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战士集 作者: 罗章龙

再版前言
《革命战士集》是作者主持中共北方区工作时,于一九二六年十月撰亲自写的一本书,是中国大革命时代最先出版的英烈人物传记,由中共北方区印行,在缮校方面主其事者有席咏怀、谢黛茜诸同志。这本书在二十年代发行很广,影响深远。后来长期湮没,直到最近才从上海 “一大” 会址纪念馆找到原本。经过专家鉴定,确属原本无讹。原书长十八公分,宽十二点五公分,用白报纸四号铅字排印,旧式标点符号。全书八十二页,首面附道林纸照片图四张、八页,共九十页。封面缺页,封底全,纸张完整,字迹清楚,照片清晰,附有说明,全书共二万九千七百余字。该书因年堙代远,字迹稍有漶漫,不可尽识。蒙上海 “一大” 旧址纪念馆任武雄同志慨允抄寄原本,隆情厚谊,极为可感。现复经河北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入《河北文史资料选辑》,重版印行,使已沉沦半个世纪的革命文献复获与世人见面,衷心欣慰,难以言宣,谨志数语,以告读者。
罗章龙
一九八二年立春日于北京。
引言
本书为纪念全国铁路工会运动死难诸战士而作。忆昔某同志有言:“革命党人没有功夫自写其历史,只是努力创造历史。”因为在革命战壕中生活的我们,全部生命时时刻刻都在目不旁瞬,耳不旁听,凝神一志去对付逼近眼前的强敌,断没有时间,如资产阶级文士从容写他们的自传的。所以,一年以来,我们同志死于铁路工会运动的,为数已逾五十余人(并“二七”之役合计约百余人)。此五十余人中,其行谊事略差可考见者,至今得二十一人。本书乃就目前所已搜集到诸烈士行状,编为第一集。兹当付印之始,爰略赘数语,以介绍于社会革命人士之前。
自从资本主义毒痛世界以来,历史上便发生了殖民地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两个伟大的斗争。这两个革命重要的使命,是摧毁违反人群进化的国际资本帝国主义,使大多数被压迫阶级从资本主义铁锤之下解放出来,使人类重新建立自由的社会,创造新的文化。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事件发生后,全世界凡有阶级仇恨与民族仇恨的人们,自东自西,自南自北,年年岁岁献身参加这个运动的盈千累万,彼仆此兴无不奋不顾身,誓中止此黑暗世纪,追求人类光明的大道。生息于东亚大陆的中国人民,所受资本主义的宰割,尤为酷虐。为自救及拯救全人类起见,客观的环境日促其向这个历史的仇敌袭击。于是,中国的革命民众也渐渐变为国际资本帝国主义的劲敌了。
可是,资本主义是产业革命后形成的一种钢铁般的组织,现代政治、法律、经济、文化整个被它征服了。摧毁这个坚强横暴的制度,比较冲决十八世纪的封建制度的罗网还要艰难百倍。所以,二十世纪的革命建筑,正如同埃及的金字塔,圣彼得堡的都市,塞北的万里长城,需要盈千累万劳动群众血汗的汇流,盈千累万劳动群众白骨的堆聚,才能有功的。就过去的历史观察: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之役,陈尸喋血者逾十万人,尔后继起的德国革命、俄国革命、巴尔干革命、波兰革命、土耳其革命,我们的同志被杀戮者若干万人,被流放者若干万人,死于狱吏、警察、暗杀、饥饿者又若干万人,虽有巧历不能计算。
中国人民,自一九二三年二月七日京汉铁路工人大流血后,三年以来,反帝国主义与军阀的战线更扩大了,战斗的程度愈激烈了。如去年五月青岛、上海的大屠杀,六月南京、汉口、沙面的大屠杀,本年三月十八日北京的大屠杀,均属最显明的表现。此外,广大人民与帝国主义之间所激起的白刃战,到处触发,到处蔓延,更是如火如荼,充满了国内的都市和乡村。在这无量次的争斗中,伤亡的革命战士也是无法统计的。更就实际观察:在历次斗争中,以劳动阶级为争斗主力军(据本年六月中国济难总会报告:该会救济国内政治犯三百六十五人中属工会运动者二百四十七人),而中国铁路工人更为此主力军之先锋队伍。一年以还,东自满州,西至陕洛,北接绥远,南及广东,到处均为全国铁路工人奋勇赴敌与强敌决战之场。尤其是,北洋军阀盘踞最久的山东、直隶、河南等省份,更是鏖战最酣,染血最遍的所在。在这一带的阵地里,我们更伤亡了无数最觉悟的、最勇敢的革命战士。
这多数最觉悟、最勇敢的战士,均是生长于革命群众中的模范先锋。他们冒万死与帝国主义、军阀、资本家、法西斯格斗,直接被敌人的毒吻所吞噬了。他们的死,正如同在柏林、汉堡、莎菲、列宁格勒、瓦萨、里加、罗马等处千百万无产阶级战士战死疆场,同样有国际的和历史的意义。在革命事业上,是一种不可补偿的巨大损失。所以,当他们的不幸消息先后传出时,不仅是我们同志闻讯痛悼,而且悲咽充满了全世界亿兆民众的心灵。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这多数神圣的牺牲,正是奴隶们夺取自由应付的代价,是断然不可避免的。这些英勇战士们的全部生命,更是永不磨灭的。他们给予痹麻社会一种刚强的刺激,唤起历史的再生,鼓舞人类的新生命。他们像陨星一般留下临去的万丈光芒,昭示千万囚徒彻底冲破民族的、阶级的重重锁链。不信,试看继他们而起的千百万劳动战士们,正在日夜不息,汇流着他们的碧血,堆聚着他们的白骨,完成历史上伟大的使命啊!
革命是宇宙间滔滔不绝的长流,人生乃革命长流中的千波万浪,记取猛勇的劳动战士,正是人类解放的急先锋!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五日于天津浪花街
游天洋闽侯二十一岁陇海铁路总工会秘书中国共产党洛阳组长一九二二年为交通系倾害,被逼死天洋为“二七”前牺牲者,因关重要,故特为表出。
王长保湖北二十八岁京汉铁路郑州工会会员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九二五年八月为援助纱厂罢工被资本家杀死
韩玉山湖北三十二岁京汉铁路郑州工会执行委员中国共产党党员同上
李味农安徽二十七岁胶济路总工会宣传指导员中国共产党青岛地方委员会书记一九二五年七月援助纱厂罢工被张宗昌拘捕杀害
胡信之京兆二十四岁青岛公民报主笔中国国民党党员一九二五年七月援助纱厂罢工被张宗昌拘捕杀害信之虽未任工会专职,但为胶济路有力之指导者。
伦克忠章邱二十八岁胶济路总工会委员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九二五年九月,宣传军阀罪恶,被张宗昌逮捕枪毙
黄静源湖南二十六岁安源路矿工会主任中国共产党安源地方委员会委员一九二五年九月为江西军阀枪毙
高克谦无极十九岁正太铁路总工会秘书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九二五年九月被直隶军阀李景林枪毙
戴培元任邱二十五岁正太铁路石家庄工会秘书中国共产党荣阳书记一九二六年三月为洛阳吴佩孚军队惨杀
王中秀固城二十四岁陇海路洛阳工会秘书中国共产党洛阳地方委员会书记一九二六年三月为洛阳吴佩孚军阀惨杀
张振诚天津二十六岁津浦铁路浦镇工会委员长中国共产党浦镇地方委员会书记一九二五年积劳身死
马七武清二十三岁京绥路西直门工会纠察队队长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九二六年二月与资本家保卫团战死
柳珍京兆二十一岁京绥路西直门工会纠察队队员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惨案中枪毙于北京国务院,死后尸体失踪
王德春直隶三十岁京绥路南口工会职员 一九二六年五月在南口参战阵亡
程有山直隶二十六岁京绥路南口工会职员 一九二六年五月在南口参战阵亡
杨德立直隶三十五岁京绥路南口工会职员 一九二六年五月在南口参战阵亡
附启:上表二十一人事略本定一次发表,因积稿于八月间被敌人查抄,均归散失,仓卒未能完全整理,故先付印:天洋、尽美、味农、伦克忠、克谦、培元、中秀、马七及一个参战工人等九篇,余其候下集印行时编入。
编者
京汉路“二七”四十四烈士追悼歌词
你们为着阶级而牺牲了,
开中国阶级争斗的第一声!
你们将一切交与国民了,
生命、幸福和自由。
你们长埋在地狱的墓中了,
万恶的军阀和帝国主义!
我们踏着你们的碧血而前进,
继你们的事业而慰你们!
我们踏着你们的碧血而前进!
继你们的事业以慰你们!
王尽美
王尽美原名瑞俊,山东莒县人。山东为近世纪德、日帝国主义角逐的市场,北方民族思想振兴的策源地。王尽美少怀远志,遍读国际革命史乘,慷慨慕希节,故在一九一八年以前即参加社会活动。一九一九年帝国主义列强召开华盛顿会议,协定宰割中国方略,为帝国主义对华侵略最猖獗时代。但因国人昧于世界政治,茫然无所觉,反盲从附和、如中狂疾。尽美独著论投山东各报,力辟谬论,分析世界政治,条理密查,陈义正雄,使山东舆论界空气为之一变。时尽美方为济南第一中学校学生,在山东青年运动中已崭然露头角了。
是年,苏联在彼得格勒召集东方弱小民族大会,以示对于华盛顿“分脏会议”的抗议,远东各弱小民族云集响应,列席代表累数百人。尽美被选为中国民众团体方面代表,前往参预。会议既毕,留俄考察大革命后政治、经济及国际革命运动状况。凡数月,学问益进。归国后,遂团结山东民众,开始与军阀帝国主义展开斗争。盖自彼得格勒会议后,中国革命运动才与国际革命运动有密切的联合,帝国主义列强在华的侵略因此而呈动摇之势。
一九二二年间,国内革命的职工运动狂热地发展,北方铁路工人实居此运动中心。尽美时方在京奉路山海关独当一面工作。该地为关内外出入要站,国内战争必争之地,所以军阀防御工人备极严密。而工人间亦因帮派分歧,互为仇敌。尽美初至时,思想深感苦闷。后遂变装毁容,投身工厂为冶铁学徒,昼作苦工,得闲便向工人宣传。此时尽美从一工钱奴役,赤手空拳与工头、厂长、工贼、军警等搏斗,历尽人生未有的痛苦,卒运用他的智力,克服一切困难,打倒许多强敌。于三个月内,全体工友群众均接受了他的宣传,山海关工会,遂在尽美领导之下宣告成立。
尽美一方面发展京奉全路工会,促成京奉路总工会的组织;一方面帮助秦皇岛数万煤矿工人,创立五矿工会。于是,数万矿工如潮涌一般,纷从小屋地窖投奔到尽美指导的矿工会旗帜之下,后来开滦五矿不断的罢工浪潮,即尽美当时撒播的种子。
一九二三年二月四日,京汉路罢工爆发,举国震动,尽美指挥全路工会迅速赴援。后因前线挫败,事遂中止。尽美默察局势恶化,京奉工会必难幸免。因而严密整饬内部,与工会会员讲论防守方略。某日深夜,忽有大队兵士袭击尽美住所,幸工会纠察团闻讯,群往救护尽美出险。尽美遂于风雪奇寒中,由榆关道上步行赴天津。
不久,尽美重返济南,主持山东各项运动,并常常往来于淄川、博山、青岛四方等处,指挥全省工农运动。山东省政府惶恐万状,饬令各县到处严侦尽美的行动,军警监视无虚日。是年秋,尽美遂复往北京,任全国铁路总工会干事。时正直系军阀曹锟当权,北京政治暗无天日,禁网严密,甚于专制帝政时代。杀戮政治党人,尤为残暴。故当日北京有“刑场”之称。尽美在极困难的环境中工作,办事机警,略无局蹐之色。并为营救“二七”幽囚保定诸同志,伪充禁卒出入险地,往返探监数次,给予狱中同志大量精神与物质的安慰。
一九二四年北京政变,直系军阀土崩瓦解,山东民众运动乘势崛兴。凡山东国民党、工、农、青年、妇女等运动,均由尽美悉心擘划,并主编《现代青年》周报,猛烈攻击帝国主义与基督教,风行全境,为山东政论坛上最有权威的刊物。斯时尽美身兼数要职,艰巨丛集,并不时为党事奔走广州、上海、天津、北京等处,身心劳瘁,殆不可以言语形容。
先是,尽美自山海关苦战经年,及其后长期秘密工作,即得慢性肺炎症。尔后,因时间、经济两感缺乏,不能得到适当的疗养,病势日剧。至是,复因生活过度紧张,积年咯血,旧症遂一发无可挽救,于一九二五年七月,病殁于青岛医院。尽美为革命而战,受重创而死。与战殁于疆场者意义相等。他以身殉职,他的鲜血洒在千百万革命群众中。生平行谊,重研究,务笃实,宣传与组织均为其所特长。对于当时事变,肆应无碍,而又忍辱负重,不矜不伐,确为一有理论能行动的革命天才。其对于党义服,尤为忠诚。居常痛恨流俗虚矫,盗名欺世,引为青年诟病。日与同志以布尔塞维克相勉,群众受其感化,蔚成风气。故直到今日,山东革命势力,巍然构成北方革命营垒中最坚强之一部云。
游天洋
游天洋名泳,福建闽候人,十八岁毕业于北京交通大学。一九一九年,被派往粤汉铁路武昌城外鲇鱼套车站实习。君幼性孤介,随兄游学南北,卓然自异。学成后,见社会黑暗,民生惨淡,慨然兴改革社会之志。自到鄂任事,常觉职务与所志相距甚遥,居恒忧郁寡欢,纵情游览,不以职守为意。
武汉三镇,为长江上游最雄伟的地方,江山风物,壮丽绝伦,又兼轮轨四通,产业茂盛,为人口集中之区。天洋初至时,徘徊其间,胸襟为之一振。旋见帝国主义疮痍遍地,军阀政治横暴腐败,劳动贫民窟生活黑暗惨酷,蹙焉心动。屡思辞去职务,投身其间,终以人地不习,没有一个入手的机会。
时北京政府,为北洋军阀段祺瑞柄政时代。段氏鹰犬张敬尧盘踞湖南,仇视湘民,肆意劫掠屠杀,蹂躏得三湘七泽,几无一片干净土了。可是,他还嫌不够,听了一位湘绅的建议,划分湖南为九大鸦片区域,勒令全湘农民栽种鸦片,由张按亩抽税,预计一年收入可达一万万元以上。张敬尧发现了这个金穴,于是秘密在外省购得大批烟种,由湘鄂铁路运入湘境,强迫农民播种。
一日,天洋在车站办公室运货单上,忽然见有七十万包鸦片种子,是待运往长沙去的,大为诧异。后多方访问,才知道上述原委,不由得气愤极了。他想,如果这大批毒物运往湖南后,将发生一场怎样悲惨的后果?湖南全省人民均被这批毒物坑杀,其中最受影响的要算是贫苦农民了。因此,他便决定破坏张敬尧的计划。此时,车站上已满布武装兵士,是预备护送烟种往长沙的,一切布置停当,只待下次货车起运。天洋即日将这消息暗中电告长沙、上海、北京各公团及报馆,要各地发起严重抗议; 一面秘密向武汉各界及旅鄂湖南人民团体报告,要求他们即日用群众的力量截运,自己却驰回车站设计,将车厢压住。
自天洋将这消息公布后,果然不到两天,全国舆论沸腾起来。张敬尧闻讯大惧,深恐功亏一篑,急电鲇鱼套车站火速起运,并严厉责备押运军官迁延误事。军官再四交涉车辆,均为天洋从中阻止。事为张敬尧所闻,便下令捕杀天洋,以泄愤。当军队到达车站时,天洋前数分钟已得报告,急避匿一货车内,卒为兵士发现,开枪射击,弹如雨下,天洋急逃奔另一月台,适遇武汉学生队伍来车站堵截烟种,群众呐喊之声,自远而至,才将军士逼退,救护天洋出险。经过这次事件,张敬尧的罪恶愈形暴露,湖南人民驱张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张氏为平息民愤,遂将烟种全数销毁,以谢湘人。因此,怀恨天洋益甚,声言非杀天洋不止。天洋为避仇计,随即辞去粤汉铁路职务。
天洋自离武昌,仍回北京居住,情怀落寞,无以自遣,后来独自一个赴蒙古作长途旅行。张家口、晋伦、库伦、满州等地均有他的足迹,历尽塞外险要而归。在这次旅行中,天洋身体与精神均受了一番自然的陶冶,信念愈坚。他自言:从那时起,决守独身主义,以便无挂牵地献身社会革命。
一九二〇年,苏维埃俄罗斯的革命风云,渐渐地越过西伯利亚的莽原,吹向远东来了。天洋在当时日报和杂志上,常常注意世界革命的消息和理论。一天,他猛然有悟:组织群众是革命事业的基本战略,尤其劳动群众是革命的先锋队伍。他自觉应该即刻投身到工厂作工去。于是,便到了洛阳,在陇海铁路局觅了一个员司的位置。他到洛阳后,渐渐觉得要做的事稍有门径,他开始联络铁路工人,指导他们组织工会。可是,事属创举,社会人士讥笑他和反对他的人正自不少,即工人自身亦沉醉于数千年封建的遗传中而不容易觉悟。天洋经过众多的障碍,克服了无数的困难,几个月后,陇海工人便在“老君会”名义之下号召起来了。组织略为就绪,陇海路总罢工浪潮,便在中国劳动史上爆发了第一页。
正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天洋领导工人群众宣布陇海路总罢工,并提出有名的十四条件,发布反对法国总管宣言。此时,北方社会骤见到空前的大罢工,人心惶恐不可名状,北京政府闻报尤为震惊。陇海路工人的革命烽火,在天洋发动之下,照彻大河以北,大有使军阀官僚不敢睨视之概。
陇海路上爆发的罢工,在中国北部既是一种惊人的创举,军阀官僚的交相破坏,社会人士的怨言毁谤,危疑震撼,艰难自不待言。天洋奋勇格斗,不稍顾忌。经过一星期后,胜利毕竟属于工人了。罢工胜利后,天洋在陇海工人群众中,俨有宗教的魔力,会务发展日益千里,天洋便乘机整顿全路组织,引导他们走上正确的革命大道。
先是,罢工发动时,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注:一九二一年前后,全国工会运动均由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发动组织。该部当时性质,即全国总工会雏型。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即为该部所发起。故该部在中国劳动运动史上,实占最重要位置。)文虎君闻讯前往,抵洛阳得晤天洋,与共议攻守之计。事后,即介绍天洋加入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至是,陇海路工人组织之老君会,遂正名为陇海铁路总工会。
陇海路罢工胜利的影响,普泛深入全国工人群众。尔后,一九二二年,铁路、海员、矿山、机器等工人异军奋起,摇撼整个的军阀政治,构成中国革命史上最光荣的时代,便是继续扩大这次罢工运动,所以它的意义是很伟大的。天洋自是索性辞去路局职务,专任陇海铁路总工会秘书。他对于工会运动,革命的政治与经济理论,逐渐有了科学的认识,天洋的思想已走上科学社会主义的正规。
正当陇海路总工会形成的时候,敌人反攻的战垒亦开始建筑了。法帝国主义、军阀官僚和交通系等,对于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日陇海罢工之城下盟是不敢忘记的。他们痛恨天洋,屡以高位厚禄相饵,天洋屹不为动,又屡以武力威胁天洋无效,最后法帝国主义便建议收买一部分贵族工人,实行分裂工会,以与天洋决胜负。
铁路工人的工资等级是相差很远的,故他们间的经济利益往往不能一致,遂启敌人觊觎之心。此次路局采用欧洲资本家故伎,实行分裂工会的政策,用重贿赂收买少数工人,致使陇海工会极少数职员产生了右倾的错误。随着这个倾向的渐渐发展,工会内部组织便随而松懈起来。天洋观状愤慨万分,尽力挽救颓势,未能即时恢复。敌人深知天洋性急屡遣使激怒天洋,更使天洋忧愤无极,深自怨愧,遂决计出巡全路,唤起多数群众,驱逐敌探,改组工会。行抵郑州,因过度劳瘁,益以强烈刺激,卧病旅次。天洋病中越想越气,越气越病,又闻敌方谋之益极,顿失恒态,于某日卒患脑充血症,医治不及,逝世于郑州医院,时一九二二年冬季。
天洋是北方第一个身殉工人运动的战士。死后,陇海路工人在郑州召开的追悼大会,为北方民众空前悲壮的集会。天洋致死的原因,除凶狡的敌人设计倾陷外,最主要的还是他的偏急个性使然。因为他自到洛阳经过长期繁剧的工作后,性情越发暴躁了。他处事应变,有如暴风骤雨、蓬勃的火焰,令人不可响迩。以这样纯感情的生活,置身于极复杂、极矛盾的工会运动环境中,自然烦愁与恼怒是时常袭击他的。天洋的生命,便在这万分忧劳中,负有极重的伤痕了。
天洋为人外颇峻峭,内心充满无限同情,生活朴实,奇怀磊落,独来独往,大有古游侠之风。逝后,陇海工人群情悲愤,当即激起一个拥护工会的大运动,誓一致团结为天洋复仇。工贼见群众义愤填膺,相率隐遁,陇海总工会赖此卒保持其统一,历久不衰,至今河北劳动群众,无不知有天洋名姓者。
高克谦
高克谦字允恭,直隶无极县南池阳村人。家有地一顷余,其父种地自活。克谦年十六时,北走保定,就学于保定育德中学校,勤奋力学,为该校高材生。君在校内接受了革命宣传,与校内诸同志开始从事各项社会活动。次年转学正定第七中学,因劳累过度、中间辍学两次回南池休养。在休养期中,他在南池设立平民学校,推广贫农的识字运动。得闲便向农民作通俗讲演,唤起农民自觉,并告诉他们团结自卫的道理和方法。他在养病中努力工作的结果,使南池阳村邻近许多村落的农民,没有一个不知道克谦是他们的救星了。
克谦居未久,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孤陋,遥望国内革命风云,漫天揭地而起,更觉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故未及病愈,复于一九二五年春季回到正定中学。他复学后,思想上产生了重大变化,觉得青年人以黄金似的光阴,埋头过那机械式的读书生活,只为着那一班教员装璜门面,不仅是不值得,而且是一件极可羞辱的事。所以,他立刻改变了以前读死书的态度,立意献身社会、学习知识和经验,抛弃了校内一切不切实际的洋八股课程,开始反叛那伙愚弄青年们的教师。克谦在校内纠合同志开展他们自己的生活,领导同学开展适合青年利益的活动与新文化运动,并于是年“五一”、“五四”、“五五”、“五七”等纪念日,号召革命周的宣传活动,引起正定社会的注意,于是人们渐渐知道克谦为革命党人了。
一九二五年夏季,革命的飓风在沿海城市爆发了。五月二十九日,日本军舰在青岛大规模屠杀工人;同月三十日,英帝国主义在上海举行更凶恶的残杀。“五卅”运动的火焰挟着疾风迅雷,吹冋北方的城镇去。正定地处直省腹地,经济文化落后,所以,当消息传到时,反映甚为稚弱。克谦与同志决心乘此机会,努力进行宣传活动,要将正定死寂的空气燃烧起来。克谦便于此时奔走呼号,联合正定全县公团,组织正定各界沪案后援会。克谦在后援会中任总务主任,负责会务全责,进行极锐猛。并决定联合各邻县及京汉沿线各大城镇,组织一个联合机关,实行扩大北方反帝国主义的战线,并为持久争斗的准备。六月某日,克谦遂率领正定商人、学生、工人的队伍,从正定赴石家庄参加上述联合会开幕典礼。
石家庄尔时在奉系军阀李景林统治之下,人民集会自由是绝对被禁止的。当联合会开幕之日,到各界代表及市民等约四千余人,军警把会场包围起来,因见群众声势鼎盛,侧目环伺,不敢有所举动。克谦在军警密布的讲演台上,慷慨演说,词语酣畅,听众热烈狂呼,声震屋瓦。在场军警,均默然而退。石家庄地当南北要冲,京汉铁路纵贯南北;正太铁路由此西行入晋。轮轨四达、产业殷阜,有人口十余万,为北方政治、经济及军事重镇,亦法帝国主义侵略北方的中心。从革命运动上说,比正定地位重要多了。所以,会议既毕,克谦便被同志留在石家庄工作。石家庄革命势力,首推正太与京汉两铁路工人为最重要。但是,铁路工人所受政治迫害亦最严酷,不易有所组织。克谦计划先团结铁路工人、成立一个对英雪耻会。然后以雪耻会名议,发挥工会作用,实行训练工会战斗员。此议既定,克谦昼夜擘划,四处奔走,不遗余力,正太铁路总工会,遂于最短期内,首先恢复。各工会以次继起,石家庄工人群众的组织,俨然为北方工人阵地的坚垒。克谦虎踞这一座坚垒,是对于当地统治阶级的极可怕的威胁,不断向他们袭来。于是,法帝国主义、中国军阀官僚、大商、资本家俱如芒刺在背,深感不安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国内革命高潮渐渐低落。一天,石家庄驻军某旅长与警察所长吕某共语克谦道:“现在石家庄工人的气焰太横了,正因仗着你的威势,现暑假已过,高先生还是早回正定去,好让大家休息一会”。克谦闻言并未介意。后接正定中学校长来信,亦劝克谦回校,并以危词相嚇。克谦一笑置之,遂决定自动退学,正式接任正太铁路总工会秘书。石家庄革命高潮既历久不降,敌方嫉忌克谦更甚。因四播流言,抵毁克谦,谓工会为义和拳复活。市面风声日紧,某日,警所长邀克谦赴警所晤谈。克谦前往,但是警卫森严,兵士露刀上刺,怒目相向,克谦昂然就座。吕某动问道:“高先生何不早日回正定,怎么还逗留在石家庄……”,克谦即起抗辩,力斥其不能干涉人民居住自由。吕某语塞,座中一军官厉声说道:“高某你还能不速离此险地么?现限你三日回正定,要不然咱们就动野蛮了!”克谦更愤,彼此争辩移时,克谦悻悻走出。
自是,克谦知敌方谋之益急,行动颇自留意。九月十二日,忽有警所侦探,乔装邮差,到克谦寓所诱克谦外出,乘间拘入警所。克谦被逮自知不免,因遇往访同志云:彼深幸被敌人公开逮捕,虽死犹荣。否则,随时可遭彼辈暗杀,更不知死所了。越日,司法科提讯,迫克谦吐供谋乱等情。克谦傲然答道:“一切不用问了,你们贪赃枉法,无故陷我。要是说理就拿出证据来;要是撕毁了法律,索性抛下假面具。我高克谦干就不怕,怕就不干。现在任你们摆布,你们也须提防,我后面有团结的群众。”问官见克谦言词犀利,便不再问。喝令差役痛打一顿,钉上镣铐监禁。克谦入狱后,舆情哗然,正定、石家庄以及外埠公团营救电文,雪片飞至;各界慰问代表,络绎京汉道上;石家庄民众团体,更屡发起示威游行。军阀见状益加嫉恨,必死克谦为快。但对外则故示镇静,扬言不日释放,以缓各方面反对空气。
克谦居狱中九日,九月廿三夜二点,忽被提出审讯,警所司法科长某据案高坐,强颜狞笑道:“高克谦,你的案子清楚了,一切俱已完结,今天送你往天津去……”,言未毕,克谦圆睁怒眼狂喝一声,骂道:“走狗,你们这一群走狗,到而今还欺骗我老高吗?我高某致死的原因,自己知道的比你们更清楚,我是反抗军阀政治死的,我是反抗帝国主义死的,可是我的主张毕竟要实现,我的全部生命是不死的,可怜你们这一群走狗的走狗,拿杀人骗饭吃,自以为得意,瞧吧!革命势力即刻要随我的死涌到你们眼前了。奉系军阀即刻要被我们同志打倒了。你们这辈怯懦的可怜虫,早些预备你们的死法吧!”克谦说话时,声如霹雳,堂上相顾愕然。时有一老兵忙取一幅手帕,将克谦之口塞住,随后便把他绑赴刑场而去。自此克谦便辞谢他那喷火般的奋斗生涯,与诸烈士同游于地下了。官厅方面,自知杀害克谦,将引起外间绝大反响,严禁消息外露。一星期后,有参预惨剧的警士,秘密向正太总工会报告,并言克谦深夜在刑场就义时的演说,感动了大队行刑的兵士,为状至可悲感!
克谦遇害的总因,乃帝国主义与奉系军阀惊恐北方民众势力的勃兴,借此予革命势力一大打击。彼等认为,既杀克谦,石家庄劳动工人的团结,将从而溃散。石家庄劳动工人团结溃散,则直隶中部南部的革命力量亦将随之削弱。这是彼等擒贼擒王的伎俩。事后调查,路局出名控告克谦者,为铁路弹压刘少棠,参预密谋者,为工贼刘廷元、裴乐臣等。正太路法国总管十人曾贿赂七千元于警所吕某,为杀克谦酬金。其余情形,可想而知了。
总计克谦生平为一才华焕发,情感丰富,并且极具胆略的青年。其意气如云,奋发有为,并有摄服群众的天才。其处事应变,敏慧多方。即号称能者,亦为之折服。每当登台演说,激昂慷慨。即在极危难的环境中,依然颜色不变,慷慨陈词,洋洋如平常一样。由是克谦凡所莅止,均易得到群众的信仰,其生平事迹为群众所称道。直隶为北洋士马之邦,风尚遒劲,夙多慷慨侠烈之士。唯长期处于专制皇权、军阀、帝国主义蹂躏之下,社会生活久习于偷惰,已不复见昔日历史的光荣。克谦的死,正是历史的再生,深入影响北方民众最为巨大。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七日,直隶各界人士发起追悼大会于石家庄车站,四方民众团体纷遣代表往吊,及期而集者达万人。元凶巨憼闻风先遁。群众悲愤之余,即往袭击工贼刘廷元等四人住宅,将该等绑赴法庭治罪。大会并决议为克谦立纪念碑于殉难地点、为太行山麓滹沱河畔的永久纪念。从此,丰碑赫立之处,亦即北方工农群众在克谦碧血灌溉之下,向敌人猛攻之处了。
李味农
一九二五年五月,山东四方(四方为青岛邻近的胶济路最大车站)日本三纱厂爆发的大罢工,是五卅运动的一个序幕。参加罢工的有四方、沧口全部男女童工四万人。声势之大,不减一九二二年开滦矿工总罢工,震动了中国北部,使帝国主义、军阀及一般都会舆论均起了极大的恐怖。当时指导这个运动的就是李味农。
青岛是中国北部重要工业区域,日本帝国主义与中国军阀经济掠夺的富源。有十数万劳动者集中在彼处,俨然是一座潜势未发的革命火山。味农从海外归来,到青岛后,负胶济铁路工会宣传指导责任。此次,他率领胶济全路工人,援助纱厂工人的罢工斗争,号召整个民族对日抗议,取得了胜利。纱厂工人凯旋后,激励和振奋了青岛全埠工人有组织的发展。于是,铁路、纱厂、水道、港政工人,结成了一个革命同盟,继续向日本帝国主义和奉系军阀在北方的势力进攻。这座火山不时喷出革命的火焰。
“五卅”运动后,青岛市民备受日本帝国主义及军阀劫持,宣传“和日排英”。这时,味农独率全埠工人,揭破彼辈奸谋。于六月九日,号召伟大的示威游行,以群众的力量强迫他们执行革命的决议。于是,反英、日帝运动,由胶济沿线风靡,一跃而为北方革命的重镇了。
这正是反帝国主义的生死争斗。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自觉山东境内不安。于是,一面调集兵舰,一面贿买军阀,誓与青岛工人作最后一战。这样便发生了七月三日纱厂工人的总罢工,味农指导胶济路及青岛全埠工人,奋勇战斗。战斗结果,纱厂工人终未屈服。此时日本资本家衔恨益甚,誓欲得味农而甘心。军阀官馀与青岛资产阶级更嫉视味农,他们认为只有铲除味农,才能拯救目前垂绝的命运。
味农领导数万工人低御彼等联合进攻,中间经过许多艰难险阻,极尽攻守之能事,敌方无计可施,谋杀味农之念愈切。后遂决抛却一切狡侩战略,只用单纯的武力攻取味农。
七月二(或一)十六日晚十二点后,日本侦探带同中国军队,驰赴味农住所,逮捕味农。此时味农已投宿邻近一小学校。士兵不见味农遂跟踪到该小学校去。味农见事急,即指挥同住工人分途逃避,却自己留下断后,正待走时,大队兵士已至。为首一军官抓着味农喝问:“你叫什么名字?”味农信口答道:“我是王伦。”旁一日探狞笑道:“不用问了,带走吧。”于是,将味农和同住的十人一一反缚,推上囚车,驰向军法处而去。与味农同夜被捕的,还有《公民报》记者胡信之,公民报馆与胶济路工会亦同被封闭。次日,味农与信之被军法处审讯。军法官怒问味农道:“你就是李味农?”……味农不答。“你煽动那些穷小子反抗日本人,想造反么?你可知道荒了日本人的买卖,督办是不答应的。”味农抗声答道:“我是革命党,正在领着许多穷兄弟们推倒你们这一伙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你还敢老着面皮问我什么。”“革命党,这就该杀——且说你受了谁的指使?同党多少人?谋乱机关在那里?”“全是废话!青岛十万工人都是我的同党。”……。
第二天早晨,味农与信之被绑赴青岛郊外斩首。囚车过市时,味农高呼:“打倒帝国主义与军阀!”“中国共产党万岁!”群众追随呼应,声震四野,在万众悲慨中,味农与信之便为神圣的义务而牺牲了。
味农,安徽人,初入芜湖甲种农业学校,毕业后曾为小学教师,曾参加过江西宜丰县芳溪农民暴动。一九一九年赴巴黎留学,为勤工俭学学生。在法做工三年,备尝工钱奴隶的痛苦。一九二三年去法入俄,居莫斯科东方大学,潜心革命知识。一九二五年三月归国,即赴青岛,任事不到四个月而遇难。
味农状貌不逾中人,惟精神内蕴,处事极有条理。尝诵列宁名言:“工会是共产主义的学校。”故能在实际工作中虚心学习,由是益为同志所推重。当七月三日后事机紧迫时,日本资本家不断向组织幼稚的工人袭击。日常事变,纷乱如麻。味农伏处狭隘的工人住室中,自清晨至午夜,为不断来的工会人员解决各种问题,每天工作恒在十八小时以上,没有片刻休息。因为他是青岛全体工人的灵魂,工人们不能俄顷离开他的指导。所以,他在肯岛虽然为时不长,他的名字已深深铭刻于全埠劳动群众的脑际。他身后留给山东社会的哀思是极广泛的。
伦克忠
味农殉难四星期后,九月二十日又有胶济路总工会委员伦克忠被害的事。
伦克忠,山东章邱人。父为佃农,备受地主剥削。克忠幼时,独往青岛谋生,贫极不能自存,先入某商店为学徒,后因不堪店主虐待,乘间逃去。自是,克忠对于旧社会制度隐存反抗之意,加入北方秘密结社,欲在下层社会中结识江湖豪杰,以为革命之助。在齐鲁一带,过了多年浪漫的生活,但后来希望渐成空虚。他几次身冒奇险,而所事尚茫无头诸。于是,他自觉失望遂又回到农村去。
克忠回到农村后,折节改行,生活为之一变,旋投身胶济铁路高密车站工作。一九二四年,胶济铁路工人发起四方圣诞会(即胶济总工会的前身),克忠闻讯欢跃,对伙伴说:“现在正是时候了”,遂号召高密工人首先响应,并乘休假日沿途游说。克忠与总工会领袖共同努力的结果,于数月内筑成胶济工人森严的战垒,同时,他在这个坚垒中,做了胶济全路工人中最有力的领袖。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中华全国铁路总工会与各团体召开中国第三次劳动大会于广州,克忠被选为胶济铁路总工会出席代表,在广州呼吸独立自由的政治空气,目击全国劳动运动勃兴气象,并在会议中学习许多革命理论和战略,益增其对于革命的自信。返鲁后,在历次援助纱厂工人的阶级斗争中及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斗争中,克忠均抢着站在最前线,所以敌人方面也就特别的仇恨他了。当七月廿六日事变,军警逮捕李味农时,克忠深夜越垣逃脱,潜行赴济南,后军警追踪急,遂与韩文玉秘密逃向北京。
自味农、信之被害后,山东舆论为帝国主义与军阀所钳制,故一切惨酷消息严被封锁,外界一无所闻。克忠此行,意在暴露帝国主义伙同军阀凶杀民众之真象。抵京后,即联合京中各界发起驱张(宗昌)运动。九月某日,全国铁路总工会与北京学生联合会,在中央公园邀请京中各团体会议,克忠出席报告山东恐怖政治及味农、信之就义惨状,言时声泪俱下,四座唏嘘不能仰视。这个运动,在北京就顺利地发展起来。一日,北京各团体发起追悼味农、信之大会于天安门,京中市民闻讯而集者四万人。克忠慷慨陈辞,悲壮动人,群众一致高呼“打倒张宗昌”的口号,声震霄汉。北京政府为舆论所胁,遂有撤换张宗昌、派李纪才查办山东之令。时军阀的恶氛弥漫山东境内,张宗昌方厉行白色恐怖政治,青岛一般革命领袖死亡、入狱、捕逃几尽,济南城内屡兴大狱,禁谈政治,凡是社会上比较思想左倾分子俱已绝迹,张宗昌意态自豪,以为反对者除尽,人莫予毒了。后忽接山东驻京代表密电报告,方知克忠与文玉在政治中心的首都,尽情揭发他的罪恶,张氏痛恨万分,遂立悬重赏,星夜派探兵到北京逮捕克忠与文玉。
九月二十日,克忠、文玉与同志数人正在东城学府公寓内计议工作,忽大队侦探警兵驰至包围该寓,入内将克忠、文玉二人逮捕,解往京师警察所。京内各公团闻耗纷派代表驰往营救,并抗议军阀无证据越境捕人之罪。警所总监阳允保释,私纵探兵当夜解二人赴济南而去。二人被解赴济南后,即由军法处审讯。结果文玉年貌稚弱,被判二年有期徒刑,克忠破口骂贼,骂声不绝,竟于某日被秘密枪毙。事后一星期,凶讯传出,胶济全路工人悲愤填膺,哲举行复仇的总罢工。卒以环境险恶,势孤不敌,遂隐忍未发。然自是山东革命群众,益与军阀结下不解之仇。工人与军阀激战之事,在山东境内遂日不绝书了。
克忠休格雄伟,仪容爽朗,是一个极有煽动天才的工人领袖。他有坚强的体魄,过人的毅力,慑服群众的理智与火热的情感,虽然识字不多,可是他的演说却纵横流利,自然合乎法度,而又富有强烈的刺激性,所以无论何等沉寂的会场,散漫的群众,克忠只需简短的演说,便燃烧起革命火苗,情不自禁地奔腾起来。像克忠这样的情感和雄辩,吸引群众的威力,在山东劳动群众中的地位,正如同拉萨尔在来因流域工人中、施洋在武汉工人中所表现的一样。
悼念我们的战士——王中秀同志
在反奉战争中,我们牺牲了无数忠勇的战士,在洛阳方面,损失尤大。王中秀同志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年纪最少、最勇敢而又牺牲极壮烈的同志。因军事混沌,交通阻塞,我们证实他的噩耗,距中秀死时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位无产阶级少年革命先锋的不幸消息传开后,不仅使我们的同志闻讯痛悼,尤其是悲咽充满了千百万工农阶级的心灵,我们情不自禁地要向读者介绍这位革命少年英雄。
王中秀同志原名基鹏,直隶固城县人。他的家境很好,父亲十分顽固,不许他出外求学。中秀幼年却很有志气,对现实不满,立意改造社会。违背他父亲的旨意入保定育德中学文科肄业。那时育德中学继“五四”运动之后,功课颇能迎合时代潮流,俨然为保定文化的中心,为北方军阀所侧目!中秀在校成绩很优,于一九二二年加入该校共产主义青年团,后为该校青年团支部书记,同年夏取得中国共产党党籍。
中秀在校活动甚力,组织各种文化团体,一九二三年毕业赴京考入北京大学。修业二年,在理论上、工作上均有极大的进步,遂于一九二五年二月退学到京汉路郑州工会做工作,同年五月被陇海铁路总工会聘请担任秘书职务。
中秀在洛时,正是陇海路铁路工人十四条经济要求胜利之后,全路会务十分发达。他一天到晚工作达十五六个小时,但精神还是十分充沛;此时,陇海路有一部分贵族工人,很想与上级员司勾结,中秀竭力反对,终于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因此为多数群众所拥护而为少数工贼所嫉视。至于军阀方面,更是切齿痛恨,思图报复,自不待说。当吴佩孚派军队侵豫的时候,事先密派许多侦探勾结当地土匪、红枪会,谋倾覆国民军在河南的政权。洛阳少数工贼亦推波助澜,为吴张目。中秀独力辟其妄,团结陇海工人,以工会力量积极赞助国民军抗吴的战事;在这个时候,中秀忧劳万分,心力交瘁,有时很想休息片刻,但为责任所驱使,又不能辞去,所以仍然带病坚持奋斗。
本年三月一日,国民军退往豫西,豫西红枪会受吴佩孚之命,沿途截击国民军第二军。岳维峻率军到洛阳时,洛阳四面的红枪会漫山越野而至。第二军与红枪会激战三昼夜,才脱险西去。国民军去后,中秀为镇定人心计,并未他避。四日清晨,吴佩孚部队手持大令,蜂拥至中秀寓,破门直入,口呼杀王中秀,逢人便砍,同寓三人俱遭惨杀。中秀身被数创,并断胫骨,流血倒地,吴兵以为已死,遂委之呼啸而去。
与中秀同时被害者,一为洛阳国民党市党部委员黄天白同志,一为洛阳农民协会重要领袖戴培元同志。俱各被刀伤无数,当场身死。中秀死而复生。有陇海铁路工人行过其侧,冒死拥入其家,辗转送往某医院就诊。因流血过多,伤势沉重,终以医术无灵,我们那奋发有为的中秀同志,遂于四日后,逝世于洛阳医院。
中秀死状,据目击者报告,十分惨苦。他在诊治期内,忍受剧烈痛楚,绝没有半点消极的表示。他在旧家庭是一个独生子,家境素丰,并已结婚生子了。临逝时,未尝说一句话安置他自己的家事,还屡屡督促同志们保存组织!他死的时候,年仅廿四岁。
中秀牺牲的消息传出后,一般的革命工人,自然莫名哀恸,一致痛恨那“二·七”凶手老仇家——吴佩孚,便是少数工贼亦深恨吴佩孚之兽行,认为惨无人道,以前虽有些糊涂人(红枪会即其一)希望吴佩孚到河南,可以解救他们于倒悬,做一个太平百姓。可是这希望总成虚空了。吴佩孚并没有给他们一点子什么,只给他们一幅屠杀中秀同志的惨影。因而河南工人、农人(包括红枪会)认明了吴佩孚的真正面孔,开始积极反抗吴佩孚的运动,便是这一幅惨影光芒放射的征象!
我们相信,革命的火焰是永不息灭的!何况中秀同志的艰苦卓绝的精神,已输入无数的劳动者脑中,而酿成革命的酵母!不信我们试张目以看,继中秀精神不断奋斗而起的千百万劳动战士们,他们正以大无畏的精神,猛向敌人最坚强的堡垒闯进啊!
一九二六年六月三十日于上海
戴培元
戴培元,直隶任邱人,家有地八顷,但常受当地土豪劣绅欺侮,自幼即痛恨社会制度不良,立志欲根本改造社会。一九二二年毕业于保定育德中学。是年秋季,考入河北大学农科,欲于毕业期满后,回到农村建立他的理想社会。当时河北大学为直系军阀曹锟御用学校,校长徐某为迎逢上官意旨献媚权贵计,竭意高压学生,不许学生有校外活动。培元在校起与反抗,纠集同志组织革命书报贩卖社、平民夜校、新文化剧社等,因此大为学校当局所嫉视,龃龉未己,卒于毕业之前半年(一九二四春季),培元断然自动退学了。培元离校后;决计不再升学,誓做一个革命的职业者,开始参加保定国民党左派活动,并从事指导一切民众运动,大为保定革命群众所信赖。一九二五年二月,衔全国铁路总工会之命转赴石家庄,任正太铁路总工会秘书。
时直隶全境为奉系军阀所窃据,石家庄工人创痛巨深,培元刻苦自励,唤起他们团结奋斗,收效极速,因为培元个人生活,既与工人同化而又遇事勇于负责,毫不取巧,故易为群众所推崇。军阀见石家庄工人势焰日涨,遂想杀培元以弭祸。四月某日,军警往捕培元,培元为工人保护出险,潜往北京。然该路总工会自是遂遭封闭。培元自赴京后,忧愤成疾,精神失常者累月。时国民二军在河南,虽以接近民众相号召,但军纪不严,与农民结怨尤甚。河南农民奋起反抗,红枪会组织遍地蔓延。培元深感此为中国北部农民运动极迫切问题,亦即国民二军本身政权生存大问题。他认为红枪会问题如不能运用适当的策谋解决,国民军在河南的统治便随时有动摇的危险。因此,决定到河南去作农民运动,企图将那数十万倾向革命、不过意识还很模糊的农民群众,从军阀官僚土豪劣绅层层束缚下解放出来,洗涤原始土匪的根性,成为一种真正的革命力量。培元开始在豫西的荥阳活动,荥阳为河南红枪会策源地。培元初至,工作极感困难,蓬发短服,徒步来往村庄,艰苦卓绝,日向农民宣传,会该县知事韩君,亦革命志士,相助甚力,于是荥阳县农民,便多数脱离红枪会,而自动组织纯粹农民协会。两月后,农民协会拥有群众一万五千余人。从红枪会组织转化到农民协会组织,其过程极为复杂,要经过无穷的纷扰与叛乱。因为在封建的农村制度下面,所发生的红枪会,思想上、组织上与农民协会发生剧烈冲突。所以荥阳农民协会,遂为该县红枪会攻击的目标。该会会长张虚臣曾于一晚全家十三口,均被红枪会刺杀殒命。培元在此期内,经过无限的忧患焦思与烦虑,身体健康大受影响,最后咯血症突发,同志遂强迫送其往密县龙虎洞暂行疗养。培元居山洞时,生活窘困,又乏医药,病势转剧,地主复日遣刺客窥视其侧。后遂决赴洛阳工会寄住。抵洛后,适国民二军败退,地主跟踪培元寓处,遂勾结吴佩孚部下与红枪会,于三月四日杀害培元于洛阳寓处。培元状貌朴实,秉性诚笃,平易近人,恒如光风霁月,临事有毅力,不畏险阻,且虚心学习,故其工作影响于工农群众至深至广。虽献身革命为时不久,他的革命的人生观,则超迈流俗。尝自言“愿终身为革命的苦力,服务人群,不求其他”。又当其病剧时,同志有勉其节劳者,培元辄为言“为革命而勤奋工作,生命才有意义”。于此,足见其修养有素,从容就义决非偶然了。
马七
马七,直隶武清县人,初为农家子。京兆一带连年军阀混战,耕地尽失,因赴京绥路为抬煤小工。工会成立后,入西直门工会为纠察队队员。热诚拥护工会,为工会中最忠勇分子。
京绥路通门头沟支路为产煤区域,有土豪张幼山,系该地煤矿商人兼大地主。平日豢养武装家奴(即门头沟保卫商团),横行乡里,鱼肉平民,无恶不作。见京绥工会保护工人援助佃农不遗余力,屡次与工会寻衅,均未得逞。因此益衔恨工会。一九二六年二月,国奉战争正酣,张阴受奉军委为讨赤司令,命设法破坏铁路工会。二月一日晚,门头沟道棚工人二人,巡察沿路工程,为张瞥见,即派队员袭击,将二人捕获施以毒打,逼他们自认为匪,以便诬陷工会。门头沟工会闻讯后,即派代表前往与张交涉。张不但不理,又继续捕去工会会员二人,非刑拷打,声言武装解散工会。于是门头沟工会会员急电西直门工会乞援。二月七日清晨,西直门工会下令纠察队长王启瑞率同纠察队员马七等二十人驰往援救。马七接到队长命令时,正在家早膳,未及餐毕即怀馍袋中奔赴工会集合,同众人出发,纠察队抵门头沟时张某已闻讯准备,大队保卫商团,荷枪实弹,严阵以待。及纠察队赶到时,对面排枪声起,弹雨横飞,向纠察队射击。马七方高擎大旗立在队前,见张指挥杀人,怒不可遏,大喊一声,踏步向前,众人一拥而上。马七先用旗矛刺倒一人,转向张幼山猛扑,忽一弹飞至,正中腰际,当即受伤倒地。纠察队员见状愈奋勇格斗,卒将商团缴械,生擒凶犯张幼山,解往工会讯办。是役马七伤重毙命。队员受伤者尚有数人,商团死者二人。张既被捕,其家属欲以三十万元向工会赎张生命,为工会严词拒绝。党羽闻讯,意气沮丧,分途逃散。门头沟一带至是无复敢与工会为难者,马七之死,遂永留不朽的伟绩于京绥全路工人心目中了。
一个参战工人的回忆
我是京汉铁路机务处工人,做工已经五年了,“二七”之役,兄长在长辛店被杀。因为我性好活动,时常被路局注意,前后调动工作五次,总不让在一个地方长期停留,为的是怕我组织工会,发生事端。但因此也就到处人面很熟,结识了本路许多勇敢分子,所以自一九二四年政变(曹锟政府推倒)后,工会又行动起来了。是年一月正是国民二军初到河南,直系军阀向豫西窜逃的时候。那时京汉工人方面像传习所的司机等就有一部分倾向吴佩孚反对胡景翼的,他们在铁路上的种种牵制,使国民军无形中受了极大的损害。于是胡景翼就决定与工会协作,共同去攻打豫西阚玉琨等的军队。工会第一次征发五十名交通队往前线工作,我就是应募中的一个。当我们奔赴前线时,看那陇海路西段经过长期的战争,破坏得实在可惊了,工人多数逃跑,路轨枕木随地被掘,沿路桥梁要隘处处隐埋着地雷、炸弹,车站上,车辆、水塔、应用器具等,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了。我们就在那流弹四射的矿地,随着阵线节节向前移动工作。后来洛阳一战,阚军大败西窜,他临去时纵火焚烧车站,用大炮轰毁铁路和车辆,三十多具车头、五十多辆列车,纵横狼藉都被毁坏在地上。这一场空前的破坏,据当日陇海路外国工程师估计,至少一个月才能清理出轨道,三个月才能恢复原状。可是工会命令却限我们三日内修好几个车头和数十辆列车,迅速追逐敌人。于是我们连续做了七十二小时的工作(三昼夜),一切修理完竣后,运输畅通,不到二个星期,敌氛便完全肃清了。
自从国民军初步认识民众的力量后,遇事不敢横施压迫,相处既久,也不觉得工会是怎样横暴不法的团体了,所以有许多时候是常向工会请求援助的。直到去年九月间豫东战事起,国民军求助工会益切,战久久不决。全国铁路总工会遂有铁路工人宣传队的组织,宣传队第一队二十人,我被派为宣传员之一。我们一行领得宣传品附车向徐州进发,抵徐州转车北上,平安到达兖州车站。我们到兖州后,听说前线这几天又打了胜仗,总司令部已移到泰安去了,随即又搭了一辆兵车向泰安进发。因为战争很激烈,沿铁路都是死伤的兵士,没有功夫掩埋,纵横凌乱、鲜血殷红的躺在地上,有的还在点点蠕动挣扎那最后的气息。至于那些伤兵装在敞车里往南运的,如同运枕木一样,每站都有一、二辆列车停着。天气既是这么寒冷,看他们身上还是穿着秋季操衣,满身血污。这些伤兵有在中途来不及医治死去的,有的在车上便冻死了。车抵泰安车站已经很晚了,泰安城内昏暗的没有几点灯火,狂飙四起,天地晦冥,乌云罩住着泰山,对面瞧不真切,情形很是黯淡。遍地张列营幕,阵阵号声,闹成一片。我们携了宣传品离开车站,沿着一条两旁夹种枯柳的马路,向城里走去。泰安城内店户人家早已闭门歇息,我们便取出传单、宣言、口号等印刷品在城内通衢要道张贴遍了。鼓打二更,投在一家客店安歇,预备明天一早起来召集市民开会,给他们讲演战事因果和民众的责任。第二天一早我们在岱庙前开了一次会,因战事未定,人心惊惶,到者只有二百人上下,我们轮流讲演。会开完后,我们复分队沿街演讲,并散发许多传单。结果,一般市民都渐渐明白这次战争的意义了。
下午一时,我们从城里回到车站,车站忽然发生了一片骚动,站台上的火车冒着浓烟,呜呜不绝地乱鸣,兵士们慌忙登车向南奔驰。原来八里洼一战国民二军大败,从前线溃败下来了。过了几小时,形势越形紊乱,前线溃兵如崩山倒海一样汹涌而来,站上的车辆均已逃去大半,剩下的兵车挤满着队伍、辎重,还有的兵士攀援车顶车头纷纷追踪而去。这个时候我们六个人决定分成二组,留二人在泰安,以便继续工作。我们四人便抛却行李挤在车头的煤堆上随车南下。站台上汽笛呜呜乱鸣,一片嘈杂,遥闻轧轧的声音从东北角上传来。抬头看时只见四、五架飞机冉冉向车站飞来,一眨眼间飞机已在车站的天空盘旋不已,猛然“轰”的一声,一个炸弹落在离我们车头二丈远的月台上爆炸了,连续又抛下几个炸弹,落在车站附近,中有一个正中道棚工房屋上,登时就着火了。
一路上因车辆拥挤,沿路车站员司多半是交通系的走狗,幸灾乐祸,故意将轨道弄得混乱不堪,所以几次险些出了危险,幸得我们几个互相关心,帮同指挥。途中遇有司机逃脱的,我们便立即去人代理他的工作。这样费尽无限精力,出了浑身臭汗,才算将许多车辆平安的开到了徐州车站。
我们到徐州时,前线又举行反攻,战事十分激烈。沿铁路人民被炮火殃及,死伤的不可计数,车头上做工的工人往往是有去无还,不是被流弹殒命,就是半途中撒腿逃跑了。我们无法,只得留在徐州车站工作。有时司机配不齐班,我们便开车上前线。这样过了一星期的饥寒困苦弹雨枪林的生活,直到工会来电叫我们,大家才整队回郑州去。
十二月间,吴佩孚侵豫的消息慢慢传到郑州来了,信阳工会来密电告急,我曾被派南去一次,为的是协同该处工会工友布置一切预备工作。二月南段战事已开,风声越紧,郑州工友志愿随车工作的三十余人,我们就乘兵车到信阳去,信阳方面战事极其顺利,该地工友赞助之力量最多,该地不少直系、交通系走狗时思破坏交通,动摇军心,以为敌人内应。赖信阳工会先事预防,破坏多起,所以他们的奸谋毫无成效。正当信阳激战的时候,忽然信阳以北红枪会崛起,掘毁铁路,截劫辎重,军事上断了联络,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即前去查看,见路轨已毁去七、八段,当由众工友于三小时内便把它修竣。兵车过去后,我们在道棚歇息,忽有大队红枪队风驰电掣而至,即将路轨道钉重行拔出,并搜索到邻近道房,严厉诘问修复铁路的郑州工人现在什么地方?我们闻讯后即在黑暗中自道房走出,向道旁芦苇丛中逃去。有一工友落后,即被拿去,剥去全身外衣痛打几死,随后就被带走了。但自该队去后,我们仍复转去,不久有军队驰到,所以也就平安修理完事。工事既毕,众人侷促道房中休息,日来天气奇寒,又兼过度的劳乏,当大家燃起火时,我自觉浑身寒战,胸际若闷,脸部烧热,不一会头昏眼花自觉病情沉重。众工友都惊慌了,在这样的荒村僻野,不消说是没有大夫可请,众人商议的结果,决定天明后把我抬往邻近的车站,遇有兵车过站时,派人护送我回郑州去。我自己神经失了主宰,直到第二天车到站时才知道身在郑州了。病势来得很凶,经过几次诊治才告脱险。据大夫说,是积久蕴结的,劝我多休息些日子。我得到工会允许后,从此就在家里养病,每日与工友交谈都很少,不消说更不知道南路工友参战情形了。又过了些时候,病体渐渐复原,听到工会每日发布的消息,才知道东路田军叛变,省军已自兰封退却到了开封。形势有些不稳,南路战事激烈,信阳已经围困一个多月了。北路谣言很盛,豫中形势陷于包围状态。此时工会布告,准备敌军到达后的工作形式,中坚负责人留守不动,为敌人注目的委员会人员,分别向西路、南路出发,并征发多数工人向西路、北路助战。我是前项人员之一,可喜病也全好了,决定随车西去。三月一日岳维峻率军从郑州西退,站台上堆积车辆黑压压的一片,工会会员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将调车装运等事弄清。晨八点,我们的车向洛阳开行,列车蜿蜒约二、三里,车头就有十数个。车中大家商议往黄河以北去的人太少了,何不分一部分人朝河北去。于是车到黑石关时,我们几个人就下车投奔河北去。又因同行人数太多,容易引起外人注意,便各自分途前进,指定彰德为第一个集合地点。我和另一个工友下车后没有车辆可雇,便徒步向北而行。此时正是严冬天气,雨雪交加,道路十分泞滑。我们二人到达黄河沿时,已经是傍晚了,沿途战事消息,纷乱如麻,到处土匪蜂起,截劫行旅,红枪会更是猖獗万分,遇有国民二军败兵或陕籍人即乱砍乱戳,无一幸免。他们多半是农民,错信了吴佩孚的宣传,仇视陕人。可这并不是他们自救的出路,我们乘机便向他们解释。有些人因此也就明白些了。我们渡过黄河,经焦作到达新乡,一路上受尽了辛苦和惊吓,抵达新乡时,吴佩孚军队早已到了。他们在铁路系统内最仇恨工会,驻兵在工会里,使工人们不能集会。随后派兵捕拿工会职员和活动分子,全国铁路总工会和京汉路总工会的领袖人物,均是他们所最注意沿路缉拿的。是晚我们二人宿在工友家里,有些工友听说我们来到,便暗地前来看望。彼此见面谈了些各自经过的情形,才知道郑州南北一带兵慌马乱,秩序极其紊乱,近来更仇杀陕人,严厉封禁一切民众团体。北段交通阻断,石家庄以南陷于混战状态,各工会消息也隔绝好久了。次日,我们二个决定北行,但是不敢沿铁路走,斜傍着距铁路十许里地的村庄走去。一日来到彰德境内,从市内打听,知道此地还是国民军的防地,工会同志正在忙着帮助该军某旅从事各项防御及破坏的工程,我们十分欢喜,连忙到工会报到,得知铁总曾自天津来电指示方略。我们即刻就参预军事工作,虽然昼夜忙迫,辛苦异常,但是因为心里乐意,所以也就不大觉累了。此时北路战事十分混乱,耳闻阎老西队伍已出发石家庄,靳云鹗的兵沿路北来,地方上又到处闹土匪,某旅长处在四面楚歌之中,自觉势孤,把持不住,暗地定下投降的计策。一天下午,他派人来请我们去说话,自称北路情势危急,央我们二个到保定打听军情,我们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他的托词,但是因为续接铁总来电将京汉工会移到石家庄暂驻,令我们都到石家庄待命,于是也就乐于离彰,当时便答应了。临行时因没有火车仍是步行,身边没有行李,只带得够用的旅费,为避免兵士盘诘起见,又不敢从大路走,只默记着北去的方向。走了一程,忽然遇到大杆土匪迎面跑来,我们躲避已来不及了,当下就被他们捉住。只见队尾紧紧跟随的还有几个男女肉票。我们两个哀告求饶,丝毫没有结果,还吃了一顿马鞭,没有法子,只好随着他们走去。不一会,来到一座土庙,大队一拥而进,杆子头开始审问我们这些被抓来的人。其中有一个老头子,说话很倔强,不愿意出钱赎身,猛听得“啪”的一声,子弹飞进了他的胸膛。可怜那老头血花飞溅,当场就一命呜呼。其余的人吓得心惊肉颤,有的失声哭号起来,一幅残酷景象令人看了十分难受。我们二人老实告诉他们自家只是在外做工生活,家乡也没有亲友,实在无钱可赎,愿将身边旅费全部拿出来,他们却也相信。可是并不释放我们,他们的意思是要我俩入伙,和他们一起去干那打家劫舍的生活,无论我们怎样解说总是不依。过了一天,土匪队里来了一个头目,他曾经在卫辉国民二军旅部当过马弁的。他有一次因事与工会接洽,认识我们中的一个。当他看见我们被锁在院子里,认出是老朋友时,不免大吃一惊。于是我们向他述明了前后情由和现在急于要回石家庄的理由,他一口答应帮忙。经过几次答辩,才允将我俩释放。我们临去时仍然照前约,将带的钱留下,由老大取出四元给我们做最低用度的旅费,他并说前途满地荆棘,很不容易通过,因又派了两个弟兄送了我们一程才算脱离险地。这几天饥饿劳累的生活真使我们疲乏得不堪了。一天,看看天已昏黑,还遇不到宿店,我俩急得两眼昏花,头上冒虚汗,肚子里咕噜噜发响,两腿一阵阵发软,再想向前走半箭地都不可能了。远远望见离铁路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座庙宇,于是心神一定,连跑带跌一气走进那庙宇去。昏暗中仿佛辩认出这是一座关帝庙,庙内已有一个人先在,正吃着什么,仔细一看是个青年。彼此谈了一阵,才知道原来也是夜行没有投止的旅客。他见了我俩的工人服装,并且知道我们的大概去向,早已猜着几分了,因此自白道:“我也是赞成你们宗旨的,我原在国民二军当军官”,言罢,取出许多食物邀我们饱餐一顿。这夜朔风怒号,天寒欲雪,庙后的白杨树呼呼作响,我俩因久经疲饿,暂得饱息,一觉睡去,什么都不在乎了。天明醒来与少年军官谈话,知道这里距某县车站不远,我俩自觉再不能步行了,于是我俩商议,此地偏僻人面生疏,不妨且到车站打听,如有车北行,偷搭他一站、二站也是好的。决定后,便辞别少年。少年看见我们很窘困,遂取旅费相赠,我们没有推辞就收下了。当我们走近车站,来往的全是武装兵士,我俩正在一旁走着的当儿,猛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上哪儿去?”随后就有几个兵士擒住了我们的胳膊,反剪缚着双手簇拥我们,押到站长办公室去。站长室乱纷纷地有许多军官模样的人川流不息地出入,当我们进去时,一个军官满脸长着横肉,手把着盒子枪,凶神般地狠狠叫道:“你们这两个小子是给谁当探子的,快快说出来!”言毕,右手举着枪朝我们胸前晃了几晃,我们并没有怕他的威胁,只据理和他辩论,请他指出犯罪的证据。结果是把我们收押在车站一间小屋子里。原来京汉北段工会会员在战争中协助国民军做了许多工作,所以吴军是很痛恨的。又加以路面员司乘机报复,所以到处告密,陷害工友。今天我们进站的时候,恰遇路面稽查员走过,他看见我们两个,认识是上次同慰劳团北上时大骂过他的仇人,所以假造了一个理由向车站驻兵军官告密。当我们走出站长室时,正见他远远地同着几个兵士在咬着耳朵说话呢。我们自觉这次被捕确有几分危险,因为在南段信阳一带战争时,道棚工友被诬为敌探枪毙的,正自不少了。在车站囚了二日,第三日清晨从窗隙中窥视外间,觉得情景有异,军队纷纷移动,心想难道战争逼近了么?却又不闻枪炮声,正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然房门开了,走进两个大兵,命令我们即刻离开这里。随有一小队兵士押着我们向车站东首出去,这是一个危险的预兆,队伍似乎是向旷野出发。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事到如此还希望什么外间的搭救么?……一行人在两旁辙迹很深的泥尘大道上默默地走着。无边的悲哀袭人而至,头顶上的乌鸦呀呀乱叫,我的情绪越发恶劣。在这样昏梦似的状态中,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转了几个弯,猛然见城墙上雉牒的影子在眼前一晃,啊,这不是进城去的大道么,我心中豁然开朗了,断定这不是赴刑场的死路了,一切的幻境打破,我知道这是解送我们到城里去的。果然进城后转过一条大街,我们便到了县知事衙署,军官进去交涉,我们在传达处坐候。不一会,我们被钉上镣铐来到一间土牢里,这个土牢矮陋得可怜,里边住的多是彪形大汉,一个个粗暴形象,不住瞅瞟。一会儿中饭开来了,每人一中碗小米稀粥,杂有多量的泥沙谷壳,半块咸萝卜与一个硬馍。各人用完后,开始闲谈起来,有调弦弄索的,有唱梆子的,有唱大鼓词的,有说故事的。我被邀给他们讲一点时代新故事,他们都觉得新奇,围拢来坐着。我信口把苏俄革命党人的流放生涯很诙谐地说出来,讲到西伯利亚革命党人的流放生涯,工人领着赤卫军打退莫斯科围城的敌人,农民出身的加里宁做苏维埃的大总统。他们十分感动,一个个眉飞色舞,随后我又把京汉铁路工人流血记婉转地向他们讲述了一遍,他们也是很感兴趣的。从此,我们两个被大家所推重,再没有人敢无礼相待了。第一天晚上,天刚黑时,大家如同刺猬一样紧紧地依偎着排列在一个土炕上,忽然暗中有人用铁环围在各人的脖子上,另有一条铁杆直贯着各人脖子的铁环连成一串,缚在窗柱子高处,这样连鸡似的靠墙躺着,真是最奇怪的睡法,为我五次入狱所没有的遭遇。过了三天,我们不但同狱友们厮混熟了,狱卒们对我俩也表现几分亲热。我们与狱卒交往的结果,是从镣铐底下将手脚解放出来了。镣铐卸去后,精神爽快了许多,每日依旧和大家过那谈笑无忌的生活。原来这些狱友们毕竟没有一个是自甘平庸的,多是酗酒使气、奸淫、盗窃,以至落草领杆的,说起来各有各的得意本领,光荣的历史。他们的案情,平时对问官是装呆充傻百般狡赖的,可是对狱友们则描摸自夸,惟恐不尽,并无丝毫隐讳,甚至在得意忘形之时,说不定还要凭空捏造,锦上添花,显示出个人的好身手。就中一个领杆的自称犯案不可计数,曾是牧马集劫车案的主谋人,他前后过了十五年的兵或匪的生活。他在第七师当兵到过四川、湖南等省;在第三师当马弁,跟吴佩孚从洛阳到山海关。山海关战败渡海从长江到汉口,从汉口单身携枪逃到河南,投奔国民二军当了一个连长。三星期前,国民二军溃败,他又回到旧日生活去了。他为匪不过数日被赌友所卖,才第一次来这里尝牢狱风味。看他紫黑沉滞的面皮,衰飒的黄胡须,暗淡无神的双瞳,充分显示出他是一个历尽百劫而英华未灭的老人,这是万恶封建社会产生出一种变态的人生缩影。我们在狱中住了一星期,不知道怎样有人透露了消息,被车站附近的工友们知道了,一天有个人来访问,见面却不认得。他说:“听说你们解入县监狱后,就多方觅人营救,现在军队已去,案情松动得多,大概还委屈几天就可以自由了。言罢,送给我们一些食物,又说了一大片安慰的话。我们因为有人在旁监视,不便多谈,只谢谢他们的好意,劝他们不必着忙,慢慢瞧着办吧!狱卒们渐渐给我们谈及我们不久可开释了。又过了几天光景,我被提出审问,问官说:“你今天可以出去了,可不准在本县逗留,你自家要明白,还有许多人是不甘心放你出去呢,如果再闹出什么岔子那可不好了。”我没搭话,听凭那两个临时家属和保人们摆布,办完手续,便随同他们踱出辕门而去。三个人在候着我们见面,各说不尽的欢喜,彼此通报了名姓工籍,端出几盘火烧和牛肉,肆意啖了一顿。其中有人名叫老毕的,是去年八月间到过郑州华丰里的,所以认识我,很出力地营救我们。他说,外间情景不太好,但是大家还是团结的,并问我打算今后怎样,我把铁总第二次来电,令我们到石家庄集合的事和我们参战的简单经过告诉他们,老毕说:“这么着,你今天就动身吧,别误了大事。我从他们口中打听南北段的战事消息,还是模糊得很。南段虽已通车,沿路桥梁道轨,破坏不堪。北段北京、保定仍旧兵戈遍地,骚扰不止。当下我们决定今晚坐煤车北上,走到那里算那里。在“再见”的辞别声中,我独自一人离开他们向车站走去,可巧车站上遇见一个升火的老陈,是新从许州拨来的,我便搭在他的车头上一直往北去。沿途且行且止,延到次日黎明才进入石家庄车站。石家庄车站被阎锡山的军队割据,他是一个最反动的军阀,凡是民众团体都被封禁,又仿照太原的办法,不准外来的人在石家庄居留。后来一个工友送来一封信给我,是先走的朋友临行时留下的。信中大意是:到保定后,可由水路来天津。当晚我便夹在大群难民中向天津进发。一路所见奉军摧残人民的残酷现象,形形色色见所未见。我穿过两军阵线,几次冒不测危险,两星期后才到了天津。从此我的工作又转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了。
后记
《革命战士集》作者,于一九二五年后期从欧洲回国,先后到郑州与天津,主持召开了全国铁路总工会第二、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主编《铁总年鉴》和《革命战士集》。
《革命战士集》,原定印行上下二集。但目前还没有发现下集。上集原印有遗像五幅,仅存二幅,尚缺三幅,待补。
又从作者所刊亢慕义斋大革命史诗中,有关于《革命战士集》诗(即亢斋吟)暨咏《战士集》中游天洋、王尽美诸同志的诗多首。兹抄出作为附录,以供参考。(录入者注:附录诗略)
一九八二年二月七日
文露、滨茵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