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疑症

*疑症,即疑难杂症。
*不喜欢冬天,不仅是因为怕冷,更多是因为在冬天老是压不住情绪。脑子里有数不清的念头,我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念头打碎再拼接,拼完发现还是碎得厉害。夏天,被烈焰热浪拘在盒子里,有时恨不得把自己锁进冰箱,等真的到了冬天,才发现冰箱同样令人痛恨。地球已经不适合我这个外星移民生存了(确信。
*全文2977字,很忙没什么时间,零碎的时间拼出来一个内容完全虚构且零碎的东西。祝各位身体健康。

十月,北风终于带着寒凉击退了最后的湿热。暴雨倾盆,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牛毛般的余韵。不出意料,这该是属于今年夏天的最后一场脾气。在这个从客观层面讲很容易喝西北风的季节里,我住进了医院。
同住的是两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士,一个整天又哭又笑,神智不清絮絮叨叨地说着听不明晰的话。另一个多半时间望着天花板发呆,偶尔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事,嘶吼着将瓶瓶罐罐扫落一地,最后又费劲捡回来摆好,如此往复。那些小瓶子是她吃空的药罐,老实说我实在想不到从护士手里抢来这种东西有何意义,但每次听到那稀里哗啦滚作一地的声音,我感到有一丝诡异的快乐。
很荣幸我一进来就住在靠窗的位置,避免了被夹在中间前有狼后有虎的尴尬局面。随身带来的东西并不多,一套换洗的内衣已经足够。医院病服上有消毒水的气味,这地方病员的流动相对不大,想必这套存放得有段时间了。不习惯这里的气氛,我吸吸鼻子,在护工一丝不苟的注视下一件件地把行李从拉链夹缝里扯出来。
早在入院前这些东西已经检查过一遍,此时的磨磨蹭蹭不过是我坏心眼的捉弄,不愿即刻表示自己的无害向其投诚,于是虚张声势。
“七百三十六…”
“什么?”
我扬起头看向隔壁床,她并不是在对我说话,天花板上的浅色纹路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虽然不知道她怎么能看得清。相比之下,我的眼睛可以称得上坏。我收回目光,护工脸上是一贯的木然,虽然我不过是初来乍到,却总觉得她仿佛天然该是那种表情。
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倒不如说有点过头——以至于有点闷热,一股寒气却打心底里窜起直冲大脑,我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于是钻进被子里装睡。
在大城市里想要省下房租,远离市中心是第一条件。蜗居在橙红色砖块堆叠起来的混凝土盒子里,我的楼下独居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头。上楼下楼,打过不少照面。相较于我这尚且算是力壮气盛的年轻人,老头子在生活上的不便显而易见。
他的脚有些跛,也可能是腿上的毛病,爬起楼梯来显得格外艰难。幸好也不算高,四楼,混得脸熟了有时顺路我也会帮他提提菜。当然不是为了能有什么回报,甚至对于“脸熟”的定义我都怀疑要打个问号。老头子的左眼完全失明已经摘除,右边瞳孔发灰,不知道是白内障还是青光眼,看人影影绰绰的,因而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认得我,或者仅仅是“住楼上的姑娘”。
关于他的左眼是有说法的。老头的父亲曾是战场上的老兵,虽然没有什么大功勋,但大大小小的战役一路走过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退伍回来深受尊敬。他追随父亲进了军队,年纪轻轻吃得苦也受得累,前途一片光明,敌不过天妒英才。一次意外弹片刺中了眼睛,人命还在,可是一只眼睛却没能保住。他带着一笔补偿金回家,娶妻生子,养儿育女,给父送终,一辈子就过去了。
老头偶尔会塞些糖给我,不知道他透过我看到了谁,哄小孩子似的。我也乐于从他哆哆嗦嗦的手里接过这些小玩意儿,透明的塑料糖纸包裹着小小的一块,很浓的糖精味,但不难吃,有童年的味道。
我原以为他儿子在外地,直到一次偶然路过,那个有些发福中年男人靠在门框上,也不进去,满脸堆着不耐烦地说着什么,我没听清,主观上也不愿意多听一句,匆匆上楼。
不像他,哪儿都不像。
老头身上有军人的气质。岁月压在他的脊背上,年老使他难免有些佝偻,他尽力挺直,支撑起最后的尊严与骄傲。可惜连这最后的东西都摇摇欲坠。
一个月后,老头去世了。
我甚至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一个人的离去在这个缺乏生机的院子里没能激起一丝水花,一车来,一车去,楼下的那扇门再没打开过。
我爬上楼,有些莫名的虚脱,午夜的月光惨淡地洒了一地,仅仅是几个小时的功夫,连保温杯里的水都凉透了。冰冷的液体冲刷着食管壁,不多时,预兆暴雨的狂风呜咽着,将树拉扯得东倒西歪。
我发烧了。
我实在不能忍受连蹲进厕所也有人盯着的日子,好不容易让括约肌放松下来,畅快的感觉没能持续几秒,一道冷冷的目光扫过,我感觉有什么被夹断了。
是我的羞耻感。我感觉自己像牲口一般。
于是我选择减少进食。
不管是哪个医院的饭,难吃似乎是统一的标准。整层楼唯一的电视在餐厅,作为连接外界的信息源,整日循环播放着新闻节目,且挂得太高,只能仰着头,再往后些又看不清楚。在餐厅的另一头,铁门隔断了通往电梯的空间。这边不常有外人来,大部分的原因在于即使上来也打不开门。我几乎以为那电梯门是幻想。
之后我索性连餐厅也怎么不去了。葡萄糖源源不断地导进身体,除了液体,这具身体几乎什么都排不出去。这不仅是自找麻烦,还给护工找麻烦。但我到底还是没能从她冷漠的神情中分析出有几层是嫌恶。
难得他们如此敬业,不亚于公司大厅的导航机器人。公司里社畜们忙着卡点打卡上班,下班后归心似箭,来来去去甚至难得有一个眼神给它。来访者大多也不喜欢用这新奇玩意儿,前台姐姐既温柔又养眼,二选一,并不是人人都有理工生的浪漫。
与护工的冷漠相对应,它的热情总是过了头。我不止一次看见它朝人冲过去,彬彬有礼地说着“您好”。我不知道它是真的通过摄像头描出的人形判断出了需求,还是仅仅想邀份功。
这种互动对我而言不亚于年会上的汇报总结,我面对着它的电子眼,无线网络的那头,说不定有成千上万只眼睛注视着我的窘迫。我总是用余光打量着它,在它觉察前飞也似的逃开,不留有一丁点寒暄的机会。
直到某一天,我与它四目相接,我的身体反射的光线进入它的处理器,电子屏幕上那对假眼眨啊眨。它判断出我的样子了吗?我看着它,唯一一次的勇气,于是我清楚地看见了,它是如何嘲讽着移开了眼。
我如遭雷击。
治疗室里挂着一幅画,投映到我的眼中,糊得厉害,黑乎乎的一片,全然望不见底,连着医生的话语也变得迷蒙不清。我徒然张开嘴,回答不上来他的提问。我该说什么?我感知到的是什么?我是谁?言语的交流,突然拥有了未知的恐惧。
读过一本书,大约有这么一句:“像是天黑的时候出海,很远,路又不熟。”用这句形容我的境况也算贴切。
可惜我没能从医生眼中解读出一丝一毫的失望。确实,他们从一开始就被要求在病患面前不能展露出类似的情绪,良好的职业教育将他们打磨成如今完美的模样,但愿我不会成为他生涯中的一个败笔。
长时间的治疗完全不见起色,只有药量在不断增加。我真的生病了吗?我不禁怀疑。或许明天我就会被赶出去,压在前台的银行卡上还剩多少钱?或者他们会出于人道精神留下我?他们会调查我,调查到遥远的另一个城市,发现我背后空空荡荡。这根本是无底洞。他们最后肯定还是会把我赶出去,随便寻个由头。反正不是需要关进禁闭室的疯子。
我明白不该对他人的好意妄加曲解,但我实在分不清臆断和真相之间的差距。正如即使主管的任务单上有加不完的班,但他依旧主动给我签了这长得离谱的病假。我的缺席无足轻重,也许顺便能找个借口辞退我这个不怎么高效率的员工。一年已经过去多半,只要再平稳地度过几个月,他就能升迁。妻子已经计划好了庆祝活动,呼朋唤友,再来一次久违的家庭旅行。
世界上有无数种快乐。我躺在床上,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沉默被拉长,再拉长,夹杂着隔壁床的癫狂。
时间是一根弹簧,我作为一个点的运动,对于它在其维度上的延伸与收缩毫无察觉。我依附于时间得以存在,又独立于它暂时未被绞碎。我不愿承认生命的脆弱,十年背负着死亡刻下的咒诅,日夜侵扰,不曾止息。我深受其害,却从未明白。
出院的时候,寒风夹着水雾罩下来,路面潮湿,但是又犯不着打伞。现在的雨确实怪,可能也不是雨,是被撕碎的雪。
落叶瑟缩在树根,枯黄的草地上鲜有人再涉足。我向前走去,知道有一天会再回来。
paralia
10/4/2021-10/18/2021

*没啦就是想放张老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