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羁旅客

事情不知从何说起,也没有教人看到它的尽头,就像一部未完的长河小说,春秋代际,唯有以血书者。既然盖棺不得,又如何定论呢?我也只是蝼蚁般地存在于微尘的片隅,所见所闻不过近身,姑且讲讲这三年是怎么苟过来的罢。 告急的头两天,我才从千里之外原来一个支教的村落回家,途径一切可能中招的地带,不过十分侥幸。这是我的第一次侥幸。幸运往往是需要实力作陪的,侥幸是什么呢?就像《红楼梦》开篇里的“姣杏”吧,是被肤浅地眷顾的。从怀疑主义者的立场去看待这个问题的话,我就是搭了个江苏老乡的便车经高速回的家,并无与相关人员的密接,可本质上我在当时并未意识到事态的严峻,如果再有一次类似的遭遇,想必就在劫难逃了吧。 为什么我会心血来潮孤身重返支教地呢?如今问我自己,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记得那次回来以后,在封锁期间,我一边“博览群书”一边“文思如泉”,所看和所写构成了我的一段隐秘的心史:大概是因为那份爱而不得的情愫。杜荀鹤诗云“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那我避避她所在的磁场总可以吧?后来,对她渐渐不复存想了,不过主要是拜漫长的封锁所赐;连同她我一并无心理会的,是熙攘的人间。他们的病苦,他们的呻吟,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寡助,真是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如在家高卧且加餐,满嘴油脂地品尝着稳稳的幸福。可这真的是“幸福”吗?我一无工作,不论正经的还是非正经的营生,反以日本的大龄啃老族为精神偶像,居家敲骨吸髓;二无学业和文凭的优绩,后来临近毕业了,也没有好意思参加典礼和合照,身上背负着太沉重的耻辱的铠甲,也披不上一套学士服的份量。最后,我实在是累了,选择在书籍、影视剧、单机游戏、肥宅快乐套餐的弱水中自我沉沦。毕竟,在时代初次确诊之前,犯病的人多次犯病,每况愈下,免疫系统已然破防了。 本科四年,有三年独来独往,从不跟风学什么,最后一年发现活废了,至少学人考个研吧。然而第一次备战期间,也不曾和外界的信息及时接轨,如今闷头想发大财,是万万行不通的。自己的失败归失败,要承认,知耻而后勇,他人的欢笑由着他们肆意,不必羡慕。见分当日如处子见红,我知道这意味着“第二人生”的开启,意味着以更成熟的姿态迎接明天的挑战。所以,后面我并不太关心一战考研方向的毕业论文的修改和完善,而是利用第八学期的大把闲暇为自己的兴趣选点课:语言习得原理、外国语言学、日本近代文学选读……这很重要,从某种程度上,在那些自选的课的影响下,我成为了现在的我: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硕士研究生;自学日语,爱好日本文学,未来有志于赴日攻读语言学的博士;在复旦的第一学期,我又自选了德语、梵语。” 兴趣很重要,看似不切实际的念想也很重要,二者兼备,行动才会随之而来。人在二本时想着复旦,人在复旦时想着東大,这本质上和人类初民对于上天入海的夙愿相通。最近,学院里一个平时不太认真在培养方案中学习的“局外人”女生,成功斩获了去奥地利交换的名额,不得不说背后有她的自知之明——首先怀疑眼前的事情该不该做,然后移步到自己认定的该做的事情上去,而不是一味随大流地度过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 记得有一段时间,那个女生在被培养方案束缚的最emo期赠与同样emo的我一句格言,我深感其“一句之恩”:一个成熟的男人应当为了某种高尚的事业而卑贱地活着。 如今再回想本科的头三年,不也是个“羁旅”的生涯?与后三年不同的只是被封锁的对象仅仅是我这样的少数派。封锁的滋味,校园小社会的芥末味,我提前为大家尝之;等到大家都来聚餐了,我已经吃腻了。所以后三年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第二次侥幸是在南京,那是我从母校鼠窜的当日,浑然无知,只想回家躺平。隔天,那座城禁了足,而我在家中不大的天地间放足——头几天是伊甸园,慢慢地就变成了牢狱,但挣脱不出,再后来呢,行动完全收敛,人心彻底麻痹了,将此地视为“魔山”一般的休养所的存在。是“魔山”哟,不是“西奈山”,何必保持着朝圣者的情怀呢?只是遗憾当时,我上山太迟,下山也太迟,日头已经薄暮,物非人非了。 勉强挤进了并不拥挤的复旦。亲戚或余歌,他人亦已忘,而我自己呢,也把这视为第三次侥幸——尽管这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凡尔赛还是太苛求自己怎样,我仍旧不满意,不自信,甚至一度还想回到沉沦的旧梦里,不思进取一会儿。这是我反思了多年而越发困惑的:过去的包袱过于沉重?同行的压力相逼太紧?在部分实现人生理想之后茫然无措?家庭方面?年龄方面?……总之,我的忧愁和这场被捧而不杀的浩劫真的不搭界,相反,我一直相信正是它为我可以顺利通过研考制造了契机。每每我人生不得意之际,恰恰是大环境蒸蒸日上之时;每每我人生短暂欢愉之际,恰恰又是时世维艰之时。这固然是经验之谈,却仍然颠扑不破,也说明我好像并不是所谓的“时代之子”,顶多是“时代的逆子”,学不会如何顺势而为。就像有友人曾引用罗隐诗勉励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项羽之为英雄,败于刘邦之小人,输了运势而已。或许吧,倘若我早早地不逞那个人英雄主义,投身于学术共同体的实践,如今应该会更“自由”一些。 前几天,“平安复旦”终结了它的历史使命。我没有烦它的存在,反倒有些依依不舍,怎么我才打了三个月的卡(恼)。“编码”的日子一去不返,全国各地各高校都在层层地“解码”。从来反者道之动,不是吗?在校的网课、网考也开始了,只有这届的考研党是个苦逼的例外。阿玉(化名)昨晚说是“最后的狂欢”,在五角场又是吃喝又是K歌的,再次表示羡慕,我甚至连“最初的狂欢”都不曾有过,没说的,年轻就是好啊。她和我微信道了别,今年的乒乓,明年再约。我说,TM滚滚滚,少给老子煽情。好巧不巧,傍晚的天空落起了雨,老天跟着煽什么情起什么哄。 深夜,我靠着墙壁感受着阿Q的心情。阿Q不响。 还剩下一些微不足道的论文和考试,过了就好。 2020还是2021还是2022,过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