爸爸的想念中深眠。
事情逐渐不对了。宜居带上的垃圾急剧增加,碎成更细的渣滓,陨石体积的代际峰值不断下降,最后几乎无法识别代。能降落在地面上的也越来越少,大部分悬停各个行星的轨道上。现在变成戴森要去主动收集垃圾。他驾驶着“垃圾车”辛勤往返于地球与月亮之间,寻找3470b的碎片,祈祷它不要被撞飞进太阳去。
老天爷眷顾他。一场火流星雨久违降临地球,幸存者们缺乏应对陨石的经验,惊慌失措,只有戴森喜出望外。这场陨石雨造就了17089号垃圾坑,其中就有3470b的残骸。
当计算机第一次提示陨石那灰色的躯体与GJ 3470b指纹波谱图存在高相关性时,戴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了快三十年,距离桃桃休眠也二十多年了,他几乎放弃寻找地球陨石的来源。
3470b的残骸真的来到了太阳系。
“3470b的指纹波被太阳复写了。”桃桃说她看到过。
……
戴森等待数据做最后的验证。此时此刻,他在飞行舱半睡半醒。计算机提示音吵醒了他,告诉他3470b和太阳波纹的拟合运算已完成,详细数据正在传输。戴森坐直身子,屏幕显示在他打盹的时候,飞行舱已经自动帮他清理了两千次细碎陨石的撞击。
“直接读结论!”他向计算机下达指令。
“99%,小数点后5个9,3470b与太阳波高度重合。”
戴森一拍大腿忘形地要站起来,被身上的安全锁一把扯回去。
“桃桃,是太阳,都他妈是太阳!”他咆哮着,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三周里,地球记录到的所有陨石的指纹波分析结果都出来了,全都和太阳波谱吻合。他曾经怀疑过太阳波谱是否过于大而全、以至于这样的拟合分析不可能低于99%。但他仔细拆分了数据后分析,只有大约1/100太阳指纹波被复写到这些星体残骸上,看起来并不是数量级堆叠出的“必然”。
几个月后,戴森再一次回到近地轨道,依然戴着他的手套。他要去迎接一场温和的太阳风。这是他最近新添的趣味。
在日复一日拂过地球大气散逸层的太阳风里,戴森得到安抚。太阳风在10倍敏感度的手套上留下了新的旋律,徘徊在地球轨道上的陨石也仿佛在随之震颤。虽然戴森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但他此时是那么羡慕他们。
他在给桃桃的语音留言里无法遏制地抽泣,用他从来不用的词语,对着仿佛永远不会回复的人倾诉。
“桃桃啊,太阳都在拥抱那些陨石,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抱你?”
太阳的话语,远在97光年外的那颗星星都听到了。
爸爸的话,女儿你为什么就是听不到呢?
八
戴森现在知道星体的空间转移是发生在指纹波复写之后的,但他一个清洁工没有能力也没有设备去研究空间转移的机制。他需要物理学家,但地球上早就没有物理学家了。
他每天卖命工作,清理无数轨道碎石,期待最后一艘船的登船名单上会有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指纹波的本质是引力波的一种,那围绕太阳运转的行星,比如地球和火星,是否也被太阳复写了呢?
这个想法令他激动。他从抽屉抓出标本室的钥匙冲出去。很快,当年用桃桃做实验时用到的火星陨石已经到了他手里。他又随便从门口抓了把石头带进屋。
30秒后计算机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与此同时,另一条提示闯入他的视线。
“地球波谱与R136a1相关性99.99999%。”
九
“要进行二阶转换吗?”
“进行转换。”戴森通过语音确认。
“太阳旋律二阶转换,预计耗时25分钟。”
没关系,戴森再也不怕等待。等待和下一生不知哪个先来,是他现在分分秒秒的心态。
他走出办公室。航天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早就野蛮生长成了树林,生物们在各自的生态位争抢阳光雨水和食物,和百万年前一样。
昨晚下过暴雨,空气清新极了。他尽情呼喊着抒发内心的雀跃,不怕航天局那些事儿多的保安大爷冲过来教训他保持安静。大爷们应该都在太空了,地广人稀就是好。
“地球多美好啊,可你得留在太阳身边才能这么美好啊。”戴森心里说着。
R136a1,那是一颗恒星的名字,距离地球16.5光年,是已知宇宙中最大的恒星之一,狂暴地释放着能量,未来很可能作为极超新星爆发结束它短暂的一生。无论是去到青年阶段的它的身边、还是去到暮年阶段,这对地球来说都是一趟慷慨赴死的终末之旅。
地球已经复写上了R136a1的指纹波。地球在等待着死神敲门。
理论上说,能得到R的指纹波,意味着太阳曾经对R的某颗行星进行过复写。科学家从未发现R有自己的行星,那样巨大质量的恒星周围行星即使存在也十分短暂,因为它会像GJ 3470b一样处在更夸张的质量散逸中。但既然桃桃看到了,就是存在过。不仅存在过,它的碎片还离开了大麦哲伦星云,来到了银河系一条不起眼的旋臂上。
太阳抓来了R的行星,R要抓走太阳的行星。
这是造物主可悲的恶趣味吗?
二阶转换结束了。指纹波经戴森转换为电波,再转换为声波后,进一步被计算为语句,被计算机用桃桃的声音朗诵着。这是戴森几十年来最重要的工作,用复现女儿的声音来熬过漫长的岁月。
旋律向词语转换的方式就像你为一部交响乐作词。你可以有无数种做法,没有标准答案。但一定有一套词会最符合聆听者的心境。戴森就是用这种极为主观的方式为旋律做出翻译对照表,让每一颗星的波澜都变成女儿的耳语。
这么多年了,他只听过几次。每次听罢都会崩溃,甚至想到过自杀。他无法独活在思念中。只有想到坚持下去、做好工作才会再机会和女儿重逢,他才能重新鼓起勇气苟延残喘。
透过戴森的耳机,太阳开始长达90分钟无意义的呻吟。用桃桃的声音,迸发着野蛮的音节。即便如此,戴森还是认真听着,想象着桃桃回来了,只是她也老了,成了有白发的老年女人;她坐在他身边,请他像儿时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她闭着眼睛,哼唱漫长的一生里在宇宙聆听过的美妙旋律……
忽然,有那么一段话变得格外清楚。起初戴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环境噪音。他调整进度,重新听。指尖已经冷了,他太紧张了。
“我想你,特别想你。无论你去哪儿,带我走,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太阳用桃桃的声音请求戴森,一遍又一遍。
戴森哭了。他知道这是偶然,但他宁愿相信这是太阳在思念另一颗星辰,就像他在思念着桃桃。
十
桃桃可能是醒来过。戴森的语音信箱里有几个奇怪的文件,每个都小得离谱,猜测应该是破损了。修复以后既无法还原为音频文件,也无法还原成文字。戴森把文件存在现在随身佩戴的手套里,搁在《新建文件夹》里吃土。
自从戴森解读了太阳指纹波,他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即桃桃绘制的311颗星里,一部分星系的指纹波完全无法和太阳系拟合,无论是行星还是恒星,甚至是可见卫星都不吻合。为佐证,他找到了所有行星标本,还有桃桃为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绘制的指纹波图谱。
理论上,无论“呼唤”是恒星对行星的,还是行星-行星的,甚至行星-恒星的,呼唤源应该在桃桃身边,也就是太阳系。那么被呼唤的星体就应该和太阳系星体波纹有相关性,最标准的情况下应该呈现出清晰的太阳波纹的复写。
但是现在没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图谱都与太阳系不吻合。
如果不是原理有漏洞,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即桃桃不是在太阳系发现的它们。飞船早就在几十年前飞离太阳系了。
这根本不可能。太阳系的边界是以引力影响半径、也就是奥尔特云带为标志的,大约距离太阳1光年。飞出这个距离需要600代人,桃桃的飞船怎么可能只用几十年就离开了呢?
他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是他必须接受的、唯一正确的解。
——飞船上的人早就理解了指纹波,比戴森理解得深得多。他们利用指纹波通道的机理,将人类移出太阳系。也许去了目标星球,也许去了某个接近目标星球的为止,总之他们已经离地球很远很远了。
换句话说,在戴森苦苦探索呼唤机制的时候,飞船上那帮家伙早就洞穿了这个机制。怪不得桃桃说他们不在乎。也怪不得桃桃说她无法再画出太阳的指纹波,因为她早就看不到太阳的波纹。她离得太远了。
可是如何保证飞船完整通过那条通道、不被撕成碎片呢?就算抗压材料能保护生物体,飞船如何拟合出与目标恒星系相吻合的指纹波的呢?戴森甚至不知道指纹波的本质是什么,那帮自诩为科学家的家伙又是怎么知道的?
“只能说科学院就是比环卫中心厉害。怪不得工资拿得高。”戴森不服气地。
算了,放弃吧。戴森一点儿奋斗的力气都没了。清理垃圾?没有意义。等飞船?没有意义。与其进入一艘永远追不上女儿的飞船,不如跟着地球去大麦哲伦星系看一眼,也算不枉此生。
那些先一步逃走的人似乎已经把地球人忘了。现在的戴森和他寥寥可数的伙伴们像蛛网上脱落的一角,是人类社会网络的碎片,勉强保持着点和边的构型,但却不再有曾经人类文明的内核。他们早就活得没有交集,早就是一个个活着的、各自奔走的小社会。这样的自己就算和亲人重逢又有什么用呢?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手套居然提示解码完成。是那几个奇怪的文件,似乎自动触发了解码程序。戴森打开解码后的文件夹,赫然存着大小骇人的几个图片。从文件的命名方式来看,应该是全息图。
他点开其中一个。其余几个跟着同时启动了。
转瞬之间,全息影像恍若一道魔法之光,从戴森的指尖冲向地面、冲向天空,像光影的巨毯,铺天盖地地覆盖了楼群、胡同,覆盖了学校、工厂、曾经繁华的商业街、海鲜市场和跳舞的广场,覆盖城市、田野、山脉,冲向大江大河,冲向塞北高原,冲向更远处的岛屿还有大陆尽头的海洋。
那恢宏的画作,是闪烁着的指纹波谱图。
这一瞬间,地球像宇宙中闪烁的灯塔,向四面八方发射自己的唯一码。行星级的指纹波在呼唤与太空中某颗孤独的星发生共鸣,被复写,或复写他者。
他再没有关闭投影。现在,他已经可以像桃桃一样将远处星体的指纹波接受下来,再转换为他所熟悉的旋律模式了。全世界的高规格光学望远镜都被调用起来,无空隙地覆盖每一寸天球,接收来自整个宇宙的指纹波,计算机实时运算,希望极尽所能找到被地球新指纹波复写的星。
一天过去了,没有。两天过去了,没有。
一百天过去了。没有。
或许戴森想多了。全息图已经是桃桃能给他的最后的铠甲,她或许已经发现地球会毁灭在宇宙巨兽的口中,于是制作了这件用于伪装的“隐身衣”,只为保护爸爸能在熟悉的星球安享晚年。
可是桃桃,爸爸宁可去到宇宙尽头,也不想在对你的想念中了此残生。
戴森关掉了全息图。地球重新恢复了和R星对偶的样子。
十一
桃桃,爸爸要死了。戴森感觉呼吸已经相当困难,像在粘液池里吐泡泡。
一生匆匆而过。戴森没有等来完整的行星坠入太阳,也没等来R星召唤地球的声音。命运对他过于戏弄,给了他磅礴的充满不定的一生,最后却顺手丢给他一个和所有人类没有丝毫不同的结局。
早就没人管他了。戴森登上一艘飞船,飞船可以支持他做地球和水星间的往返,当年来看相当帅气,是远空航行船的试验品。他打算用飞船做自己的坟冢。这次除了带上陪了自己一辈子的手套,他还带上了指纹波识别器。当年异常臃肿庞大的计算机已经是这么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家伙了,戴森得意地想,这多亏自己的聪明才智,诺贝尔奖要是还在,自己绝对拿到手软。
熟悉的颠簸带着戴森老去的躯体和依旧绝妙的灵魂升入太空。
指纹波识别器在太空中不断发出嗡鸣,提示接收到了指纹波谱。这不奇怪,万事万物都有指纹波,天体级的指纹波太阳系里就有九个呢。
要死了,死了之后再没人知道指纹波的秘密了。研究了一辈子这不清不楚的东西,除了洞穿了他靠凡胎肉体没能等来的、地球的命运,他其实什么也没做成。相反,指纹波这个发现还从他身边夺走了桃桃,他最重要的女儿。
剩下的人怎么办呢?还剩几千个吧,没有飞船了,也许他们早就选择了死在地球上才不走的,就像选择哪儿都不去、守着地球的戴森。
就算如此也不能让你们糊涂着走。戴森终究是个老实人,他动了恻隐之心。没理由让桃桃千辛万苦送来的铠甲被湮没,只要天长日久地放映着,说不定哪一天地球就被带到了比太阳好一万倍的新家园。毕竟桃桃一定有她的道理,而女儿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爸爸。
他启动全息图,地球上的计算机放映图片,波纹沿着地壳的缝隙一瞬间流淌开。
第一次从地外看这张全息图,戴森有些惊喜。他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通过肉眼看到桃桃看到的世界。他寻找家乡的方向,那布满青苔和蕨的山林,想知道那里是否都是桃桃十几岁时画下的、三条正弦曲线流动着的美妙样子。
识别器还在接收模式。识别完成。解码完成。
指纹波属于:地球。
“屁话,地球的指纹波还能属于哪儿?”戴森刚在心里骂完,一阵寒意就冲透了脊背。
桃桃送来的图案是地球的指纹波!为什么要用地球的指纹波覆盖地球的指纹波?
等等,谁说是为了覆盖地球?如果不是为了覆盖地球,那是要覆盖哪里?
他看向太阳。那座太阳系永远的、唯一的灯塔。
桃桃说过,她无法绘制太阳的指纹波了。而在戴森发现太阳指纹波后,桃桃又从没醒来过,她并不知道爸爸已经突破了这项技术。就算知道了,隔着不知道多少光年的距离,桃桃和爸爸能交换的数据量也无法超过兆,就像全息影像压缩文件会破碎。更何况,传输太阳指纹波这件事就像把大象塞进原子核。
既然得不到太阳的指纹波,桃桃就用自己的方法将太阳重新变成他们认识的灯塔。
他们这是要回家啊。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无论他们在星际空间遇到了什么,现在他们都迫切地要逃回地球。估计这会儿他们已经披上了地球指纹波的伪装,但地球这样渺小的行星和比之更渺小的飞船之间,产生不了空间通道,他们需要更大质量的灯塔将地球导航回正确的方向。太阳是唯一的灯塔,戴森就是唯一能帮助远在太空的人类完成这一壮举的“灯塔守卫者”。
戴森任凭自己散发臭气的躯体在飞船里飘荡。这会是桃桃的主意吗?怎么可能不是?毕竟他这个当爸爸的,总能在女儿开口之前就猜到。但这次,他老了,迟钝了,距离收到这些文件已经过了好几年。会不会太迟了?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
争分夺秒。镜头转向太阳的方向。屏幕里太阳吐出一条条火舌,那是日珥。日珥一边抛射出组成太阳的物质,一边像变色龙一样吞下太空中的“食物”。日珥下面是暗色的条纹,太阳黑子搅动磁场旋转不息。
从那里送进去刚刚好。将这一幅全息图从太阳黑子送入太阳。
戴森将那只手套调整到播放模式,手套大概能承受4500摄氏度高温,如果不考虑其力学属性的保留,极限情况下在4800度都可以坚持工作10秒左右。那大概也是黑子的温度。
如果我这么做了,地球还会存在吗?但就算不存在了,至少也永远留在太阳系里了。那些记录了亿万年星辰舞蹈的岩石、地层、河流、山脉,再也不用背井离乡,他们终于可以永远留在他们眷恋的故乡。
地球的指纹波奔腾出绚烂的起伏,带着雀跃的感情流淌进戴森的感受中。地球是愿意的。
当父亲的也是愿意的。
他最后远望了一眼桃桃他们离去的方向。那里充斥着破碎的陨石尘埃,像铺就的通天大路,等着接女儿回家。
戴森驾驶着他的垃圾车,头也不回地驶向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