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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城

2022-12-28 21:54 作者:电者如棍大者如果  | 我要投稿

陈伟盼着,望着,看山头西边,等那些幽幽的黑松林遮住了半边太阳,他就扛着柴火回家。

土路松软,飞扬些尘土。陈伟捏着砍柴刀想着,晚上给妈妈和小妹烧什么菜。还有上次吃剩的窝窝一个,灶台边上还有半颗白菜,家里没有油了,可以去对门王二哥家舀上两勺先用着,上次他也借了咱家的半捆葱,这回也拿他一把。陈伟走着,左手去摘路边的酸枣,右手的砍柴刀来回晃荡,轻划过狗尾巴草的长颈,等到路边没有野果子摘了,茂盛着杂草的土堆都变成了石墙,陈伟也就到了家了。

奇怪的,家里的门没挂锁,大敞开着,陈伟握紧了砍柴刀。这扎在山腰的村沟里,贼是很不常见的。都是一天吃不上三顿饭的人家,谁能想到自己会遭了贼的惦记。但是倘若真的有贼了,那一定是饿疯,穷疯了的。传说有人家里进过这样的贼的,那贼饿的皮包骨头,眼冒绿光,要抓了小孩去吃肉。那一户人家两个大人,又去别人家借了两个青年来才把那贼制住,那贼一被缚起来,也就断了气了。

陈伟悄声地卸下柴火来,垫着脚,轻轻地挪着步子。他开始怕了,人们都说那种贼是力气极大的,一巴掌能把人抡出去十几米远,一口能咬下来半个脑袋。一步,两步,院子里面是干净的,没个人影。我要是死了怎么办。陈伟忍不住地想。我要是死了,家里就只剩下妈妈了,她又要赚钱又要照顾小妹上学,她怎么忙得过来呢。陈伟仔细着,瞪着眼睛伸着耳朵,一会儿左看一会儿右看,一会儿上看一会儿下看。看着了,有两只大脚,隐约地踩了两个鞋印出来,那鞋印足有两个陈伟的大,带着外面的黄土的。陈伟盯着这鞋印,看它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往西屋去了。

太阳又走了几步,天光便愈发的浓烈了,金黄的火红的夕阳,滚滚而来,泼洒在松针上,泼洒在泥土坯上,泼洒在石磨上,泼洒在慵懒的大黄狗上,泼洒在黄昏时刻的锅铲上,泼洒在陈伟的脸上。陈伟那黝黑的皮肤,因此像蒙了一脸的血。汗水从每个角落里渗出来,额头上、手心里、脚底板、腋窝里,陈伟感觉自己头顶上直冒着烟,感觉胸口不停地跳着,肋骨膨胀又收缩,膨胀又收缩,像个拉满的风箱,下一秒就要直直地迸出火来。

“啊!”陈伟右手的砍柴刀高高举起,一脚踹开西屋的门。那里,一张生满了破洞的沙发上,果然坐着一个人。光线昏沉,陈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那人眼里闪的光。

“死孩子,叫唤什么!”一声喊,把陈伟喝住了。眼前的人不是什么贼,是陈伟那不知道多少年没见的爹。

陈继贵和对门的王金国都是当年第一批进城的人。王金国是一个人进的城,就是他临走前搂着陈继贵的脖子,告诉他进了城就能赚钱,能发财,城里遍地是黄金。发财的美梦从此缠上了陈继贵,惹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无论是抽烟种地蹲茅坑,眼前总是闪着些钞票的影子。陈继贵从小到大没见过大钱,他想见识见识大钱,想让家里人都能攥上大钱。王金国走后第三天,陈继贵终于忍不住了,他把家里的地甩手扔给了爹妈,把儿女放心交给了媳妇,也一个人离了家。

陈继贵站在村口,随便选了一条路,就决定要走下去。后生莽撞,有的是劲,有的是热情,一条道儿,就是硬着头皮走到黑,不撞个粉身碎骨不知道回头。陈继贵走了没多久,屁股后面来了辆卡车,后面坐满的,也是些青壮年,一个个灰头土脸,唯独中间坐了个人,打扮得比所有人都干净利落些。那人远远地就看见了陈继贵,稍微近些了,就开始吆喝,老乡,是不是上城嘞,来上车,一块走嘞。陈继贵一打量,也不多想,陪了个笑脸,喊一声,中,就上了车。上了车,就惬意了,陈继贵坐着,舒服着,看那些看了二十年的山和水都一个个地掠过去了。都去吧,都去吧,他想着,等眼前的这些景儿都跑净了,就是我陈继贵要赚大钱的时候了。陈继贵从没这么畅快过,好像他现在已经坐在了钱堆里一样,一点儿听不见身边人的议论。这傻子,还笑嘞,头一回见自己卖自己的。

陈继贵就是从那时候起消失了,整个成了个幽灵。王金国时不时地还给家里寄钱,陈继贵别说寄钱了,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两个老人遭病死了一个,摔伤死了一个,合眼前想看一眼儿子也不晓得怎么捎个口信。一晃多少年了,日子长到数不清,长到陈伟只能在记忆的角落里寻着些模糊的影子,长到陈伟心里有了答案却不敢相信。

“小伟啊,怎么没在读书嘞。”

“家里没钱交学费了。”陈伟的体温降下来了,举着刀的手放下来,但还是紧握着,汗水黏在身体上,凉飕飕的。陈继贵半个身子窝在阴影里,让陈伟看不真切。

“不读书不行啊,以后跟你老子一样混的没出息就完蛋了。”

“我没有老子。”

“你说啥?”

“我说我没有老子。”陈伟红着眼眶,右手握得紧了又紧,紧得指甲进了肉。陈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看见了他,一股火一直在身体里劈啪作响。

啪。陈继贵站起来,直接给了陈伟一耳光。“小兔崽子说的什么死话,翅膀硬了没点数了,欠管教了?”一巴掌直扇得陈伟耳边嗡嗡响。直到陈继贵站起来,陈伟才看清了陈继贵满身破洞的衣服和一条伸不直的腿,只有脸还笼在一片影子里。陈伟往后捎了几步,抹了把脸,觉出鼻孔里淌出的血来,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又把右手高举起来,那把砍柴刀抹出一道金光。

“你要做什么,你要砍老子?你敢!”

一声喊又把陈伟喊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举起刀来,又为什么把刀放下。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陈伟的右臂几乎就要挥砍出去,但刀刃行到了半路,肌肉却又莫名地松弛了。

“我,我不砍你,你走。”

“小子还敢命令老子?老子这次回来了就是不走了!”

“你不走,你不走我走!”陈伟扭过身子直接跑出了家门,砍柴刀还在手里握着,像是焊上去的。

陈伟拿着刀,低着头,一路跑下去,沿途的人都怕他,都给他让开路,陈伟就这么顺利地跑着,一直跑着。天色渐渐暗了。陈伟从未意识到,奔跑原来是件这么爽快的事,只有这天,这有这个黄昏,陈伟觉得自己的腿脚生足了劲,自己的胸膛能吸干天地间所有的气,他觉得自己能一直跑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小伟,恁干啥嘞?”陈伟停下来,是村口开小卖部的老张头。“你莫不是也要上城去嘞?”

“上城,上啥城嘞?”

“哎哟,恁不顿的(你不明白)哇,恁兄弟王二今儿门头晌就上城去嘞,去找他爹王金国创大钱去嘞。”

“上城能赚钱嘞?”

“能创大钱嘞,咱村里上城去的,木有一个创不着钱嘞。小伟,恁这也是上城去嘞?”

“对,俺这也上城去嘞,上城去赚钱,给俺妈俺妹买好吃的。”也就是从这一刻起,陈伟突然就动了,也下定了要上城的决心。他以为老张头对他好,老是送他瓜子吃,老张头肯定不会骗他嘞。他以为王二自己跑了,是偷摸着发财去了,不够仗义,他要去城里亲自找他去嘞。他不去想,不去想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之前都干什么去了。气血还在他脑袋里翻滚着,光是想到那个巴掌,陈伟就巴不得上去砍上两刀,但是砍不得。那是他老子,他妈说过还爱他老子,说他老子是个上进的人,说他老子会带着大钱回来。

陈伟又跑起来了,在那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路上,脚步越来越坚定,一心想着城里遍地滚动的黄金。他不知道,不知道城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不知道他的老子陈继贵,十年前就是踏着同样的路,被城里的高楼大厦给吃了个干净。他只是跑着,右手还握着那把砍柴刀,汗水和血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好久不写小说了,这篇东西练个笔,给接下来可能要写的小说立个开头。大概会是关于农民工二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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