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十九)
(书接上文:CV6780325)

四十一,白玉珍及其家况
白玉珍是我的学生,又是我的义子。他小名叫老纪,进戏班以后起了个大名叫白祥纪,再以后才改叫白玉珍的,生于一九〇七年,故于一九七二年,是河北安新县马村人。艺术上很有作为,也很有天赋,又好学善问、勤于苦练。可惜十年动乱中含冤去世了,终年六十五岁。
前面我曾几次提到过昆曲名旦白玉田,这白玉田就是白玉珍的胞兄。他们家四代都是唱昆曲的,而且都是很有名的把式,堪称得起是昆曲世家。
白玉珍的祖父是白洛和,白洛和的侄子白永宽,他们都是醇亲王府恩庆班的演员。由于技艺精到,一直深得王府有关家族的器重。大约是一八七五年前后,白洛和与白永宽叔侄二人在王府合演《负荆请罪》白洛和饰关羽,白永宽饰张飞。两人一红一黑各展其妙,把台下看戏的王公贵胄们,陶醉得摇头晃脑,时痴时狂。从此,王爷每当宴乐,非白洛和与白永宽合演《负荆请罪》而不欢。
恩庆班解散时,王府将一份御批恩庆班戏箱赏赐给了白家叔侄二人。戏箱运到安新县马村后,他们全家以香烛供祭,顶礼膜拜,然后启封,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双份,从蟒、靠、盔、靴到网子水衣,都是每样两套,显然是为叔侄二人日后分家时准备的。果然,没多久白洛和与白永宽便分家了。白洛和分到一份戏箱,单独成班取名和顺班。白永宽也单独成班,沿用了王府旧名称,仍叫恩庆班。和顺主要演员除白洛和外,还有他的儿子白建桥(白玉珍的父亲)。恩庆主要演员除白永宽外还有王益友、陶显庭等。这两个班演出活动,多在京南诸县。
白永宽外号白大眼,身高体胖,肩宽脸大,唱武花脸很有气魄,老生戏他也唱得很好,因为有条好嗓子,所以在京南甚有影响。不过,这人脾气太大,也比较高傲。他领导的戏班一般人不愿意去住,因为伺候不了这位班主兼主演。有次外地来了一位唱花脸的演员搭恩庆演出,因为事先没有向班主请安问好乞求照应,结果白永宽当场给他个下马威。事情是这样的:新演员搭班首唱《张飞闯帐》,原定由陶显庭扮中军,就因为这位演员缺少请安问好,白永宽临时决定由他自己饰演中军。新演员不明底细,以为是班主来捧他,还挺得意,没想到张飞未出场之前,差官上来问:“门上哪位听事?”中军边应边应从上场门一个箭步跨出,他大声一吼:“干什么的?”声如霹雷,势若排山。出场后,白永宽又大眼一瞪,凶煞逼人,把个扮差官的演员一下吓倒在地上,这一简单的出场表演,台下顿时一片彩声,并经久不断,从而把后面的戏全压塌了。等主演张飞出来之后相形见绌,全场竟为之哗然,弄得这位新来的演员十分尴尬凑合着唱完这台戏,连饭也没敢吃,钱也没敢要。便逃之夭夭不辞而别了。
白永宽为人处世虽高傲自大,但却很恪守道义。他对一些有才华、有困难的演员和艺徒一向不吝提携,勇解私囊。除前面说过他为了培养陶显庭,自己出资请名师为他传授技艺外,白家还常年不断住有吃闲饭的艺友。谁要是搭不上班能生活,便到白家来找饭辙。旧社会艺人经常有被“晾”起来的时候,像王益友、唐益贵等人,有时赶上没班可搭在白家一住就是半年八个月的,根本不见外。而白永宽对依仗权势作奸犯科的官吏,却是嗤之以鼻,从不谄媚,也从不相让。有一年,安新县的县太爷,为了寻欢作乐,要拉恩庆的官戏,派衙役送来个信儿,命白永宽带领全班立即赶赴县城“献艺”,白永宽一看这县太爷口气不小,,便毫不客气的回绝了。县太爷一听大怒,便以强制手段胁迫他屈从,白永宽更不吃这一套,他立即骑上毛驴到北京去找王爷。王府管家听说后,为了息事宁人,当即以王爷的口气给县太爷写了一封信,说明白永宽的戏箱是御批恩庆班专用,这才免去了县太爷拉官戏的要求。
白洛和的儿子白建桥,前面已有过介绍。他是一位屈指可数的昆曲名旦,在和顺班里挑大梁多年,以《琴挑》、《刺梁》、《出塞》、《闹学》、《点将》、《刺虎》等戏而久负盛誉,尤其是《棋盘会》中他饰钟无盐,表演非常出色,能体现出丑王后粗中有细的性格内涵,勾脸也与众不同很有丑中见美的艺术特色。
白建桥虽然艺术上很有成就但领导和组织戏班的工作能力不强,白洛和去世后,和顺班就是由于白建桥经营不善而散伙的。一份好端端的王府戏箱也卖给了新城县的李宝珍与邓玉山从此京南才有了宝山合戏班。白建桥卖掉戏箱后生活无着,随儿子白玉田浪迹于梨园瓦舍,后来为了与白玉田配戏,自己也改唱了小生。
白玉珍出生在这样的梨园世家。祖父、父亲、兄对他的艺术影响自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加上他又天赋条件较好,有灵气有追求,所以长进很快。小时候他跟我学过花脸戏,也跟陶显庭学过武生戏,还跟魏庆林学过老生戏,更向他的父亲白建桥和胞兄白玉田学过些旦角戏,打从几岁上他就跟其祖父学过小生戏,功夫很全面。抗日战争期间,他在著名京剧须生马又良的戏班里任教师,偶尔也登台唱个一两出,仍很受欢迎的欢迎,特别是台风严谨,做派规范,深受内行外行赞佩。
解放后我们一同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教学生练功,以后他到中央实验歌剧院当古典舞蹈教师,我也去了总政文工团舞蹈队,北昆建院后又一起回到了昆曲行。几十年来他为了昆曲事业培养了不少学员,也编排了不少剧目,很有成绩。遗憾的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名演员,生前也没留下任何文字资料。如今,他的儿子白士林、女儿白晓华都在北昆当演员,艺术上由于十年浩劫的延误,受到不少影响,尚待进一步努力以跻于父辈。

四十二,关于一技之精
光绪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年)我十三岁时去无极县孤庄村昆弋和翠班学艺。当时,这个班子里有“三荣”、“三益”六位主要演员。“三荣”,是醇王府小恩荣班出科的三名把式,他们是唱老生的陈荣会、唱旦角的吴荣生和唱丑行的张荣寿。“三益”则是京东玉田县益合科班出徒的三名演员,他们是唱旦角的侯益才(当代著名昆腔武生侯永奎之父),唱花脸的唐益贵和唱小生的侯益泰。这六名演员各都身怀绝技,以一技之精而名噪艺坛。由于各都独具专长,所以在观众中很有影响,在班子里也甚得班主刘洛东赏识。特别是陈荣会,可以说是开老生一代新风的伶中俊杰,他的技艺,内外行公认超前人而优侪辈,即是今天,我从艺八十多年也没见过表演方面能赶上他的人。
限于篇幅问题,其他人暂先不谈,单说说陈荣会其人。
陈荣会是京东三河县人,他父亲在和翠班当炊事员,于是他也就搭了这个班演出。虽然一辈子唱戏没有嗓子,可他仍然是班子里的大梁(从来不演主角大梁)。他只唱过一出卖嗓子的戏《饭店认子》,这出戏让他一唱也变成了表演为主,但却十分拿人,可以让观众欲走不能,欲罢不忍。
陈荣会主要特点就是台风好,会表演,有眼神儿,做戏极其细腻逼真和得体传神。他演的几乎都是配角戏,但却能与主角分庭抗礼。有时甚至喧宾夺主,把主角的戏给“吃”掉。所以,有些水平较差的主演大都不敢要他配戏,怕观众把彩声全都给了配角,造成本末倒置使自己处境难堪。而有本事有能耐的主演,偏愿意找好配角合作。因为像陈荣会这样的好配角,不仅可以使一台戏完美整齐,也能为主演提供大显身手的用武之地,使功力得到充分发挥。陈荣会就曾与早期的邵老墨,白永宽,陶振江等名家当过配角,也曾为后期的陶显庭,王益友,郝振基,韩世昌等人当过“零碎儿”,也都起到过绿叶扶红花、相得益彰的重要作用。
我多次看过陈荣会与名家合作演出,比如,著名老生兼武生和武净演员郝振基,演出《郑儋打子》时,陈荣会在剧中饰院子,这本来是个没名没姓的次要角色,过去稍有点身份的演员都不愿意演,可陈荣会扮此人物居然能与主角瑜亮并论。他刚出场,台帘一掀几步走势,便立即博得满堂喝彩。著名花脸演员陶显庭(又兼长老生、武生和老外等)嗓子得天独厚,称著一时,他演《训子》,《弹词》等唱功戏,无人可以望其项背,然而《别母乱箭》中陶饰周遇吉,陈饰周母(老旦),也是珠联璧合几乎不分上下,周母在剧中乃极不重要的角色,观众买票主要是看老生,可陈荣会出台后站立九龙口,眼神往观众席一扫,然后挖门入座,就这个简单动作,也立即招来掌声如雷。著名昆旦韩世昌主演《春香闹学》时,陈荣会饰演教书先生陈最良,他却能以神夺人,小春香拿先生开心取闹时,他感到有失体统,眼珠刚一瞪,继而又缓缓几下摇头,把老学究寄身豪门,气不得又恼不得的窘迫心情和寒酸心理,表现得再好不过,真是入木三分,这个表演每次都能赢得一片鼓掌声。著名武生演员王益友演《石秀探庄》,陈荣会饰演钟离老人,这同样是个“零碎儿”,当石秀向他问明庄前庄后的道路之后,老人接着说了声“天色不早,随老汉安歇去吧”,然后进门,转身,闭门,上闩。这些动作几乎每戏都有,观众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也没听说过有谁在这儿能要出彩来,而陈荣会表演这一套虚拟动作时,却声形俱佳,引人凝神,不仅感到真实,似乎还能听到闭门声和上闩声,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给程式赋予了生命。民国初年他在北京广德楼演这出戏,一位美国人在台下观看,深为这个形象化的表演而感叹不已,散戏后特意来到后台,边比划边用生硬的汉语表达,要陈荣会再为他做两次闭门上闩动作,看完后连连致意,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就连韩世昌演《大劈棺》时,陈荣会饰演棺材瓤子(死尸),这居然也能获得喝彩声,说来恐怕使人难以置信,其实都是实情,有次在天乐园演出此剧,当劈开棺材后,陈荣会扮演的棺材瓤子头顶棺盖,缓缓站立起来,这一站,台下马上就轰动了,彩声掌声大作,观众延颈企踵争看纷议,一时场内秩序哗然,半天不得平静,这是任何别的演员都出不来这种剧场效果的。
一九五六年我在政协开会,马连良先生特意向我打听:“陈荣会老先生还在不在世?”我告诉他早就故去了时,马先生深有感慨地说:“可以啊!一位难得的好老师。”原来马连良在富连成坐科时,就常去天乐园看陈荣会的戏,对他无角不能,有缺即补的能力,对他辅弼主演而又独具奇才的长处,深为敬佩,并曾多次求教,获益匪浅。
为什么陈荣会能取得如此重大的成就呢,天赋条件自然不能否定,他长的体态端庄,大个子高鼻梁,扮上戏很有气魄台上一站就有样儿,很能引人注目。另外是他能扬长避短,嗓子不好就在表演上狠下功夫,特别是在眼神儿和手势台步方面,,陈荣会确实下过大功夫,他细心观察过各种人物,模仿过各种动作,尤其从听评书和看年画等方面体会各种人物的心理状态,这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古人有云:“马不可以负重,牛不可以追速,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制釜。”(《省心短语》),如果自己天生没有好嗓子,却偏偏要想在唱功戏上出人一头,那往往是徒劳无济的,而善于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优势,经过苦练同样可以一技之精著称于世,这一点很值得从事戏曲工作的青年人思考,陈荣会就是一个很懂得扬长避短从而成就斐然的例子,值得引以深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