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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愿意做不被定义的自己吗?

2023-04-14 19:16 作者:未来怪人  | 我要投稿

       人们似乎乐意追求一种——每个人都可以平等自由地独立地塑造不被系统或教条定义的自我的(I am who I am)——文化图式。但这种平等的不被定义权的文化诉求是如何在社会文化中独立起来的?它的实质又是什么?

       我们的历史常识通常告诉我们,这当然是步入近代之后的事情。不错,我们讨论这件事的背景当然是从资本主义大工业化之后开始。因为只有在资本主义大工业化之后,整个封建的,民族的旧等级制世界才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极快速地土崩瓦解。那些旧的贵族式的教条,封建式的奴役,很快地就失去了其积极意义(在工业发展了的地区)。因此,在启蒙过了的近代社会形态中,这种自我主义似乎才有了全力发展自己的空间:没有过去封建社会强制的暴力劳役压迫,没有条框森明的贵贱等级制,那个人们无法表达自我的时代应该逐渐远去了,每个人都可以也应该在现代平等的社会中找寻真我,我们有底气拒斥任何保守过时的文化枷锁,没有人会因为自己表达个性的文化姿态而被采取强力措施(在法理上),任何鲜明的文化姿态都是可被尊重的,许多激进的,多元的文化底色都可以填进自我这个中心孔洞里,因为自我是可以平等地不被定义的,现代人深知那些教条的守旧的等级制文化不应该再回来了,也不应该再让其在世界上有任何保留了。

       这种与以往不同的,仿佛没有被任何先天定义的内容污染的纯净透明的自我“容器”,被从深重的历史糟粕的掩埋中拯救出来。那这种被发扬到了极致的“不被定义”(不仅是具有古典式浪漫色彩的人本主义,一切反抗现代社会主流话语的政治、艺术、审美、性、心理、生活等等文化都可以被结构进这一“容器”中来),它从“旧文化”的土壤中被大力翘起的阿基米德点是什么?

       所以,回到开头,我们的历史常识通常告诉我们,社会文化的变迁或进步不只靠的是意识活动和文化运动,当然需要根本的政治经济以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上的发展与革命。从资产阶级击败封建贵族的历史中可以看出,事情主要是在这里发生了质变。资产阶级们从封建社会中突围而出,取得的最坚硬的平等权是什么?不难看出,是个人私有财产的权利;而资产阶级拿出的最坚硬的平等物,就是货币。每个人都可以平等地使用货币来购买商品。货币消弭了所有人之间的不平等,当然是在消费中。只要是在货币交换商品的活动中,没有人会是非自愿(在法理上),没有人会因为货币持有者的特殊性而不接受他的货币。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在消费过程中被抹平了,因为人们并不直接地面对他人,而只是面对他人的商品或者货币。个人与其他绝大多数的市民的交往关系,就是消费者与生产者、服务者的关系。社会成员之间的交往圈子、交际形式,不再像封建社会那样具有血缘、宗教、种族等等绝对的等级分界线,而是通过消费活动这一中介普遍地串联起来。即使是音乐、艺术、审美潮流、偶像崇拜、互联网冲浪等等看似抽象的活动,无不需要通过货币—商品这个二元组建构起来(即使你没有直接地献出货币)。

       由此可知,货币是我们从旧社会的奴仆确证为现代社会的自由民的身份证。货币保障了我们的自由意愿,我付出货币,你提供商品或劳动,双方都是你情我愿,不再有什么等级制横插一脚。我乐意消费,我乐意和与我有共同消费爱好的人打成一片。通过消费的平等性,我乐意今天是这样的我,明天是那样的我;在这方面是这样的我,在那方面是那样的我,因为这全都是我,我表达怎么样的自我是由我自己定义的,他人无权评判。为什么说是通过消费的平等性?因为即使有人会指摘你的新潮与个性,却绝不会有人指摘你的消费活动本身(“你爱怎么花钱我不管,但是……”;“你乐意怎么花钱是你的事,但是……”)。消费也具有这样的灵活性:无论你选择哪一种“阵营”,都不会落到被所有人指摘的地步,总会有一股社会舆论与社会力量支持着你(只要你的钱花得出去),因为总有一方是(或者希望成为)你的货币的既得利益者。

       所以到这里,我们是否已经能够宣布:每个人都可以充满底气、放开手脚地去表达自己的“不被定义”权,去做那个不被定义的自己了?


       如果你真心这样认为,那你或许没有注意到一点,即当今社会最深重最粗暴最普遍的定义就来自这里,就来自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货币,都是平等的商品,都是平等的物。它的这种普遍的平等,就静静地潜藏在我们无需注意的地方,也正因为它是如此普遍平等的客体与媒介,它才可以完美潜藏在人们意识形态领域中无需注意的默认当中。那些多元的不等的差异可以快速地在市场上同时铺展开来,就是依托于这唯一的无差异,即平等的货币,也就是平等的消费。一些本应该注意到的人与人、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也同样被这种平等抹平了。就比如没有注意到货币就是凝结起来的他人的劳动,就是物化了的资本,而资本就是积聚起来的劳动;而劳动始终是为了物的劳动(货币—商品),而物(货币—商品)也始终代表了你的劳动;你没有发现你和货币是这样恶劣的关系:它兑换了你生命里劳动的所有价值,然后你再用货币去兑换其他人同样异化的血肉劳动。因此你不停地消费,终其一生在商品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意义,寻求爱欲的满足,并总是认为自己可以满足,总可以在这一次消费里抵达满足,但很快就会发现总会有下一次,因为你不消费一切享乐就会戛然而止。这一切图景比起人在享受商品,难道不更像是物在生产出不断享乐的人吗?

       我们完全可以注意到,现今来自威权系统最坚固最不能被推翻的定义——你是一个平等的独立的消费主体,货币与商品之间的置换机器;你是市场中一个微小的真菌,你的货币储量就是你的胃袋,无脑地将商品吞食进自己内部并以此为生,以此为满足(当然不是对商品的满足,这种满足来自于维持不断消费这一行为本身)。并且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是。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那个真正的阿基米德点正因为资本认为你什么也不是,所以才无所谓你是什么,无论你是颓丧主义还是英雄主义,无论你是性多元主义还是性一元主义,无论你是纯爱主义还是性解放主义,无论你是环保主义还是人道主义,无论你追求艺术还是追求偶像,追求古典还是追求逆反(这里能够列举的有太多)……这些因素对资本,对权威,对整个系统的必要运转来说,都是偶然的,无所谓的,它真正需要的只是你的消费与生产行为本身。正因为反对这平等地抹杀一切差异的消费是不允许的,所以其他一切多元的的景观都是可被允许的,可被市场化的。不难看出,整个社会同时涌现出各门各派多元的丰富的景观,其公约数就是消费(更不难看出这些多元丰富的文化认同圈子永远不会真正地将绝大多数货币赤贫者囊括进来)。因此,无论你多激烈地批判消费主义,多努力地从市侩文化中逃离,多集中地想要提炼出远离这一切的本真的自我,你都无法仅从形式上逃出这一定义。因为这个定义是一体两面的,你除了消费者之外什么也不是——的背面即是——你除了工人之外什么也不是。你不消费便不能生活下去的真正内涵不是什么你没有找到生活的真谛或者没有摆脱世俗的纷扰,而是你必须成为工人,必须接受异化的劳动,你才能作为一个社会上的“正常人”并且生存下去。这种定义的粗暴性就在于,你表面上具有自由的选择权,但前提是你已经成为了工人加入到这场资本增值的运动中,你生命里的所有劳动都将成为反对你自己的东西,变成抹除你的东西,你越劳动便越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越劳动便越如饥兽般渴求那个你自己生产出来的东西——商品。你唯有选择成为这样的存在,你才具有选择的权力,并且这种权力与你货币的数量成正比。

       我们需要同时注意的是,消费并不是如具有腐蚀性的溶液般让一切沾有它的积极行动都失去了意义。而是,它让这一切积极行动不够彻底,不够积极,它将一切积极进步的东西都圈养在资本增值的活动范围内。正因此它提供一种不超出增值性的意义,一种虚假的满足(它让你只满足于你的身份,满足于维持某种身份带来的享乐,凝视着“自我”带有某种身份超脱出凡人生活的快感),来驯化那些蓄力打破这一秩序的力量,将这种力量,这种积极行动驯化成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善良绵羊(即使它表现得很尖锐),供人仅停留在享乐的维度接触它。这种不彻底性就已经使那些行动实质上变成了维护这一威权系统的手段,增值资本的工具与分化矛盾的帮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些持有“激进反抗保守”的文化姿态的人,仍然需要依附于一种文化上的等级制,通过抽象的等级差异(性别、教育、审美、信仰等等)与他人拉开差距,来不经反思地鄙视他人的不经反思,从而获得快感(或者其本身就沉迷于自己正在反思这一形象当中)。

       因此,如果你还是想要彻底地做那个“不被定义”的人,彻底地将自我贯穿到现实中,那必然不能忽视这个把“我们”无差别贯穿到一起的最深重最普遍最粗暴的来自现代性的定义。拒绝这一定义的消极作用,并不意味着要彻底地拒绝消费行为,拒绝成为消费的主体,而是做到它的反面——尊重劳动,尊重劳动者。不应该把联系起人们的劳动、价值、情感、生活、生命等等承载积极意义的事物看作是货币天经地义能够做到,应该做到的事情;不应该把人的劳动直接抽象成货币,亦即不应该把你的货币直接当作他人劳动的兑换物,不应该把货币直接当作抽象的他人劳动;不要过度依赖货币成为你面对他人劳动时的必要中介,你所厌恶的无意义劳动同时也是他人所厌恶的无意义劳动,你的货币兑换的不仅是他人的血肉劳动,同时也是你自己的血肉劳动;那些令人折磨的劳动是怎么异化你的,他同样通过你的货币去这样异化他人。简而言之,不要过度依赖货币来组建你的生活,而是尝试用你所能及的劳动去实现它。

       所以你必须面对以上所有事实,再去作反思,再去思考所谓的积极的行动和本真的自我。

       如果你能够不只通过货币,不只通过消费,就能够积极地联系起其他劳动者的劳动,积极地与素不相识地劳动者建立关系,你们聚合起来的劳动,不是为了增值某物,不是为了崇拜或渴求某物,不是为了支配其他劳动……,而只是自发地满怀情感地付出自己的劳动,去实现自己的生命,去共同奉献于相同的志向……;这一行动的意义,不就正在超出那个规训一切的消费主义社会的保守性吗,不就正在冲击那个固步自守的威权系统的坚硬性吗,不就正是超越了那个为了资本增值而空转的符号系统和意义网络的定义吗?因为在这个网络下,你的行动不再是一个符合这种增值性的行动,反而违背了它基本的运转法则,正因此它的话语再也无法捕捉到你的轨迹,在它眼里你是“无意义”的,它不能简单地定义你是为了消费、为了赚钱、为了享乐、为了“自己”,因为你比它更清楚你是为了什么,你比它更清楚你的意义是如何贯穿到现实生活中去的。这时你的行动不只是改变当下的小事,你和他人的行动轨迹都会在未来汇聚,并在未来改变作为你现在的过去。即使你现在在现实中所做的行动被看作是“无意义”的,但正因如此你的意义,会在未来开出花来,那时你便能清晰地看到,这朵花的种子是如何从最开始一路顽强地生长蔓延到这里的,你的行动的无意义不再作为无意义,而是在冷眼旁观者所注目不及的某处,作为种子在现实中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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