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纳迦什不破】序章:新的开始

原文来自Black Library 原作者Mike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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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忠孝两全曼光头 校对:曼光头的表弟
一眼万年


序章:新的开始
莱弥亚,黎明之城——无面之哈萨六十二年(帝国历公元前1739年)

一只小巧而柔嫩的手握住了她,轻轻地摇晃。她耳中传来急切地低语,呼唤着她从睡梦中归来,直到月亮之女终于从沉睡中苏醒,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夜深人静。奈鲁低垂在地平线上,透过卧室的高窗射进一缕淡淡的月光。金色的油灯已经熄灭,只留下微弱的熏香味仍在房间的天花板附近徘徊。
海风轻拂着环绕在她床边的薄纱帘,城市码头附近的红绸区传来鬼魅般的狂欢声。
涅芙瑞塔(Neferata),月亮之女,莱弥亚的王后,在黑暗中慢慢眨了眨眼。缇芙瑞特(Tephret)——她最宠爱的侍女——正蜷缩在王后豪华的卧榻前,一只纤瘦的手仍放在涅芙瑞塔赤裸的肩膀上。王后烦躁地推开她的手,自己的手指则因喝下太多黑莲花和东方甜酒还在缓慢而笨拙地恢复知觉。
“怎么了?”涅芙瑞塔的声音因刚睡醒而略显沉闷。
“国王,”缇芙瑞特小声说道,女仆的脸虽隐藏在阴影中,但她苗条身形的仪态却尽显紧张,“国王他回来了,陛下。”
涅芙瑞塔盯着缇芙瑞特看了一会儿,她现在不是很能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王后从床上坐起身,丝质床单沿着她的身体曲线滑下,堆在她的膝盖上。她轻轻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拨开黑莲花的雾气去思考。“现在几点?”
“亡者之时,”缇芙瑞特的声音微微颤抖。就像王后的其她所有侍女一样,她也是奈鲁的女祭司,对夜晚的预兆很敏感。“大维齐尔正在虔诚静思之厅里等您。”
大维齐尔的名头终于还是穿透了涅芙瑞塔脑海中盘旋的迷雾。她将修长的双腿甩到床边,紧贴着缇芙瑞特,慢慢做了个深呼吸。“把我的醒针拿来,还有那几件橘色长袍。”
缇芙瑞特低头拜倒,额头抵着涅芙瑞塔的脚尖,然后站起来开始向其她侍女小声下令。六名年轻的侍女从房间另一头的几张睡椅上起身,涅芙瑞塔小心翼翼地站起,走向敞开的海景窗台。水面像玻璃一样平静,从丝绸之地驶来的大商船停泊在拥挤的港口中。红黄相间的灯火就像萤火虫般在莱弥亚狭窄的街道上闪烁,贵族和富商们度过了又一个放荡的夜晚,刚要乘轿回家。
红绸区,以及上流社会所在的金莲区依旧灯火通明,而这座伟大城市的其余部分已不情愿地沉入了梦乡。从涅芙瑞塔所站的地方望去,恰好能看到阿萨芙港的砂岩广场,就位于港口北部,神庙区边缘。庆典场地寂静无人。
王后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尽管对自己的猜测并不是很报希望。
“没有军队的消息?完全没有?”
“没有,”缇芙瑞特答应着,侍女飞快地走过房间,跪在王后身边,捧出一只金丝盒,“国王的仆人们闹得很凶。”
涅芙瑞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拿过缇芙瑞特手中的盒子。她小心地打开盒盖,醒针正在里面麻木地扭动着。涅芙瑞塔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只没有翅膀的大黄蜂,将它的腹部压在左耳下的凹陷处。稍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一阵蜂蛰的刺痛直传上面部和头皮。她太阳穴和眼睛后面的血管搏动渐强,几秒钟后则逐渐消退成一种令她紧咬牙关的钝痛,但这一切最终能让她头脑清醒。这个城市的贵族们都很清楚,若是想要消除黑莲花和饮酒过量的残留影响,最好的方式便是醒针。
她叹了口气,把醒针放回盒子里还给了缇芙瑞特,然后又举起胳膊,方便她的女仆们用迎宾礼袍裹住她的身体。缇芙瑞特将金丝盒放在一边,匆匆走向一只镶金乌木柜,那里面装着王后的王室面具。它出自阿萨芙的祭司工匠之手,由纯金锤成,镶嵌着红宝石、抛光玛瑙和珍珠母,并且完美还原了王后本尊的庄严典雅。这正是应了王后的要求,她想要一副这样的面容以示天下。假以时日,它也会成为她的葬礼面具。
若要以完全之姿迎接丈夫的归来,那将会花去涅芙瑞塔好几个小时;她不耐烦地挥开递过来的金手镯和项链,瞪退了那些试图用碎虫壳磨成的眼影粉为她上妆的女仆。当她腰上的束带被拉紧,王室面具也被小心翼翼地戴在脸上后,她从缇芙瑞特手中一把抓过阿萨芙的蛇头权杖,匆匆走出了卧室。一名女仆冲到涅芙瑞塔前面,她的赤脚拍打着抛光的大理石地砖,手里提着一只上下摆动的灯笼为王后引路。

涅芙瑞塔以身穿束腰长袍时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移动着,但她还是花了十分钟才穿过那些迷宫般的阴暗走廊、奢华宫室和花园,这些花园将她的寝宫与王宫的其他部分分隔开来。王后寝宫相较于外面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一座宫殿中的宫殿,既是莱弥亚王室中所有女性的避难所,也是她们的监狱。即使是国王也不能随意进入,除非是在一些神圣的节日需要为女神阿萨芙而狂欢的时刻。
王后和公主们只能通过三个小小的觐见大厅与外界交流。最大最宏伟的是圣耀神阳之厅,专门用来庆祝婚礼和分娩,也会在不同的节日里对王室贵族和普通民众开放。最小的一间是用绿色大理石建成的黑色穹顶,被称为遗憾悲切之厅。在王后踏上前往永生之殿的旅途以前,莱弥亚人会举行漫长而庄严的游行,向故去的王后致以最后的敬意。
中间的就是虔诚静思之厅,中等大小,由暖色的金色砂岩建成,嵌有抛光过的木头屏风。国王和城里的贵族家庭——以及少数平民百姓——可以聚集在这里,向王后表示敬意,并接受她对来年的祝福。
当涅芙瑞塔到达大厅的时候,金色的主灯已经点亮,熏香的蓝灰色烟雾正翻卷着如丝带般飘出王座高台两侧的火盆。一个汗流浃背面红耳赤的仆人正试图独自拉开一扇精致的木制屏风,那屏风是为了保护王室成员不被不肖之眼所见。王后从精美的木制雕花宝座后面走出来,简单地挥挥手让仆人们止步,之后便走到高台脚下那个穿着长袍的人影跟前。他正跪坐着休息。
和王后一样,大维齐尔乌拜德(Ubaid)也花了些时间穿上他的橙色礼服以迎接国王归来。他锃亮的光头刚刚涂上油,倒是和房间里抛光木器的柔和色调相匹配。涅芙瑞塔很难看清他身上那些盘绕在乌拜德头部和脖子上的阿萨芙圣蛇纹身。她不禁注意到那薄薄的一层芳油有效掩盖了乌拜德额头上因紧张而出汗的迹象。
当涅芙瑞塔走下王座高台的宽阔台阶时,大维齐尔深深拜倒在地面。“陛下,请您千万宽恕我——”
“什么意思,乌拜德?”涅芙瑞塔沙哑的声音在黄金面具后听起来刺耳而富有威胁,“他在这儿干什么?”
乌拜德站直了身子,摊开双手,做着恳求状:“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个多小时前刚刚带着一小群随从和几个奴隶来到这里。”
像大多数莱弥亚贵族一样,大维齐尔有着修长的脖子,高高的颧骨和突出的下颌轮廓。多年的富裕生活并没有将他变得像他的许多同龄人一样肥胖虚弱,尽管已人到中年,他的身体仍然苗条而强壮。王庭上很多人都怀疑他是个巫师,但涅芙瑞塔知道他只是很善于装腔作势。他甚至习惯在小指头上戴金护指,护指末端是一枚长长的人造指甲,与大洋彼岸丝绸之国的那些官员们一模一样。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显然无助于改善王后的情绪。
“军队在哪里?”她问到,“根据上一份报告他们应该还有三天的路程。”
乌拜德无助地耸耸肩,“无从得知啊,陛下。他们可能仍在金色平原以西,在贸易之路上的什么地方。只能说他们肯定不在城市附近。国王似乎赶在军队前面了。”
涅芙瑞塔和王室的大多数贵族盟友一样对此事感到越来越恼火。莱玛什扎的玛哈拉克之行完全没有按照计划进行,现在他正冒着激怒贵族集团的风险,而他在未来几年内可能会迫切地需要那些人的支持。“国王现在在哪儿?”她冷冷地问道。
大维齐尔谨慎沉着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他……在地窖里,”他压低声音回答,“他和他的人直接去了那儿——”
“地窖?”涅芙瑞塔厉声说道,“为什么?去清点宫里还剩多少罐存粮和蜂蜜吗?”
“这……”乌拜德结结巴巴,“我之前数的时候还剩——”
“阿萨芙之牙啊!”王后低吼着,“我是在讽刺,乌拜德,讽刺!我很清楚他在下面干什么,带我去见他。”
乌拜德瞪大了眼,“我不确定这是否合适,陛下他——”
涅芙瑞塔挺直身子,瞪着大维齐尔,她那张金光闪闪的脸冷酷无情。“大维齐尔,国王以这种……非正式的……方式回到这座城市,这是对古代传统的蔑视。那么按照惯例和法律,从官方角度上讲他并没有回来这里,这就意味着我将继续以莱玛什扎之名统治这座城市。你明白吗?”
大维齐尔马上低下了头。国王临行前曾将统治权交给王后,而在过去的一年半里,维奇尔一直非常小心地隐藏起自己对此做法的真实感受。按理说当莱玛什扎不在时,应该由乌拜德来统治莱弥亚;莱弥亚王后不应被国家的世俗事务所玷污。十八个月后的今天,乌拜德终于明白是什么让国王做出了那样饱受非议的选择。
“请跟我来,陛下。”他圆滑地答道,抬脚带路。
宏伟的宫殿里布满为方便王室的众多仆人而修建的密道网络。乌拜德领着王后穿过由狭窄昏暗的走廊和满是灰尘的储藏室组成的迷宫,前往地窖。涅芙瑞塔在她的面具后几乎看不清自己走在哪里。仆人的灯笼在她前面的黑暗中摇曳着,仿佛一个逗弄着她的河神,引诱她走向灭亡。
最后,她发现自己正走下一连串又长又窄的斜坡,空气变得又冷又湿。她脖子和胳膊上冒出一阵鸡皮疙瘩,但她抑制住了身体发抖的冲动。几分钟后,她感到通道中左右两侧狭窄的压迫感突然散去,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间。涅芙瑞塔瞥见一堆堆用蜡封住的圆形陶罐,听到前方某处传来模糊的声音。
乌拜德领着她穿过一座又一座互相连通的地窖,经过一罐罐香料、盐和蜂蜜、一卷卷布匹和一堆堆蜂蜡块。空间感又开始消退了,王后认为他们正在进入一个更古老的地窖。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她能清楚地听出她丈夫那低沉而急迫的声音。
突然,大维齐尔停了下来,站到一边。涅芙瑞塔径直冲进面前的小房间内。这间地窖有些漏水,里满是盖有王室印章的大肚酒瓶,墙上闪烁着几支火把,在地板上投下奇异而恍惚的人影。
莱玛什扎——黎明之城莱弥亚的祭司王——正站在一只酒缸前,贪婪地痛饮手中金杯。他那件华丽的丝绸长袍沾满尘土,卷曲的黑发被汗水弄得蓬乱而无力。六七名贵族正站在国王旁边,个个都是疲惫不堪,步履蹒跚。有的人在和国王一起喝酒,其余的人则不安地偷偷打量着房间另一侧奋力干活的奴隶们。谁也没有注意到突然出现的王后。
涅芙瑞塔静静端详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觉得自己的愤怒已经化为愠怒。她走进房间,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冷静而清晰的声音说道:“这可是一个不祥之兆。”
贵族们猛地转过身来,石墙间顿时回荡起惊恐的叫喊,他们的面色煞白,在震惊中双目圆睁。而令涅芙瑞塔大为吃惊的是他们中许多人居然伸手去拔剑;不过在最后一刻他们控制住了自己,双手悬停在剑柄上。但贵族们并没有放松。相反,他们的目光在涅芙瑞塔和国王之间来回移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轮到王后惊讶地盯着他们看了。她认出其中一些人是莱玛什扎最亲密的支持者,还有一些人,尽管也是莱弥亚人,但对她来说比较陌生。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紧张、机警的神情,眼睛里也闪烁着同样的狂热。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走投无路的动物,涅芙瑞塔心想,庆幸脸上这张面具完美掩盖了她的震惊。这就是战争对文明人的影响吗?
国王本人看到王后出现也同样感到震惊。他那张英俊的脸灰黄而憔悴;他的眼睛凹陷,两颊也因吃得少睡得少而干瘪下去,但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有神。莱玛什扎放下酒杯。红酒从他尖尖的下巴上滴落下来。
“以黎明之名你在这里干什么,妹妹?”他的声音很刺耳。
“我?”涅芙瑞塔的愤怒压过了她渐增的不安,“更重要的是,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向前走去,双手紧握成拳头。“有一些神圣的仪式我们必需遵守。若不先向东方进行告解,国王就不得回城。你必须感恩阿萨芙在你出征时赐予你的祝福!”涅芙瑞塔的声音伴随着她的愤怒而高涨,直到在面具的遮掩下也声如鸣钟。“我们本以为军队还需再过几日才能回归。现在阿萨芙码头的广场上没有市民进献的贡品,也没有适当的献祭活动。空无一物。”
王后毫无预兆地迈步上前,一巴掌打翻了国王手中的酒杯。“出了什么事?”她嘶声说道,“难不成你这一路上把你当时带走的酒、以及从喀穆里抢来的酒都喝干了?难道你就不能等两天再回来解渴吗?这是对诸神的冒犯,哥哥。”
一时间,没人敢动。涅芙瑞塔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就像闪电般在空气中噼啪作响。国王瞥了一眼涅芙瑞塔,探头对大维齐尔说:“就这样吧,乌拜德。”
乌拜德鞠了一躬,立刻退了出去,他长袍沙沙作响,一路飞快地逃离了地窖。
莱玛什扎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后,眼神呆滞而陌生。他举起手,用指尖抵住面具弯曲的金色脸颊。
“诸神才不在乎呢,妹妹,”他轻声说,“他们不再聆听我们的祷告了。篡位者纳迦什在玛哈拉克的平原上造成了这一切。我写给你的信你一封都没读吗?”
“我当然读了。”一提到纳迦什的名字,涅芙瑞塔便努力抑制住身上涌起的一阵寒意。她和莱玛什扎出生于篡位者统治的鼎盛时期,当时,这位喀穆里葬仪祭团的前任大神官牢牢地控制着整个尼赫喀拉。然而直到东部诸王起身反抗喀穆里时,他们才了解到篡位者真正的力量何其恐怖。虽然他们最终取得了胜利,但胜利的代价难以想象。
她愤怒地推开国王的手,从他身边走过。在房间的另一端,奴隶们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因她的到来拜倒在地。
“不管圣约是否被毁,”涅芙瑞塔说道,“在国家和宗教事务中,照顾民众的情绪与应对现实状况同等重要。莱弥亚虽然没有在纳迦什的统治下遭受严重暴行,但这场战争已经中断了我们与西方诸国的贸易十年之久。我们失去了大量财富,更不用说还欠着丝绸之国一笔巨额债务。民众若是得知我们为得到龙粉而签订了怎样的条约,恐怕会掀起一场暴动。”
“那是莱玛什佩特拉干的,不是我。”
“这没关系,父亲死了。你现在是王位上的那个人。人民指望你来抚慰他们。他们需要相信篡位者的恐怖统治已经结束,一个新时代已经开始。他们需要知道,莱弥亚将再次繁荣起来。”
王后边说边走,几乎穿过了整个房间。奴隶们仍然像雕像一样把额头抵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乎忘了自己还有活儿要干。他们此前一直在搬运积满灰尘的酒缸,拆除木架,腾出空地以便——
涅芙瑞塔突然停了下来。当她看到地上的亚麻布包裹时,睁大了黄金面具后的双眼。“什么——”她结巴了,突然间说不出话来,“哥哥,这些都是什么?”
在她身后,莱玛什扎把酒杯浸入敞开的酒坛里。他凝视着红宝石般的酒坛深处,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新时代的黎明。”他边说边举杯到嘴边。
这里摆放着的并非掠夺来的酒罐,也不是装着黑莲花的木桶。每个包裹都有大致方形的侧面,有些高至她的膝盖。这些用麻绳捆扎的亚麻布包都因长途跋涉染成了棕色。她走近其中一个,跪在旁边,用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拽动麻绳,奴隶们立刻像受惊的小鸟一样从她身旁四散逃跑。正当她这样做的时候,聚集在一起的贵族们骚动起来。涅芙瑞塔听到了愤怒的咆哮和哽咽的抗议,直到最后,有一个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阻止她!”一名贵族说道,涅芙瑞塔听不出那声音是谁,“她在女宫之外做什么?她应该在她该在的地方,而不是——”
“她是王后,”莱玛什扎的声音就像那些从东方传来的镔铁,冰冷无情,“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涅芙瑞塔心不在焉地听着这紧张的对话。她的手指弄开了绳结,亚麻布包装的一角散开掉落。
“书?”王后皱起眉头。这些书用的是昂贵的莱巴拉斯纸,外面覆有一层奇怪的薄皮革,那使她脊背发凉。
“纳迦什的书。从他在喀穆里城外的金字塔里偷运出来的。他所有的秘密:他的计划,他的研究,他的……他的实验。都在那里面。”
涅芙瑞塔感到自己的心凉了下来。她站起转身面对国王。“我不明白,哥哥,你本应该和篡位者结成联盟。你指挥的力量足可以攻破玛哈拉克,把整个东部交给纳迦什!他会同意任何条件——”
“不,”莱玛什扎断然说道,他又喝了一大口,陷入回忆,“你当时不在那里,妹妹。你没看到纳迦什已经变成了……变成了什么。”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巫师——”
“他是个怪物。”莱玛什扎打断了她,“我们听到的所有谣言都与事实相去甚远。纳迦什不是人......至少不再是了,他对尼菲丽姆所做的一切——”国王的话在他的喉咙里哽咽着。最后,他摇了摇头。“相信我,纳迦什绝不会遵守盟约,更不用说分享永生的秘密。”他用端着酒杯的手指向旁边一堆堆用亚麻布包裹的书,一些酒被洒到地上,“所以。现在的结果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涅芙瑞塔摊开手:“真的吗?那你现在是个巫师了?反正我不是。”
“你接受过奈鲁女祭司的训练。你知道如何念咒,如何制作灵药——”
王后摇了摇头。“那不是一回事。”
“那已足够了,”莱玛什扎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抓住涅芙瑞塔的手腕,拉着她醉醺醺地穿过那堆掠夺来的书卷。在那些书的后面,躺着另一个包裹,紧靠着潮湿的石墙。“我们还有这个。”国王自豪地说。
那是一具尸体。包裹手法很不熟练,亚麻布条的镶边上也没有葬仪祭团的仪式符号,但那确实是一具尸体的形状。
国王对他的妹妹露出狡黠的微笑。“继续啊,”他说着,用惊人的力量捏住她的手腕。“揭开看一看。”他的眼睛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锐利而狂热。
莱玛什扎的手愈发用力。涅芙瑞塔咬紧牙关,慢慢跪了下去。她伸出另一只手,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开盖在尸体头部的布条,这时她听到奴隶们在她身后不安地挪动。
一张脸逐渐呈现:先是一只鹰钩鼻,然后是突出的眉毛和深陷的眼睛。接着是棱角分明的颧骨和长而方的下巴,表情痛苦,露出一口锯齿状的、发黑的牙齿。
尸体的皮肤像鱼腹一样苍白,上面布满了细细的疤痕。他的太阳穴和脖子上的血管呈黑色,因为血液已经凝固了。王后只看了一眼就感到厌恶难耐。涅芙瑞塔满面恐惧地站起身。“诸神在上——”
莱玛什扎让她收声。“他是关键,”国王嘶嘶地说,酸臭的酒气灌进她的鼻孔。“这位是黑色阿克汉。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当然,”王后一脸嫌恶,“他是篡位者的大维齐尔。”
“而且是最初的不朽者之一。但在战争期间,他失宠了,并在玛哈拉克战役前夕背叛了纳迦什。他承诺会给我超越生死的力量,如果我愿意站在叛军国王一边反对他前主人的话。”莱玛什扎向王后抛了个孩子气的眼色,“战斗结束后,我把他藏在我的行李车里,在去喀穆里的长途行军中没有人怀疑什么,其他人认为他和其他不朽者一起逃向西方了。我们一到达生者之城,篡位者的军队就在冥都发起了他们的最后一战,所以我派了一些士兵出去传播谣言,就说他们看到阿克汉在他主人的金字塔下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后来那个故事就被各种添油加醋,传得跟一部史诗一样。”
“阿克汉真的遵守协定了吗?”
国王笑了。“如我所料。他带我去找到了那些书,就在黑色金字塔中心深处。”
“然后你杀了他。”
莱玛什扎微笑着:“这就是你的看法?”
涅芙瑞塔的表情在面具下变得强硬。她猛地从国王的手中挣脱出来。“你喝醉了,”她不屑地说道,“我也没心情陪你玩游戏,哥哥。”
这时,国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把那酒杯放在地上。盯着她。“那么,也许我应该让你明白,”他的声音平静,但冷酷而强硬,“把他们带上来”。
涅芙瑞塔身后一阵骚动,奴隶们开始惊恐地嚎叫。她僵住了,看着莱玛什扎向前倾身,撕下了裹着阿克汉躯干的亚麻绑带。不朽者的胸口比他的脸更加伤痕累累,更糟糕的是上面有个拇指大小的黑洞,就在心脏上方。
“他很快,但我龙杖的子弹更快,”莱玛什扎的贵族们簇拥着他,把吓坏了的奴隶拖到阿克汉的尸体旁。“它还埋在他心里。这儿。让我拿给你看看。”
国王蜷缩在尸体上方,将手指深深插进伤口。一种浓厚的液体声传了出来,莱玛什扎满意地哼了一声。当他把手抽出来时,手指已被一层焦油一样的黑色粘液所覆盖。一粒金属球正夹在他的指尖。他举起子弹,端详了一会儿。
“你看见了吗?”他说道,“这样的伤口足以杀死我们父亲身边那些强大的乌沙比特,更不用说像你我这样的凡人了。但对阿克汉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小小的干扰。”
国王弯下腰,靠近不朽者的脸。他的声音轻如耳语。“他还在那里,”莱玛什扎说道,但王后不能确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对那具尸体说,“被锁在血肉和骨头的囚牢里。只要他的心脏不能跳动,纳迦什的生命灵药就不能在四肢中循环,也不能重燃他那被诅咒的灵魂。”
国王脸上的表情使涅芙瑞塔浑身发抖。这不是那个把她父亲的军队带向玛哈拉克的花花公子。他在战场上看到的东西——或者他从篡位者之墓里偷来的书里有什么东西——在年轻国王的心中刻下了印记。奈鲁在上,她想着,如果他已经疯了怎么办?
莱玛什扎暗自发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妹妹越来越不安。“在回国的路上,我和这位前维齐尔进行了多次讨论,我相信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他会为我们服务,为我们揭开他前主人的秘密,教我们如何为自己创造生命灵药。如果他服务得当,那么我们将与他分享那些生命之水。如若不然……”他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强硬起来,“那我们就把他送进牢房,看看一个不朽者要多久才能化为尘土。”
国王把子弹扔到一边,然后对贵族们简短地点了点头。他们一言不发地从腰带上拔出刀子,开始割开奴隶的喉咙。
热血在空气中喷涌而出。奴隶们抽搐着,窒息着,他们的生命被倾注到阿克汉的尸体上。在他们将死之时,莱玛什扎拿起一本白皮书开始翻页。
“世道变了,妹妹。旧神已经离我们而去,一种新的力量已经崛起并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一种现如今为我们所独有的力量。我们将带领莱弥亚和尼赫喀拉迎来一个新的时代,而且,我们将统治它直到海枯石烂。”
在他们脚下,浑身是血的黑色阿克汉突然发出一阵可怕而颤抖的喘息。他淤青的眼睑扑闪着,涅芙瑞塔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双没有灵魂的黑色双眸。

废土——无面之哈萨六十三年(帝国历公元前1739年)
废土的夜幕悄然而至。
最后一缕令人厌恶的灼热日光消失在碎峰山参差不齐的山脊后面,白昼时的燥热也随之一并离去,如墨般的阴影浸透了山间沟壑。巢穴中的死亡猎手们开始躁动起来。致命的毒蛇从岩壁下滑出,用分叉的舌头品尝着空气。蝎子和巨大的带毛蜘蛛爬出它们日间藏身的洞窟开始狩猎,贴着相对凉爽的地面寻找热源。
在一处阴森的山沟里,一群低斜且带有斑点的身形沿着破碎的地面细细嗅闻,寻找着死亡的踪迹。鬣狗们追寻这踪迹已有数个夜晚,它杂乱无章、兜兜转转,就像一只濒死而无脑的野兽留下的路径。现在猎手们嗅出它们的猎物终于跑向了开阔地带。它们嗅了嗅寒冷的空气,慢慢向深凿在沟壁上的一个低矮岩台走去。
在悬垂的黑暗下,仿佛有一捆破布在豺狼走近时断断续续地摇晃着。食腐动物们停了下来,竖起耳朵,看到那是一只从土里伸出来的手。手的皮肤发黑且干燥褶皱,几个月来在岩石上胡乱抓挠或在干燥的土地上挖洞导致它指甲发黄。指关节处的皮肤已经裂开,甚至像干羊皮纸一样剥落,露出里面嵌着砂砾的灰肉。
豺狼们看着那几根长长的手指弯曲下去,刨开四周的沙土。伴随着一阵织物和松散灰尘的沙沙声,三只圆滑的黑蜥蜴从土里窜了出来,因自己的藏身之处突然暴露而被吓了一跳。
沙坑里缓缓爬出一个颤抖着的人影。先是瘦弱的手臂,然后是瘦骨嶙峋的肩膀,再是穿着肮脏长袍的瘦削身躯,那长袍曾经是血色。
一只光秃秃的脑袋被太阳神无情的触摸晒得黝黑,起着水泡。那人的面容一度英俊潇洒,现在却被风吹雨打和恐怖的战争摧残殆尽。一双乌黑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正用疯狂的目光注视着那群豺狼。他的脸憔悴得几乎成了皮包骨,脸颊和鼻子被岩石和穴居昆虫的下颚蚀去了不少。在他左侧太阳穴附近的额头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破洞。现如今那可怕的伤口已经感染,骨裂边缘的皮肉肿胀,静脉也因腐烂而膨胀。
豺狼们低下头,开始轻声呜咽,那个人影则继续挣扎着爬出他的庇护所。这可不是它们一路追来所期望看到。事实上,眼前这个潜在猎物正散发出一种它们的动物大脑无法完全理解的违和感。
死亡的气息就像裹尸布一样笼罩着这个人。除了他头上可怕的伤口外,他的左臂正毫无用处地盘绕在胸前,被另一个洞击穿并打碎了骨头,肌肉收缩成僵死的硬结。他腹部的洞口冒出一股股腐败胆汁的味道,胸前的另一个伤口闻上去感染已久。
死了,豺狼们心想。那人早就已经死了。然而,坚韧的肌肉仍在工作,像旧绳索一样吱吱作响。一种近乎野性的愤怒仍在他眼中燃烧。瘦削的裂唇轻启露出发黑的牙齿,发出一声挑战般的低吼。
篡位者纳迦什——覆灭喀穆里的不死之王,一度曾是全尼赫喀拉的统治者——他将手掌压在沟底的石头和沙砾上,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噜声,站了起来。他将头转向天空中的明月,身体轻微地摇晃着,发出了一声悠长哀怨的嚎叫。
听到这可怕的声音,鬣狗畏缩了。对领头的鬣狗来说这声音实在太难以忍受,它发出一声紧张的吠叫,转身带领族群跑出了山沟。
在它们走后纳迦什还在一直嚎叫,直到把他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挤了出去,这是对生者世界冗长而无言的诅咒。如此用力使他浑身发抖、虚弱无力,他的皮肤因为高烧而发热,按理说这副躯体本应已不会再生病。
就像鬣狗一样,他把脸转向天空,四处寻找痕迹。力量的气息正从一座黑暗但郁郁葱葱的山坡上散发出来,高悬于荒原之上,然而对他来说那山似乎永远屹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之外。它的味道和他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不是他熟悉的黑魔法,也不是热度起伏不定的人类灵魂。那是一种狂暴的、无拘无束的、原始而陌生的东西。它就像一盏闪耀在虚空中的明灯,应许他去报复那些背叛他、把他扔到荒野中的人。他渴望得到它,然而,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他每走一步,它似乎都退的更远。最近,甚至连它的气味都变得模糊了。他愈发难以透过自己那饱受摧残的身体和脑壳中嗡嗡作响的高烧去感觉到它的存在。
你越来越虚弱了,一个声音说道,你的力量几乎要耗尽了。黑暗在等待,篡位者。永恒的黑暗,以及深渊中的寒风。
纳迦什转过身,气得咬牙切齿。她就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半透明的身体在月光下显出轮廓。尼菲丽姆,喀穆里的前王后,看起来就像她死时的样子:一具枯萎、惨遭蹂躏的女人的空壳,被纳迦什的魔法变成了活的木乃伊。只有那双好似切割过的绿宝石一样大而明亮眼睛还隐隐昭示着那已被从她身上夺去的美貌。她幽灵般的身影穿着破旧的莱弥亚服装,王后金冕摇摇欲坠地搁在她的额头上。
篡位者将爪子一样手伸向她,但他那发热的头脑令他失望了。那些充满力量的咒语——曾经将全尼赫喀拉的鬼魂与他的意志捆绑在一起——他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愤怒和沮丧在他心中沸腾着。
“巫女!”他咬牙切齿地说,声音介于咆哮和呻吟之间,“我是不朽的纳迦什!死亡无法拥有我!我已经摆脱了它的控制!”
我们大家都是如此,尼菲丽姆无声地回答着,她的眼睛因仇恨而闪闪发光,你在玛哈拉克造成了这一切。前往来世的道路消失了,当你利用我来解除与诸神的神圣契约时,它们也随之一并消逝。现在我们谁也无法安息。她那张干瘪的面容扭曲成一张可怕的笑脸。
尤其是你。
纳迦什愤怒地咆哮着,原地打转,品尝着空气中超自然力量的痕迹。它似乎就在山峰的东边。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用一只手在沟渠斜坡的松软碎石上乱划。篡位者以蜘蛛般的笨拙步态爬上陡峭的斜坡。当他接近顶峰的时候,他又转向尼菲丽姆的复仇之魂。
“你来纠缠我纯属自讨苦吃,巫女!当我找到那座黑色山脉,我的力量将足以吞噬灵魂、掌控亡者,就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我将以你为宴,永远止住你的哀嚎!”
但王后听不到这些。她消失了,就好像从没来过。
纳迦什下到沟壑中的阴影里寻找尼菲丽姆,同时一直怨念地自言自语,这花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一度高呼她的名字,但她的灵魂不会这么轻易地被召来。最后,他转过身,费了半天功夫才又爬上斜坡。
在山脊上,纳迦什只看到一片破碎的山麓丘陵,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座黑山又一次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望向天空,再次寻找那隐秘的踪迹,然后继续拖着跛脚前往东方。
几小时后,当苍白的月亮位于中天,另一群食腐动物嗅着踪迹找到了篡位者白天藏身的沟渠。它们绕着岩台转了一圈,用自己奇怪的语言互相嘶嘶地叫着。和任何群居动物一样,它们中最大的一只决定了路线,并威胁其它成员服从它的计划。它们一路向东,低垂着潮湿的鼻子嗅闻岩石,跟随纳迦什那奇怪的、了无生气的气味。它们跌跌撞撞地走着,时而四足爬行,时而双足站立。
纳迦什如今已超脱于生死,但还没能超脱于痛苦。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活动手臂或脑袋都会在他那消瘦的身体里激起一波又一波剧烈的痛感。他完全不担心自己所受的那些可怕创伤——至少,除了这些挥之不去的剧痛以外他的身体状况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知道这是生命灵药的作用。那神奇的药剂——从无辜而饱受折磨的受害者身上窃取的血液和生命能量——让他二百年来一直保持着青春活力,若想建立一个自塞特拉大帝时代以来前所未见的帝国,这是必要而关键的措施。
灵药不仅能令人长生不老,通常情况下它还能治愈几乎任何伤害,无论伤情有多么严重,但自从纳迦什在玛哈拉克度过那灾难性的一天之后,它就不知为何失效了。那一天,莱弥亚军团加入了那些叛乱的东部诸王,向他和他的亡灵军队发射奇怪的武器。他想起了从莱弥亚黑甲部队手中升起的火墙和雷鸣,然后便是大批亡灵士兵在他面前被击溃。就在他即将取得最终胜利的时候这些叛徒向他发起了攻击。玛哈拉克已是空城,他们的圣约也被废弃。祭司阶层和他们那些寄生虫般的诸神已被推翻,现如今只有他——不死的纳迦什——留了下来。
当他沿着另一条黑暗而布满碎石的山坡缓缓前行时,纳迦什听到他耳边传来喘息的声音。那声音刺耳沙哑,就像被风吹断的树枝。
你不是神,一个男人的声音嘲笑着他,还记得我在你的帐篷里对你说过的话吗?你只是个蠢货,纳迦什。一个自大又盲目的蠢才,认为自己能和诸神平起平坐。看看你现在,就是个衣衫褴褛的疯子,在一片死气沉沉、冷酷无情的土地上跌跌撞撞地苟活。
纳迦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转过身一声怒吼,但他脚下一滑,头朝下滚向了这座危险山坡的底部。他费力地靠在一块小石头上,四肢笨拙地扭曲着,拒绝服从他的意志。
当他挣扎着强迫自己的身体开始活动时,纳迦什意识到一个幽灵般的人影正从斜坡上稍高的位置朝他怒目而视。纳布尼法,那个年老体衰的小老头子,批着他死时所穿的破旧长袍。他满是皱纹的脑袋歪斜到一边,折断的脊椎突兀地顶在他那歪脖子绷紧的皮肤上。就像尼菲丽姆一样,老祭司眼里也闪烁着纯粹的恨意。
虎落平阳啊,纳迦什。你当初竟敢称伟大的佩特拉是寄生虫?他创造了大地和地上所有的生命。而你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从无辜者的灵魂中撕裂、偷窃出的那么一丁点力量罢了。它是有限的,现在,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也将流走。
“还没流走呢你个老白痴。”纳迦什吼了回去,“你要是还有肉身,我定要再次拧断你的脖子!给我等着。”
他的四肢像灌铅一样沉重,关节像腐蚀的青铜一样僵硬,但纳迦什绝不妥协。缓慢但笨拙地,他强迫那只还能用的胳膊动了起来,然后是他的腿。几分钟后,他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纳布尼法已经不见了。
“老狗,”他向黑暗中啐了一口唾沫,“我们等着看谁笑到最后。”
纳迦什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爬回山坡上,一边咆哮咒骂一边忍受着高烧。他的四肢变得愈发僵硬。他拖着自己一意孤行,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那座黑暗山脉就在前面,就在下一座山脊之后。
它必须在那里。
他不会屈服。他不会失败。他是喀穆里的合法国王,塞特拉王座的继承人,也是全尼赫喀拉之主。
一阵微风沿着山脊线呼啸而过,离他只有几米远。一个声音自沙沙的微风中向他飘来。
篡位可不合法,兄弟。
图特普正站在山脊上,抬头望着低垂的月亮。纳迦什的弟弟似乎很平静,只是注视着安详的奈鲁。但他的指尖已经磨损成了断骨残肢,暗示着他被活埋在自己坟墓里之后度过的最后时刻是多么可怖。
“强者自有天赋权柄,”纳迦什嘘声说道,“你太过软弱,你根本不配得到王位。喀穆里在你的统治下只会遭受磨难。”
图特普耸了耸肩,眼睛从未离开过月亮和开阔的天空。可这是众神的旨意。你是一位祭司,一位王子。你还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一个帝国,”篡位者痛苦地回应,“我若是次子,喀穆里的百姓必乐于服侍我,城邦也必繁荣昌盛。如果你想要责怪任何人,那就怪你崇拜的那些该死的神吧。是他们让我成为长子。是他们的意志最终将你封在了坟墓里。”
他的兄弟没有回应。当纳迦什到达山顶时,图特普已经消失了。
山脊那边是一片广阔的戈壁。那座黑山,以及其中蕴藏的力量,可能就位于正隐现于东方地平线上的十几座山峰之中。在参差不齐的峰顶上,天空已被朦胧的黎明之光所笼罩。
他发现自己无处可藏。附近没有洞穴、没有悬崖、没有灌木覆盖的洼地可供他爬进去躲避太阳的火焰。纳迦什知道阳光会在几分钟内把他的皮肤烤焦,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更糟糕的是阳光对生命灵药的影响。他或他的不朽者们活的越久,阳光对他们那窃来生命力的削弱就会越强。所以当他和他的军队开赴战场时,他们必须在黑魔法造出的永夜中行进。纳迦什怀疑自己就算处于巅峰时期也无法活过一整日的暴晒。
而就现在的情况来说,他认为自己连几分钟都撑不过。
纳迦什咬紧牙关,开始刨挖干硬的地面。佩特拉不配杀死他。他宁愿像动物一样把自己埋在土里,也不会向任何人或神认输。
需要我为您效劳吗?陛下?
这声音在纳迦什右侧响起,它很柔和,但太做作了,就像是仆人在嘲笑主人一样。他费了很大劲才转过头去,抬头瞥了一眼正跪在他身边的幽灵。
卡夫如向纳迦什伸出手,好像要扶他站起来似的。这位前祭司曾帮助纳迦什揭开黑魔法的秘密,后来又与他合谋夺取了王位。他那张被火烧焦的脸正对着前主人微笑。在篡位者的注视下,祭司的灵体由内而外燃起火焰,就像几个世纪前当纳迦什得知卡夫如和尼菲丽姆合谋造反时一样。
“叛徒,”纳迦什嘘声说道,“哭哭啼啼的懦夫!奴役你的灵魂太便宜你了!我当时就应该完全吞噬你。”
令纳迦什吃惊的是,那鬼魂燃烧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那样更好,就算被人遗忘,也好过在这世界阴冷的一角永远徘徊。你很快就会明白的,这位前仆人转过身去,估量着黎明到来的时间,很快。
但是篡位者拒绝被幽灵的恶言所吓倒:“那就让它来!我难道会害怕从这破碎的躯壳中获得解脱吗?你们在我的生命中无足轻重,卡夫如——你、图特普、甚至纳布尼法或者尼菲丽姆都是。你这小畜生,你会再次成为我的奴隶,等着瞧吧。”
当火焰深深烧灼卡夫如脸上的皮肉时,他笑的更开心了。你以为只有我们四个吗?哦,不,陛下。我们只是最容易找上你的人。还有其他人在黑暗中等待着你的死亡。所有的玛哈拉克人,成千上万,他们被屠杀、被放逐,乌西里安没来审判他们,狄迦夫也没来引导他们去往来世。还有在最后一场战斗中阵亡的双方士兵,以及其后那些小规模战斗中的死者,以及所有因之后的饥荒和瘟疫丧生的平民百姓。数量多到你无法想象,不过反正你也有无尽的时间供他们娱乐。
这一次,纳迦什眼看着幽灵离开。卡夫如只是站起来走开了,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向西走去,遁入阴影,像烟一样消散了。

食腐动物在看到猎物之前就听到了他的狂吠。他正脸朝下趴在一块岩石覆盖的平原上,用它们听不懂的语言咒骂着它们看不见的东西。这片荒地显然已经把那个光脑袋玩意儿逼疯了,但这对它们没有任何影响。不管怎样,他的肉吃起来应该还是一样的。
它们四个正在挨饿。之前则是六个,那时它们刚刚从废都的隧道里出发,被派出去寻找埋藏于世界各地的大角鼠之赠礼。
在大寻猎的第二年,它们看到神用爪子在天空中划出绿色弧线,于是便追踪其轨迹至废土的深处,在那里他们发现一处贫瘠而拥挤的土地,大角鼠的礼物则像一窝刚生下的蛋一样一块块依偎在一起。
运气真好,至少它们是这么认为的。当它们带着宝藏的消息回到氏族首领那里时,肯定将尽享荣华富贵!然而,要想从这片被诅咒的荒野中走出去却比它们预想的要困难得多。在最初的几个月里食物便已耗尽,连老鼠都没有的荒地上更是找不到什么猎物。它们饿得发疯,互相攻击,最弱的两个变成了其他人的食物。
当它们在一个多月前吃掉最后一块肉之后,四名猎手花了好几个星期等待另一名同伴“失手”成为下一顿饭,但无人再那么粗心大意。最后由于越来越绝望,它们中的一名成员开始啃食大角鼠的礼物,希望能在同伴中占到上风。为了自我保护,其它猎人也开始啃自己手里的神石。那东西就像刀一样刺穿了它们的内脏,点燃了它们的神经,但它也给了它们足够的活力来生存和维持僵局。
猎人们吃得很少,害怕当它们最终设法回到城里时会面对氏族首领的愤怒。它们的皮毛成片脱落,其下的皮肤上出现了可怕的发光病变。它们推断这无毛者的气味是大角鼠送来的礼物,只希望猎物身上还有足够的肉来维持生存,直到它们逃离荒地并返回家园。
当它们看到猎物干瘪但尚且坚韧的身躯时便立刻开始为战利品争吵起来。拔刀相向并且相互威胁。小联盟在几分钟内形成又破裂。最后,小分队的队长结束了争吵,宣布大家都有权得到猎物的一条腿。而在切除内脏后,躯干也会被分成四部分,然后它们再轮流从头骨里吸出脑浆。随着黎明迫近,小分队内部勉强达成了协议。它们拖着脚在无毛者身边转来转去,挑选着自己想要的那条腿,并在心里计划着一旦时机成熟要如何去偷取别人的战利品。
小队首领抽出刀,上前将猎物翻过来使其仰面朝上——这样一来当它们需要取出内脏时,操作会更方便一点。然而令它吃惊的是这东西居然还活着?他看到长刀时还瞪大了眼睛。猎人吱吱地笑了起来,看来这顿饭还能附带一些娱乐项目。
首领嘶叫着面露期待,它弯下腰,抓住猎物瘦骨嶙峋的手腕,将那条尚好的胳膊拎了起来,打算干净利落地卸下这块精瘦肉。不料这没毛玩意儿突然嚎叫着一跃而起,一口咬向猎手的喉咙!
血肉撕裂。鲜热的血液洒了一地,首领只是发出一声窒息的吱吱声。无毛者笨手笨脚,行动迟缓,但猎人们自己也很虚弱,而且它们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反击惊呆了。趁它们还没反应过来,无毛者夺过死去首领的武器,顺势把它埋入右侧猎人的胸膛里。接着,伴随着一声狂喜般的咆哮,无毛者如饿狼般扑向第三名猎人,二者滚倒在地,疯狂地相互戳刺。
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小分队几乎全军覆没。对于第四位猎人本就脆弱的勇气来说,眼前的一切实在难以承受。它立刻抛弃了同伴,尖叫着逃入黎明前的阴影。
纳迦什从怪物的喉咙里拔出那把大刀。它的伤口冒出滚滚黑血。他立刻弯下腰,吞下那滚烫的液体,而那生物尚在垂死的阵痛中颤抖着。
力量!他能在这些卑贱生物的血液里尝到它的滋味。篡位者大口畅饮,为自己干枯四肢里流淌起的灼热感感到惊奇。
怪物死后,他靠在尸体上,胸口起伏,满脸血污。他瘦弱的身躯颤抖着,一阵接一阵的痛苦折磨着他的身体,但他欣然接受。他的体内正流淌着一股未知的力量,这使他恢复了些许活力。
总有一天他要好好感谢一下卡夫如,感谢他“鼓励”自己和这些野兽碰碰运气。要不是他说的那些话让纳迦什重燃了求生欲,这场战斗可能还不及现在的一半顺畅。
篡位者环顾平原,寻找最后一只怪物的去向,但它已经从视线中消失了。
这都是些什么怪物?纳迦什现在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袭击者。它们的形态看起来就像患病的人类,但却长着老鼠的脑袋和尾巴。而且居然还穿着肮脏的短裙,这些短裙似乎由某种植物纤维织成,已被荒原上的岩土磨的破破烂烂。它们那啮齿类动物的耳朵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银制耳环,其中一只的右手腕上还戴着一只薄薄的金手镯。它们每一只都带着一把青铜刀,其做工之精良竟可与远方卡-萨拜出产的武器相媲美。
这些生物剩下的随身物品就只有皮带上扎着的一只只粗皮口袋,袋口扎得很紧。纳迦什伸手去拽最后一名受害者腰部的袋子,忽然感到一阵能量冲击,仿佛他手中正握着一块燃烧的红炭。他一惊之下将袋子扔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用一把染血的长刀划开那皮袋。
切口处立刻放射出一道病态的绿光。纳迦什小心地继续用刀豁开袋子,然后将里面的东西掀倒出来。
两块发光的绿宝石滚落在地,均有拇指大小。它们散发的光芒很强烈,光是照在他暴露的皮肤上就令他浑身发麻。
纳迦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其中一块。热能弥散在他的指尖,石头正发出稳定的嗡嗡声。他仔细端详着这块石头,惊讶地发现在它粗糙的表面上似乎有凿出来的齿痕。它们在吃这种石头?这倒是解释了它们血液中为何有奇异的能量痕迹。
篡位者心跳加速。这些怪物一定是从黑山上下来的。不然的话,它们怎么会拥有他所追求的那种力量呢?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解释。
他四肢的剧痛已经消退,只有胸口还隐隐作痛,就好像里面有一团炽热的灰烬。他又盯着那块发光的石头看了一会儿,突然做出一个决定。他将石块放回地上,用刀柄将它砸成三小块。
纳迦什仅仅犹豫了一瞬间便捡起最小的一块吞了下去。
篡位者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仿佛爆燃一般。他肌肉膨胀、头皮发麻、浑身烫如火烧。纳迦什的意识在这冲击之下摇摇欲坠。这比他以前所知的任何一种力量都要狂野和难以掌控,但强度又与他过去所驾驭的巨大能量完全不同。它在他身上肆虐,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伤害。他只能用自己的意志引导这急流,将其引向他想让它去的地方。
一阵骨头的噼啪声和肌腱的抽打声传出。当他残破的左臂扭曲交缠时,纳迦什仰头对着天空放声嚎叫。他胸前和额头上的伤口喷出一股恶臭的浓烟。他弯下身子,痛苦地尖叫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砰、砰、砰,三粒黑色的金属球接连掉到地上,周围还包裹着淡绿色的蒸汽。
几秒钟后,篡位者纳迦什恢复如初,至少是在身体层面上。
远处的山峰上曙光初现。纳迦什用颤抖的手捡起剩下的石头塞回袋子里。他迅速将三具尸体拖到身边,同时感到其余被杀的怪物还带有更多怪石。
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了,篡位者暗下决心。这些石头可以支撑并引导他找到那座大山,在那里他将学会如何掌握它的可怕力量。
当佩特拉之光开始在空中燃烧时,纳迦什蜷缩在地,躲在那些鼠人的尸体下面,憧憬着尼赫喀拉将会被如何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