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凉州词(二)
经此一事,云池少将军再不许行秋踏出城门半步。边塞小城既无藏书典籍,但凡稍稍提一句练剑习武的话,众家仆又是一千一万个不许。行秋百无聊赖,只得每日访友。起初去寻少将军这位自幼一同长大的老相识叙旧,意图趁他间或领兵出城操练之时,顺理成章随他一道出去,再不济,于城内请他指点一番剑术也好。谁知他这点小心思不只是被尽忠职守的家仆看破,就连少将军本人也劝他一切以自身安危为要,将他这些提议尽数婉拒了。
行秋无奈,转而去寻重云。万不料才见了头一回,便与重云分外投契,二人从武学兵阵谈到天象地理,由午间直至掌灯时分,还意犹未尽。行秋原本博览群书,所学甚杂,重云于某些家学所长、见解独到之处,却仍远胜于他。行秋心中喜不自胜,如获至宝:既结识了如此奇人,就好比得了一位诲人不倦、谆谆教导、三千道藏烂熟于心的讲道先生,还愁什么无书可读呢!而重云平素虽不苟言笑,心中也暗暗惊奇这位贵公子读书之多,见闻之广,实属罕见。
于是行秋一连十余日诸事不理,实在也并无何事要他理,整日与重云坐而论道,不亦乐乎。军需补给另遣兵士送往离关,大将军长兴侯又传书来,道是前方骚乱频仍,一再叮嘱行秋且安心住下,此时万不可贸然返程。行秋修平安家书一封,飞鸽传往玉京城,便真正住下了。
众家仆见自家公子从容自若,又见重云小先生亲自作陪,谈吐不凡,更喜小公子从此再不提起舞刀弄剑之事,遂也都定下心来。任他们做梦也决计想不到,后来二人彼此熟稔,行秋去了重云房中,照常屏退下人,将房门一闭,谈及武学之道,便顺势求重云指点他剑法。重云也知他是瞒着一众家仆,淡淡一笑,对此一字不提,起身便去取来墙上悬挂的一对无刃剑,奉一柄与行秋。
行秋原以为他必定要劝阻一番,不料他竟这样爽快,不免又惊又喜。从此一连数日在重云房中练剑。只是每每请求重云指点一二时,重云总摇头不语。或邀他同练,重云也不应,倒似全然不会武功的一般。
行秋却始终不能忘怀那日在城外遇险,重云孤身立在茫茫草野中,刀不离鞘的那一挥一撞。如今回想起,也说不清是何心绪,茫然之中不觉双手持剑,试学出那两招来。意思倒有,只是不得其神。重云在旁静观,终于还是开口道:“公子那日不过看了一眼,此时便会了,实在悟性过人。只是也不必再练。不得神韵之故,并非公子武艺不及,不过剑中少些杀意罢了。”
行秋原本正想着重云那日所言,听见他此时又说出一样的话来,忙道:“上回重云先生也是这样说。我不大明白,斗胆请教,这话作何解呢?”
重云却默然不语。垂头沉吟半晌,方叹息道:“剑中无杀意,也未尝不是幸事。”便抬眼望定行秋,问道:“公子可曾见过阵前两军如何厮杀?又可曾见过胡骑来犯边关,是如何劫掠屠杀我中原百姓?”
行秋一点就通,当即说道:“依重云先生所言,我于武学一道不及先生,是未曾亲眼得见边关战事惨烈之故了。”
重云缓缓说道:“十二年前我随师父初到边塞之时,不少关城修筑不善,守军疲敝。那时的离关徒有西域第一关之名,实则久经战火,破败不堪。城外多有零星村落,胡骑来犯时,沿途洗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大将军长兴侯上书请命,修缮关城,将边关百姓大举迁入城中,令其耕种粮食,饲喂战马,受戍军庇护。百姓感念,自请从军者甚众。”
行秋听得入神,还剑入鞘,重又回书案旁与重云相对坐下。但听重云沉声说道:“北狄、西戎蛮荒之族,屠戮成性,视我中原百姓如草芥。每至秋冬时节,塞外天寒地冻,百草不生,北狄人游牧为生,此时难以为继,遂南下侵占中原沃土。十余年前边关气候较之近二三年远为和暖适宜,胡骑来犯也不过仅在秋季而已。如今气候转寒,再过一二年,塞外常年荒芜,北狄势必大举来犯。到时两国殊死相争,形同水火,至于流血漂橹,恐怕在所难免。请问公子,若亲眼见到城中这些百姓官兵惨死于铁骑之下,浴血于沙场之中,难道还不懂得自己为何而出剑么?”
行秋不觉于膝上紧紧握拳,立眉嗔目道:“自然懂得!何况我本为侯府之子,倘若兵临城下,就是少将军不在此地,也不该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先于我去赴死。重云先生须信我此言!”
重云不料这清隽文弱的少年公子一旦怒目而视,竟也有如此慑人之威,诧异之中,又平添三分钦佩之意。徐徐点头道:“公子并非那等胆小怯懦之流,在下绝无怀疑。可是再请问公子:如今七月飞雪,塞外寸草不生,北狄人除南下以外,别无生路。胡虏杀我百姓,毁我城池,是为不共戴天之仇;然北狄亦有老弱妇孺,若不南侵,冻馁于荒野者数以万计。于战场上举刀杀敌一人,那人也有父母妻儿、兄弟姊妹为他悲恸欲绝;更有极年少者、极老迈者,穷途末路,皆从军南征。这时公子还出剑否?还为何而出剑?”
行秋默然少时,正色答道:“先贤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异族之间必有争斗,胜者存,败者亡,天道如此,自古而然。北狄若不南侵,千万老弱妇孺冻馁于旷野;中原若不抗击,又何尝不是万千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枉死于屠刀之下?我既生为中原血脉,理应为身后同族之人出剑。以天地之寿观之,人生短暂犹如朝生暮死,世人皆不过茫茫天地间一过客,却终日争战不休,着实徒然无益。然以在下一介凡夫俗子眼中之见,人生数十年亦不为短,一国存续百千年亦不为长。边疆寸土,自然要争,为何拱手让人!”
重云喝采说:“好答!公子好气魄。这些话原是我年少时,师父曾用以考问我的,如今公子一时之应对,远胜我数年之思。家师若见了公子,想必欢喜非常。公子于武学一道,正好比一块璞玉,美质天成,既有如此心性见识,将来必定造化不凡了。”
行秋忙道:“先生过誉了。旁的且不论,就说尊师初将这话考问先生之时,先生只怕还不超过十岁年纪,如何能这般比较?我岂不以大欺小了。”
他说着便笑,重云亦会心而笑。不料正在此时,房门忽而被人急叩三下,不等重云答话已猛然推开。一名随侍少将军身旁的亲兵冲进房内,气喘未定,已抱拳半跪于地,甚惶急道:“报重云先生,陈将军于城外巡查时遇袭负伤!离关战事告急,少将军请先生前去商议是否出兵支援!”
重云面色一沉,拂袖起身。又与行秋对望一眼。行秋连忙亦起身道:“重云先生以公事为重。”两相稍一点头,重云疾步去了。
独留行秋一人在房中,呆了一阵,又为方才重云所言之事触动心绪,一时间坐立不安。到底不能放心,遂出房门来,也不带随侍家仆,独自一人往城楼下去。迎面便撞见五六个兵士躺在地下,都伤势不轻,身上、地上血迹凌乱。有一人竟从铠甲的一个个甲片缝隙里渗出鲜血来,见之令人毛骨悚然。十来个兵士围着裹伤,忙乱非常,人丛中间或传出一两声忍痛的呻吟。另有一群人正围着医官就地诊治重伤昏迷的陈副将,只见副将肩头插着一支长箭,面色乌青,早已不省人事。医官以短刀割开皮肉,取出箭头,喊了一声:“是毒箭!”便忙着向副将口中喂药。副将牙关紧咬,口角溢出白沫,药丸不能喂入。好几个兵士围上来帮忙将牙关撬开。喊声,呻吟声,脚步声,铠甲兵刃于地面拖拽碰撞之声,嘈杂不绝于耳。
行秋在一旁呆看着,袖中双拳紧握。一片混乱之中,忽有人在他背后叫道:“你怎么来了?”
行秋一惊回头,唤了一声:“少将军!”便说不出话。少将军双眉紧锁,语气匆忙道:“你来这混乱地方做什么?来人,护送行秋公子回去!”
方才向重云传令的那名亲兵赶忙又上前来,向行秋示意。行秋这时才发觉原来重云也在不远处,二人眼光一触,重云朝他轻轻一摇头。行秋只得随了那亲兵默然走开去。才走不多远,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剧烈咳嗽,跟着又是大口喘气声。陈副将终于醒转来了。
是日傍晚,少将军差人来请行秋公子前往议事堂。那名总管事的随行家仆已然知道情势不好,唉声叹气了好一番,喝退一众贴身服侍小公子的年轻家仆,亲自陪同行秋前去。一进堂中,只见云池城八名百夫长分立两旁,屋角设一榻,负伤的陈副将仰卧其上,双目紧闭。正中立着全副铁甲披挂在身的少将军,与一身利落短打装束的重云。几个亲兵正为少将军扎束铠甲。
少将军见了行秋,只匆匆一点头,便道:“行秋公子来了。形势紧迫,我长话短说。眼下离关战事告急,正面防守还不在话下,奇在后城门竟也有敌军围堵。北狄不惜大费周章,派一支人马翻越白山,前后夹击,以断离关粮道,看来是久围之势。若仍然久攻不下,则大有可能先取云池,使离关不攻自破。如今大将军已向后方诸城求援,除云池稍近以外,余者路途遥远,一时恐不能赶到。我当领四百骑速去牵制关内敌军,务求在北狄增派人马翻山来援、集结成势以前,与离关守军里应外合,绝此大患。陈将军重伤在身,我出城以后,城中余下四百人马尽数听命于重云先生。若是万不得已,云池失守,务必保护行秋公子安然无恙。”说着转向右首四名百夫长,加重语气道:“这是军令。明白了么?”
四名百夫长一齐应道:“明白!”
少将军稍一颔首。又转向行秋道:“贤弟切不必惊慌。以重云先生之能,必不致城池失守,更不要说叫你有分毫损伤。此番请你来,是叫他们都好生认你一认。将云池托付于飞云侯二公子这等话,原是不该讲的,就是没有重云先生在,又岂敢教你身临如此险境。只是如今的情势就是这般了。天衡山那位老先生不肯领受俗世的虚名浮位,朝廷上倘或论起来,老先生与重云先生皆是布衣之身。你是飞云侯嫡出的二公子,我此番一去,陈将军又重伤不起,诸事都该听任你裁夺,你的话就是军令。我知道你既非懦弱无能,也绝非刚愎自负,凡事多与重云先生商议,必定稳妥无碍。就是当真有什么危急景况,只要重云先生说无事,便无须着慌的。”
行秋郑重应道:“我自然一切听从重云先生定夺,少将军不必挂怀。征战在外,还望以自身安危为重。”
少将军一点头。又向重云道:“有劳先生。”
重云道:“定不负少将军所托。”两下对望一眼,皆目光如炬。少将军转身便走。左首四名百夫长向行秋与重云抱拳为礼,跟从而去。余下四名百夫长一齐向行秋与重云半跪下道:“听候先生、公子下令!”
重云以平常声量从容道:“依照少将军方才所言,每五十人一队,分往四面城墙、四角谯楼,每处三个时辰一轮值,全力戒备。凡有异状,不论存疑与否,即刻来报。”
四名百夫长齐声应道:“是!”各自起身离去。重云又望望陈副将,见他服药后睡得还算安稳。这时方得空看一眼行秋。正欲稍加宽慰一番,那始终默然不语侍立一旁的家仆忽而趋前,甚急切向行秋道:“小公子,眼下可实在不妙了!待长兴四公子得胜归来,咱们还是早些回京去罢!”
重云微微皱眉,还未及细想,却听行秋早已正色喝止道:“往后再不许说这种话,当着旁人尤其不可。今日是只有重云先生在这里,我便不计较了。回屋以后,飞云府的人都由你管教到,但凡叫我听见哪一个再讲一句回京之类的话,首先管你问责。”
那家仆在飞云府也是有些资历身份的,更兼小公子在家时一向笑吟吟的甚是和气可亲,两下里向来敬重得很,他何曾见过小公子这般铁面无情之状。呆了一呆,连忙垂头唯唯答应。重云在旁看了此景,不由得感叹说:“公子果然是明理之人,诚不负少将军一番托付。”
行秋淡淡笑道:“我如何不明白少将军的意思。他说凡有危急景况,只要先生在便无事,正是叫我不必胆怯,安心留在此地即可。云池守军已去其半,我若在这时说要走,势必军心动摇,还有何守城可言?少将军今日这一手,分明早知我才是这城中最大的变数,要借此机会,将我从众将士眼中身份尊贵却百无一用的累赘,变作稳定军心的定海针。值此危急关头,我若不能泰然处之,就是辜负少将军一片良苦用心了。何况我也不怕什么。少将军不是说了?一切有先生呢。”
重云欣慰之余,不知为何感到两颊微微一热。大抵是想到肩上重担,有些热血上涌。他略一调息,望定行秋,一字一句道:“是,公子不必忧心。有我呢。”
这夜雪落得紧了。四野茫茫,静得怕人。行秋一改往昔闭门诸事不理之状,与重云一同于城墙上巡视眺望。神情镇定,略无怯惧意。众将士看在眼中,从前一向只当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之子,如今也心中暗服。城中各岗,警备森严,不敢有一毫疏忽。
至夤夜,大雪少歇。行秋自研习城防兵法至于三鼓时分。陈副将时而昏睡,时而又醒,强撑病体,无论如何不肯离开议事堂。重云只得命人于屋角卧榻旁设屏风一架,堂中摆火盆若干,另教若干亲兵轮番看护。自己与行秋挪到议事堂另一侧,也以屏风相隔。眼见夜色已浓,正在劝慰行秋早去歇息,说:“公子不合如此劳累,城防图与兵书今日看不完,明日再看也使得。少将军这一去,难说要几日方回,公子这样夙夜操劳,不是长久之计。守城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夕惕若厉固不可少,也要懂得养精蓄锐,才是正理。请公子早些安寝罢。”
才说至此处,忽闻屏风外传来一声:“报重云先生!”二人相视一惊,重云应道:“进来说!”便见一年约十五六的小兵转过屏风来,抱拳行了个礼,脆生生说道:“秦什长令我来报知重云先生与飞云二公子,北边山脚下起了白毛风,西北角楼望见城外似有异状,请公子与先生亲临决断!”
重云眼神一凛,行秋则一怔,有些似懂非懂之状。二人神情虽异,却都半点不多话,不约而同起身便要走。飞云府那操碎了心的可怜家仆此时也在外间,原是来请小公子回房歇息的,怎料忽而飞来这一桩横祸,急的要拦也不是,要说什么更不敢,匆忙间惟有抓起一领厚实斗篷来往自家小公子身上披。行秋等不及他服侍,自己接过斗篷来匆匆系了,风帽也不要戴,推开便走。却是重云在旁劝道:“公子还是穿厚实些再去的好。方才这位小兄弟说山下正起白毛风,这一下倘若受了寒气,不是容易干休的。”
行秋听重云如此说,虽不甚解,到底容家仆将风帽与他扣上。重云亦取一件单薄许多的长斗篷披上,不过略作挡风之用,便推门出去。行秋摇手不要家仆相从,自己跟在重云身后。那传令小兵走在最后。
出得城楼来,只见城头上一条长道,黑魆魆的不见半点光亮,直伸进茫茫夜色里。虽无飞雪,寒风扑面有如刀割。行秋才从亮堂堂的屋里出来,一时不能看清,便有些迈不开脚步。重云不知如何即刻便觉察了,回身向他道:“城墙上不可点灯,所以昏暗些。[1]走惯了也就好了。公子只须紧跟着我走,若有脚下不平之处,我自会扶着公子些。”
行秋定了定神,应道:“我看的分明,多谢先生一片好意。”重云懂得他此时心绪,是断然不肯露出一分一毫怯意来的,轻轻一点头,眼中有些称许之意。便转身在前领着他走,比平日稍稍放慢些步子。
行秋紧随在后,走上十来步,渐渐放开了胆。初时还觉不甚冷,待到惊觉寒气直透骨髓之时,拢紧斗篷已不济事了。他虽一声未出,重云却已在前边加快了步子,将他引进城墙西北角谯楼内。这时方向他道:“锦缎斗篷在京城和暖之地正好,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只怕不甚顶用,须得是毛皮的才好。少将军去前吩咐了,他屋里不论什么东西,只要合用,尽可以拿来给公子。一会儿回去时,我差人将少将军的白狐裘取来给公子。”又道:“谯楼狭窄陡峭,公子当心些。”便引他上楼。
行秋在后应道:“我还不妨事。只是我见先生不论早晚,衣着一向甚为单薄,难道不惧寒冷么?”
重云还不及答话,后边那小兵脆生生说道:“重云先生不怕冷的。老兵们都说,先生是谪仙人托生,不是肉体凡胎。咱们边关的人都知道。就连胡虏也知道,先生来了云池这些时候,他们可害怕得紧。”
重云在黑暗中含着一点无奈笑意道:“哪里有这话。公子不必担忧,我天生体质异于常人,不惧寒冷。北狄人之所以惧怕,则是因我外貌生的奇异些,他们那一族又笃信什么白狼神的传说,以为生而白发就是狼灵之后,不祥之子。在我们中原看来自然是无稽之谈了。西戎也未曾听得有这一说。真要说怕,大抵还是因为在我与少将军手上折过好些人马罢。”
那小兵又抢着道:“总归在我们眼中,少将军与重云先生都是天神一样的!”崇敬之心,溢于言表。其实心中另有一点疑惑,想重云先生平素都是冷言冷面,少有言辞的,怎的今日如此和气可亲。黑地里见不着面容,只是听着话音儿,与平日操练时也不大像。还未及细想,已然上了谯楼了。一眼瞥见十夫长那张不苟言笑、威严十足的脸,当即规规矩矩的往一旁站正,什么也不敢再想。一点微弱天光下但见重云剑眉立起,双目炯然,语调也冷硬利落一如平日了:“秦什长。何事?”
这十夫长大约已过了天命之年,看得出乃是久居行伍之人,左颊上一条刀疤,髭须凌乱,乱发粗眉好似蓬草,底下一双眼却精光四射,亮得骇人。照面先按行伍中规矩,行个极周正老道的军礼,问候一声“重云先生”,便一字赘言也无,径直说道:“西北十余里枯树丛中,似有敌军隐蔽。”
重云一点头,便自去凝神眺望。那老兵此时方留意见行秋,初时还愣了一愣,才记起来眼前便是那什么飞云侯的二公子,忙又行一个更端正的礼。行秋稍稍点头示意,便也向西北方望去。触目只是一片漆黑。日间壮丽非凡的白山山脉变作一堵黑压压的庞然巨物,拔地起于无垠旷野,绵延迭起的尖峰上抵天穹。恍惚间但觉世间并无云池,也无离关;也无北狄,也无中原。浩瀚天地间惟有此山,不知为何方神圣自何处搬来,信手弃置于此荒凉之地。戈壁茫茫,千秋万载弹指一挥间,从来再无别物。
行秋一念至此,竦然不能言。却听重云沉声道:“确有人影火光,距山脚白毛风起处不足十里。胡虏甘冒奇险,只怕是有备而来。倘若少将军领兵出援离关、云池城防空虚之事泄露,胡虏得此良机,断不会善罢甘休。传令,全城戒备,四名百夫长速来议事堂!”
那小兵应声道:“是!”撒腿奔下谯楼,在城墙上一溜烟儿跑没了影。重云又问:“离关可有再燃烽火?”
那十夫长答说:“自上回求援后暂无讯号。”重云蹙眉不语,神情愈加严峻。行秋虽是头一回亲历边关战事,这时也即刻领会,是说连少将军可有抵达离关都还无从知晓,更休说推度他何日返还了。眼下云池仅有四百守军,尚不知敌军几何。待要亲眼一看重云所言人影火光在何处,放眼所见惟有茫茫山野,山前大片灰沉沉的雪雾随狂风漫卷不息。耳畔听得重云低声唤道:“公子。”
行秋回了神,忙又随重云步下谯楼,复回西城墙上。眼见得四名百夫长已先后至主城楼下等候。重云忽而停步,遥望城墙外,不言不动。那四名百夫长亦是一般举动。城墙上已有弓箭手一字排开,皆披甲执弓,全神戒备。
行秋一时忘了拢紧斗篷。寒气刺骨,遍体侵袭,而他恍如不觉,于一片死寂之中屏息以待。初时惟有狂风呼啸。风中渐有马蹄急响,声极沉闷,是踏雪而来。并不见半点火光,影影绰绰只见雪原中一大片黑影,看不甚分明。重云死死盯牢城下,并不稍转脸,沉声向身畔行秋说道:“北狄人熄了火把,骤起奔袭,是不要我们看清。若要围城,须在十余里外停下,派使者孤身到城下来喊话。否则便是即刻攻城。”说罢将行秋往自己身后稍稍一拦,运足气低喝一声:“弓弩准备!”
低沉浑厚的几声军鼓穿透四面城墙上的夜色。众弓箭手一齐抽箭搭弓,弓弦半引,静候命令。四角谯楼上传来巨弩缓慢沉重的机括绷紧声。眼见雪原中乌压压大片黑影于城墙悬灯照处以外渐次停驻,绕城而列。行秋感到身旁重云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城墙上仍无一人稍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寂静中惟闻寒风呼啸声响。只见一名胡骑自暗中缓缓而出,孤身立于城下,暴露于火光之中。马上兵士高声喊话,全用胡语,行秋听了,并无一句能解。但见重云初时面上略无波澜,只是冷眼望着。再往下听,忽而肩头微微一震,且握紧了双拳。城墙上一片死寂。
那北狄人自顾自说完,调转马头,便回他自己行列中去。城上无一言作答,数十支利箭已瞄准那人后背,因重云不曾下令,直至他走远,终于也无一箭射他。行秋待要问重云那人说的什么,看重云脸色,又不大好开口。重云向墙头众兵士发令说:“保持警备。”看一眼行秋作为示意,便转身向城楼前四名百夫长走去。行秋紧紧跟上。重云领着他当先上楼,四名百夫长随后,直进了议事堂,皆不发一言。寂然少时,一名脾性暴躁的百夫长终于按捺不住,怒目圆睁,放声乱骂:“狗娘养的!北狄狼崽子!乳臭未干的小贼,吃了熊心豹子胆——”
重云低声喝止道:“魏屯长[2]。”那百夫长住了口,兀自将牙关咬的格格作响。重云望向行秋道:“城外来的是北狄王第十二子,据说天生神力,且颇有才干胆识,年少即能领兵征战,北狄王极爱之。他已知晓少将军出援离关之事,领了一千五百骑来围云池。方才他提了条件,若打开城门迎接北狄军,交出城中飞云侯的公子为质,便不屠城。否则双方刀兵相见,一旦城破,不留活口。”
行秋瞪大双眼望向重云,却是有惊而无惧。重云不免诧异,不料他到了此时竟还不怕,又添一层钦佩之意。见行秋并不惊慌,自己倒不觉多了几分底气,愈加镇定从容向四名百夫长道:“大抵是那日北狄流寇来劫辎重车队,我只道是些不成气候的,放了活口回去,不承想泄露了公子的身份。如今只好我自领些人马出城迎战,以阵法机变与敌军周旋,你们趁机将公子从后城门送走,快马往东赶去凛水,到了大城,就不妨了。再求援兵都容易。诸位以为如何?”
四名百夫长听到一半,早已变了脸色。其中一位最年长的连忙摇头道:“万万不可!当初老先生亲口嘱咐,不许小先生擅动刀兵,其中缘故,我们这些老家伙也都懂得。今日又是如此险境,以不足四百军对阵一千五百,倘若小先生那病状在阵前发作起来,失了神志,只怕性命休矣!小先生要派我们哪一个出城迎战都使得,万不可亲自上阵!”
重云垂头不语。又一个年轻些的百夫长道:“何不坚守不出,以待援兵?烽火已点燃,且傍晚时分离关已有求援在先,凛水派往离关的援兵最迟到得天明时分,也该经过云池了。”
重云闻言摇头道:“正是难在此处。如今少将军尚不知在何处,离关也无音讯。倘若少将军折损了人马,残兵而回,在城外反被这一千五百敌军设计埋伏,城中也救援不及,岂有生还之理?何况那北狄王第十二子早已知晓少将军不在城中,我们若一味坚守不出,他最多等不过四鼓时分就要攻城,断不会等到天明。要想拖住他一阵,惟有出城迎战,别无他法。”
门上忽然传来叩击声。一小兵得令入内,圆睁着眼儿,强压着浑身不知是惧怕抑或是激动的战栗,高声喊道:“报重云先生、列位屯长!胡虏喊话说,若不答应,再等半个时辰就攻城!”
重云从容点头应道:“知道了,你且去。不必答话。”那小兵高声答是,掩上门去了。重云目光如炬,望定四名百夫长道:“多说无益。几位若是认定我亲身上阵不妥,有这份胆气要替我的,便自请出阵罢。”
此言一出,四名百夫长齐齐执剑抱拳而跪,都要领命上阵。重云尚未及出言,忽听行秋在一旁道:“先生与诸位屯长且不要忙,我有一计。”
众人又一齐望向他。只听他不慌不忙道:“那北狄王第十二子指名道姓的要活捉我去为质,足见抓个身价不凡的人质,于他而言还真有几分要紧。从此处也不难看出,离关战况还不至于多么危急。试想,若是前线战况于北狄有利,这一千五百北狄军大费周章翻过白山,绕道离关后方,今夜一举攻下云池,前后夹击,迫使离关不攻自破,岂不爽快!何必还费心思谈什么人质。想必是进攻离关没讨着好,即使拿下云池,后方援兵转瞬又至,不仅于攻破离关丝毫无益,才攻下的云池又要易手。这时候要一座守不住的城池,还不如要个有些分量的俘虏,拿去离关城下威胁大将军。所以今夜一战的关窍并非在于云池城,而在于我。”
重云一瞬不瞬望定行秋,眼中半是称许,半是痛心之色。行秋亦望他一眼,即刻转开目光,仍向着四名百夫长淡然道:“我这些粗浅之见,重云先生自然早想着了。他之所以不肯说出,无非是不愿将我置于险境,因此我只好自己来说。北狄王第十二子要的并非这座城,而是我这个人。要破此局,就须得从我这个人着手。”说至此处,忽而将眼一抬,望定了重云,单刀直入说:“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我如今问先生:以我作诱饵,出城迎战,诱使那北狄王子轻敌,前来活捉;再以先生兵阵变化之术,能反擒敌方将领否?”
堂中一片死寂。四名百夫长无不震骇,皆眼望重云,不能出一言。重云但觉口唇似有千钧重,明知他说的句句在理,待要应许此事,无论如何答不出口。行秋凝望他片刻,淡淡笑说:“先生不说不妥,就是妥当了。少将军去前曾说,我的话便是军令,晚生不才,如今要拿少将军给的令箭来压诸位一头了。”说罢向四名百夫长微微欠身,仍望着重云。重云双眉紧锁,终于缓缓垂下头去,应道:“重云听令!”
行秋轻轻呼出一口气。便见重云一改方才迟疑不决之状,仍以平素从容利落语调向四名百夫长下令道:“诸位屯长速去拣选部下精锐、熟习兵阵变化者,共成三百之数,于城门前列队等候。”又向行秋说:“请公子随我回房中一趟,容我为公子披甲。”
他说罢转身离去。行秋落后半步跟随。二人一路无话。回了重云房中,一个亲兵为行秋取来少将军珍藏的软甲,又默然退下,掩上房门。重云自箱中取出一件白绒衣,向行秋道:“这是羔羊皮制的御寒衣,在甲衣之内贴身穿着。公子将身上衣物都解下来罢。”
他口中如此说,却不将绒衣递与行秋,也不转身,只等行秋脱衣,好亲手为他穿上。行秋究竟是钟鼎之家出身,平日就是有人服侍,也绝少在人前赤身露体的,怔了一怔,便伸手去接那绒衣,说:“有劳先生,我自己穿就是。”
重云点头不语,便将绒衣递上,且背转过身去。行秋一身衣物原已厚实的很,匆匆忙忙一件件解下来,虽在房内,仍冷的打寒战。将那羔羊绒衣穿上,果然比原本数层冬衣尚要暖和许多。只是腰间有条束带垂在背后,一时不知怎生系。正在摸索间,听得重云在背后说了一声:“冒犯。”便伸手来接过,极熟稔的替他抽紧系牢。跟着又将一件银光闪闪的轻便软甲给他披上,也是一般的收束至松紧合宜。再佩上前后两面护心镜。
行秋稍感无措,站立不动,任由重云为他周身穿戴。眼看重云手上一抚一按,又妥帖又利落,便看得出神。重云一面为他仔细缚牢护心镜,一面絮絮嘱咐道:“这副软甲是少将军珍藏之物,坚固轻盈,刀枪不入。配上护心镜,防北狄人的斩刀是不在话下。全套札甲比这个重上数倍有余,公子未经训练,恐怕承不住,反倒妨碍行动。着这软甲最好。就是腰间、双臂、双腿要当心钝器伤。”
行秋点头应道:“好,我记得了。”重云再为他束紧战靴,戴上兜鍪。一面又道:“就请公子骑我的马上阵罢。公子的白马灵巧有余,而力量稍欠,只怕负不动马铠。且我的马儿已熟习诸般阵法,懂得听号令;久经沙场,也学了几分机变。如遇险境,应能护公子周全。”
行秋仍应道:“好。”重云最后为他拴牢腰间佩剑,又道:“想来公子已用惯了自己的佩剑,今日便不换长刀了。只是千万当心,北狄骑兵于马背上弯刀劈砍,其凶猛狠厉远胜于使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持剑与之正面交锋。我观公子这把佩剑锻打甚精,若熟谙胡骑刀法,寻隙先发制人,未必落于下风。只是公子初次临阵,尚不求出奇制胜,但求小心谨慎,一切以自身安危为要。”
行秋不再出声,只是轻轻点头。重云再三为他检视周身披挂,喉头梗了一下,方倍加凝重道:“论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该让公子去出城应战。今夜事已至此,我纵然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自为开脱罢了。公子出城以后,凡事千万当心,不可恋战。我自当竭尽毕生所学,指挥布阵,护公子平安……”
行秋这次不待他说完,便出言打断,轻轻唤了一声:“重云。”
他二人相识半月以来,彼此从不曾直呼名姓。重云微微一怔,并未说什么,只是抬眼与他相望,应道:“公子。”便静候他下文。只听行秋郑重道:“从今往后,不要再唤什么公子。今夜你我二人共守一城,是为同袍之谊。生死之交面前,讲那些尊卑有序的虚礼又有何益?”
重云与他对望少时,轻声唤道:“行秋。”
他声量不高,却听得出极珍重。二人相视无言。半晌,行秋温言道:“方才那位屯长说,老先生不许你擅动刀兵。如今想来,那日危急之中得你出手相救,却不见你拔刀,想必也是为了遵守老先生定下的戒律罢?”
重云点头道:“是。这其中有个缘故,是我生来体质异于常人,需时时小心压制,以免误事。”想了一想,又道:“行秋若想知道,等你回来了,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行秋初时稍感诧异,旋即会心微笑,应道:“好,一言为定。走罢。”
二人出门来,只见那位直性子的魏姓百夫长早已在廊上等候。见了行秋与重云,便行礼说:“重云先生、飞云二公子,陈将军刚刚醒来,问过方才之事,和兄弟们商量,请公子和先生再来一趟议事堂。”
行秋与重云对望一眼,点头应许。重云一路上却让行秋走在最先,自己落后半步跟随。行秋周身铠甲兜鍪沉重,不觉将一手扶上腰间剑柄。渐感步伐沉稳有力,不同于往昔。他不知重云此时正在他背后看着,眼中有欣慰赞许之色。
议事堂大门开处,只见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扶着陈副将坐在正中央。魏屯长归列,四名百夫长分立两旁。陈副将无力起身,坐于椅上抱拳为礼,便双手捧出一方将军印,开门见山道:“行秋公子大义大勇,云池上下官兵无以为报,惟效死而已。末将今从少将军之命,拜行秋公子为云池主帅。急就章在此,万望勿辞!”
行秋大惊之下,眼望重云,却见重云已悄然退至一旁,并不出言反对。行秋一时无措,说道:“晚生不过充当一诱饵,忝列行伍之中而已,布阵之功,领兵之劳,全在于重云先生与列位屯长。晚生何德何能,敢当如此大任?”
陈副将伤病之中,气力不济,此时一双眼却极明亮,灼灼逼人,强撑一口气道:“公子千金贵体,却甘愿以身犯险,一经传开,举城震动。若不拜将,军心不能平!急就章在此,请飞云侯二公子受拜!”
行秋手扶剑柄,胸中一股血气倒涌上来,气息加促,一时不能言。两旁四名百夫长一齐单腿跪下,声振屋瓦:“请飞云侯二公子受拜!”
堂侧传来一声响,重云亦以军礼执刀半跪,垂首不发一言。行秋默然少时,上前双手接过将军印,回以军中礼节。陈副将欣然微笑,长长吐出一口气,两眼一翻,就此昏厥过去。左右亲兵连忙架起,往榻上安置。
行秋紧握手中将军印,最后望一眼陈副将,不待旁人催促,转身出门,便下城楼去。三名百夫长紧随其后。城墙下早有三百军列队等候,各十夫长手执酒碗,众军士眼望行秋,皆目光如炬。陈副将拨来护卫行秋的亲兵为行秋斟上满满一碗酒。行秋执碗,眼望众将士,气运丹田,一字一句沉声道:“行秋与诸位同生共死,誓不苟且偷生!”
他仰头一气喝干那碗酒,辣得眼中冒出泪来。众将士一齐高呼:“誓不苟且偷生!”便从十夫长起,每十人传一酒碗,大口饮下,将空碗掷碎于地。亲兵牵来重云的青骢马,那马儿遍身披覆马铠,银光闪动,头颈高昂,步履轻捷,好不威风。一人一马皆是全副披挂在身,两相对望少时,青骢马果然还识得行秋,打了个响鼻,任由行秋在颈上轻轻拍了两下,便站定不动,等候亲兵扶行秋乘上马背。
行秋轻抖缰绳,于一队亲兵环护之中列入队伍中前部。三百军士执兵立马,铁甲覆霜。浑厚低沉的军鼓声回荡于满城寂静之中,因还未上阵冲锋,鼓声节奏甚缓,一点又一点,极是沉重肃杀。城墙上有老兵十数人,不知何人起头,渐渐众人都加入,低声吟唱古老的军中歌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高耸的主城门缓缓开启。行秋仰望城墙上,重云立在那处,也正朝下望他。二人遥遥相视无言。城门已然大开。行秋收回目光,眼望城门外茫茫雪原,长出一口气,催动胯下青骢马,身影消失于城门之下。重云向城外再望见他时,他已不复回望。留下统领城防的唯一一名年老百夫长立于重云身旁,怒目切齿,字字如有千钧:“哀兵必胜!所有弓弩手准备!”
那西北角谯楼的年少传令兵正在重云身后待命,微微颤抖着嗓音道:“重云先生分明说了,会叫行秋公子平安归来的。公子为何又那样说?”
重云低声说:“他明白的。沙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何况是如此危急存亡之刻。倘如兵败城破,城中这许多人,没有一个能苟且偷生。他都明白的。”
注释:
[1]城墙上不可点灯:古代守城不可将灯火置于城墙顶部,否则不仅看不到城墙下的敌军,还会使自己成为敌军的活靶子。应当将灯火悬挂在城墙外半腰处,这样可以照见敌人,且使敌人看不清城墙上的守军。明代《救命书》等兵书中有此类记载。
[2]屯长:此处借用秦汉时期军队编制,统领百人者称为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