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十】追着阳光(1-14)
虚实(须十)结合?!
尝试一种奇怪的风格嘿嘿

一
晌午。
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黄土路面上空空荡荡,只有茶馆附近的蝉声还有力气愈演愈烈,妄图盖过咕嘟作响的水壶,一争高下。须须被热的浑身没劲,瘫在竹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龙井焦卷的叶片。
这条驿路人烟稀少,方圆几里只有这一家能歇脚的店。可尽管须须的茶馆左通集市右连官道,晌午仍注定是个无趣的时段。
细白手指玩腻了,改为敲击木制桌面,心里悄悄记着数。
一,二,三……
对面樟树沙沙作响,又是一阵热浪。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隔壁借住着的戏子唱起《秦琼卖马》,声音悲凉,但壮气不足。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哒哒”的马蹄声规律而清脆,被热气扭曲后和缓许多,催人入睡。
这声音由远及近地响着,须须慢慢忘记自己数到哪了,双目微合。
“打搅了,烦请师傅上一壶茶水并半斤羊腿,多谢。”
男子嗓音醇厚,杂着些风尘气息,恰到好处。
瞌睡被赶跑,须须迅速抬头做出一副笑面来:“好嘞,客官先择张桌子歇歇吧!”
二
上茶后,须须回到竹椅边靠着,无聊地打量这位难得的客人。
男子和看上去一样沉默寡言,拿到吃食就自顾自地吃着,也没什么表情。一副健壮身躯裹在快要不堪沙石磨砺、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衣内,只在每次抬手时显露出惊人的力量。
须须下意识瞄向自己瘦弱的身板,忍不住叹口气。
这人吃得极优雅,却也足够快,一张硬朗的脸始终绷着,像是要赴某个紧要的约。
“这可不行啊,”须须暗忖:“好不容易来个能解闷的,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让他走了。”
于是他率先打破满室寂静:“这位客官如此着急赶路,可是要去华镇?那确实得赶快,等再晚点集市可就下市了。”
男子闻言顿了顿,似是惊讶于突然被搭话,片刻后才回道:“不是。”随后再次投身羊腿大业。
……行吧。
须须再接再厉:“不是华镇?那客官许是走错了道,这里再走下去就只能到那里了。”
“没走错,多谢关心。”
……行吧行吧。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是去探亲?我在这茶馆待了快二十年,未曾见过客官。”
“不是。”
须须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他不问了总可以吧,真是无聊。
可怜龙井茶叶再次落入魔爪,由指尖碾磨成灰。
第三片茶叶被霍霍之后,男人示意须须结账。须须接过银两随手掂了掂,突然听得男人开口。
“我寻人。”
须须一下来了兴致:“哦,客官不如详细说说那人身份形貌,我也好帮您留意留意。客官贵姓?”
男人认真思索片刻:“免贵姓十。那个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十老爷,那您打算如何寻人?”
“感觉。若是他现在在我面前,我一定能认出他的。”阿十表情严肃不似作伪,可这话实在不可理喻,配上那双瞬间亮起的凤眼,几乎是在脸上写着“我是疯子”。
许是须须脸上三分嘲讽四分震惊两分疑惑一分莫名其妙的表情太显眼,阿十耳根渐渐透出一点粉红色,为自己辩解道:“我说真的。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行吧行吧行吧。
三
梵音,佛香,木鱼被敲击的响声。
膝下草垫不算柔软,有时皮肉磨蹭到边缘缝着的金铃,便是一道细长伤口。男子却仿若无所觉,双眼盛满水光,崇敬地望着他信奉的神,一座由他亲手塑成的像。
他是他的神明最虔诚的信徒。
“我的主人,我的神明。
为何您将我投入人间,见证这世态炎凉,却不允我救助?
为何您纵容我在心里存放玷污您的念头,不取走我肮脏的灵魂,反而赐予我不衰不灭的身躯?
我的主人,我的神明啊。
求您用我。
求您爱我。
求您抛弃我。
求您将我击碎。
求您让我寻找您的真实,
却不要让我知道,那是您的真实。
我的,须须。”
说完,男人已是泪流满面。
“十老爷?十爷?阿十?你怎么了?”
阿十缓缓睁开眼,看见茶馆的小二正一脸担忧地叫他的名字。
见他醒转,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客官您总算醒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说着说着就晕倒了?可要去趟医馆?”
意识逐渐回笼,心里不知来处的痛苦悲哀莫名指引着阿十伸手,用尽全力把眼前的人压进怀里,不留一丝缝隙。
刚刚,是梦见什么了吗?
四
???这位客官什么毛病??
说要找人,又什么都不记得;没聊两句,又突然晕倒了;好不容易醒过来,又突然把自己搂的死紧嗷嗷哭???
须须被困在男人结实的臂弯里动弹不得,周围全是某种奇特而厚重的檀香,无端引得人心悸。他用力抽出一只手推了推阿十:“客官这是做什么?”
阿十如梦初醒,连忙松手,嗫嚅着嘴唇但又不知如何这解释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行为。
“我……那个,请,请问,这附近可有客栈?”转移话题相当生硬。
须须鼓着嘴没好气地应道:“没有,隔壁都是长期住户,早住满了。”
男人无措地啊了一声,低下圆滚滚的小秃瓢,道了声谢后几乎像逃难一样跨上马背离开了。
须须目送阿十仓皇的背影与通红耳尖,忍不住发笑,摇摇头转身回了柜台。
坐上一刻钟,这场景在须须心里转了又转却怎么也不肯走,总算是让须须咂摸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可怜来。
其实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有客栈就不错了,那里能住满呢。
“嗯……下次要是再碰上这古怪的小秃驴,就请他喝一壶茶吧,嘿嘿嘿。”
不知道这人今晚要睡哪里喔。
五
晌午。
雨后的空气足够清新凉爽,也顺带浇熄了蝉儿们吱哇乱叫的热情,安静的有点不像夏天。须须耳边只有一只红泥小火炉咕嘟作响,声音裹挟着茶叶的香气四处飘散。
温暖轻柔的,像是时间走过。
掐指算算,距离那个闷葫芦瓢来吃茶已经三天了。
不知道今天他会不会来呢。
须须端了把小竹椅坐在店门口,面朝空无一人的湿泥路,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呦,我们须须怎么变成小怨妇望夫石了?这都等了几天了,想人家就去看呗。” 是隔壁的戏子晃过门口,不轻不重地撂下一句话。
“才没有想!你别整日晃来晃去阴阳怪气行不行,就会拿你那双凤眼勾人,没个正形,哼!”须须嘴上不饶人,心里却很诚实地微微一动。
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要是能见到的话,顺便道个歉,再留他住一宿吧。
“哇,恼羞成怒的须须也很可爱呢~小脸都红了还装什么哦,快去啦,我帮你看店!”
“飒飒!我都说了我没想他!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人家现在在哪里,到哪去寻他喔。”须须莫名越说越委屈,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搓磨茶叶。
“啧啧,”飒飒用手中一柄红扇轻敲须须脑门:“还说没想,我从头到尾可都没提过‘他’的名字外貌,你怎知我说谁?”
须须痛呼一声捂住被敲的额头,避重就轻地嚷道:“呜呜飒飒你居然打我,平时见你宝贝这扇子宝贝地跟什么似的,这时候就舍得磕碰它了?”
飒飒翻一个大白眼,又如游魂一般晃荡着离开:“那是疼你,我的宝贝能给你碰到是你的福气可懂?行了,你家小秃瓢人在画桥上坐着呢,爱去不去。”
“他不是小秃瓢!你不许叫!”小秃瓢的外号怎么被飒飒这老妖精知道了?!
“昂~意思是他确实是你家的是吧~知道了知道了。”飒老妖精的声音远远传来,空气中的回音十足欠揍。
“啊啊啊华立风!”
无视须须的气愤,飒飒回到自己简陋破败的小屋,顺势吱呀一声倒在木床上,忍不住发笑。
嗯,调戏须须真是令人心情舒畅~
飒飒翻过身把绢面木扇搂进怀中,眷恋地轻抚扇柄上几乎看不清的一个字,喃喃自语:
“想看就去看吧,别光犹豫着、吊着、等着,一不小心,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六
文曲星陨落,人间所存的智慧无法现世,导致皇帝昏庸无道、臣子阿谀奉承、世人愚昧麻木……阎罗王苦苦支撑数年,还是向天庭求助——黄泉路上排着队的亡魂实在太多,又多为枉死,怨气冲天,压也压不住。
无法,玉皇大帝派遣天庭唯一的闲散神仙虚下界顶替文曲星,挽救苍生。
但作为只懂得杀伐与血气的战神,他真的搞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鬼东西啊啊啊!
要不是九重天在他战神威名下多年无人进犯,他也不至于这么闲啊啊啊!
可惜反抗无果,虚被安排到皇城郊外一间书苑里的小像里,同新科士子们一起学习。
孔子不信鬼神,这帮酸儒也就不常来祭拜。虚的信仰之力不足无法离开神像,憋屈无聊的要命。
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新晋文曲星大字还不识几个,更别说开启什么民智。玉皇大帝急得日日催促,奈何讲学的老头太无趣,虚的全部精力都用来阻挡瞌睡虫了,哪还有心思学习。
终于某日,老头没抗住衰老,去找阎罗王报道了。
而后书苑来了一位先生,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开口说话时如春风化雨,总算吹盛了战神对学习的热情。
最最关键的是,这位先生信佛诶嘿嘿嘿。
从此,无人敢拜的杀伐之神拥有了成神以来第一个信徒,会每日供奉美食的那种。
虚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于是神识在先生头上转了一圈,打下代表庇护的三个金字。
小秃瓢。
七
须须把包袱绑扎在红棕色小马侧面,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没问阿十的具体方位。
而画桥是华城最长的桥,骑马都得走上一刻钟的那种。
啊算了算了,大不了我一个一个人看过去就是喽。飒飒太不靠谱了!!
唉,这秃瓢害自己这么辛苦,等会见到他一定要让他请我吃羊腿补偿补偿嘿嘿嘿,就当住店钱好了。
等到了画桥头,须须才发现自己纯属多虑。
这傻秃瓢就直愣愣杵在画桥正中央,圆滚滚的眼睛盯着每个过路人的脸仔细端详,瘆得慌。有人嫌他挡路推搡几下,这人也不肯挪窝,活像一座顽固的金身瞪眼罗汉。
????这位客官果真是有什么大病?!
八
学堂的秃瓢先生来教学时刚行了冠礼,从此日日祭拜不曾断过。可就算这样,虚还是在先生三十岁时才攒够力量,能开口说话。
虚真的等不及要和先生说话。十年了,他就只能像个傻子一样自言自语,绝对可以生生憋死。
而且小秃瓢实在是太可爱了!超想跟他说话!
他虽然信佛,又和一般人的敬神畏神不同。虚没有过信徒,但也明白没有信徒会像小秃瓢一样搂着神像的腿絮絮叨叨,就像多年未见的朋友,隔着千山万水也想共婵娟,在月下诉说思念。
总是心有灵犀地带来自己爱吃的肉不说,小秃瓢长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实际却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小话唠。十年来每日向自己汇报生活日常不间断,语气正经严肃,偏偏内容有趣得紧。
虚每回看着圆脑袋上挂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耳尖粉红的可爱模样,就总感觉心里某个痒处被羽绒搔了又搔,舒服的只想永远这样看着。
有时虚听到诸如“年纪小的学生趁他睡着在他脸上画乌龟”之类好笑的事,他恨不得马上窜出来大笑几声,将这学生引为知己。
毕竟当年威风赫赫的战神念书时也这样干过,气的那老头冲进太上老君丹房要取火来烧虚的龙尾巴。
就在见到小先生的第三年,他给虚起了个新名字——须须。
他那时候抚摸着神像前的蒲团突然说出这两个字,眉眼罕见地带笑,有日光洒在他肩上。
一瞬间,光影交错,动人心魄。
虚觉得,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小秃瓢了,当然也没有谁更适合和小秃瓢做朋友。
于是先生三十岁生辰那天端着盘羊腿来祭拜是,收到了“神谕”。
“你叫什么名字?”
“哐当”一声巨响,羊腿落地。
神像前的人白了一张脸,抖抖索索地问:“谁,谁在说话?”
“啊啊啊啊啊!!我的羊腿!!!”神像里的虚急坏了。
小秃瓢听着宛如被掐住脖子的鸡一般刺耳的嚎叫,快要抖成一个糠筛。
嘶,这反应和自己想象中怎么不一样?不是应该欣喜若狂然后抱住自己神像的腿哈哈大笑最后高山流水话知音吗??
“我是战,啊不,那个文曲星,我叫虚。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陪你说了这十年话都白说了?”语气可以说相当不满了。
小秃瓢抖了又抖,愣了又愣,终于开口道:“您是……须须?”
“对啊,不然还能是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我,我叫,叫十辰于。”
眼见小秃瓢怕自己怕得话都说不清楚,虚不禁有些无趣。
怎么总是这样。
小时候在学堂里,大家总是不理他,就因为他是唯一的龙,是吃肉的,生来就和小兔子小鹿小松鼠不是一路人。
等大一些他成为战神,就再也没人敢跟他说话了,总是毕恭毕敬地低着头拿后脑勺给他看,憋个半天憋不出个屁来。
“算了,没事。”虚在神像里默默翻了个身:“你走吧。”
十辰于愣在原地好一会,似乎察觉到对方委屈极了,终于下定决心一点一点地挪到神像边,戳了戳神像的脚。
“干什么?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虚气呼呼。
“那,那个……”十辰于心里因着大不敬的举动疯狂打鼓,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您……是气我不想想和您谈天?”
“错了!”是气你居然认不出我!
“啊……”对方似乎陷入无话可说的窘境,自顾自红了脸。
虚失望地想:“好不容易碰到这么好的人,居然又是个胆小鬼,唉。”
“那……您是不想跟我说话吗?”怯怯的声音传来,小心翼翼。
须须生气了,须须不吭声。
“……好吧,我本来想和须须做知己的,这样的话也没办法了,真可惜。”
诶诶?!成功了?!
“那行吧,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吧,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凡人,哼!”
“嗯嗯好的须须,我的神。”

阿十:“嗯……居然有这么像小孩子的神喔~真好哄。”
九
一整天,阿十看遍了华镇所有人。
穿着破布衣的老者,不是;肩扛糖桩的小贩,不是;蹦蹦跳跳路过的少女,不是……
不是?
不是!
不是。
不是……
统统不是那个人。
其实心中已经万分确定自己早已看过这里所有人的面孔,阿十还是强迫自己多等了一个时辰。
说不定,还有人没出门呢,对吧?
终于等到日落西山时,画桥上除了几个正在收摊的小贩几乎没有人还在游荡。阿十再也忍不住巨大的沮丧与悲伤,但还是努力地盯着仅剩的几个路人,那些已然看过几遍的面孔。
华镇是他要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如果这里也没有……
阿十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记忆总是抓不住的。他早就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寻人的了,那个人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象也快要磨灭在无穷无尽的寻找的失望里。
那个他最不该忘记的人。
十
阿十原是江南人。
他父母在苏杭之间做丝绸生意,家底不算厚实,养好独生的宝贝儿子倒绰绰有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人背后酸溜溜地冷嘲热讽,说阿十好好一个男子汉都快被养成小姑娘了。但十父十母从来不放在心上——自己的宝贝疙瘩自己不宠着,还要怎样?
更何况阿十是早产的孩子,从小到大疾病不断,对别人来说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病都能让他几乎送命,必须要被悉心保护。
阿十后来觉得,自己人生中所有的幸福都在十二岁之前用完了。每日都可以专心研读心爱的书,空闲时练练强身健体的功夫,累了就窝在母亲怀里撒撒娇,向父亲讨个糖吃。
这是阿十做梦都想回去的时光。
十二岁时,父母随船去一趟苏州验货,怕他晕船就没带上他。临走时父亲拍拍他的头笑道:“你就生的像我,俊的很。可惜一颗头圆滚滚的寸草不生,太像你娘亲,唉。”,说完就被母亲嗔怒地锤了一下肩。
欢声笑语,谁知是永别。
那之后阿十便是无父无母,无人管教。从未见过的姨妈去学堂领了他去到某个小村庄,用他父母留下的家产买地,不许他再去念书,日日压着他干农活。后来发现阿十身体太弱什么都做不好,就再也不管他了,随他和路边的野狗一起长大。
阿十有大才,十二岁失孤时已然考中举人,虽荒废学业多年,仍然是读书人钦慕叹惋的对象。于是刚刚行过冠礼,阿十便再也不想和那肮脏的男人女人住在同一片土地上,在镇上寻了个私塾教教书,每日与学生们共话六艺四书五经,倒也颇有些意趣。
晨起后顺着街坊去,路过镇头的包子铺时买几个新鲜肉包作午饭;傍晚学生离去而他无家可归,便在教室旁一间小佛堂里悄悄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吃饱好安睡到天明。每月发银钱是打发那一家吸血虫确实麻烦,但阿十慢慢地也不再把他们放在心上。
他早就没有所谓的家人了。
这样过了十多年,身体倒渐渐好起来,学生们总说他看上去像个健壮的和尚。
有时阿十看着空荡荡的佛龛,会莫名地感到怅然若失,不过习惯后倒也稀松平常。
阿十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就这样庸庸碌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过去,没有恨,更没有爱。直到,直到某日他做了一个梦。
梦境模糊不堪,几乎消失在遗忘中,只有阿十膝下茅草坚硬的触感历久弥新。
他听见一把温和醇厚的嗓音:“来寻找我的真实吧。”
“正如你所愿,我的小秃瓢。”
他听见自己胸口处传来的无声的嘶吼。
“求您爱我!!”
第二日梦醒时分,阿十便辞别私塾,踏上寻人的旅途。
不知所寻何人,也不知所往何处,但凡头脑清醒,没人会这样鲁莽地出发。
临走时,多年未见的义父母难得管了一回他的事情,在渡口拦住他。
“你还敢走,啊!?十家养你这么大,你个药罐子干不了一点农活就算了,要去读那些个歪理邪说也随你去,装什么富贵人家搞离家出走这一套,啊?!怎么,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还委屈上了?养不熟的东西!”
他听见男人粗鄙的谩骂,女人软弱的哭泣。
渡口人来人往,看热闹的人群将这名存实亡的一家人层层围住,低语悉悉索索地堵塞阿十所有感官。
看客中有镇头的包子铺掌柜,有他的学生,有老人有孩子,有过路的马夫。但他们在阿十眼中都长着同一张脸,嬉笑的脸。
他想,或许他是脑子不清醒了。他居然还对这对夫妇怀有最后一点期待。
疯子从来不属于任何地方。
疯子该走了。
疯子要追着阳光的方向去了。
可是疯子怎么找也找不到啊,阳光在哪里?
阿十再也忍不住了,全身松散,“砰”地一声重重跪坐在地,手掌完全盖住脸。
十一
日落西山,最后几缕阳光洒在须须肩上,温温热热,像是小猫软乎乎的爪子。
须须着急的要命,手指翻飞迅速地把几节麻绳团成一个结。
那呆秃瓢方才突然跪倒在地,隔着老远都能看见肌肉紧绷的线条,若不是十分痛苦,定然做不出这副样子。
可小棕马看着矮矮的可爱得紧,实际上却是匹向往自由的不羁浪马,害须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把小马拴在桥头的木柱上。
再回头看去,破败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将要离去。
“秃驴!秃瓢!十爷!等等!!”须须赶紧叫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被叫的男子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哇秃瓢怎么不理人的?!
“喂!你搞什么啊!”须须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扳过阿十肩膀,强迫人和他面对面。

阿十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脸颊处水渍冰凉的触感依旧鲜明。巨大的绝望充斥他心尖每一寸空隙,肆意叫嚣着嘲讽着他的愚蠢和不堪。
当初毅然决然地选择寻找一个莫须有的人,就应该做好失望的准备,对吧。
因为疯子瞎了,瞎掉的疯子当然是看不见阳光的。
都是他自作自受。
突然,肩上传来一道不算强劲但不容忽视的力量。他如木偶一般被牵引着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白肤被夕晖映为橙红,携同黄昏时分最后一缕逐渐冷却的阳光直直刺进阿十眼中。
阿十愣住了。
他想,我找到了吗?
这样明亮炽热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阳光。
十二
天黑了。
须须强拉着阿十走上回茶馆的路,小马委屈巴巴地跟在他们后面,时不时停下吧唧吧唧吃口草叶。
阿十本就沉默寡言,现在更是一句话都不说,须须觉得自己活像是在拖一尊铜罗汉像。
“哎,你刚刚突然干嘛呀,吓死人了。”须须没话找话,脚尖轻轻使力踢走一粒石子。
“……你之前住在南方?”铜罗汉答非所问,但好歹是开口了。
“嗯?应该没有吧,其实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哈哈。”语气轻松明快。
阿十侧头看向须须,却意外地发现对方眉眼并没有带着哪怕一丝笑意。他追问道:“为什么记不清?”
他眼看着须须僵了僵,一时说不出话,又迅速做出一副笑面来:“哈哈哈你问这个干什么,不就是过太久了呗,别转移话题!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虽然须须嬉皮笑脸地追问,阿十却莫名从中看出一种哀伤。
这份哀伤带着些许熟悉感猛然击中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回答,好像须须会忽然气呼呼地背过身不理他。
好像有一个人总会在他忘记买烤羊腿的时候气得炸成一团,钻进神像里不肯出来,要他哄上半个时辰才能乖乖出现陪他说话。
好像那个人会在他睡着之后温柔拍抚他短短发茬,带来片刻宁静;好像那个人一见到他就会笑得见牙不见眼,又乖又甜。
那个人还会盘腿窝在自己怀里,瞪大眼睛对着巨丑无比的神像骂骂咧咧,说等阿十哪天发达了,千万要记得给他重塑一尊。
那个人身着流光溢彩的华服,指尖居高临下地划过他下颌,面上是来自于神明的怜悯。
他是神?
记忆纷至沓来。
十三
为了栽培这朵玫瑰,虚用尽了毕生的疼惜和爱意。
授之神法,传之神体,是为了让他长生不老,不必感受到生命流逝的苦难。只有这样,玫瑰才能永远鲜活,永远与他相伴。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它盛开的样子。那定要比冬夜的篝火更要热情,比清晨的露珠更要纯真,比落在指尖的雪片更要脆弱。
但当玫瑰终于绽放,却向他投来最圣洁也最糜烂渴望的目光。
“我应该离开的。世间那么多人整日风餐露宿饱受苦难,我既已为神,就应该去帮助她们,这才是神的职责。”
“放他走吧。”虚一遍遍说服自己:“他既已成神,你也拘不住的。”
但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要触碰玫瑰柔软的脸颊。战神的眼中露出最狂热的,教徒式的信仰。
“求您让我寻找您的真实,却不要让我知道,那是您的真实。”
这是玫瑰的心愿,被用那种令人陌生的语气同他说,像是二人只是神明与信徒。
“如你所愿,我的小秃瓢。”
抚去顺着玫瑰脸侧滑下的泪水,虚欣然同意。封锁记忆,压制灵力,安排梦境,替换文曲星,最后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两个人,分散海内。
但虚终究不愿意全然放弃那些美好回忆,为自己和玫瑰设下解开记忆的钥匙。只要其中一人开始相信对方是自己要找的人,便能回想起一切。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追寻。
和虚心中永远唯一的答案。
十四
阿十被须须不解的灼热目光惊醒,赶忙回话:“我,我也不知道。我梦见的。”
“梦见?”
“嗯。但他肯定是真实存在的,我知道。”
阿十曾经在一座繁华城池里遇到过一个同样短发的男人。
那时他刚离家不久,许多世上的规矩还不太懂,不知怎地就被热情的老鸨拉进一间青楼里。
许是见他拼命推拒那些娇软女人的样子太过狼狈,一位锦帽貂裘的公子走过来替他解了围。为感谢公子,阿十摸出钱袋里最后几两银,请对方吃了顿饭。席间二人相谈甚欢,只是公子不知为何一直往嘴里灌酒,劝都劝不住,简直是想把自己五脏六腑全都烧烂才好。
醉后,公子伏在桌上好一会,再抬头时已是双目通红。
“哎,你知道吗?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非也,非也!造化,才是最无情的。
偏偏它又常常为庸人设计,用它那最卑劣的手段,那个,呃,对,时间,时间。用时间来洗这人世间了,洗我的回忆,洗我的梦境,洗得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剩下。留下那点微漠的悲哀,有什么用?偏生我又贱的很,非要死死巴住那点暂得偷生的机会不放,勉力维持这似人非人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真的不该忘的,我,可我已经忘却了……”
说着,公子又伏回桌面没了声息,手指死死攥住腰间一柄红扇。
阿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伸手轻轻拍抚对方消瘦的脊背:“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没办法的。旧事被遗忘被抛弃,然后再也回不来,这是箴言。只有努力追随寻找,才不至于完全失去啊。”
公子埋在自己手臂上愣住,过了许久才闷声笑道:“哈哈哈,小友还真是通情达理,只可惜我没早点遇上你。现在我早已忘却当年之事,徒留一道背影,要寻回他谈何容易?”
阿十笑笑,没有接话。
他何尝不难?不过各人选择不同罢了。方才公子帮他之前是在和数名贵气逼人的少年一同听曲玩乐的,若没被他打断,怕是早就拥某个美人入厢房寻欢作乐了,想来并不那样迫切地想找什么人。
阿十在心里悄悄唾了一口。
他只愿做追日的夸父,做一条被回忆纠缠的固执灵魂。
现在,这条灵魂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须须,我好像找到那个人了。” 阿十想到这里,停下脚步。
“啊?这么快吗……是谁?”须须站在黑暗里,脸上神色看不分明。
“嗯……其实我还得确认一下。”
“昂~所以你现在要离开了是吗?去找那个人验证?”
没等阿十开口,须须就翻身上马,刻意潇洒地挥挥手,爽朗笑道:“行吧,有缘再会啦,十老爷。”
阿十生怕须须真要离开,赶紧上前几步卡住缰绳,稍一用力便坐到须须身后,小心翼翼地把泛着淡淡茶叶香气的人拢进怀里。
须须感到耳侧传来一阵温热,是阿十的嘴唇。
薄唇柳叶似的划过,从外面看看不出任何痕迹,却轻易留下满满红晕。
???!!!
须须无措地“唔”一声,随手推开阿十宽厚胸膛,说:“你!你你你干什么!”
醇厚男声愉悦地低笑:“刚才不是说了吗,需要确认一下。”说罢阿十再次凑近,旨在对方莹润嘴唇。
触及一片温软,须须感觉自己无法思索任何事,也忘记如何反抗。他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他甚至可以数清阿十脸上细致的绒毛,任凭对方身上独有的风尘气息充斥鼻端。
是阿十在吻他。
呼吸变得灼热,语言早已多余。须须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睁开眼看到阿十眼里雾蒙蒙水润润的,鼻尖渗出细小汗珠,嘴唇微张。
舔舐,碾转,摩擦,心脏咚咚地响。
这是爱情吗?
他缓缓伸出手攀上对方脊背,右手用力扣住阿十后脑,指腹深埋对方发间。
内心和嘴唇一样火热。

嗯感觉之前两节两节的发太少了(。ò ∀ ó。)就把它们汇总了一下
哈哈十四节加一起都没到一万字哈哈哈
第十四节部分内容化用了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具体大家应该都看的出来,就不特别标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