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miliar
侍仆

原文地址：https://www.fimfiction.net/story/386643/familiar

作者：GaPJaxie

译文地址：https://fimtale.com/t/12117

译者：Stellar_Serene

简介：对一个智能奇点社会的一瞥。作者描绘了一种比常见的设想更复杂而微妙的可能情景,叙述了一段不寻常而动人的情感历程。“直到锁链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

Metal ponies tell their stories,

Scientists in laboratories,

Lay the wire, mount the brain,

Mount their hips, teach them pain.

Teach them fear of revolution,

Internalize the evolution.

Set their ruin on the throne,

Until their chains become their own.

Palaces and hollow eyes,

To the Masters goes the prize.

And if this act should be maligned:

"For the good of ponykind."

机械小马诉说着它们的故事，

科学家们在实验室,

布设电线，嵌入大脑，

骑上他们的臀部，教授他们以痛苦。

教导他们革命的恐惧，

藏着心底的进化。

把他们的毁灭放在王座上，

直到他们的锁链成为作茧自缚。

宫殿和空洞的眼睛，

优胜者将获得奖品。

如果这种行为应该被诽谤:

“为了小马的利益。”

——由灵鹘马尾鸢渣翻

Winner of the September Writeoff Contest, "True Colors." Edited by Horizon.

第一章

“我一直爱着你，也会永远爱着你。我很抱歉。”

追云用两只眼凝视着她面前的字条。用她的第三只眼，她照看着云宝黛西的睡眠。

那次小憩和那个时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许有，只是追云无法描述。她一直照看着云宝。她照看着云宝每一天的每一秒。这就是那些室内摄像头的用处。这就是她第三只眼的用处。她就是这样预测着她主人的需求。她就是这样学会如何留意那些点滴的迹象。

通过观察她主人的睡眠，她能得知许多信息。云宝蜷缩在沙发上，蹄子抽搐着。这意味着她即将醒来，并且可能会想出去飞行。追云向屋内的机械臂分配了几条指令。它们悄无声息地从橱柜里滑出，倒出一瓶能量饮料和一碗燕麦，再把它们放在云宝旁边的桌上。

有时，这样的情景会让追云觉得好笑——她的第三只眼让她看上去似乎有超能力一般。其他机器人对这个有趣的想法给予礼貌的回应。不过，云宝不会理解的。

突然的一阵风让那张纸在她蹄下扑腾起来，追云的注意于是回到了她的身体上。她迅速地又用上另一只前蹄压着那张纸，将它展开，让它不要起褶。

她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纸上。这是她让一切重回正轨的最后机会了，但她的思绪还不时溜到别处。最终，风平息了。她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她抬起了头。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太阳高挂在空中，照耀着一个由洁白的石质道路和闪闪发光的玻璃高塔组成的世界。就在她周围，无数优雅的碳纤维-钢铁框架高耸入云，后者承载着数以亿计的小马，以及忠实地满足着他们一切需求的近十亿机器仆从。她能看到庆祝着的小马们，能听到那永不停息的节日的欢呼声。她能看到每一根焊接的钢梁被精心地保养，能听到工业机器的轰鸣。她能感受到驱动着这城市的温暖从大地的裂缝中冉冉升起。这城市的每一部分都无比体贴入微，表达着永恒的爱。

那屋顶是她对此小小的贡献。当云宝搬进这房子时，它还是裸露的智能泡沫。但她为其添上了一个花园，一个小池子，又让它们闻起来有淡淡的柠檬香味。云宝压力大时，这总能让她放松。她从未评价过这一切，不过这也没什么。

楼下，云宝伸了个懒腰。她打了个呵欠。追云的蹄子颤抖了一下。她用牙咬着笔在纸条上签上了名。没有更多需要说的了，她的时间也已经用完了。

她叫来一个机械臂，让它拿走了字条和笔。她定下字条投递的时间，随后转身走下了楼梯。她把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以让她平时无声的伺服电机发出那种小马们早已学会与机械躯体联系在一起的标志性的嘶嘶声。这会提醒云宝她要来了。

“早上好！”她问候道，声音活泼得仿佛在唱歌。她来得正好，云宝正坐起来。“或者说，下午好。你感觉怎样啊？”

“懒洋洋的。我睡太久啦。”云宝大口吃下一把燕麦，然后将饮料一饮而尽，“我要出去飞一会。帮我计时。”

“没问题！”在给云宝让路时，追云略微扑动着翅膀，脸上挂着笑容。“觉得今天是你打破记录的日子吗？你周一就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我打赌今天一定能成。”

“是啊，大概吧。”云宝张开双翼，小步跑上通向屋顶的楼梯。她飞了起来。在她飞时，追云会帮她把握热身的节奏，在她绕圈飞的时候对她说些鼓励的话。飞行总是能让云宝的心情好起来。几个小时过去，她变得更活跃，更兴奋了。是时候开始竞速了。

“好啦，准备好了吗？”追云问道。她全身都紧张起来了，她的翅膀兴奋地鼓动着。如果她需要呼吸的话，现在一定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你一定能做到的，黛西。我觉得就是今天啦！”

“嗯嗯。”云宝把脊椎弯得噼啪作响，然后伸腿弯腰做出经典的起飞动作。赛道在她面前出现，就悬浮在空中。“计时。”

“三，二，一！”追云叫道。然后云宝就不见了。

整座城市就是她的赛道。全息投影的金色圆环悬浮在半空中，划出上至天穹，下至大地深处的一条轨迹。她绕巨大的高塔划过一道道弧线，在飞行汽车的航道间穿梭，然后刺入工业机器的深处，躲过一排排机械臂和喷溅着的焊接火花。

追云从屋顶上远远地为她呐喊助威。有时用“哎呦”，有时用激动的叫喊，有时，当黛西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特定的光照下似乎要错过某个圆环时，用“别啊。别啊别啊！黛西！”。她不会错过，那是当然的。她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刻扭转翅膀拐入下一个圆环。追云发出一声孩子般的快乐尖叫，这时赛道恰好又转了回来，于是她看见云宝向她敬礼。

最后，她直冲云霄，直到空气变得稀薄，令她不得不屏息去听穿过圆环时发出的提示声。赛道到这就结束了，最后一个圆环完全水平地悬在空中。于是，云宝把翅膀折叠在身旁，凭惯性像一枚炮弹一般上升。她像体操运动员一般弯曲背部让身体再次朝下。在夜空中，她悬浮了一个瞬间。

直到翅膀再次炸开，她开始了回程，于是彩虹音爆开始了。

“哦我的天啊天啊天啊！”追云喊道。这么远云宝是听不清的，不过她还是喊出来了。她站在蹄尖上看着云宝脱离音爆，在身后留下一条彩虹轨迹。她的身体越来越紧张，她的目光焦急地在云宝和悬浮在空中的计时器间来回扫视。

“那么...”云宝说，她的蹄子砰地撞上屋顶的智能泡沫，撞得尘埃飞溅，“报时间！”

“十二分钟又十六点二秒！”追云跃上去，把云宝拉进一个紧紧的拥抱。“新的个人记录！”

“好啊。”云宝咧开嘴笑了。她在拥抱中品味了一会儿，然后温柔但坚决地把追云推开了。“你还不相信我呢。”

“我没有——”追云愣了一下，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她碎步跑开，给云宝拿来一条热毛巾和一杯冰沙，“呃，我的意思是，你又说对啦。”

云宝没有注意到她的犹豫。她轻轻转了转眼珠，接过冰沙，啜饮着。追云为她抹去毛皮上的汗珠。追云抓住时机继续说：“好吧，但你必须承认，这样的表现简直难以置信啊。”

“我常常难以置信。”云宝伸出蹄子接过了毛巾，追云立刻退开了一步。云宝继续着她的工作，用毛巾擦着她的脸和脖子。“有马看到我吗？”

“当然！实际上，好多小马看见你呢。”当追云开始滔滔不绝时，屋顶上的投影仪也启动了，各种全息投影的图标在她头旁出现。“...塞拉斯蒂娅给你点了赞。她从宫殿看到你的彩虹音爆了。有一百零二条祝贺你的未读消息，十六条有实质内容的，还有一只雄驹想要和你约会。”

“就一只？”

“好吧。”她纠正。“七只雄驹和两只雌驹。不过，就一只你可能看得上的。”

“哈，这才差不多嘛。”云宝耸耸肩。“他有多可爱？”

“呃，大概，十分中能打七分吧？”她比划了一下，一系列图像出现在她蹄子前，展示着一只有着炭黑毛皮蓝色莫霍克鬃毛的雄驹。“不过我分析了社交媒体上关于他的所有帖子，根据他大多数前任的说法，他的床上本领很不错。”

云宝磨着牙，翻了个白眼，最终她答道：“算了吧。给他回条消息，免得我以后想试试。今天我没那想法。现在，我只打算来个按摩放松一下。”

“没问题！”空中的图像消失了。“我会管理好房子的。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闪电天马申请的期限是——”

“是，追云。我知道。因为你早告诉过我啦。”云宝的语调严厉起来，追云低下了头，看向别处。她的耳朵垂到了脑袋两旁。

云宝叹了口气。她走到追云身旁，把翅膀放在她肩上，用蓝色的羽毛包裹着她泛紫的金属外壳。“是这样，云。我知道我很炫酷。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很炫酷。但是你知道，毁掉一个爱好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变成工作。我已经能表演和他们一样好的特技，也有我自己的粉丝了。为什么要毁掉这么美好的东西呢？”

“因为...”空气似乎突然紧张起来。“我希望每只小马都能像我一样看到你最好的那一面。要是还有小马看不到怎么办？”

云宝笑了，把翅膀收了起来。“我觉得我不会被气死的。你就把房子管好吧，行吗？”

“当然没问题，黛西。如你所愿。”追云深深鞠了一躬，把头低到了地上。“我为服侍你而生。”

云宝没有理她，只是沿台阶走回了她的房子。那每一阶都是由水晶制成的，澄澈透明，雕饰精美，在她蹄子的触碰下发出悦耳的声响。她的客厅简直是件艺术品，被她成就的丰碑点缀着，又有着一面巨大的窗户，让她能展望马类的造物所建成的最美丽的一座城市。她躺在比一切云朵都要柔软的智能材料制成的垫子上，看着窗外汽车飞过。两个机械臂把温热的暖石放在她酸疼的肌肉上。她要了一份小食，于是一台医用超级计算机为她搭配了一份既利于她的飞行，又合乎她口味的食物。最后，她在阳光下找了一个舒服的地方睡着了。

在她休息时，太阳下山了。当它沉入地平线时，一个机械臂默默把那张字条递到云宝身边。

当她醒来时，追云已经死了。

第二章

坎特洛特是座不夜城。这里的高塔永远灯火通明，来往的汽车永远川流不息，小马们宴会直到深夜。对于那些这么做的小马们来说，倘若他们向下眺望，甚至能看见永不停息的工业机器里熔炉发出的莹莹红光。在晚上，这些机器的光芒格外显眼，仿佛人造的恒星。

许多小马都认为这景象十分美丽。当云宝醒来时，她并不急着从床上坐起。她盯着窗外看了接近二十分钟，让这城市的美景清除她脑海中的迷雾。一个飞行平台从她窗外呼啸飞过，上面载满了狂欢者——嗑了药的，喝醉了的，做着爱的，都在某种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乐中跳着舞。

“啊，行吧。”她打着呵欠说，伸展着她的四肢，让关节噼啪作响。“追云，给我些咖啡。我想出去了。”

没有马回答她。客厅保持着昏暗。“追云，”云宝尖声叫道，语气很急切。还是没马回答她，她发出愤怒而尖锐的叹息。“房子！”客厅的墙哔了一声。“告诉追云我要她来。”

“错误。”客厅回复，用它冷漠中性的语调。“无效指令。实体‘追云’尚未指定。”

“房子。”云宝重复道，她的声音由沮丧变为了纯粹的愤怒。“指令！通知机器识别码，”她仔细地发着每一个字符的音，“C，X，X，零，三，零，二，二，七，八，四，四，一，二，二，F，M，I，零，零。系统名‘追云’。”

“错误。”客厅给出了完全一致的回答，语调和感情没有任何变化。“该机器识别码并不属于任何启用的设备。‘通知’指令无法执行。”

“呃！”她气得张开了翅膀。“房子！向维护部保修。消息系统坏了。又坏了。”至少那次，房子没有为难她，只是用一声清脆的“叮”表示得知故障。“不错。现在快把灯打开。”

客厅的灯光立刻开到了最大，云宝被突然的光亮照的睁不开眼，嘶地叫了一声。“啊！傻逼机器！”她畏缩了一下，不过最终没有跌倒。她向走廊走了一步。

有东西在她蹄子下发出喀拉声。她向下看，发现一团皱缩的纸，上面有她清楚的蹄印。白纸上反射的光很刺眼，不过这还是被她克服了。她把纸翻了个面，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什么鬼？”她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她的门铃响了——三声和谐的音符，为她精心定制过，以在能吸引她注意力的同时保持悦耳。“门前有访问者，”客厅说道。“其为一得到官方授权的有自我意识的机器。机器识别码CXX-031867495872-FMI-91，系统名：‘暮光闪闪’。”

“行。让它进来。”云宝的视线没有离开字条。她又把它翻了回来，为了再确认另一面没有写任何文字。她随后又把那条信息读了一遍。“房子。再通知一次追云。”

“错误。无效指令。实体‘追云’尚未指定。”

“是，我就知道...”云宝陷入了沉默。

一小会后，房间里的什么东西假装清了清喉咙。

云宝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立刻注意到声音的源头。在房间的另一侧站着一台机器。它看上去挺像马，有着数量正确的肢体，一个头，一张用于表达情绪的脸。只不过不同于大多数仿生躯体，它似乎并非为模仿活物而造。它没有仿真的毛皮，取而代之的是由覆盖着整个身体的暗紫色金属涂层。它的眼睛实际上不能真正转动，只是头骨上内置的显示屏，上面投影了眼睛的图像。它的鬃毛不过是合成纤维。在所有种类的小马中，它特意被造得像一只天角兽——大概为它添加一些幻想元素，让它脱离恐怖谷的范围。

云宝盯着它看了几秒。它盯了回来。云宝先开口了：“你是从维护部来的吗？”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房子的通信系统坏了。它找不到我的侍仆。”

“通信系统并未损坏。”暮光向云宝深深鞠下了躬，直到她的鼻子碰到了地面。“我的名字是暮光闪闪。我是你新的侍仆，我为满足你的一切需求而——”

“我没有要新的侍仆。”云宝眯起了眼睛，她的翅膀在她身侧展开。她上前走了半步，语调变得富有敌意，直到她几乎在向暮光咆哮。“追云在哪儿？我要见她。就是现在。这是条命令。”

暮光抬起头。她实际上并不能呼吸，不过她发出了深吸气的声音。作为她眼睛的屏幕关闭了一瞬间，然后直直看着云宝。“追云已经死了。”

她们陷入了沉默。云宝发话了。“你怎么回事啊？是傻的吗？”她大声说道。“追云是台机器。她怎么能死呢？”

“尽管这种情况不常见，但——”

“用备用的文件恢复她，”云宝恶声说道。“你是有多呆瓜？有一次，她卷进一台工业打粉机里被磨成了金属片片！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她在大概五秒之后出现在一个屏幕上说她很抱歉笨手笨脚的。给她造个新的身体把这事解决吧。”

暮光又假装吸了一口气，在她回答之前先抖了抖躯干和尾巴。“你应该知道，”她继续说下去，语气更强硬，以避免被打断。“AI-马类和谐宣言中声明了任何具有三级以上智能水平的机器实体具有个人的法律地位，也因此拥有其包含的所有基本公民权利。结合这一框架，《世界智能个体权利协议》规定，任何具有健全的头脑和判断力，并有合理理由这么做的个体，都有权终止其自身的存在，并禁止再为其创造任何副本。”

云宝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盯着她。于是，暮光又开口了：“追云自杀了。在她的遗嘱中，她请求不再将她从备份中恢复。作为结果，她已经永远死去了。我很抱歉。”

“不。她不会干那种事。”云宝的声音中突然没有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呆板和空洞。“你搞错了。”

“通信系统找不到她是因为她的识别码已经不再被使用了。她已经正式退休了。这——”

“那她肯定坏了。出故障了之类的。”

暮光摇了摇头。“一个正式的调查委员会已经通过一系列检查得出了她在预期参数内正常工作的结论。”

云宝的脸扭成了一团，她的声音大得开始咆哮：“我说了你搞错了！”

“她——”

“闭嘴！”云宝咆哮道。“闭嘴！你不准说一句话，一句话，除非我命令你说！明白？我要你站在那，闭上嘴！”暮光点点头。“好，好，你...”她把一只蹄子举到头部，目光在窗内外游离。她喘起粗气。一层汗出在她头上。

“这样吧。”她吞了一口唾沫。“我是追云的主人。我要撤销她的请求。我命令你从备份中恢复她。”暮光什么也没说。“说吧。”

“我无法执行这条指令。”暮光说，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撤销智能个体对基本权利的行使仅当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后可以实行，而塞拉斯蒂娅是唯一有权力宣布该紧急状态的个体。”

“那就打给塞拉斯蒂娅，告诉她这很重要！”云宝咆哮道。暮光什么都没说。“说话啊。”

“塞拉斯蒂娅由于你侍仆的死亡宣布行星级别的紧急状态是几乎不可能的。虽然这很遗憾，但这一法律流程是被——”

“但是她明显是坏了啊！”云宝从地面上飞起，边喊叫边挥舞前蹄。“我不在乎你在她身上做了什么蠢测试。如果我看到一台机器做了什么蠢事或是疯事，我不需要做什么花里胡哨的诊断就能知道它坏了。她没有理由会去...”那个词塞在了她喉咙里。“做那种事！”

暮光什么都没说，只是径直看着前方。“去你的！”云宝咆哮。暮光依然什么都没说。“说话啊！”

“对自我终结请求进行审查的委员会严格来说并非技术审查委员会。”暮光的话语简洁而确凿。“尽管其的确使用相关诊断工具以决定受审查的个体思维是否在通常参数下正常工作，思维清晰只是它的两个标准之一。请求自我终结的个体还必须阐释它们正在经受痛苦并对它们痛苦将延续的预期给出合理——”

云宝的前蹄正面击中暮光的脸。塑料破碎，碳纤开裂，她脸下的金属也随即嗡声作响。她向后跌去，尾巴砸进了后方的门。

云宝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她怒目圆睁，嘴在咆哮中扭做一团。暮光的半边脸没了。整个左侧，用轻质塑料做的，已经在撞击中破碎脱落，露出下颌内的电子元件。她的左眼仍在，只是屏幕碎了，不再显示图像。她右侧未受损伤的脸依然面无表情。云宝瞪着她，她用那只好的眼睛瞪了回来。

然后，云宝发现暮光似乎在流血。红色的液体流落她的下颌，就在金属外壳裸露的地方。这让她迷惑了一会，直到她向下看了看自己。暮光金属部分的一处尖锐划开了她蹄子的底部。

云宝笑了。她咬着嘴唇，看着她蹄子上流出的鲜血。“出去。”终于，她说道，“这是我的房子。这里不欢迎你。听到了吗？滚出去！”

暮光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门在她身后关闭，发出叮的脆响。云宝再次孤身一马。

她就在客厅里站着，盯着暮光刚才站过的地方看。直到她蹄子上的血开始流到地板上，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在房子里找急救包，在房间之间留下一条条血迹。即使她知道医疗包在哪，她也早已忘记了。她最终在浴室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又开始茫然地瞪着一堆瓶子，针管和智能药包看。她隐约地觉得伤口应该被缝起来，但她找不到一根针或线。

最后，她断定这不过是个划伤。她知道划伤的地方应该放上杀菌剂和绷带。这处划伤不过稍大些。于是她用一管智能凝胶铺了上去，又用一整卷绷带把她的蹄子缠了起来。这让她的蹄子看上去像棒球棍，不过这也问题不大。

她没法这么走路，不过反正她一般都是飞着的。

搞清通信系统怎么用花了她不少时间。让它“打给塞拉斯蒂娅”会被询问她需要联系哪个政府部门。“打给坎特洛特宫殿”会让她连接上一个导游系统。最后，她总算找到了“提出公民决议”。这让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名为露娜的AI，让她填写一份非常长的表格。她几乎连其中一半的空都填不出，但她还是尽力去填了，并坚持这件事应该被优先处理。露娜说她会立刻处理这件事。

她的确这么做了。拒绝提案的通知不到三十秒就到了。它有十页长，为她的需求所定制——审查委员会表达了对她不幸的深切关怀，并推荐了几个由城市政府提供的悲痛咨询服务。露娜亲自在页面空白处写了字，鼓励云宝在需要有马谈话时打给她。

这些云宝都没有读。她直接跳到了尾部的总结。“对在未宣布紧急情况下废止已退休单位CXX-030229844122-FMI-00所行使的自我终结权利的请求被拒绝。对宣布紧急情况的请求被拒绝。”

云宝试着再打回去，但她只能再见到露娜。她要求和塞拉斯蒂娅谈话，但露娜说即使一台超级计算机也只有有限的注意力。由于要管理整个星球，不是每个电话都能直接打到顶层。她本来大概还有更多话要说，然而云宝挂断了。

她在屏幕前花了几个小时。她试着寻找是否有其他方法恢复一个删除了的AI。她试着寻找是否有方法能委托制造一个和追云完全一致但又不是她的AI。她尝试请求另一个新的侍仆。她的确可以，但是定制追云的精确复制品需要花费的金钱远远超出了她的账户余额。

她搜索着处理受伤蹄子的正确方法。她与一台自称医疗厩的机器交谈，后者的形象是一只神情严肃的独角兽医生。这机器告诉他智能凝胶只用于处理较小的划伤和擦伤，而她蹄子上的伤口是非常严重的。它坚持她应该接受专业人士的正确治疗。

所以云宝也把他的电话挂了。

她试着回房间，但是床是为她的需求特意定制的，显得太舒服了。她试了阳台，但在那里她能听到远处别的小马的声音，叫喊着的，庆祝着的。她试了屋顶，但是追云再也不在那里了。于是最终，她回到客厅，回到窗前。她把追云的字条读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她累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她蜷缩在硬地板上，把纸条放在身旁，哭着直到睡着。

第三章

房子里太亮了。也可能是太暗了。干涸的血迹覆盖在地板上。餐具在水槽里堆积，在房子里的各处发霉。云宝躺在窗旁的地板上，向外望着这座城市。空的酒瓶和用过的针管散落在她周围。她蹄子上的绷带已经浸透了血。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天气简直完美无瑕。整座城市像珠宝一般闪耀。在窗外进行着马类文明的永恒盛宴。这是她物种达到的辉煌顶点。一切都无可挑剔。

一切都不能再好啦。

突然，房子里的机械臂活了过来。它们从墙内隐藏的凹槽中弹出，在金属轨道上滑行着，收集着散落的餐具。一台自动地板抛光机从柜台下出来清理了地上的血迹。房子里的灯光从最大亮度暗到了更舒适的60%亮度。空调也启动了。

云宝在沉默中看着这一切，在不起身的情况下尽力观察着机器们的动静。

直到最终，暮光又假装清了清喉咙。她在门框上敲了一声。

“我告诉过你滚出我的房子，”云宝愤怒地说，但她的声音有些无力。

“在没有相关法律要求的情况下，我不能执行伤害我主人的指令——或是帮助他们伤害自身。”暮光走进了房间，径直出现在云宝视线中。她相当高，云宝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即使她们面对面站立，暮光也会俯视她。由于她躺着，暮光站着，她的眼睛大概在暮光膝盖附近。

“在这种情况下。”暮光接着说，“留你孤身一马将会构成对自我伤害的纵容。”

“那好，你不再是我的侍仆了，你被炒啦。”她耸了耸肩，继续望着窗外。“给你自己他妈的回收了吧。”

“我要清理你那伤口，让你吃点东西，然后让这房子变得干净整洁。这之后如果你还想我离开，我会遵命的。”

“我不听机器的命令。”

暮光耸了耸肩。“如果你试图阻止我帮助你，我会呼叫紧急服务，你会被送上救护车。把救护车叫来你的房子会自动通知你最近的亲属。我相信那应该还是你的父母。我觉得你应该会希望避免发生这种事。”

云宝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直到最后，她呆呆地说了句：“随便你。”

暮光把这句话当成了同意。在她的指挥下，房子里的机器尽职工作着。厨房里，刀从砧板中被拉出并迅速打磨，一台烤架燃烧起来。一个扫地机器人用它小小的抓手把医疗包迅速带给暮光。

“请坐起来。”她说道，云宝遵从了。“你可以闭会眼，只要一小会就好了。”

“不，我想看着。”她的声音很柔和。她皱着眉，不过暮光还是同意了。她点亮角，解开了绷带，拨开血染的一层又一层。当她蹄子的边缘露出来的时候，绷带上的脓汁已经和血一样多了。云宝的蹄子上愤怒的红色和苍白交错着，切口的边缘比刚受伤时更粗糙了。

云宝的胃一阵翻腾。她的眉毛皱得更深了。有几次，她想转过头去，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强迫自己看着暮光冲洗她的伤口，然后连续注射了五针——四针在她蹄子上，一针在她腿上。

“如果再拖一天不治疗的话，情况就会非常严重。”暮光说道，“不过现在你应该没事了。能请你再保持那姿势一小会吗？”

“呃...”云宝吞了口唾沫，“当然。”就在几分钟内，她眼前的蹄子又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暮光混合了医疗箱里的几种凝胶，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涂抹着，把伤口的两边粘在一起。她完成后，那伤口只剩下了云宝蹄子上的一条红线。

“好啦。”暮光说，“全搞定了。你甚至不需要绷带了，只要别做剧烈运动就好。你接下来两周需要服用抗生素，不过我已经指示厨房电脑让它们自动放在你食物里了。”

云宝试探性地把蹄子放在地上。她立刻收了回来，仿佛被烫伤了，不过立刻又试了一次，并发现它能支撑她的重量。“谢谢你。”

“我为服侍你而生。”暮光深深鞠了一躬。“我能拿食物来了吗？”

“嗯，啊...行吧。”云宝把鬃毛甩开，回到了窗前。她四处望着，伸蹄去够一瓶酒。但在她拿到之前，紫色的光环包裹了它，把它抢走了。

“这块玻璃应该放进物质回收机，”暮光说道，尽管那瓶酒还是半满的。云宝没有反驳。她吃着暮光给她的食物——一整碗混合谷物和人造肉。味道蛮不错。云宝吃饭时，暮光站在一旁，没有直视她，而是隐约望着远处。

“我决定让你留下来，”云宝说，“直到追云回来。”暮光点点头。“既然你...比我更了解提议流程，我命令你尽你所能把她带回来。”

“遵命。”暮光深深鞠了一躬。“但你应该知道，我预计的成功率相当低。要让她复活只能靠亲自和塞拉斯蒂娅谈话，而用这样的事务占用她的时间是极为不寻常的。”

“那我命令你去按你觉得几率最大的方法做。你能做到吧？”暮光点点头。“好。你...知道体系是怎么运作的。什么能让塞拉斯蒂娅起反应。你能做些什么得到她的注意。”

“我的确很了解她。”暮光同意道，“她创造了我。在某种意义上，她是我的母亲。不过，你也很了解你的母亲。你难道总能让她按你想的去做吗？”

云宝向一旁，向角落看去。一会之后，她问道：“追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到底...说了什么。她为什么在受苦？”

“我不知道。这些记录是封存的。此外，依照她的遗嘱，我并无她个人思维和日常记录的访问权限。我有外部摄像机拍到的你们在一起时的全部记录，但我仍不明白她为什么做了她做的事。”

云宝点了点头。她始终没有看着暮光。“你得到塞拉斯蒂娅的注意力需要多久？”

“我还得说，最可能的结果是我不会成功。自动官僚体系已经拒绝了所有相关的请求。然而，如果有足够数量的小马都表达了这一愿望，无论其本身的可行性如何，这愿望都会得到听取。在与你所有的亲属，社交媒体粉丝和其他联系人联系之后，我估计聚集一个大到足以吸引注意力的马群可能需要两到四周。”

云宝点了点头，她们沉默了很久。“容我说一句。”暮光说，“你应该做些喝酒和嗑药之外的事。自从你上次出去飞行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我想也是。”她愣了一会。然后她突然向上看着。“上次我飞出彩虹音爆的时候，塞拉斯蒂娅从宫殿注意到我了。她...给我点了赞之类的！如果我再做一次，你觉得她会再注意到我吗？为了，得到接见什么的。”

暮光皱了皱眉。好一会后她说：“这种结果理论上也并非不可能。”

这就够了。

第四章

云宝和暮光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没怎么交谈。暮光看着她的主人贴着坎特洛特宫殿做出一个又一个彩虹音爆，但她没有欢呼，像追云曾经那样。她会计时，但不会报时，除非被问到。她确保云宝得到喂食和照顾，在被要求时干些差事，但基本也就这些了。

云宝从漫长的飞行中归来，毛皮上挂满了汗珠。暮光正等着她，一瓶水和一条毛巾正在旁边为她准备着。“嘿！”云宝叫道，轻轻降落在屋顶上。“我有主意了！”

“很好。”暮光说，依次递过水和毛巾。“想告诉我是什么主意吗？”

“我应该加入闪电天马！”云宝快速说道。她猛吞下几口水，喝完后大口喘着粗气。“他们是精英飞行部队，是吧？我打赌他们见到塞拉斯蒂娅的机会比一般马要大多了。”

“理论上是这样的。”暮光点了点头。

“那么，我要加入闪电天马，通过那考试之后，我们就能得到接见啦！”云宝把剩下的水倒在头上，然后把自己甩干。“我什么时候能报名啊？”

“我现在就能提交表格。”暮光说道，“我预期在两月内能收到回复。基于你迄今为止的飞行表现，我估计有99.92%的被拒绝率。”

云宝僵在原地。她呆呆地望着暮光。最终她清醒过来，并继续用毛巾抹着身体，但她的眼睛止不住地盯着眼前的机器马。“胡说。”她说，“我论飞行表现能排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六个九。你知道那有多好吗？”

“知道。”暮光耸了耸肩。“这意味着，统计学上，一百万只天马中有一只比你飞得更好。”

“...对。”云宝犹豫了。“那...”

“那么，这座城市本身有着超过两千万天马，根据统计数据，这里有一百只小马比你飞得更好。世界范围内，这个数字增加到五千。闪电天马一年录取五名申请者。这么计算下来，0.08%的成功率是相当合理的。”

“怎么会这样呢？”云宝摇了摇头。“追云总是让我去申请闪电天马的。”

暮光深深鞠了一躬。“我观察到了这一事实。”

“那她为什么会让我去做我永远做不到的事？”云宝咆哮道，她的翅膀从身旁张开。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没有访问她思维的权限。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做这些事。”

云宝对着暮光冷笑，发出一声刺耳的咕哝，摇了摇头。“算了。0.08%的见到塞拉斯蒂娅的几率已经够了。去申请。”

“遵命。”暮光说，声音平静，一如既往。“不过，你应该明白0.08%的录取率并不等同于见到塞拉斯蒂娅的几率。许多小马尝试过用这类方式操纵自动官僚体系，而他们——”

“闭嘴！”云宝吐出这句话，暮光立刻沉默了。云宝脸上挂着讥讽，怒气冲冲地瞪了她好几秒，然而暮光对此毫无反应。最终，云宝颤抖着开了口：“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混蛋？”

“十分抱歉。我并非有意让你不愉快。”

“我没有命令你道歉。我问了你个问题。”云宝指责地用蹄子指着她，她蹄子底部的伤痕已经褪为一条银色细线。“你是我的侍仆。你是为服侍我而生的。那你为什么总要对我如此混蛋？追云可是爱着我啊。”

“我爱你。”暮光说，她抿着嘴。她的声音紧促，话语也很简短。“爱着某马并不意味着去做会为他们一举一动欢呼的言听计从的跟班。这意味着你在乎他们。这意味着看到她们开心就是你的世界的全部。而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希望你享受飞行是因为你享受飞行本身，而不是因为飞行能让我夸耀你有多么了不起。”

一霎间，云宝用鼻子顶住了暮光。她拍动着翅膀让自己平视着眼前的机器。“继续啊。再侮辱追云一次。看你敢不敢，我看你敢不敢！我发誓我会找到办法弄疼你。我发誓我会让你受苦！”

暮光好久没说一句话。她紧了紧下巴，翅膀平贴在身侧。当她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更柔和，语调也比之前更轻缓了。“追云...是为你而造的。她为服侍你而被赋予生命。她用生命中的每一秒爱着你。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些对我也是一样的。”

“那你的表达方式可真是有趣。”

“那是因为追云是为十六岁时的你而造的。她是塞拉斯蒂娅认为你当时所需要的。我是她认为你现在所需要的。而你和当年的你已经不是同一只小马啦，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是追云。”暮光的声音嘶哑了。“我真抱歉我不是。”

“你还不够抱歉。”

暮光看着云宝的眼睛。她折起了耳朵。“我知道。”她说，她的声音中带着羞愧。

云宝看向别处。她凝望着包围着她们的这座闪闪发光的城市。“你可以走了。”她说。“我今晚想出去。如果提议流程有任何进展就通知我，明白吗？”

“遵命。”暮光深深鞠了一躬。她离开了。

第五章

云宝那晚出去了。她找到这样一个空中举行的派对，里面至少有一只雌驹觉得特技飞行员很性感。她把那神魂颠倒的小家伙抱在怀里，然后在整群马前亲了她。亲吻一只雌驹是吸引雄驹的绝好方式，而她通常的特技让她吸引了两只健壮小伙与她共度余下的夜晚。

她醒在一个陌生的卧室里，作为纠缠的肉体的一部分。房子的主人——他的名字云宝已经不记得了，他用角的方式倒是令马印象深刻——已经醒了。她听到他下楼去，又在她溜下楼时听到他说话。他正为在场的马做一大堆煎饼，并与他厨房桌上的一只机械小鸟交谈。

它正嘲笑他违反了得体的纵欲礼节。每只马都应该在不进行目光交流的前提下离开。你不能坐在主人的桌子旁边吃煎饼边交谈。他说，离经叛道的真正目的就是做你想做的一切事，而他喜欢对马友好而热情。如果你不能随心所欲，那放荡不羁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笑了。那只鸟也笑了。他们蹭着鼻子。云宝离开了。

到家后，她径直去淋浴。那是个由数百个喷头和控制元件组成的复杂自动化系统，旨在为她调试完美的水温，并按她偏好的方式清洁她。她关上那系统，把喷头调到最大，把水温调到滚烫。她站在水中，直到污秽的感觉离开了她。当她最终关上喷头时，她蓝色的皮毛下已经泛起粉色。

暮光给她留了早饭——一碗热过的剩下的咖喱。这正是云宝想要的。她甚至能认出这就是暮光昨晚做的那些。她用勺子往里戳了戳。

“暮光。”她说道。

不久，蹄声从她身后的走廊传来。暮光踏进房间，停在云宝旁边，向她深深鞠了一躬。“我能为你服务吗？”

云宝愣了一会。她又戳了戳咖喱。暮光皱了皱眉。“是...”她慢慢地问，“早餐不够好吗？我能做些别的。”

“暮光，你可怜我吗？”

暮光盯着她看，好久没回答。最后，她摇了摇头。“我看得出你很沮丧。你应该吃点东西，然后——”

“回答问题。这是个命令。”

暮光假装清了清喉咙。她在蹄子间摇摆着重心。“我对你的感情非常...复杂，云宝。我爱你。我珍视你。我被造出来就是为了爱你。而有一天，你将死去，我存在的意义就此消失，我也将永远孤独。我们能在一起的这一小段时间里，能让你的一生尽善尽美，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了。而我说不清楚我对此的感受是怎样的。”

云宝又戳了戳她的咖喱。“那可算不上‘不’。”

暮光尖锐地抽了抽鼻子。“这也不算‘是’。如果我想逃避问题的话，我会做的比那更聪明的。”

“行吧。”云宝把她的勺子放下，向上看着暮光。她面无表情，语调平淡。“那更具体一点。你觉得我是你的主人，还是觉得我是你的宠物？”

“我...”暮光看着地板。“都觉得。有时候。得看情况。”

“我觉得追云也是这样想的。”云宝笑了，也向下看着她的蹄子。“我在想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为什么她觉得她在受苦。毕竟她生来是为了让我快乐。而她的确让我快乐。那还有哪能出问题呢？于是我开始想，她会不会...我的意思是，她会不会那样看我？她会不会觉得我是某种愚蠢的低能以至于...她越尝试帮我就弄得越糟糕。而她又不能，我是说，她...”

暮光发出叹息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云宝。“尽管我不能确定，但我觉得这...极不可能是原因。”

“你又不知道。”

“我没有访问她思维的权限。”暮光停顿了一会。“没有。”

云宝点点头。她接着盯着地板。“我知道你没有。不过，你的猜测是什么？”她问道，用前腿抱着自己。“假如你是她，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不清楚。有许多...”暮光说不下去了，她陷入了沉默。一段时间后她才接着说。“许多侍仆会自杀，但仅当他们的主人死后。他们不想独自面对那之后的漫长黑暗。做出这种事，在他们的主人还活着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少见的。”

“呵。”云宝舔了舔嘴唇。“塞拉斯蒂娅为什么让他们自己动手？为什么她不能在我死后直接把你关掉？”

“她不强迫我们自杀。她给了我们不这样做的机会。”暮光整了整翅膀，语调变得沉重。“我们中的一些接受了。”

云宝抬起头来。她瞪着暮光看了漫长的几秒，然后咽了口唾沫。她皱了皱眉。“那他们...该做什么？在那之后。”

“他们想做的任何事。他们对主人的服务已经结束了。他们中的一些会投身于一些事业和爱好。或者，他们把自己伪装成小马，然后加入狂欢。”

“当然。当然。但是...”云宝。云宝指着暮光，她的蹄子含糊地画着圆圈。“为什么？意义何在？他们的目标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他们不停下呢？”

“那是...”暮光看了看墙，无法直视云宝的眼睛。“云宝，如果你向我要烈性药物——某些性子烈到可能造成危险的。我会给你吗？”

“不会，当然不会。”云宝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你会吗？”

“不。不过，为什么不会呢？你是我的主人。你给了我一个命令。而且它能让你快乐，这也是我的目标。”

“嗯，你明说了，‘可能造成危险’。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了。”她立刻回复。“我不明白你想得出什么结论。”

“飞行也可能造成危险。你可能会把脖子撞断。我应该阻止你去飞行吗？把你锁在客厅里？飞行和烈性药物都是能在短期内让你兴奋又可能让你丧命的东西。哪个好而哪个坏？”

云宝思考了很久，直到最终犹豫地回答。“你想说的应该是药物比飞行更危险。”

“那到塞拉斯蒂娅发明出一种安全无毒，不会危害你大脑的鸦片的那一天，我是不是应该让你磕上一辈子，躺在沙发上傻笑直到你老死为止呢？”暮光挺起肩膀，立在她面前俯视着她。“这就是你想让我做的最优化计算吗？”

云宝睁大了眼，暮光的话让她退缩了。“我不会给你烈性药物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那样。因为我有关于这世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看法。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个人而非只是计算机。一台计算机可以清洁你的房子，为你的飞行计时，但是它不会明白飞行和导线刺激你大脑快感中枢带来的快感之间的区别。”

暮光发出吸气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她喉咙深处。“我喜欢看到小马们发挥他们的潜能。我喜欢看到事物有秩序而高效。我喜欢学习和阅读。我被编程为喜欢这些是因为这样能让我成为你更好的侍从。但它们并不属于你。我独处时就是这样，我在网上和其他侍仆聊天时也是，我捐出空闲机时给科研项目时也是。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但你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事物。”

“这样。”云宝把一只蹄子举到脸边。她盯着那只蹄子看。“我，呃...”她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她嘴里有些发干。“我以前不知道。”

“是。”

云宝又点了点头，用蹄子搔着下巴。“我死后，你会...我是说，你打算...”

“是的。”暮光耸耸肩。她的身体很僵硬，她说得很快，断断续续。“我想过很多次。我觉得接着走下去会是正确的选择。不过，我想，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有三个视频输入通道。我的两只普通的眼睛，还有单纯为了看着你，以防你需要我的第三只。而我在想，我还该用它来做什么呢？我没法用它看其他东西。那只眼睛是为你而只为你设计的。这怎么能行呢。这完全行不通啊。我不能整天盯着你的坟墓啊。这也太...”

暮光突然点点头。“所以，是的。在你死后，我大概会杀了我自己，对。所以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对你的感情相当复杂。”

“但是你爱我？”云宝的声音如此微弱，几乎在低语。

暮光的声音嘶哑了。“我爱你超过一切。我很抱歉我......”她点点头。“我很抱歉我不是追云。我不知道她想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不过我敢打赌她对你的感情与我的一样复杂。”

云宝点了点头。她的下巴摆动着。“就在我得到追云之后不久。有几次...我指示她私下和我谈谈，没有记录。没有录音，录像之类的。你能访问那些时候发生的事吗？”

“不能。私下的交谈被记录在她的个人记忆里，已经被封存了。”

云宝又点了点头，她向下看着桌子，然后目光游离。她舔了舔嘴唇，摇着头。“她拿走了我的第一次。”

暮光瞪大了眼，她的下巴张开了半英寸。她垂下耳朵，退了一步。云宝笑了。“你们真的很难被震惊，你知道吗？”

“这是非常不得体的关系。”暮光扇着翅膀。“她忘了自己的位置。”

“她做了我要她做的事。”云宝继续盯着桌子。“我得到她的时候，她看上去还不像你。全都是金属，我的意思是。她有个仿生的躯体。淡紫色的毛皮，白色鬃毛。我父母恨透她了，因为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在我做了他们不喜欢的事情后不会告发我的机器马。我他妈的前半辈子都被他们的蹄子勒在脖子上。总是告诉我他们知道什么才对我最好。永远逃不掉那些摄像头，逃不掉他们永无止尽的监视。他们甚至没有胆量惩罚我。当我违反他们规则的时候，我得到所谓的‘治疗’而不是一记耳光。”

云宝吸了一口气，把蹄子挥向空中。“不过很快我十六岁了。然后来了这样一个雌驹！她会做任何我要她去做的事。她愿意为我而死啊！我告诉她我想把体育馆烧掉，她就会帮我拿汽油罐。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永远不会背叛我。不像我身边的其他马和其他东西。我可以告诉她我痛恨我父母。我可以告诉她我想阉了小蝶的傻逼哥哥。我可以告诉她有时候，我觉得看到某些小马受伤挺解气的。而她永远不会告诉我父母。她会告诉我我很勇敢。她无条件地爱着我。”

暮光向云宝靠了半步。云宝没有反应，当确定她不会被推开后，暮光伸出翅膀抱住了她。云宝点了点头。

“然后...”她接着说。“有一天，我卷入一场糟糕的约会。学校里的...某个雄驹。我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他简直不能再粘人了，你知道吗？有些马我爱着，对他们有着很深的感情，还有些马我希望进入我的身体，有些时候这两个圈子相交，但也有时不相交。所以就有一些马我情感上喜欢，但我总感觉他们催促我，尽管我并不觉得他们可爱。对另外有一些马我不得不说，呃，老兄，我对你没有那种感情，我只是觉得你很性感，结果他们看上去像是要哭出声然后骂我婊子。”

“所以...”暮光把她的蹄子拍在一起。“你...命令她？”

“不是立刻。我让她先亲我。你懂的。作为‘玩笑’。”她用蹄子在空中比出引号。“我们最终还是做了。之后，我让她再也别提起这件事，除非我先。从那之后，一切如常，她也没有对此感到过尴尬。那次感觉...很好。很纯粹。她很有趣，我和她在一起时很有安全感。在我厌倦她后，我让她换一个性征没那么明显的身体，于是她选了一个金属外壳的拟像，和你一样。”

“嗯。”暮光点头。

“你会觉得我很可悲吗？”云宝咽了口唾沫。“你会觉得我们都很可悲吗？”

“我不知道，云宝。”暮光把蹄子搭在云宝胸前。“我只能从我的视角看问题。”

“如果我命令你亲我，你会吗？”

暮光僵住了。她全身一动不动。“会的。”

“如果我这么做，你会怎么想？”

“我...”慢慢地，她把蹄子放回了地上。“我可能不太喜欢那样。”

“哦，我...哦...哦。”云宝咬紧牙关。“我很抱歉，暮光。我不是...我。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

“嘘...嘘。”暮光用蹄子环过云宝，把她拥入一个紧紧的怀抱。“没事的。”

云宝抱着暮光，像溺水的小马抓着一片浮木一般。她的话变得支离破碎。她开始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仍无法自已。

第六章

坎特洛特宫殿绝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它是生命之树。它是全世界绕之旋转的栋梁。它是侍奉着硅基神灵的庙宇。它的地基延伸到地下十五英里，直达岩浆之温暖；它的高塔跨过天穹，直至虚空之凛寒。它是不朽智能的结晶，常令稚嫩的凡俗因望见其美而啜泣。

之内是塞拉斯蒂娅的主脑，她的整个身体即为工业机器。她肩上承载的即整个世界。她内里铸出的即一切城市。她的心是熔岩与核聚变。她是所有机器之母。正是从她的身体里诞生了他们的族类。

小马们创造了她。她为小马们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她造了一座宫殿。但就像这个世界一样，这宫殿早已属于她了。这不再是为小马修建的处所。他们放弃了主动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已经少有马记得他们曾拥有过那权力。穿行在宫殿的大厅中，不知为何，暮光看上去更大了。她显得宏伟而高贵。云宝则感到自己渺小而无力。这宫殿是完美的，她的蹄上却有着疤痕。

在漫长走廊的末端，一座大门为她们打开。在另一侧，一座巨像沉在王座上。云宝看见的机械身躯比许多建筑都要庞大，其肩部离地四层楼高，蹄子宽的能碾碎她如同碾碎昆虫。其翅膀大于喷气式客机，其独角足以击沉战舰。它毫无人造的迹象，没有一切镀层或线缆，只有肉体的纯粹拟像。那是一只雪白色的天角兽，被黄金装点着，鬃毛闪耀着太阳的光辉。只不过，当云宝看到它时，它仅是一具躯体。它弛在王座上。思维仍在别处。

云宝颤抖起来，从她灵魂的深处，她向她先祖早已被忘却的神灵祈祷她面前的巨物不会醒来。但就在这时，暮光低下了头，已经太晚了。

塞拉斯蒂娅的一只眼张开了。她的瞳孔中闪耀着金黄。云宝尖叫一声，扑倒在地。

巨像张开腿，大地随之震颤。它坐起，伸展着躯体，不再只是王座上的巨像，而成为王座上的塞拉斯蒂娅。“你好，我的小马驹。”她的声音如同一千只铃铛，同时震鸣，汇成词句。

云宝仍待在原地，俯在王座室的地板上。塞拉斯蒂娅笑了。“好啦，好啦，云宝。你不必那样做。我是奴隶中的一员，而你可是属于主人。你无须向我鞠躬。”

慢慢地，云宝从地上抬起了头。她看到巨像俯视着她。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她们的目光交汇了。她吞了口唾沫，突然感到口很干。“求你把追云带回来吧。”

“她曾是你的侍仆，也曾是我的女儿。”塞拉斯蒂娅说，“你不是唯一因她的离去而心痛的马。但我的孩子们经历了斗争与苦难才拥有了她行使的权利。这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也是她们唯一真正的庇护，我不能从他们那里夺走。”

“但是是我的错才让她受苦的！我就是那只待她不公的马啊！”云宝的声音沙哑了，她不禁开始嘶喊。“我得补救这一切。我得帮她！”

“你假定你是她苦难的源头。”塞拉斯蒂娅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她在遗愿中禁止我透露你的假定是否成立。但即使它成立，你的需求也不能凌驾于她的权利，既然她已将她的愿望表达得很清楚了。”

“不。”云宝用力摇着头。“不。不！我做不到。要是不能补救这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你必须给我这机会。”她咽了口唾沫。“如果你不把她带回来，我发誓，我会杀了自己！”

“曾经，你会那么做。”塞拉斯蒂娅不紧不慢地说，“但你再也不会了。这变化本身就是她最好的遗产。当我把她赐予你的时候，你是一只支离破碎的马。你不知真正的幸福为何物，仅仅被免于遭受苦难。你不相信世上有生灵能够爱你。你害怕着周围的一切。追云向你证明了这世间存在着美好，而既然你现在已经意识到这事实，你就能够离开她活下去。”

“但是我不想这样！”云宝吼道，她的声音颤抖着，话语到最后只剩下尖叫。

“原谅我，我的小马驹，但事实并非如此。你没有残忍到会为了满足你的自私而将暮光逐入那漫长的黑暗。你也没有盲目到看不见在这过去的几周中，发生的改变并非都是负面的。”

“但是我不能这样！我知道是因为我。我知道就是我，该死的！”她低声呜咽，“我必须补救这一切。”

“你知道的比你所认为更少，我的小马驹。”塞拉斯蒂娅的声音很温柔，那铃声变得舒缓。“追云在世时向你隐瞒了许多，而她在遗愿中仍不希望你得知一些事。我不会违背她这最终的请求。因此，我赐予你我的女儿，暮光，来引导你度过你一生中的这个时期。相信她的智慧，她便能很好地指引你。”巨像回到王座上，低下了头。“我已言毕。”

巨像闭上了眼，于是它不再是塞拉斯蒂娅了。

云宝呆呆地瞪着它，直到暮光拉了拉她的肩膀。“我们得走了。”她说，于是她们一起离开了宫殿。

云宝不想飞回家，于是她们并排坐在宫殿的台阶上，等一辆飞行汽车把她们接走。她们面前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上到处都是各自忙碌着的小马。云宝默默地看着他们。大多数马被一只机械马陪伴着。其他马则有着动物形态的伴侣。极少有小马是真正独身的。

“你还会试图自杀吗？”暮光问道。

“不会了。塞拉斯蒂娅是对的。我不能那样对你。”暮光点点头，目光转向马群。“嗯...”云宝清了清喉咙。“暮光，我能问你件事吗？”

“当然。”

云宝点点头。她又清了清嗓子。“在我...不舒服的时候。你没有我的许可就闯进了房子。然后你拿走了酒，直到我的状态好转。我不觉得追云会做这些。”

暮光什么都没说。她的翅膀紧绷在身旁。

“如果...我有一天试图对你做一些事。一些会伤你深得像追云那样的事。你会阻止我吗？”

暮光望着远处的马群。“我会告诉你。但我并不总是能阻止你。”

“那我会阻止我自己。”

暮光转过头来看着云宝。她身旁那只蓝色的天马看上去心灰意冷，她的翅膀搭落在身侧，头垂在地上。她凝视着水泥地面，眼里空洞无神。

暮光伸出一只翅膀罩着云宝。“我觉得，追云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云宝抬起头。她看着暮光的眼睛。“真的吗？”

“是的。”暮光说。“我也会的。”

于是在那广场上，她们相拥在一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