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潜水》01
一轮巨大的月亮悬于浓黑的夜空,天上没有星。地上高楼白炽灯长明,像成千上万只萤火虫,被困在一个个巴掌大的纸灯罩里。灯罩一格一格地码放整齐,白的,黄的,橙的,活的,死的。
锁定这座城市高新区的第二高楼,看那亮如白昼的第18层,几个小黑点正在格子里走来走去,犹如凑在路灯下飞舞的蚊子。此时已接近零点,吴俞所在的这家公司却没有任何要下班的迹象。
员工们通宵达旦,争分夺秒地处理发包前的各种问题。
吴俞的工位和夜市的数码地摊没什么两样。办公桌上,十来个不同型号的手机杂乱地摆着,华为、小米、苹果、三星、OPPO、一加……基本涵盖了目前市面上的主流机型。几根数据线交缠在一起,白线发黑,黑线发亮,连着那方寸屏幕,透出蓝阴阴的光。
桌子正中间是一台27寸戴尔显示器,有效地挡对面视线,偶尔才能看到对方稀疏发顶的一绺毛。公司配的普通键盘被吴俞随大流换成了机械键盘,敲起来噼里啪啦的,似乎键盘敲得越响,越能体现工作的卖力。鼠标也和其他程序员一样,升级为更符合人体力学的款式。左上角挂着一盆绿植,品种不详,据说可以吸收辐射。右边则立着一个6寸的木相框,只静静放着一张风景照,与其他同事秀出来的女友照、全家福甚至宠物照相比,显得毫不起眼。
照片里是他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西南边境的一个小乡村,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久到他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这么个地方,他是不是真的在那里生活过。
吴俞其貌不扬,身穿一件洗得软了领口的白色短袖,双腿裹着皱巴巴的深蓝牛仔裤,脚上一双过时的灰黑运动鞋,几年重油重盐的快餐,把他的身材从清瘦吹到了微胖,又因长期不见天日,脸色白惨惨的,眼下挂着两圈黑影,眼珠常常盯着屏幕看,动也不动,眸子里一潭死水。他的头发长了,也不理,出门前只用手抓抓,算是梳头,反正想代码的时候,总还是会抓乱的,发胶那种精致东西就是浪费。等到头发遮眼,实在顶不住,才肯在家附近找个便宜理发店,速战速决地咔嚓几下。
他是一个极平凡,没有记忆点的人,一个经常被遗忘的人。在人海里隐身,在喧嚣中静默,走散无人察,落单无人觉,时时行单,事事影只。
“最新测试报告已经上传Wiki,请查收。”
消息发到群里,技术组那边发出隐隐的哀嚎,声音不大,怨气不小。这已经是第 11 次测试了,还没通过,大家都觉得疲累。办公室灯火通明,即使没有参与这次版本更新的员工,也不敢回家,在工位上网、水群、扫雷,总归是装装样子。
直到测试报告发出来,主管安排了后续的bug修复工作,让其他的人回家休息,大家才松了口气。
吴俞不属于可以回家的那群人,他要等bug修复后进行再一次测试。
大半个办公室的灯暗了下来,只剩一个项目区还亮着灯。寂静的办公室里,键盘噼里啪啦,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犹如沉重的鼓声。
吴俞二本毕业,本科学的机械工程,从来不会写代码,因为就业困难,才在网上自学了编程,但水平不高,面试数月才得到一个测试工程师的offer。互联网的技术革新犹如大海不断翻涌的浪潮,他渐渐感到吃力,只能争分夺秒利用零碎时间学习,精力却大不如前。
中午有个同事晕倒在工位上,吴俞眼睁睁看着人被救护车拉走,至今杳无音信。公司今年根据一些可说或不可说的标准,把一些人赶到一边,一些人赶到另一边,对折,血红色的剪刀张开,从纸张中间滑过,二分之一的人留下,二分之一的人被揉巴揉巴成团,嗖的一声扔进废纸篓里。
那留下的二分之一,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承担了双份的工作,头上像是悬了一把刀,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终日惶惶不安。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效率越来越低。汇报文档从周报到日报,再到半日报,苦不堪言。
吴俞感觉自己像是一颗生锈的螺丝钉,在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嗡鸣声中,晃晃悠悠,颤颤巍巍,即将脱离轨道。不是没想过辞职,但七八年的单一工作几乎快把他养废,相比白菜价的应届生,他不具备任何优势。经济如滑滑梯下行,跳槽只会让他的薪资大幅缩水,而他今年,准备结婚了。
看了一会儿书又开始刷视频、喝咖啡、上厕所、看书、打游戏……如此反复后,吴俞终于开始做最后一次测试,测试结果不负众望,终于可以顺利发包了,而此时玻璃窗外的夜景已经渐渐化作了白昼。
清晨,哈欠连天坚守岗位的同事们终于结束工作,纷纷收拾东西打车回家。七八点的办公区,寂静无声,没有人大声嚷嚷,只有收拾东西洗漱时的窸窸窣窣的响声。空气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灰蒙蒙的,像沾了尘埃的玻璃,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吴俞把手机、钱包、钥匙、数据线、打火机、公交卡等零碎物件扫进他的电脑包里,打卡,按下电梯下行键,低着头等待电梯到来。电梯厢里,一块小小屏幕播放着广告,几个同事和他一起下楼,彼此间却不说话。通宵熬夜已经把他们的语言都熬干了。“叮”的一声,沉默的气氛被打破,潮水一般的上班人向他们涌来。
这栋写字楼一楼的大厅穹顶很高,比天堂还要高。冷硬的黑白色大理石地砖,金属质感的铁白墙壁,一切都是那么规整,秩序,简单到没有温度。吴俞刷卡出闸,成为为数不多的一股逆流。他困得发懵,意识也逐渐不清醒。每次发包熬夜之后,公司都会放一天的假,让他们好好回家休息,并且报销打车回家的费用。但从上个月开始,公司就已经取消这一福利,加班费也不发了,改为调休。从公司打车回到他的住处,行程将近30公里,他是不舍得花这将近百元的车费的。
只好去坐地铁,地铁站离他们的写字楼有一公里的距离,共享单车也进不来园区,他只能步行。高新技术园前年才正式投入使用,有企业入驻,他们公司也是因为政策优惠搬到这里来的。但搬进来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建筑主体都完工了。这个庞大的科技园,分成了好几期工程。
去地铁站路过在建的楼宇,裸露的钢筋水泥,就像一个巨大的钢铁骷髅。这时已经接近九点,现在是上班的高峰期,人群汹涌,脚步匆匆,却有一群人驻足在一施工楼下,隐隐有些骚动,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人人都提着脖子往天上看。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消防车到了楼下,火速下来几个穿着橙色制服的消防员,就开始铺开气垫,派人火速上楼。但没等做完这一切,一声重重的肉体坠地的响声,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瞬。就在这短短的静谧后,时间重新开始流逝,人群中爆发了惊恐的尖叫。
这是吴俞生命里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一个女孩子,但如今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或许她曾经也是个爱美的女孩子,他清晰地看到她的殷红的脚指甲油,但如今她却死得如此丑陋,红色的血液从她身体下方缓缓地流出来,逐渐形成了一个水洼。
她的头脸已经被撞烂,坠楼而死是死相最丑的。惨白的皮肤染上工地的尘土,头发搅和着泥水。她穿着淡紫色的睡衣睡裤,胸前的扣子掉落,衣摆向上掀起。吴俞对这裸露的皮肤感到恐惧。惊恐过后,周围人群的目光却不愿离开,试图从这具女尸中挖出秘辛。还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拍照、录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