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早期武侠·茧》(第二章)
第二章
和尚终于站起来,回到鱼蓝观音下去了,站在那里看着鱼蓝观音居高临下的,慈祥的看着他们。
明月看见余辉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只是呆呆的不说话。
“相忘!”外面有人喊和尚。
“来了!”相忘一惊,急忙跑了出去。只留下明月一个人在小禅堂里。
明月仔细打量着四周。禅堂顶的层云宝栋蓝漆剥落,好象是无数柄利剑悬在头顶,厚重的灰尘覆盖在每一尊佛像上,十八罗汉们有的象在哭,有的象在笑,可是那些都不是人间的表情,天王瞪着圆凸的眼珠怒视周围,明月急忙把眼睛挪开了。再一看,鱼蓝观音的笑容竟然是那么的木然,那不是慈悲,而是毫无生机的完美!
屋顶的黑暗好象忽然间压了下来!
明月很害怕。她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在台阶上喘了口气,看看太阳,到了回家的时候,也顾不得等相忘,一串小步跑掉了。
就在台阶下的角落里,青衣书生手提一只小酒坛,把最后一口石酿春灌下肚去,随手抹了抹嘴。听着脚步声消失了。
“小丫头和小秃驴也真……”再摇摇,酒坛里好像还剩一点,慕容真一急忙又凑了上去。
又一个脚步声,急急忙忙上了台阶,又急急忙忙在四周转了一圈,停下了。慕容真一把酒坛子翻过来垫在屁股下当凳子用,这才拉开了嗓子喝道:“小和尚,你那漂亮的女娃儿已经跑喽!”声震四野。
慕容真一笑着看见小和尚匆忙出现在自己面前,心里很高兴,这样的阳光,这样的酒,还有这样的故事,总是叫自己很开心的。而最让慕容真一开心的是,这样的快乐是那个老和尚所不能理解的。
“小娃儿很美啊,”慕容真一撇撇嘴,“小和尚比你师父有眼光!”
看见小和尚挠着脑门不知所措的样子,慕容真一这一天的快乐到了极致。
“喜欢她么?”
小和尚没有回答,脸色似乎有些灰暗。
“因为你是和尚么?”
小和尚还是没有回答。
慕容真一摇摇头,把屁股下坐着的坛子拿出来,拍着拍着,想拍一首曲子。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他拍在坛底的嘭嘭声和坛子里回荡的嗡嗡响,这样起而复落,宛如一只古老的歌。
慕容真一不知道自己拍了多久,只知道最后他听见了坛子裂成无数碎片的声音。
天,已经黑了。
剑上的青绸握在手中还是那样柔软,喝醉的慕容真一可以忘记自己比相忘大了整整十岁,这样也让他觉得飘飘然。懒洋洋的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和尚还在那里。
“小和尚,我今晚要去翠红小苑,明天走,我不来看你们这些臭秃驴了……恩。我答应过你师父,但是我现在喝醉了,所以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别给你师父说……恩,人生几十年,生也快,死也快……恩,能够喜欢的人总是不多……”
“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这是他走得很远了才说的,慕容真一不知道相忘有没有听见。
也许他根本就是对自己说的。
夜来的时候,一切都那么寂静,整个大明寺都睡了,有个人在大雄宝殿的屋顶躺着喝酒。
算起来是第三坛石酿春了,慕容真一觉得差不多了,今天他喝得很开心。他没有去翠红小苑,因为其实他对那里并不熟,他甚至不知道那里的老板娘是妙龄少女还是半老徐娘,所以有一次有人传言翠红小苑的老板娘钟情于他,把他吓得溜之乎也。
直到今天他也还是不清楚。有这样好心情的时候,慕容多半是喝酒,他只是喜欢说去秦楼楚馆,但是那里并非喝酒的好地方。慕容真一所喜欢的酒最好对着月光自己喝。
月影西沉,时间似乎差不多了。慕容真一摸了摸腰间的剑,含糊不清的对着远处说:“小和尚,你是作茧自缚。我对你露了天机,一切却还是看你自己喽。”
他干笑两声:“嘿嘿,要是我,就是作茧自缚也认了。那么美的女孩儿……”
他把酒坛罩在大雄宝殿的宝塔尖上,舒舒服服的躺在了屋脊上,仰望着漫天星星低声的念叨着:“能够喜欢的人总是不多……恩,错过一个,就少一个……”
忽然他轻轻从屋顶弹起来,狸猫一样踏过数重房屋消失在夜色里了。只留下那个酒坛子,歪歪斜斜的顶在葫芦尖上,让庄严的大殿显得分外滑稽。
第二天早晨,是相忘跃上殿顶取下了葫芦尖上的酒坛,四周好象还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据说那一夜有人孤身闯入了层檐深院的龚家,使一柄青色的剑。有人说龚家的内院每一块地砖上都能找到血迹,后来不得不全部换了去。有人说那一夜龚家的夜猫子叫得特别凶,一定是遭了血煞。还有人说那人的剑光挥舞起来竟然有十几尺长,任谁都挡不住一剑。
什么样的传闻都有,大家看见的是龚家父子俩还活着,龚家的十八护院却只剩下一个人,他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胳膊,永远不能再用刀,只是不停的喝酒。围在龚府门前的武林好汉渐渐都散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相忘知道师父有整整一个月都彻夜不眠,他也明白师父在等谁。
从那一夜之后,相忘再也没有见过慕容真一。
明月还是天天的往大明寺里跑,相忘念经,打拳,陪着她。
相忘不知道什么是魔道,可是他害怕,害怕某一天明月不再来看他了,所以无论将来怎么样,和尚还是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明月一边缠着明将军,让父亲不要把自己嫁出去,一边想方设法的找空隙和和尚呆在一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和和尚在一起,不过至少她明白自己是真的想要和尚陪着她。
这也就够了。
花开的季节本不长。冬去了春又来,明月十七岁了。
桃花终于又开了,可是相忘却不开心。明月这些天说的话越来越少,而且常常看着桃花出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相忘问她,她只是笑笑。可是她笑得那么涩,即使是和尚也看得出来。
算起来有十二天都没有来了,屋檐前垂着雨帘,和尚打坐在大殿外,望着阴霾的天空,脑子里想的都是明月。是啊,好些天都没来了,和尚心里隐隐的有一丝不安。
“相忘!”身后有人叫他。
小和尚急忙回过身来,寺监将一封信递给他,眉头狠狠的皱着:“刚才一位女施主来寺,要将此信予你。”相忘接下了,寺监回身就走。
“请问……”小和尚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什么?”
“那女施主可有说什么么?”明月来而不见,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和尚不由得奇怪。
“没有!好像是明小姐的丫鬟,送了信来就走了。”寺监没好气的回答,一甩袖子就走掉了。
“丫鬟?”和尚有点摸不着头脑,犹豫着打开了信封。
十一岁的小和尚惠海披着蓑衣在院子里扫落花。远远的看见师兄相忘静静的站在大雄宝殿下,捧着一页信笺。扫完了东院,花瓣都堆起一小堆了,惠海再看,师兄还是在那里读那页信笺。又扫完了西院,师兄也依旧在读信。
透过蒙蒙的雨,看着相忘孤零零的身影,惠海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去扫中庭的落花。
扫到大殿前的时候,他看见一页湿透的信笺落在地下,雨把墨迹全都打成一片。
再抬头,师兄已经不见了。
“相忘,”还是夜里,静澄的禅堂,老和尚缓缓的说道。
“在,师父,”相忘在旁边恭谨的回答。
“如何?”
“师父……”小和尚茫然。
“唉……”静澄长叹了一声,“今日明将军派人送来三桌素席,说下个月就是嫁女的日子,佛门弟子不便观礼,就先送了斋菜来。这些,想必你该比师父知道得早吧?”
“师父,弟子知错。”相忘神色木然。
“你无错,你是心乱了!”
“弟子知道。”
“知道又有什么用?这次龚天冶施主求皇上亲自下旨,将明小姐许配给龚家的公子,此天数,非人力,你可知道?”
“弟子知道。”
“为师却深为你庆幸,你可明白?”
“弟子不明白。”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静澄娓娓道来,“却说曾有个牧羊人,积累了不少钱财,只是没有妻室。于是有人骗他,说我能为你娶妻,你且将钱予我。牧羊人欢天喜地,急忙拿了钱给那人。数月后,那人归来说,我已在远方为你娶妻,你且给我钱,我为你营造屋宇。牧羊人更是大喜,于是又拿出大笔的钱财。再过些时日,那人来说,你妻子已经为你产下一个孩子。牧羊人此时的喜悦简直无以复加,把钱财多多的给予那人,请他千万帮助照顾自己的家人。可是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回来却说,你妻儿俱已病死。牧羊人觉得家破人亡,顿时悲伤至极,痛哭流涕。”
“弟子还是不明白。”
“这牧羊人的一喜一悲,全是惑于外物。他本无妻室儿女,则无可悲喜,可是他为那人所惑,以为有妻子儿女而后又失去,所以有了得失的计较,也因此而心乱。那人即是外魔,牧羊人自己却是心魔,看不透无常的道理,因为有所得有所悲而苦痛,就是尘世人们的迷惑了。”
“弟子……”
“你明明知道早晚必然是这个结果,又何必苦苦纠缠于心呢?倘若你未曾遇见明小姐,你的心就是空的,空则不痛!可是如此?”
“是。”
“可是你为明小姐的美丽所惑,迷足深陷,因此才有今天的悲伤。那尘世繁华便如千丝万缕,你自己却是条蚕,以这些转瞬即逝的繁华结茧自困。茧外是佛门,茧内是苦海!你一心执迷,就是师傅也救不得你!”
“弟子……弟子该怎么办呢?”小和尚跪在了静澄座前,合十长拜。
“破茧。”
“怎么破茧?”
“相忘!”
漏声尽,月寒,晚钟如催。
小禅堂,沉重的黑暗从屋顶缓缓的压下来,压在和尚身上,浓得化不开。
晚风吹柳,迷乱的疏影扫在堂前的台阶上,素白的鞋儿一步一步踏过长长的走廊。远处的楼头,可是有一段箫声?空如天籁的调子声声而慢,沉淀到心底却是乱如麻。
明月平生第一次悄悄溜出了家门,她害怕看见大红的衣裙张扬在墙上。相忘收到信了么?他会等自己么?他等自己又能如何呢?终于还是要嫁了啊。
轻轻推开门,和尚对着菩萨,明月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尚没有说话,明月坐在了门槛上,静静的看他。晚钟催得紧,催得青丝尽白头。多少青春少艾,留……也是留不住。曾经多少事成空,今后多少年依旧。一旦割舍了,就是两手空空,或是满心欢喜?
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和尚,今天的自己会很高兴吧?终于要嫁人了,虽说是自己不喜欢的龚大少爷,可是哪个女孩家不等着盘发上头的一天呢?然而啊,偏偏,偏偏还是遇见了这个和尚。
门的影子从和尚左肩移到了右肩。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一滴一滴,映着冷冷的月。和尚知道么?让他知道还有意义么?其实自己再来看他一次又有意义么?明月轻轻提起了裙子,一步一步悄悄的退了出去——既然已经没有可说的,为什么不走呢?
最好和尚是在睡觉,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来过。就这样算了吧,又能如何呢?明月问自己,又能如何?和尚没有回头看自己,这样也好,就当作他已经忘记了吧。
明月靠在了禅堂外的墙上,微微的笑了。纵然离别,不过如此,比她想象的简单多了。真该是让人开心的事情。
“相忘……你就不能拉我一下么?就是留不住,拉一下我的手也好啊……”明月笑着对自己说。然后明月跑了,风好像吹透了她的身体,泪水都洒在身后。
号啕的哭声听不见了,相忘终于睁开了眼睛,飘摇的烛火“嘶”一声熄灭了。
长街红了,红遍长街的是爆竹的碎片,锣鼓吹打中,大红的花轿过去了,去得越来越远。
今天是大户龚家迎娶明将军千金的日子,满城都去看了,大明寺外的长街上人海人山,热闹不下与新春。可是桃花谢了,春已残。
大雄宝殿的袅袅香烟中,相忘在念经,静澄远远的看着弟子。相忘再也没有说起明小姐,静澄知道一切都好了,就算相忘的心里还有些不舍,天长日久也会淡去的。人世间这些虚幻的繁华,哪里强得过佛门正法呢?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相忘说:“阿弥佗佛。”
深秋,大明寺外人声鼎沸。今天长江泛滥,扬州道几近颗粒无收,龚家囤积了大量的米粮,却不降半分价格。饥民蜂拥入扬州就食,大明寺正在施粥。城内的饥民还可以乞讨,城外却已经不必如此。
“野间,人相食。”这是那年大灾后史官所书。
祸不单行,扬州布政司司宗寒和扬州官员七十一人弹劾都指挥明承烈谋反,明承烈的亲家龚天冶大义灭亲,向朝廷呈了不少证据。明承烈已经下狱,只等朝廷钦差。
有人说明都指挥并没有谋反,只是龚家买通宗寒扣住朝廷救济的粮食不发,明承烈仗义执言,最后扬言要上告朝廷,最后被龚家先动了手。扣粮不发乃是死罪,龚家可不愿意死在这上面,固然是联姻之亲,也只好痛下毒手了。可是没有多少人有心情管这个,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囤些粮食,保着不饿死是最要紧的。
相忘也不关心明将军是不是真的有罪,可是他心乱,前所未有的乱!明月现在怎么样了?
夜深了,相忘在大雄宝殿外打坐。
“相忘!”身后有人叫他。
和尚回过身来,寺监将一封信递给他,低声道:“刚才一位女施主来寺,要将此信予你。”
相忘接下了,寺监又悄声说:“明小姐的丫鬟。”
相忘急忙扯开了信,还是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很简单的话,似乎依旧娇蛮:“相忘,快来救我!——月”
惠海晚上起来如厕,只看见屋檐下师兄猛的长身而起,状若天神,而后风一般冲向僧房,身后一页信笺飘落。小惠海吓傻了。
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已经乱了阵脚。
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到明月了,他想见到明月,却也害怕再见到她。对于明月,应该也一样吧?明将军已经下狱,龚天冶告的状,而明月依旧在龚家深宅大院里孤孤单单。一年了,忽然又看到明月的信,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让相忘觉得恐惧。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以明月的性格绝不会再写信给自己,而且写得那么短,一定很紧急。她来找自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再也没有人能帮她了。而即使一切一切的人都不能再帮她,她也应该知道自己一定会在这里等着。自己是她第一个想到,而最后一个开口的人,可是自己是绝对会帮助她的人!
是的,明月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想到这里,相忘已经化作一道朦胧的白影。
睡着的师兄弟们被吵醒了,一阵冷风卷了近来,相忘高大的身躯遮挡住月光出现在门口。那一刻,没有人敢说话。
和尚握拳凝力砸在地板上,木屑飞溅当中,相忘从地下提起了一只竹箱。一阵呛人的灰尘味,相忘已经揭开了箱盖。少林的木叶甲!
这是相忘从来没有用到过的,他习武,他修佛,可是当他有一天真的穿上这甲,他已经忘了佛,他身上就只剩下一个武者。静澄将甲给了他。“可是我却不希望你用它!”静澄曾经说。
掌宽的黑带将甲和袈裟束在了一起,相忘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踏向门口。他拉开了门。
门外,静澄悠长的诵一声:“阿弥陀佛!”
“师父。”
“相忘。”
“弟子知错,师父……让我去吧!”
“你真的要去,师父不拦你,可怜魔还在心中。”
“师父,弟子知道罪孽深重,可是人命相关,即使佛门弟子,难道会袖手旁观么?”
“心魔!”
相忘看着静澄走向了自己的僧房。
“师父!”相忘喊着。
静澄没有回答。
相忘低下头。
“既然来了,就进来。”静澄盘坐在床上道。
门开了,相忘跪在了门口。
“还是想去?”
“是。”
“不过你毕竟来了,还有一丝向佛之意。”静澄笑了。
“请师父原谅弟子。”
“不急,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留你?”
“因为弟子心魔太甚。”
“不错,你关心太甚了。那封信,我已经看过了,明小姐要你救她,可有说原因?”
“没有。”
“尘世中有多少情胜得夫妻之情?”
“弟子不知道。”
“少有。纵然龚乾有加害明将军之意,也不至于狠心对自己的夫人。何况明小姐一介女流,又能如何?龚乾果真会冒险多害人命么?所以明小姐多半只是任性罢了,而你……”
“师父是说……?”
“关心则乱!”
“乱?”相忘心里一惊,自己可不是乱了么?
“你就是那个牧羊的人,你的心不明,你还在茧里。所以明小姐的一点一滴都让你不知所措,看看你脚下!”
“脚下?”相忘低头,脚下是一地月光。
“你是陷在水里,明小姐是那水,你出不来!”
静澄长叹一声:“人本来,无牵无挂,心空如鼓,而音自洪亮。若是心里纠缠于俗务,便如鼓中败絮,再也响不起来。你心里是魔,自陷空幻,却还执迷不悟!你去,哈哈哈哈,你去,你去了又能如何?以你可真的救得了明小姐?你只是把自己扔进了苦海无边,你还有什么脸称佛门弟子?为师还不如现在超度了你这个孽障!”
静澄忽然抄起身侧的藤棍,如风雷般击下,一阵刺骨的疼痛,相忘觉得身体在一瞬间被刀劈作了两半!棍上用的是真力,棍却是收在了相忘的肩上。
“何去何从,由你自己!”
一身的汗冷透僧衣,冰凉的贴在背脊上。
水,苦海,十年禅修,自己却还在苦海中。
牧羊人,自己;他远方的妻儿,自己的明月,皆是空幻。原来都是自己错了,牧羊人并没有妻儿,而明月……又与我何干?莫非只是一场自作多情?
人在茧中!
相忘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师父……”
“没有走么?”
“请师父超拔弟子脱离苦海!”相忘连连叩首,泪如雨下。
“我无可超拔你。”静澄笑了。
“师父……?”
“一念而通,你已经不在苦海中!”
相忘怔怔的看着静澄的笑容,许久,终于合十一拜:“谢师父。”
“这个月初七,和我去龚家!”
“师父!”和尚大惊。
“明将军受冤太深,龚家父子十恶不赦,师父修行浅薄,不能以佛法化解冤孽。所以……”静澄从僧衣下取出戒刀,拔刀,刀已断。静澄笑了笑,“刀虽断,毕竟还在!”
“师父难道要以杀制之?”
“不错!前日独石剑周大侠得了消息,钦差还有半个月到扬州,龚家害怕掩不住马脚,已经决定先下手为强,冒充劫狱先杀明将军灭口!何况龚家手里还扣着五万石救灾的米粮,龚家不除,扬州城里就日死百人!正好从初七开始,龚家又要开坛讲经,借佛为魔。可惜龚家父子武功都趋上乘,为师一个人恐怕力有不逮,可是只要有你……”
“弟子明白!”
“不必留情,杀而走,我等已经无情可留!”
“是!”
“去吧”
相忘退了出去。
“徒儿,师父这样,你怕不怕?”静澄忽然幽幽的问徒弟。
“心中无物,则无可畏惧,弟子明白了。”
“好,”静澄若有所思,“你比师父强,比师父强……”
“慕容,想不到最后你我还是一样。”静静的禅堂里,静澄叹息。
十二月初七,雪漫天。
龙山炉内小篆香,龚家的大厅上,龚氏父子亲自陪开坛讲经的静澄师徒寒暄。一杯香茗,一些素点,算得上精心款待,毕竟他们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高僧。
七步距离,静澄算了一下,不算太远,以自己的功力,应当是可以立刻制住龚天冶的。可是相忘离龚乾大约有十三步,虽然相忘武功尤然高过自己,可是还是太远了些。不能一招致命,所有努力尽是白费!
相忘端着茶碗,平静的喝茶,面色整肃庄严,越发的象一个禅门弟子了。
自从那夜说法之后,徒弟好像真的开悟了,这几天都是打坐参禅,心思之寂,超乎寻常。入定之后,端坐如枯,雷打不动。若是如此,大事才有希望,杜绝心动,禅门武功才能登峰造极。
相忘喝了口茶,又看了看师父,只等那声轻轻的咳嗽。木叶甲就穿在僧衣下,他已经不怕穿它了,因为他已经绝了自己的尘心,那么穿不穿甲,也就与心无关了。
师父还没有动手的意思,相忘转眼看向了窗外,飘飘洒洒的漫天大雪。还有过一年大雪,明月去看他,双手冻得通红,睫毛上都是雪花。相忘很安静的想,现在的他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再动心了——心止如水。
明月应该还好吧?龚乾身为人夫,又怎么会伤害她呢?那么明月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少爷!”一个护院闯了近来,手里提着一个女子,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这个贱婢想要逃走!”护院把那女子扔在地下。
“这些小事你该知道怎么办,没看见贵客在此么?”龚乾大怒。
“是!”护院慌张的拉起那个女子要下去。这个时候,掩在头发下的眼睛看见了和尚。就在一瞬间,那僵死的眼睛忽然锐利得像刀。和尚觉得自己的脸被割着。然后他看见了那张脸,小苏的脸,小苏是明月随嫁的丫鬟。
忽然间奄奄一息的小苏喊了起来,好象一种古怪的力量注进了她身体里:“小姐死了!”
小苏疯狂的笑,指着龚乾,指着龚天冶,指着静澄。最后是相忘!
“小姐死了!”
相忘木然的看着疯狂的小苏。
“是你逼死她的!是你逼死她的!”凄厉的叫声,小苏像无家的厉鬼。
“叫她住口!”龚乾大惊且惧。
小苏倒下了,棍棒砸在她的后脑上,血浸透了长发,滴在鲜红的地毯上。
一切都凝固在那里,相忘眼前只有一片鲜红。
小姐死了。
是你逼死她的。
小姐死了。
是你逼死她的。
静澄的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把这个贱人拉下去医治,谁要你动手的,给我先抓起来!”龚天冶大惊,他知道人死了,但是先要瞒着和尚们。
尸体被拖了下去,护院被带走了,龚家父子歉然的说道:“家人愚鲁,不守规矩。”
静澄愣在那里,只看见徒弟把茶盏稳稳的搁回桌上,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
徒弟还能出手么?他的心乱了没有?
可是机会就在眼前,龚家父子走到了身边,机不可失!多年的江湖生涯让静澄毅然决然的赌上了成败,微微的咳嗽了一声,刀光如炽,半截戒刀已经陷进了龚天冶的胸口!
龚乾尚在六尺开外,大惊之下,已经摆出了千碎小梅花掌的架势。而自己的刀被垂死的龚天冶死死握住了!十年的教导,徒弟能不能堪破心魔?静澄是在用自己的生死来看这个结果。
柔劲满衣,拳追落花。
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相忘的“十八罗汉大降魔拳”展开了。拳路如一江流水,无始无终,拳风后的和尚衣袂翻飞,飘然若舞。
一记,两记,三记,四记……只在一眨眼间,相忘的柔拳击退龚乾七步,整整十八拳都击中了!可是相忘的拳没有停,双拳几乎是粘在龚乾的身上,连环生灭,一轮又一轮的十八拳击达在龚乾的胸口。直到龚乾最后踩烂桌椅靠在了墙壁上,相忘的拳终于停下了。
龚乾瞪大眼睛,惊惧的看着和尚,而后千万道柔劲在体内爆发出来,后背上的血肉骨骼一起炸开,硕大的血斑染红了整面白墙。
他倒在相忘的脚下。
静澄恐慌地看着徒弟,他不知道徒弟出拳的时候心是如何的。如果他的心仍静,那么他已经彻悟了,如果是要报仇的绝厉之心,那么徒弟已经彻底入魔!
可是徒弟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一缕血丝划过嘴角,第一拳击出的时候,相忘也中了一记千碎小梅花掌。相忘垂首合十,低喧一声佛号:“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脸上庄严如佛,似乎带着无限慈悲。
静澄笑了起来。
两个和尚打死龚家父子又逃出龚府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扬州。
龚家无主,宗寒失去龚家帮助,急忙把赈灾的粮食散了,无数饥民因此得生。明承烈也终于撑到了钦差来的一天,三部会审之后,立判明承烈无罪,更官进一品。而龚家抄斩二十四人。
以明承烈为首,地方上联名上书,赦了静澄师徒无罪,请回大明寺,又圣旨加“护法辅国”的称号。名动朝野。而明月被葬在扬州城外,起烈女祠,嘉奖其为父身死。
人们都在争论明月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没有人真的知道,只有她的丫鬟小菊说:“她是等死的。”
逃亡了三个月的静澄师徒又回到了大明寺。
又是满眼桃花,相忘静静的看着,低喧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静澄很高兴的看见徒弟真的破茧成蝶,领悟了正法。相忘不再是那么不知所措的小和尚,在他每一次念佛的时候,静澄能感觉到他心里的平静——脱幻悟真后的平静。
当相忘又一次看见那间小禅堂,相忘对静澄合十道:“师父,弟子觉得有很多道理尚要思索,可否准许弟子在此闭关?”
静澄应了,于是沉重的大门把相忘独自锁在了鱼篮观音像下。相忘背后的阳光一丝一丝敛起,静澄看着门上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了,不禁感慨,自己多年修行也未得的,徒弟竟然从爱恋中悟了。
也许是造化吧?
一个月了,寺外求见相忘的人日日不绝,可是相忘没有出关。静澄也不催他,佛门本应如此。
直到那天黄昏的时候,静澄忽然在自己禅堂前闻见了酒香!
推开大门,青衣古剑的书生懒洋洋的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手提着一壶酒。他的右臂已经断了。
“和尚,做得不错啊!论起当杀手,我是不如你。”慕容真一大笑。
“你真的没有死!”
“哪里那么容易死啊?生死百年,我还没有看尽花开呢。”
静澄也是大笑,虽然断了胳膊,毕竟是当年的慕容真一又回来了。
“小和尚呢?”
“相忘大彻大悟,闭关了。”
“大彻大悟?”慕容真一吓了一跳,“和尚,什么叫大彻大悟,你不是疯了吧?”
“还要细说从前啊?”静澄笑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了慕容真一听,直说到斜阳将尽。
慕容真一静静的听,可是静澄居然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小和尚闭关多少日子了?”慕容真一猛的跳起来,大吼着问。
“一个月。”静澄大惊失色。
清光流溢,慕容真一的宝剑将整个大门破为两半,然后他一脚踢开了门。
厚重的灰尘,寂静的黑暗,徒弟还枯坐那里,一切就象一个月以前那样。只是有一股淡淡的臭味——所有送进去的食物都没有动,早已经腐坏了。
“小和尚……”慕容真一忽然不动了,静静的站在背后看着枯坐的相忘。
“小和尚!”慕容真一仰天长啸,回头凝视着静澄,目光里不知道是悲是怒。
僧众一起涌进了小禅堂,主持大憨伸手去拍相忘的肩膀,相忘没有动。他又去拉他,这一次,相忘倒在了地下,宴坐着倒在地下。面色如生,平静得如死水。
“这是……”?大憨骇然的看着静澄。
静澄没有说话,他只听见旁边僧侣们狂喜的呼喊:“坐化!是坐化啊!高僧啊!高僧啊!相忘大师坐化成佛了!相忘坐化成佛了!”
坐化?
高僧?
成佛?
静澄听见身边的冷笑,慕容真一冷笑地扫视着狂喜的僧人们,那一双愤怒如刀的眼睛!
于是谁都知道相忘大师坐化成佛了。
朝廷封了国师,相忘的遗体被封在荷兰缸里,烧了整整一日一夜,烧干了,没有烧化。这就是烧出的舍利。
朝廷更为惊叹,拨了五百两黄金,把相忘装成了金身。供在大明寺里,千千万万的人瞻仰。
这样又过了一年,桃花再开的时候,静澄又闻见酒香,在小禅堂里,里面供着相忘的金身。
青衣长剑的慕容真一醉在长明灯下,他又回来了。
“小和尚,早知道有今天,我应该让你去作马贼,再去杀了你!”慕容真一长声大笑,越笑越狂。
忽的,他不笑了:“故人到此,何不相见?”
静澄走进了禅堂,看见慕容真一似笑非笑的眼睛。
“和尚,你不至于也像那些秃驴一样相信你徒弟是成佛了吧?”
“我……不知道。”
“你徒弟死了,哈哈哈哈!”慕容真一大笑,“其实不用隐瞒,你徒弟,是,死,了!”
“那为什么尸身不朽?”
“他的大慈悲伏魔拳里有我一派的内功,所以才会不朽,我酒色一生,等到死了你可以烧烧,也一样不朽。”
“可是他毕竟是悟了。”
“悟了么?悟到了什么?悟到了死!”慕容真一大喝,“他的心已经死了!人死不死只是早晚。你不让他选当不当和尚,你连他爱不爱别人都不让他选。你什么都不知道!人生百年,你连爱惜二字都没有领悟出来,还妄说什么正法。”
慕容真一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相忘的金身:“小和尚啊,我不是给你说了么?人生百年,又有多少值得珍惜?留住一点也是好的,要什么不朽?要什么永生永世?最终只是一个后悔莫及。你死得好,哈哈,你死得好,心已经空了,怎么还不死呢?”
“你害的他!”慕容真一冷笑着指向静澄。
“我负的你,小和尚,我欠你的,我不该由你师父。谁叫慕容真一也有破不下面子的时候?”慕容惨然摇头,拔剑,“别留在这里了,我带你走吧,算还你一次情。”
清光闪灭,慕容真一的剑在一瞬间把相忘的金身劈成了碎片。他拉下一张帷幕,包裹起散碎的金身,摇晃着走向门外。
直到走得很远了,慕容真一才回头道:“和尚,不要逼人作佛,那便如逼人作鬼。不要逼人破茧,你我自己也在茧中。破了茧,我们不是蝶,是蛹……蛹没了茧,就只能死。”
空空的长袖扬起,慕容真一走了。
桃花开谢,慕容真一再也没有回来,静澄也没有过弟子。直到若干年后他圆寂在桃花间,一代高僧再也没有留下一个字的佛法。
(完)